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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社会学视角下的《孙行者》研究

2014-04-09

怀化学院学报 2014年12期
关键词:亭亭华裔白人

(湖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湖州313000)

引言

近年来,身体研究在国内外学术界愈加热门。身体,从字面上看,具有人类存在的基本生理意义,除此它还具有模棱两可性,因其既是物质的、自然的,也暗含着群体性的、社会的意义。在身体社会学家们看来,“身体不单是社会分类的定位场所,其实也是社会关系与人类知识的生成因素”[1]7。身体研究涉及物质与意识、个人与社会、主观与客观、本质与建构等等哲学与社会学的基本问题。

身体社会学的早期研究主要来自马克思、涂尔干、莫斯等的社会学著作。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间接指出人是双向(double)的,并将人的身体分为“生理性身体”及“较高层次社会化的身体”[2]23。涂尔干的后继者莫斯在此基础上提出了 “身体技术”的概念,指出人类透过身体创造了社会秩序。在此思想传统的影响下,玛丽·道格拉斯在《自然象征》中,进一步阐明了生理身体与社会身体的关系,认为“社会的身体限制了生理的身体被感知的方式”[3]93。

20世纪80年代,身体研究在社会科学领域达到了高潮。1995年《身体与社会》的创刊,标志着身体社会学作为一个明确的研究领域正式兴起。随后涌现大量的理论与实证研究的身体社会学著作,其中,最有分量的当属特纳(Turner)的《身体社会学》,奥尼尔(O Neill)的《身体五态》以及克里·斯希林的《身体与社会理论》。

在文化研究时代,要研究文本中人物、性别、族类、社会、政治、文化、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不妨从研究文本中各式身体所呈现的方式及意义入手。故此,本文尝试用身体社会学理论来解读华裔美国女作家汤亭亭的名作《孙行者,及其即兴曲》(Tripmaster Monkey:His Fake Book,1989)[4](以下简称《孙行者》)。

自1989年面世以来,《孙行者》就以其复杂难懂的语言及叙事技巧难倒了很多文学评论家和普通读者,甚至在美国某大学老师没有将其列入学生必读书目,因为它 “太难懂了。”该小说以60年代的旧金山为背景,将中国古典小说、西方文学传统以及美国流行文化三者杂糅并呈,叙述了以惠特曼·阿新为代表的第五代华裔美国人在美国努力找寻自我身份的经历。

迄今为止,国内外评论家们对《孙行者》的戏仿、拼贴、语言游戏、互文性等后现代主义技巧、后殖民语境下的身份建构进行了深入多样的研究。其中国内学者许双如讨论了汤亭亭在《孙行者》中的狂欢化艺术实践及其诗学意义,涉及到了狂欢节仪式上身体粗鄙化的些许讨论[5]71,但这只是文中多样身体现象之一。本文将对文中光怪陆离的身体现象及大量的身体描写进行深入的分析。

通过对《孙行者》的深入解读可以发现,通过展现各种身体,汤亭亭质疑了美国人关于华裔的刻板负面形象,塑造了反种族歧视、彰显华裔文化的独特形象。

一、引路者的身体

作为“tripmaster”引路者,主人公惠特曼·阿新的身体意象在文中十分醒目。开篇,阿新具有20世纪60年代美国嬉皮青年的典型身体形象,像条辫子似的长发 “松松地束在脑后,并非服服帖帖的辫子,像个日本武士的头发,由于搏斗而散乱着。”[4]13他这一点首先就颠覆了主流社会强加在华裔美国人头上的“模范族裔”衣着整洁得体、举止规矩有序的刻板形象。

身体是社会语境的产物及其表征。种族认同的学说指出,外表的视觉规范助长了一个群体对另一个群体的压迫。这种身体生理决定论的源头可追溯至18世纪后期自然科学,特别是生物学与达尔文进化论的身体观[6]210。大多数的身体研究者都对身体持一种“社会文化建构说”,反对从基因优劣及性别的差别解释不同种族、地域的身体差别。尤其是在反对霸权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提倡异质性与多元化的当代社会,身体生理决定论因其隐含的种族主义倾向遭到了来自各方面的猛烈批判。作为生长在美国、在大学执教多年的美国华裔女作家,汤亭亭一方面接受强势文化(白人文化),一方面始终对白人文化中隐含的种族主义倾向保持着高度的自觉。在其前两部作品中《女勇士》和《中国佬》中汤亭亭分别对华裔女性身体的双重压迫和华裔男性身体的阉割做出了强有力的批判。在其第三部作品《孙行者》中,汤亭亭的矛头指向了美国主流文化中华裔种族的身体,白人社会对华裔身体的种种异化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小说中。比如阿新为南希朗读的一首关于蒙古人的诗中片段:

