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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道安“五失本”之后三个“失本”
——兼谈宗教文本的翻译*

2014-04-08

湖南税务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佛经译文文本

□ 刘 晨

(天津商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134)

释道安是我国东晋时期著名的佛教学者和翻译家,他在佛经翻译上的“五失本”说在当时社会历史条件下具有先驱性和开创性的意义。“五失本”说虽是近乎朴实的翻译研究经验总结,但从一定意义上也反映出当时佛经翻译存在的一些问题——弃质尚文,增删太多。“一失本”说到汉梵语序殊倒的问题,是两种语言的根本差异,是不得不失之“本”;“二失本”说到中印两国语言风格问题,汉文重文饰,崇尚文约意广,而天竺语质直,重在义理说明,不符合汉人的阅读习惯,故而增添文饰,与原文不符。这两“失本”前人论述颇多,在此不再赘言。笔者将着眼点放在道安的后三个“失本”上,具体来谈谈失的是什么“本”,为何会有此三“失本”,并谈谈自己对宗教文本翻译的看法。

道安提出“五失本”“三不易”的著名文本是《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钞序》。现录如下:

译胡为秦,有五失本也:一者,胡语尽倒而使从秦,一失本也。二者,胡经尚质,秦人好文,传可众心,非文不合,斯二失本也。三者,胡经委悉,至于咏叹,丁宁反覆,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三失本也。四者,胡有义记正似乱辞,寻说向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刈而不存,四失本也。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此五失本也。[1]P25

前人的研究重点多在前两点,“胡语尽倒而使从秦”的梵汉语序区别与中印两国语言风格的问题上,而对于后三点往往归为一条“删繁就简”上。比如,钱钟书先生曾指出“‘失本’之三、四、五皆指译者之削繁删冗,求简明易了。”[2]P15王宏印先生在其著作中论述到后三“失本”时,也对钱先生的观点表示了赞同,将这三条统归于“翻译的文体问题”,认为“为了保证译文的可读性和讲究阅读效果,在原文文本基础上作适当的删繁就简的处理,以形成理想的译文文本”是“无可厚非的”。[2]P15而陈福康先生在其论著《中国译学理论史稿》也认为“道安在第三、四、五条中,都是说翻译时削繁删冗的情况,实际可并为一条。”[3]P13

笔者以为,这种归类方法表面上看简单易了,实则失之笼统。因为细观察这三条“删繁就简”,所说的并不是一回事,释道安作为一名久负盛名的译经师,虽然不懂天竺语,为人诟病于谨小慎微,但其提出的译经“三不易”,着实可管窥其译经的严谨态度;而三条细数并举,也准确地反映出当时佛经翻译的三种混乱现象,今人读来,仍觉字字珠玑,鞭辟入里,仰叹译事之难。为方便理解,笔者引马祖毅先生1982年载于《翻译通讯》上的文章《我国最早研究翻译理论的释道安和彦琮》里的注释,比照梁启超先生在《翻译文学与佛典》中的概括性文字,对后三条“失本”作逐一分析。

三者,胡经(梵语)委悉(说得十分详细),至于咏叹(指佛经中的颂文),丁宁反覆,或三或四,不嫌其烦,而今裁斥(删略),三失本也。[2]P12

对于“三失本”,梁启超先生以“谓删去反覆咏叹之语”概括,虽十分简练却不够准确。这里所说的“胡经委悉”“丁宁反覆”是针对佛经经文而言的,尤以三藏中的“论”较为典型。这里的“论”指的是佛教解释经义,论辩法相的书籍。梵名abhidharma“阿毗达摩”,意为“对法”,与经、律,合称“三藏”。《隋书·经籍志四》云“有菩萨及诸深解奥义、赞明佛理者,名之为论。”这种佛教论疏往往从字面意开始解释,由浅入深,分句精解,而后对整句进行说明解释,阐明佛理。笔者认为,这与印度口耳相传的文化传播方式有关。印度古代通行的书写材料是贝叶和桦树皮,玄奘在《大唐西域记》中曾多次提到贝多罗树叶“其叶长广,其色光润,诸国书写,莫不采用”[2]P12[2]P12页码错误,但由于这两种书写材料都不适宜长期保存,故而书写一般只用作记诵的辅助手段。那么,既然是口耳相传,理解与记忆就变得十分重要,小到字词的发音与解释,大到整段文章的义理说明,都要尽全力的将每段字句的含义反映出来,才不会引起理解上的混乱。

同样,便于记忆也在口耳相承的传统中占有很大比重,反映在梵本佛经中,主要以韵文的方式表现出。这种韵文主要指的是大乘佛教中,十二部经分类中的重颂(Geya,Geyya),这种重颂一般以“经文+重复的诗句”为结构,内容上主要是对前面散文化经文的重复,称作“重诵长行”或“重颂偈”,有些重颂偈甚至删去了前文以散文体的叙说文字,只留下诗体长行而单独流传,而这也正是道安所说的“四失本”。

