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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张爱玲都市小说的叙事策略

2014-04-09农迎春

河池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王佳芝情欲张爱玲

农迎春

(河池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欲望叙事是小说叙述策略的一个重要视角。“欲望”是标志着个人的基本存在的一种形式,人的一切从本质上说都逃脱不了欲望的驱使,因此关注人的欲望,描写人的欲望很多作家都涉及,与其他作家不同的是,张爱玲的小说,几乎不涉及革命、战争、改良、商战等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中常见的宏大主题,而是以个性化的创作姿态出场,她所写的都是饮食男女的日常情感,“传奇里面的普通人”或“普通人里面的传奇”。张爱玲创作时期主要生活在上海、天津、香港这样的都市,都市向来总是和欲望紧密相连,她的作品更多的是关注欲望的消极因素对人的影响,通过那些在情欲、物欲、性欲、金钱欲的漩涡中苦苦挣扎的小人物形象,凸显他们备受压抑和折磨的痛苦。不仅为读者展现了丰富而沉重的人生苦难,还揭示了社会的黑暗和人性的弱点,将非理性的欲望意识提升到了一种理性批判的高度。

一、以欲望作为叙事的基本动力

所谓欲望叙事,其实就是以对人的欲望的表现为基本线索或叙述核心的叙事。而欲望叙事往往呈现出的是非中心性的,是片段的、流动的,每一次呈现又能对故事起到支撑和加固作用的。纵观一部文学史,能够受到读者热烈欢迎的,往往是作家能够强烈表达出人的感情与欲望,呼唤出人性的合理要求,进而勾连起广大读者心底深处的欲望情节文学作品。[1]2为了挖掘人物心灵深处生发的异变,展现小人物在曲折的谋生和谋爱的道路上显露出来的卑微丑陋和苍白萎缩的人生,张爱玲以日常家庭琐事以及人物的冲突作为切入口进行欲望上的叙述,进而揭示了“无休止的需要是人的特性,但并非所有的欲望都会得到满足”[2]67当人的某种欲望一旦受到压抑无法满足时,便会陷入另一种欲望的苦恼与惶恐中,从而使得整个人变疯狂,最终麻木不仁任由变态的欲望驱使。

张爱玲的小说,几乎每一部都是在讲述一个欲望驱使的故事。只是人物的身份和故事的环境在变化。不论是最能体现张爱玲的写作才华的《金锁记》,还是《茉莉香片》《倾城之恋》《色戒》等等,物欲、情欲、性欲、金钱欲既是人物挣脱不掉的枷锁,也是小说的叙述核心。张爱玲讲述着欲望,欲望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没有这些主人公在物欲、情欲、性欲、金钱欲中的矛盾纠葛就没有故事的发展。张爱玲正是抓住了人的欲望,将它们片段式的、流水似的在适当的时候进行大胆的表现,使得欲望成为了推动故事发展的基本动力。

在《金锁记》中,欲望叙事的动力是逐渐增强的。是随着曹七巧渴望被爱与疯狂追逐钱欲的心理纠结慢慢的变态一路强大的。她从美丽的麻油西施变成毫无女性的温柔淑婉,泼辣尖酸浑身带刺的老婆子。故事也是在讲述她的金钱欲望时一步步的将故事呈现。在与姜季泽露骨的调侃中,她抱怨:“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3]14内心对情欲的渴望,感情的挫伤扭曲了七巧的本性,贪婪却唤醒了潜藏于她内心的另一种欲望。心理学认为,“行为主体对客体追求达不到希冀目标将产生心理倦怠,并转寻替代客体,同时产生对往昔客体的强烈排斥,这就是所谓客体异化。”[4]165在情欲受到压抑,得不到满足之后,七巧把对爱的渴望转化为对金钱的痴迷。为了守住那活命的钱财,她亲自把一切的情感毁灭在金钱的笼子里。成了第二位姜老太太的她学会了用一把沉重的枷锁去压制他人,阻止他人追求爱情追求幸福,这种变态的行为只因自己是不幸的,所以她也要让别人不能幸福。在这种畸形的主宰心理作用下,她加深了对子女的占有欲望,将自己曾遭遇过的痛苦报复在子女身上,从而延续了世代相袭的“吞食”行为。

