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金

(华中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一、关于成长小说

“成长”一词对应的英文单词是“initiation”，它的含义是从儿童期或青春期步入成熟期或成长为成人社会完整一员的过程[1]。成长小说(initiation story)相应的就是指情节为故事中的主角经历了一个足以改变他一生的事件的小说[2]。这件事让他从孩童的天真走向了成人的世故，这件事的影响对小说人物来说是永久性的以及终身的[3]。基于以上这些特点，成长小说在美国文学中自成一派。它具有自己独特的传统，相似的故事结构、情节以及价值取向，但是每部成长小说中主角的成长过程和结果会略有不同。

成长小说经常与“青年”和“社会”相关。在主角成长的舞台上，主要会经历三大阶段。起初主角非常天真无邪，直到他发现了人类社会还存在阴暗和丑陋的一面，他就开始不知所措、震惊万分。然后主角渐渐失去纯真并能够接受这个社会有阴暗面的事实了，他认为这些阴暗面是成人世界中十分普通的事情。最后，主角终于蜕变成社会中的完整一员。在经历了改变他三观的事情之后，他对人生和社会有了新的认识，并且能够自主评判善恶美丑以及社会中的现象是否道德。简而言之，成长小说中的主角需要从天真走向世故，再从世故走向真正的成熟。

成长小说想要传达的思想往往是青年需要在社会中成长，经历痛苦和磨难之后方可渐渐成熟[4]。通常一篇成长小说会以主角完全成熟作为结局，如若主角是女性，则以该女性步入婚姻殿堂为结局。不过，也有成长小说是以主角的死亡作为结尾，或者主角当时并未完全成熟，读者可以期待主角必将走向成熟。因为人生充满了变数，一个开放性的结尾对于成长小说来讲，是再适合不过的了。美国作家罗伯特·潘·沃伦的《黑莓之冬》是典型的成长小说，叙述者使用了叙述时的成人视角和叙述内容发生时的儿童视角这两个角度同时对故事进行了叙述。《黑莓之冬》在内容上探讨了人生充满变数的主题，在形式上使用了开放性的结尾，这样的叙述手法更加突出了成长小说所能够传达的人生不确定性的概念，因此可以从对《黑莓之冬》的研究来分析人生的不确定性是如何给成长小说增添审美乐趣的。

二、《黑莓之冬》中的不确定性

罗伯特·潘·沃伦(1905—1989)是美国首位桂冠诗人，也是新批评派的代表。沃伦的小说带有浓厚的美国南方小说特点，偏爱描写自然、大地和农场的生活。同时，他也关注青年和社会。沃伦在1946年写下了成长小说《黑莓之冬》，当时的他和小说中的叙述者一样，都是四十来岁。这篇小说的主角名为赛斯(Seth)，44岁的赛斯在故事中回忆他9岁时在一个叫做“黑莓之冬”的季节里，在故乡美国南方乡村中的所见所感。这篇小说是典型的成长小说，并且具有一个开放式的结尾，能够引起读者无限的想象。在结尾处，读者无法知晓赛斯最终是否成为了一个成功的社会人，或者一事无成，就像故事中那个流浪汉一样。

《黑莓之冬》是一篇关于回忆、乡愁、失去和变化无常的成长小说的经典故事。叙述者回忆自己在美国南方村庄的童年生活。故事发生的时间主要集中于一个六月的早晨，这天主角的所见所感导致了童年赛斯的成长和成熟。《黑莓之冬》主要以儿童视角对故事进行了叙述，直到最后五段才出现大段完整的成人赛斯的回忆话语。虽然文中的儿童赛斯对许多成人世界的事情感到困惑和不解，44岁的成熟赛斯则不会再有这些困惑了。但作者并未详细介绍9岁赛斯成长成熟的具体过程，而是给了一个开放性的结尾供读者自主思考。