“婴儿怎么了,大夫?!”“它是个畸形儿!?”“是个华人吗?!”“痛快?!痛快?!”“可我们是中国人。”“他该是什么样子!?”“你怎么能断定它不健全或知道它是否是华人呢?!” “看那双小眼。” “它舌头太长。”“黄皮肤和黄疸病?!”他们流口水吗?!”“婴儿都流口水。” “他们能教化吗?!” “咱们把它放在家里。”[4]34

这段看似荒诞零乱的直接引语表面是谈论华人婴儿的身体特征,实际揭示了白人对华人的偏见和丑化,讽刺了白人对黄祸的恐慌。汤亭亭就此指出了中国人的身体与外貌特征虽然与白人不同,但绝非外貌可憎、畸形野蛮的怪物,正如阿新父亲所说的那样:“地道的华人长得像印第安人、巴斯克人、墨西哥人、意大利人、吉普赛人、也像菲律宾人。”[4]220华人的外貌具有世界上多种民族一样的特征。

除了这种直接的身体偏见的描写,汤亭亭借阿新之口说出了美国白人对黄种人身体的异化,究其原因 “是受制于人的历史,是由具体的身体特征来体现”[4]345。例如,阿新劝告华裔女性不要割双眼皮或做其它改造身体的行为来迎合和内化白人主流社会审美观和价值观。在阿新看来很多华裔妇女为了摆脱华裔身体的限制,就去做割双眼皮手术是非常错误的。这些极力消除身上的种族痕迹的行为,无法真正帮助她们融入西方主流社会。

南希在试镜时,白人化妆师为了让她看起来更有东方味儿,不仅要给南希 “安一个娇小的爱尔兰鼻子”,而且想按照自己的审美标准来装饰她本来很漂亮的眼睛。这些行为促使阿新下决心要为南希写一出华裔美国人戏剧,使其尽情展现华裔女性的魅力。他说:“在我为你写的戏里,观众会爱上你,因为你的黄皮肤、圆鼻子、扁瘪的身材、丹凤眼,还有你的口音”[4]28。

小说的最后章节 “独角戏”像是阿新反对华裔改造身体总结性陈词。他像 “喊叫着的达摩始祖一样对世界发表讲话”[4]339,呼吁所有美籍华人,树立自我独特的美国人的形象。看到美国新闻报纸上对他刚上演的剧作做出了 “中西合璧”、“异国情调”的评论,阿新十分气愤。他认为自己是美国剧作家,而作品有无异国情调是对非美国作品的评论。在愤怒中阿新剪掉了长头发作为抗议。头发是人身体上最具有可塑性的东西,也是最具有象征性的东西。“头发的可塑性使之尤其适用于传递象征意味,而个体头发的独一无二性也让它成为自我身份的表征”[6]66。剪掉长发意味着告别陈旧的受限的自我身份,这里与小说开篇阿新在参加兰斯婚礼聚会时大段的独白思考遥相呼应:人们可以用多种多样的形容词(洗碗水黄的、淡金黄色的、丝束色、蜜黄色、

太妃糖色等等)来描述白人姑娘的金黄色头发,而一想到华人,头发却只有黑色一个形容词。阿新在舞台上剪掉头发不仅是改变他坚持已久的长发嬉皮士的身体形象,更是作为巨大的号召力和隐喻力量存在:这一举动会促使美籍华人重新思考自己身体的本质特征而不再是去迎合白人的异族想象。

服装是身体的一种延伸,不仅展示了着装者的外在样貌,具有一定的社会历史内涵,同时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和身体语言,代表了人类对身体与自我的一种认知。我们可以通过阿新的着装来了解他反击种族偏见的斗志。身穿黑色高领绒衣被认为是没有前途的,而阿新的一贯穿着就是哈姆雷特般黑色的高领绒衣。在阿新去玩具商店上班时,他没有听从母亲及其他华人的劝导,特地选择了使黄皮肤的华人 “更黄”的墨绿色衬衫,搭配了更绿的领带,而且认为这是 “参战”服装。这种有意识的着装行为反应了他不服从种族偏见,与刻板形象斗争到底的决心。

二、变形与怪诞的身体

在小说里,汤亭亭通过大量变形的、怪诞的身体意象描绘,来展现华裔对自己身体的认知不断调整的过程。在巴赫金看来,怪诞身体(grotesque body)所表现的是在死亡和诞生、成长和形成阶段:怪诞形象以这种或那种形式体现或显现变化的两极,即旧与新、垂死与新生、变形的始与末。根据巴赫金的研究,这种人体形象,在中世纪的各种民间节庆演出形式中得到重要的发展;在文学方面,整个中世纪的戏仿体文学都建立在怪诞的人体观念的基础上[7]381。我们无法考证汤亭亭是否有意追寻了中世纪欧洲文学传统,但是我们在《孙行者》中发现,怪诞的身体无处不在,通过大量变形怪诞的身体,汤亭亭旨在去除美国白人眼中陈旧的异化的华裔形象,催生崭新的具有中美两种文化特征的华裔形象。