而《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由于压制欲望而产生的心理变态。一个被压抑着而又需自我控制的人,一旦失控,后果是可怕的。这个封闭自卑的青年生性敏感,在被误传谣传言丹朱追求他的时候,他的后母故意调侃他也就算了,可恶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也十分势力的斥责他:“谁说她看上你来着?还不是看上了你的钱!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3]95传庆听着这“合乎情理”的指责,心里开始在想了“我的钱?我的钱?总有一天,钱是他的。他可以任意的在支票簿上签字……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了。奇异的胜利。”[3]95自小受惯了无情的责骂,畏葸阴沉的聂传庆失去了痛的功能。面对冰冷的家,渴望亲情的他得知言子夜与母亲是初恋情人之后,就一直深深做着母亲与言子夜的爱情如果能再勇敢点,再自私点,他的人生是不是会幸福的幻想。但幻想终归是幻想,现实依旧是现实。清醒了只能无奈的叹息“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子。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的心里绞动了。”[3]97与他母亲不同的是,青春期的他,不只是有爱情的愁苦,还有一份渴望亲情的痛苦。在情感需要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被亲人打击压迫的他心理开始有了扭曲的想法,自然爱情与亲情就是一把绞痛他的刀。孤僻无助的他也只能在潜意识里压抑着自己的情欲。这种潜意识的作用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可以这么解释“人的心理就像一座冰山,意识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还有很大的部分在水下面。潜意识对人的心理和行为有巨大的影响,人类的一切行动都是根源于潜意识中的某些欲望与动机。”[5]23

《色戒》是张爱玲后期的力作。欲望同样是推动作品向高潮发展的动力所在。王佳芝是作品的核心人物,单纯、美丽,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同在一个学校的抗日热血青年邝裕民,他阳光的外表和救国的赤诚深深赢得了她的爱慕,可悲的是正是对他的爱慕逼迫她一步步走向深渊。邝裕民接受组织的建议谋杀易先生,在他的号召下,凭着一腔沸腾的热血和头脑发热的幼稚同在一个剧社的六个青年男女都加入了这个计划。计划让具有表演天赋的王佳芝接近易先生。王佳芝很轻易地就取得了易太太的信任,邝裕民他们嗅到易先生对王佳芝的态度很暧昧,便决定让王佳芝做易先生的情妇。王佳芝在执行勾引刺杀易先生的过程中,和易先生发生了多次性关系,在和易先生发生关系后,她的心理发生了微妙地变化,对因性而生的爱情她纠结不已,在《色戒》中这样写道,“到男人的心里的路通过胃,到女人心里的路则通过阴道”、“他不仅钻进了她的身体,也钻进了她的心”。[3]253王佳芝对易先生给予的生理快慰无法拒绝。生理的欲望慢慢成为心理的欲望,她苦恼、自责却又无法自拔。欲望的满足是她切身体会的,而革命的结局是她所不能预见的。作品大量地描写了王佳芝的心理活动,她的每一次心理活动在作品中都起到了让故事跌宕起伏的作用。最终在人性的纠结中,她不忍让准备给她买六克拉钻戒易先生被暗杀,而放跑了易先生,任务失败,六个青年都成为了枪下鬼。小说到了高潮也到了尾声。

二、以意象作为欲望叙事的有效补充

张爱玲的小说善于运用意象,有的是单个出现,有的是集体出现,有的没有出现,而是通过人物、环境营造氛围、制造情境给人以整体的感知。意象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月亮”、“镜子”、“太阳”、“天空”、“飞鸟”、“花”等等意象在她的作品中扮演着苍凉的角色,和人物的形成对应,凸显出人物内心的欲望。

意象在小说中也有自身独特的功能,它可以参与到结构和线索中去,不同程度地挟带着主旨,起到“文眼”的作用,从而疏通行文脉络、贯穿叙事结构,使小说情节具有层次感和节奏感,同时对小说的整体叙事做一个有力的补充。张爱玲惯用意象来结构叙事的空间,被研究者称为“意象化空间”。她通过意象的暗示、象征,以感觉刺激和触发读者在阅读中的发散性思维,使读者在她的“意象化空间”中将故事没有展示的“细节”体会出来。

《金锁记》《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中都有关于月亮的描写。最经典的是《金锁记》中的描写,小说中一共写了七次月亮,首尾贯穿,每一次出现都和人物的内心世界相互映衬,像一个高度聚光了的光束穿透整个故事,照到人物的内心深处以及作者不曾言说的部位。《倾城之恋》中也有多次关于月亮的描写,对整个故事的建构和情节发展同样功不可没。“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3]77这月色指代由白流苏所代表的美所激起的情欲。明显相互爱着对方的两人,却让彼此的爱抹杀在双方的精明算计之中,在情感的压抑中他们是爱得不快活的。小别重逢之后,白流苏体会到了范柳原对她的爱,但仅仅是两情相悦,不是谈婚论嫁的。所以这时的月亮不是满月,只是“纤月”,“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面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3]79人圆月不满,只因少了一份家的归属感。用月亮这一意象表达了处于情爱的两人在爱情买卖中的各求所需,范柳源只求一时风流快活,希望在典型中国妇女身上寻找归属感的欲望。白流苏则把只剩下的一点年轻貌美作为资本寻爱以满足生存的欲望。除了月亮这一意象,出现较多的另一个意象则是“镜子”。重逢时第一次接吻的镜头,“镜子”成了白流苏的内心欲望的独白“现在这忽然成了真的,两人都糊涂了。流苏觉得她的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低着冰凉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3]79这时镜子的凉意,应与白柳之间并没有刻骨铭心的爱有关。他们尽管爱了,但各有所图,所以未免产生荒凉之意。尽管野火花烧上了身,未必就已烧上了心,热烈的爱不能扫除“凉”。凉与热的对比说明爱得不彻底,他们之间还有很多障碍。后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镜子易碎,而不合情理的情感同样易碎。即使后来两人因战事走在了一起,可是始终不是满月。毕竟一个为谋生而谋爱,一个是为了“寻根”而调情。作品不仅描写了人物内心的情欲而且描写人物对生存的强烈欲望。“月色”与“镜子”的描绘充分地展现了充满功利性的不纯洁的情欲和物欲。