人生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人生的不确定性。在成长的过程中，没人能够确定一个人的未来将是怎样。不论是正面的榜样，还是反面教材，都不能代替青年成长，顶多是给他们提供一个可以参考的成长范式。即便是完全跟随一个范式的脚步成长，也不会成为和那个范式相同的人。不过，在见证了榜样和反面教材的一生之后，青年已经能够自主形成自己的个性，并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去步入现实社会中。成长小说首先是“小说”，也就是说，它不是作者的自传，更不是真实地成长。但是在成长小说中，作者往往使用“经验自我”和“回顾自我”的双重视角，并且精心设计了故事的情节和主角的所见所感，让读者被故事深深地吸引并且相信叙述者的真实可靠性。待读完一篇成长小说，读者也会对人生产生新的感悟。

1.变幻莫测的天气

在小说《黑莓之冬》中，一切都是变化和不确定的。该小说以变幻莫测的天气状况为背景，更加强调了“人生充满不确定性”的主题。正如标题所指的季节，时下已经是六月的夏天，美国南方却出现了类似中国“倒春寒”天气的“黑莓之冬”的季节。在六月的清晨，天气寒冷又潮湿，这种反自然、反常规以及让人感到极为不适的天气预示了人生充满着变化[5]——起初健康的身体可能会随时病倒或者死亡，起初富裕的生活也随时可能变成一贫如洗的境况。人生无常，就如大自然的变幻莫测一样，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大抵就是这个道理了。故事中的智者老头老杰布(Old Jebb)曾说“Hit (This) is the change of life and time”以及“folks doan (don’t) know everything”，这两句话也揭示了人生无常的主题。

大自然毫无章法，人生亦无定数。《黑莓之冬》对反常的气候有如下描述：“It was like church or a funeral. They always came， that is， if it was summer and the flood unexpected. Nobody ever came down in winter to see high water.”[6]122在黑莓之冬的季节，洪水也伴随着暴风雨袭击了村庄。由于夏天人们很少看到涨水，村民们纷纷出来围观，就像是去教堂做礼拜或是参加葬礼一样庄重。在洪水中，村里人饲养的鸡鸭牛有的被冲走，有的被淹死。大自然的变幻莫测夺走了牲畜的生命，可见牛棚和栅栏都无法永远保护动物们的安全[7]。同样地，主角也不能永远在温暖的家里接受父母的保护，不然一旦遇到变故，就会像这些动物们一样脆弱和不堪一击。

2.不可预测的人物命运

《黑莓之冬》所述人物的人生有不少具讽刺意味的前后对比。现实的生活大不同于赛斯9岁时候想象的场景，不可预知的未来使人的命运具有了神秘感和不确定性。赛斯的父母身体强健却双双早逝；饱受压迫的黑人奴隶即使年岁已高或者病痛缠身，也能活得长长久久；城市里的中年男子遭遇变故最后来到农村变成流浪汉；就连主角赛斯的命运也无法预测，文中没有明确的交代。成长本身就是充满着不确定因素的，这些不确定性给人生带来了艰难和痛苦，但是不跨过这些痛苦就不可能真正成熟。

(1)白人夫妻

虽然白人在当时的美国社会占尽了优越的条件，赛斯的父母也避免不了受“人生无常”的摆布。赛斯的妈妈是个个性独立、勇敢坚强的女人。赛斯在文中是这样形容她的：“She had been the first woman in the country to ride a horse astride (that was back when she was a girl and long before I was born)， and I have seen her snatch up a pump gun and go out and knock a chicken hawk out of the air like a busted skeet when he came over her chicken yard.”[6]117赛斯的妈妈在男人不在家的时候也可以独当一面，临危不乱、有条不紊。至于赛斯的爸爸，他是个强壮的高个子男人，英姿飒爽，是赛斯崇拜的对象。文中是这样描写赛斯的爸爸的：“He was a tall， limber man and carried himself well. I was always proud to see him sit on a horse， he was so quiet and straight， and when I stepped through the gap of the hedge that morning， the first thing that happened was， I remember， the warm feeling I always had when I saw him up on a horse， just sitting.”[6]122通过对原文的阅读，读者不难发现，赛斯的父亲坚毅又刚强，母亲勇敢又独立。

然而，人生总是充满了变数。赛斯的父母没能预知自己的命运竟是双双早逝。父亲的强壮和母亲的勇敢在不可预知的命运面前显得不堪一击。赛斯的爸爸，那么强健的人，居然得了破伤风就死去了；赛斯的妈妈，那么坚强的人，居然在丈夫死后伤心欲绝，没多久也去世了。即使是白人，面对人生的变幻莫测，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更何况饱受压迫的黑人奴隶，其生存境况更是艰难。