首先是关于阿新的身体变形。随着一声 “变”,阿新会随时变成 “猴子”。猴子作为典型的身体意象也是在不断的成长中。在阿新小时候,他的父亲在外演奏手风琴卖艺,而阿新就变作收钱的小猴,给观众表演 “用手抓钱,用牙咬钱”[4]215。此时的阿新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用异域风情的身体行为讨好观众的行为。而随着他长大直到大学毕业,经常遇到白人好奇地问他 “你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你是哪里人?”“你会讲英语吗?”这种无意识的种族偏见让阿新烦恼不已,开始思索自己的真实的身份。此时的他会变成茫然的猴子,比如南希对他创作的诗歌做出 “像个黑诗人”[4]34的评价后,他瞬间变成“迷惑不解”[4]34以至于上蹿下跳寻找答案的猴子。

此后文中涌现出了大量具有隐喻意义的怪诞身体。

比如在去往兰斯婚礼聚会的大巴上,墨守成规的华裔女孩朱迪被阿新幻化成 “长有獠牙的蓝色野猪”[4]82。婚礼聚会上有人放映了人面卡片的动画短片,象征权力的黑桃王和红心王后被血腥地砍头,掉进有沸水的锅里翻滚。特别是被称为吸毒后幻觉的活动中,阿新引导大家看未来频道里原子弹造成的蘑菇云下畸形人、假郊狼、没有眼睛的婴儿的逃跑,并且讲述了连环画中科学家对女朋友使用药剂使其身体接连变形的故事。这些偏离正轨的人(deviant)或者异常人(abnormal)完成的叙事不仅使异族身体的异化达到了极点,而且推动了阿新对自我种族身体的认识。他意识到作为一个华裔美国人,应身心合一地保持自己的民族特征与文化,并且反对一切形式的种族歧视。

在 “长腿鲁比与泽普林的大路歌”一章的结尾处,“猴子”身体变形达到了高潮。阿新想象着自己变成了 “拴在铁链上的大杀手猿猴,血红的眼睛转来转去,利齿咬得咯咯响,”[4]244向 “白种猎人”宣战。这只猿猴巨大的身体不断隆起膨胀,最终变成金刚,抱着珍妮(电影《金刚》的女主角)在天花板上荡秋千,向舞台下面的美国观众拉屎撒尿。在整本书中,诸如此类的人物排泄以及排泄物 “屎尿屁”描写比比皆是。这种身体的粗鄙化的降格呼应了狂欢节上小丑加冕、给国王脱冕的仪式。狂欢节上小丑们通过 “各种形式的戏仿和滑稽改编、戏弄、贬低、亵渎、打诨式的加冕和废黜”[8]106,展现粗鄙的身体,他们放屁、小便,露出一身臭肉,象征着对权威人物国王的降格,从而解构了国王的道德化和神圣性。这里猿猴金刚的粗鄙化身体行为恰恰是对作为权威象征的美国文化的降格,消解了美国文化高高在上的地位。

最后阿新变身为“猴王”,组建了美国梨园戏社(The Pear Garden Players of America),演员来自任何种族,具有不同肤色。演员们在猴王的带领下“大闹天宫”,以各种具有中国功夫的身体(兰斯和他的功夫帮、小龙扮演的少林寺和尚、关公无头身体等等)表现华裔反抗意识的苏醒,并且展示了如同主流白人文化一样,华裔文化也是多样混杂的,是富于个性和差异的各种文化的综合体。

结论

若要总结《孙行者》中身体意象的特点,那么最突出的一点应该是汤亭亭把身体放置在华裔生存境遇及美国社会文化中来进行展现,有力地批判了英美文化中的种族歧视和经久不衰的华裔刻板形象,塑造了身心合一的新形象。

[1][英]克里·斯希林.身体与社会理论(第二版)[M].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黄盈盈.身体·性·性感——对中国城市年轻女性的日常生活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3]Douglas,M.“The Two Bodies”,in Nature Symbols:Explorations in Cosmology[M].London:Psychology Press,1996.

[4]Kingston,Maxine Hong,Tripmaster Monkey:His Fake Book[M].N.Y.:Vintage,1990.引文参照中文版《孙行者》(赵伏柱,赵文书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年)的译文,以下出自该书的引文只在引文后注页码.

[5]许双如.论汤亭亭在孙行者中的狂欢化艺术实践及其诗学意义[J].暨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35(2):67-75.

[6]徐蕾.细节的重复与主题的凸显——评《占有》中身体形象的互文再现[J].外语教学,2011,32(3):64-67.

[7]巴赫金.小说理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8]巴赫金.巴赫金文论选[M].佟景韩.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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