而《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人物在追求享乐主义和物欲的刺激下,男人变得越加的风流,女人则把自己变成实实在在的商品,进行满足自己的交易。作品在表现葛薇龙在矛盾的心理斗争下选择向拜金主义妥协的那一刻的情境,作者是这样描述的“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阳煌煌地照着,天却是金属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深秋了。一只鸟向山巅飞去,黑鸟在白天上,飞到顶高,像刀口上刮了一刮似地,惨叫了一声,翻过山那边去了。”[3]153葛薇龙被这带着刀似的景色狠狠地割伤了,但实质上她是被物欲,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割伤的。在以美色诱惑男人的梁太太眼里,她只是一粒青春美貌的棋子,用以吸引诱惑男色的,她们之间没有该有的一点亲情可言。而她一向迷恋的乔琪乔,也是在梁太太的诱惑规劝下,娶了她这颗赚钱的摇钱树。这些肮脏的勾当,是明亮亮地摆在她的眼前的,可卑微的葛薇龙最后只有这样的叹息:“妓女的卖淫是不得已的,自己则是自愿的”。[3]158无奈地揭示了建立在金钱利益上的现代人的婚姻,没有真正的爱情作为基础,赤裸裸的物欲追求,变态获取而得的情欲使得一个曾经青春活力的少女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披着千疮百孔的“华美外衣”。

张爱玲有一些小说题目本身就是一个暗含欲望的意象。如“玫瑰”是情欲的象征,《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张爱玲用一朵白色的,代表着纯洁,忠贞;另一朵红色的,代表着热情与奔放。这两朵不同颜色的玫瑰在男人的情欲里代表着不同的含义,附带着复杂的功利性。作品一开始就介绍了“佟振保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地情妇。”[3]325张爱玲通过两个意象的对比,将佟振保性爱的两难选择剖析得淋漓尽致。而《封锁》,这一篇仅有六千字的短篇小说。不是为了写尚处于沦陷区的旧上海的某一天,在空袭封锁期间发生在电车里的一个看似浪漫无比的“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而是戏剧性的把爱情和欲望拿出来调侃。“封锁”在小说中隐喻着的是人性与处境的悖逆:人生的常态其实是一种封锁,非常态中的人的内心都有一个小小的兽,时不时会跑出来撒野,让人产生越轨的萌想,封锁了就是常态的,没有封锁就是非常态的。张爱玲喜欢窥视人物内心的萌动,对跑出来的小小的兽细细地玩味。这部小说从严格意义上说不是一个真正意义的小说,只是几个片段和心理活动的组合,通过人物内心的萌动将故事组接起来。对欲望的流水式的表述,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剖析,才使得作品耐人寻味,值得玩味。

就意象的运用而言,张爱玲运用得较为娴熟而成功的。她总是能在适当的时候将意象或意象群呈现出来,自然而不突兀,火候正好,没有打破故事的完整性,反而给故事做了有力的补充。给读者营造一个意象化的空间,那个城市、那个房间、那个车厢……,都使人陷入到张爱玲营造的苍凉中,心情哀婉而沉重。

综上所述,张爱玲是一个善于运用写作技巧和综合多种写作手法的作家。在张爱玲的笔下,欲望是推动故事情节的动力,人人都逃不脱欲望的的驱使,膨胀的欲望将故事推向高潮。欲望是窥探一个人或一个时代最便捷的窗口,从张爱玲的作品中我们窥见的是都市中的那些凡夫俗子在红尘俗世中的自然动态和心理动向。张爱玲站在时代的一隅,看着人类演绎的一个个充满欲望的故事发出一丝丝苍凉的叹息,似乎也在警示世人把爱情、理想和生活等同于欲望最终带来的是人生的悲剧。

[1]程文超.欲望的重新叙述[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马洛斯.马洛斯人本哲学[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3.

[3]张爱玲.传奇[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4]丁远峙.方与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6.

[5]蔡笑岳.心理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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