(2)黑人奴隶

小杰布是老杰布和黛莉(Dellie)的儿子，他比当时的小赛斯大两岁，两人是好朋友。黛莉和老杰布都是赛斯家里的黑奴，但是赛斯很喜欢他们，因为黛莉人很好，老杰布又很有智慧。赛斯很尊重黛莉一家人，当自己从家里跑出来之后，想要去他们家里玩，希望能得到一点安慰。文中是这样描写黛莉一家的：“They had the name all over the community for being clean and clever negroes.”[6]126他们一家是远近闻名的聪明又干净的黑奴。然而，在这个“黑莓之冬”，善良的黛莉生病了，性情也大变。她种的花儿都被洪水冲坏了，家里也乱作一团不像以往那样干净整洁了。黛莉卧床不起，需要静养，甚至当着赛斯的面打了小杰布，呵斥他不要大声玩闹，影响她休息。赛斯这才发现一向温柔的人在生病之后也会变得粗暴。在文中，赛斯是这样评价黛莉对小杰布扇耳光的：“It was an awful slap， more awful for the kind of weakness which it came from and brought to focus. I had seen her slap Jebb before， but the slapping had always been the kind of easy slap you would expect from a good-natured， grumbling Negro woman like Dellie.”[6]128本来想到黛莉家寻求安慰，结果所见所闻更加加剧了赛斯对于成长的恐惧感。成人的世界不是9岁的赛斯想象的那么美好了，没有人可以始终保持友善和耐心，也没有人会永远不生病，永远健康快活。这些关于人生的残酷事实，促使赛斯朝向成长之路又迈出了一步。

至于老杰布，赛斯说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聪明的人，原文是“the kindest and wisest old face in the world”[6]129。同样在这一页，赛斯高度评价了老杰布并表达了自己对他的敬仰，原文是“He was a good man， and I loved him next to my mother and father”。但是，即使像老杰布这样德高望重又充满智慧的老年人，也迫于生活的无奈和自己是黑人的事实，无法大胆地指出白人说错了常识这件事。老杰布在原文中是这样说的：“Ain’t sayen nuthin’ against Miss Sallie”[6]130。这句话表明他就算知道赛斯的妈妈搞错了“黑莓之冬”的事实，也不会直接指出她错了，而只是在后面又说人类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不过，老杰布虽然饱受白人的压迫，却能够比白人都活得久，这也说明了人生的变幻莫测，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最后是小杰布，虽然他和赛斯小时候是好朋友，但是他的人生也不可能同赛斯一样。小杰布最后步入了成人社会中的暴力世界，变成了小气又易怒的危险分子，还杀了人。儿时的玩伴长大后变成了杀人犯，这个事实也说明了人生具有不确定性，成长就是要经历这些不确定性，并坚强勇敢地活下去，找到正确的价值取向，做一个道德的人。

(3)流浪汉

对这个神秘的流浪汉的描述，可以在原文中看到这样的描写：“I could see now that he wore old khaki pants， and a dark wool coat with stripes in it， and a gray felt hat. He had on a gray shirt with blue stripes in it， and on tie. But I could see a tie， blue and reddish， sticking in his side coat-pocket. Everything was wrong about what he wore. ……Those clothes， despite the fact that they were old enough and dirty enough for any tramp， didn’t belong there in our back yard， coming down the path， in Middle Tennessee， miles away from any big town， and even a mile off the pike.”[6]118这一部分的描写，刻画了一个穿着极不像流浪汉的人，带着一个领带；同时，他的衣着也不像上等人，因为浑身脏兮兮的。虽然，9岁的赛斯不能够理解这种穿着的违和感是由于什么原因造成的，读者却不难发现，这个流浪汉一定是在城市里遭遇了什么变故，失去了财产才不得已流落到乡间变成一个流浪汉的。