四者,胡[梵]有义说(梵本在叙述后另用韵文复述),正似乱辞(中国韵文最后总结的韵语),寻说向(前面的)语,文无以异,或千五百,刈[划]而不存,四失本也。[2]P12

这里,梁启超先生“谓去一段落中解释之语”[1]P10的概括,可谓点睛。准确地说,由于后文有韵律感强的偈文,当时的译经师便采取了删去前文,既不押韵而又内容相同的文字,只保留后文便于记诵的诗体长文进行翻译。比如,梁武帝时的阇那崛多(J nanagupta)翻译的《妙法莲花经普门品重诵偈》即是一例。据唐代僧详撰《法华传记》卷第一中记载:“《普门重诵偈》一卷。梁武帝代北天竺亁闼国沙门阇那崛多在益州龙泉寺,共梁谯王宇文译。”[4]P52而唐代西京西明寺沙门圆照撰《贞元新定释教目录》卷第二十一(别录之二)中也有记载 :“初〈普门品〉中重诵偈,周武帝时北天竺三藏阇那崛多于益州龙渊寺译。秦本并阙,后续编入。又第八卷中〈药王菩萨〉等咒六首,大唐三藏玄奘重译。在音义中,此不别出。”[5]P921由此可知,当时对于散文体前文解释语的删略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对于道安这种严谨的译经家来说,自然是无法容忍的乱象,需要予以纠正。

五者,事已全成,将更傍(同旁)及,反腾前辞,已乃后说而悉除,此五失本也。[2]P12

对于第五个“失本”,陈福康先生在《中国译学理论史稿》中的解释十分详尽,兹录如下:“五、经文中讲完一事,告一段落,要转说他事时,又将前话重提,然后再往下说,这些话也被删除。”[3]P11这种“反腾前辞”的做法让人不由得想起,印度文学中的套式结构叙述模式。所谓的“事已全成”的“事”实则讲的是大故事套着的小故事,或者“话中话”。一般情况下,以一个故事为引子,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需要由一个能言善辩的人或者动物,为了将听故事的人留下,或者以一个小故事引发他/她的思考,在小故事讲完的时候,大故事的情节还要继续推动下去,由此形成葡萄串一般的故事结构,构成整体的一个“葡萄”——大故事。这种叙事结构在印度古代文学中十分普遍,诸如“佛本生故事”等素材大多取材自印度民间故事,因而这种故事结构也自然而然的承袭进了佛经故事中。这种故事结构,在西方故事文学中也存在,在西方批评术语中称为“框架式”(Frame)或者“连串插入式”(Intercalation),以此方法编纂的故事集很多,如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薄伽丘的《十日谈》等,主要集中在文艺复兴时期,不如印度故事文学中普遍。根据黄宝生先生在“古印度故事的框架结构”中的观点,这种故事结构来源于印度两大史诗,史诗中的人物常常为了说明事理,常常引用故事为证,由此形成插话(Upākhyāna)。而这种叙事模式和史诗一样,为古代印度人民所习惯与接受,因此也作为一种普遍采用的故事叙述法,为佛教徒所吸收利用,借以宣扬佛教教理,在佛经原文中保存下来。

作为一名严肃的译经家,道安虽然不懂梵文,却是一位原文中心主义者,认为如实的翻译出梵文的原貌,是对原文本最大的忠实。因此,这种极具印度特色的故事结构,自然也是遗失不得的。正如道安在《摩诃钵罗若波罗蜜经钞序》中所叹,“彼阿罗汉乃兢兢若此,此生死人而平平若此,岂将不知法者勇乎?”[1]P25由此可知译经人之谨慎与艰辛。

行笔至此,笔者想着重谈一谈关于宗教文本的翻译问题。无论基督教经典《圣经》,还是伊斯兰教经典《古兰经》,历史上都有着相当长的一段禁译时期,也有着血腥而残酷的对于译者的迫害,在此毋庸赘言。然而,由禁译到开译,是人类宗教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诸种宗教经典的文本,也在不断翻译中焕发出新的生机,从而带动人类文明的前进步伐。

首先,在对于原本的态度上,宗教文本是所有翻译文本中,最要求准确性的一类。因为宗教文本首先是“神”的语言,本身具有神性,因而变乱圣言本身是件非常大的罪过。以《圣经》的翻译为例,文艺复兴时期,由于译经而被烧死的译经家不可胜数,如廷代尔,维克里夫等等。道安在“三不易”中也对原本的权威性进行了阐发:一是删雅古以适今时;二是将圣人微言传于末世愚俗;三是凡俗肉身译经者的智慧开悟,都不及大勇大智的阿罗汉,何况还不及阿罗汉编纂经书的态度谨慎认真。这本质上都是一种,对于原本权威性的膜拜。

其次,在以原本为中心的翻译原则指导下,译者的水平与个人素质,被提到相当的高度,并蒙上一层神秘主义色彩。以佛教经典为例,彦琮在《辨正论》中提出了他的“八备”说,进而对于译经的八项要求进行厘定。他说:

诚心爱法,志愿益人,不惮久时,其备一也。

将践觉场,先牢戒足,不染讥恶,其备二也。

筌晓三藏,义贯两乘,不苦暗滞,其备三也。

旁涉坟史,工缀典词,不过鲁拙,其备四也。

襟抱平恕,器量虚融,不好专执,其备五也。

耽于道术,淡于名利,不欲高衒,其备六也。

要识梵言,乃闲正译,不坠彼学,其备七也。

薄阅《苍》《雅》,粗谙篆隶,不昧此文,其备八也。[2]P33

前两条是从人生理想和道德修养上说的,三、四条谈到知识储备和学识基础,五、六条着重于心理素质和译者的人生态度,最后两条则具体谈到对于原文和译入语的具体掌握情况。总体说来,是要在两种语言修为都十分深厚的情况下,拥有清净寡淡的心境,无欲无求,胸怀苍生,品格坚韧,才能译出好的经文。虽说是一种修为的理性境界,但基本属于现实主义的范畴。而圣经的翻译,则除了语言的要求,还要求译经师是“重生之人”,即敬畏神,乐于服从主的安排,受到圣灵感召的人,才能承担译经的任务。因此,纵观基督教历史上,抛却政治的角度不看,真正在正统的教会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圣经译本,还是564年由特伦托大公会议确定下来的“天主教唯一权威拉丁文译本”——拉丁文通俗版圣经(Latin Vulgate)。这部圣经译本,由圣杰罗姆(St.Jerome)从粗糙希腊语翻译过来,并在1564年进行完善和修订,被天主教会确定为正式的官方圣经版本。

再次,关于译本读者的独特接受现象。译者们往往想当然地认为,好的译文,应当是练达晓畅,正确的传达了原文意思,并转化成读者容易理解的语言文字的那种译文,然而现实情况往往与预期截然相反。比如,在圣经翻译的过程中,读者就常常偏向于艰涩拗口的旧译文,而对新的简洁易懂的译文,抱有一定的不信任感。尤其是一些保守的信众,对新生事物本就抱有戒心,何况是对于旧的熟知的经典文句的改变,将本由语言遮盖起的一层神秘面纱掀开,变得简单明了,更让人不免怀疑新译文的准确性,而在心底里倾向于旧译文。因此,这就形成一种有趣的接受现象,即新的译文尽管易读易懂,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被束之高阁,而旧译文的经典地位,反在新译文出现后,有所提升。其实,这种现象出现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历史上的文化惯性使然。玄奘在他的时代曾经对多种译经现象进行总结,并精辟地总结出“五不翻”。其中,“顺古故”正是处理这种情况时采用的翻译策略。

顺古故,如“阿耨菩提”(Anu Bodhi)正偏知,非不可翻,而摩腾以来,常存梵音。[1]P93

唐代玄奘译经,本就已经是以质直为风格的,对前代翻译经典的一个反叛,对能直译的进行直译,不能翻译的进行音译,音译法的大量采用,即使在“五不翻”里,也有明显体现:除却“顺古故”外的另外四种不可翻,皆是音译。然而,“顺古故”的存在,其实正是沿用旧译名的一种体现。由于长久以来,佛教信众对于固定译名的使用与理解,使得创出一个新的音译法,成为多此一举。如此一来,反倒会造成理解上的混乱。而作为同样严谨的译经家,玄奘在顺古故沿用的选择上,也十分精细,即继续沿用常存梵音的旧译名,而对于明显的错译、误译现象,则采用统一的推翻重译的方式进行改造。以期达到对于原文最大意义上的忠实。然而,玄奘的努力并非成功地绕过了文化惯性的作用,有统计表明,玄奘的译本接受率仍然不比鸠摩罗什的佛经译本,除了质直的直译策略不如意译的翻译策略讨喜以外,有多少成分在于文化惯性的作用使然?我们对此不得而知,但也让人遐想不禁。

本文从道安的后三个“失本”入手,补充介绍前人简略不谈的删减现象,旨在讨论宗教文本的严谨的翻译方式,以及在原文本、译者和读者三个角度细谈其具体的翻译现象,以期对当代研究者有所启发。

[1]罗新璋,陈应年.翻译论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2]王宏印.中国传统译论经典诠释——从道安到傅雷[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3]陈福康.中国译学理论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4]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1 册)[O].

[5]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5 册)[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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