文中的另外一处对这个流浪汉的行为举止进行了刻画：“They were big hands， and strong looking， but they did not have the ceases and the earth-color of the hands of men who work outdoors. But they were dirty， with black dirt ground into the skin and under the nails. After he had washed his hands， he poured another basin of water and washed his face.”[6]119实际上，普通的农民不会刻意换一盆干净的水来洗脸，整日的农活也不会让手掌保养的如此细腻，流浪汉的双手和他洗脸的动作都表明他并不是生来就是个流浪汉的，或许是刚刚才变成身无分文的可怜人。他是城市生活中的失败者，是被残酷的社会中优胜劣汰的选择淘汰出来的人。他离开了城市，来到农村找活干，其坎坷的一生虽不细述，也可见一斑。生活是残酷的，没有钱就没有体面的穿着和轻松的工作。赛斯对这个流浪汉充满了好奇，对这个世界的残酷性也充满了困惑。

以上提及的人物都经历了或大或小的人生变故，要么是财产的损失，要么是受压迫的苦难，要么是死亡的突然降临。这样的变故揭示了人生的两面性：人们所幻想的真善美的人生与现实人生的艰难困苦、生老病死的事实，两者共存在这个社会中。9岁的赛斯只看到生活中奇妙又美好的一面，在经历了“黑莓之冬”的这个夏天里的所见所闻之后，赛斯不再像以前那么纯真无邪，这也是他长大成人、最终成熟的必经之路。

3.开放性结尾

小说开头的部分描写了9岁的赛斯十分单纯可爱，他看待周围的一切都是以一个天真的儿童视角去理解和感受的，原文如下：“When you are nine， you know that there are things that you don’t know， but you know that when you know something you know it.”[6]113赛斯觉得未知的森林空间就是一个具有童话色彩的仙境，他迫切的想要接触这个社会中一切神秘的东西，他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并且热爱大自然，原文如下：“When you are a boy and stand in the stillness of woods， which can be so still that your heart almost stops beating and makes you want to stand there in the green twilight until you feel your very feet sinking into and clutching the earth like roots and your body breathing slow through its pores like the leaves—.”[6]115当人类长大之后，就失去了当初孩童时候与大自然的那份微妙的联系。成人失去纯真之后也失去了对周围事物的好奇心和探索心。

赛斯最最好奇的就是这个初入村庄的奇怪的流浪汉。他觉得这个流浪汉陌生又神秘，身上带有一些城市的印迹，不同于淳朴的乡村。流浪汉的行为举止也很不友好，对人的称呼也不礼貌，这些都是城市浮躁文化下人类渐渐不再关注的细小的礼节，每天只知道追名逐利导致的结果。好奇的小男孩一路跟着这个流浪汉，希望打听到有关城市的见闻，但是脾气暴躁的流浪汉不但不理会赛斯，还出口骂人，让他不要再跟着自己了，原话如下：“You don’t stop following me and I cut yore throat， you little son-of-a-bitch.”[6]133或许流浪汉是简单地讨厌小孩子，又或许流浪汉想起了自己纯真的孩童时代，不免感慨，心生悔恨，恨自己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流浪汉咒骂赛斯，同时也是告诫赛斯不要步了流浪汉的后尘，变成城里的失败者，社会的渣滓。然而，成年后的赛斯说他从未停止跟随流浪汉的步伐。这种跟随想必是精神上的，可是具体是如何跟随的，文中却并未明示。因此，这篇小说具有一个开放性的结尾，它不告诉读者赛斯究竟是怎样成长的，最后到底成为了一个怎样的人。

关于赛斯是如何跟随流浪汉的，有以下几种合理的猜测：跟着流浪汉去了城里讨生活；跟着他成长、年岁变大；跟他一样变得居无定所、满口脏话；或者是跟着他变成一个有知识的大人，去城里接受了教育等等[8]。总之，在小说的结尾，读者还无法确定9岁的赛斯到底有没有成长起来，但是经历了这天的所见所闻，赛斯必定会对社会和人生有了新的理解，丧失了些许的天真。真实的社会不仅仅有美好的一面，更有丑恶的一面，建立自己的正确的人生观才能过好这变幻莫测的人生。不论赛斯当天能对人生有多少理解，44岁的赛斯一定已经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成长为了一个成熟的大人。这种成长或许是积极的，或许是消极的；赛斯的一生或许是成功的，或许是失败的，这些问题的答案都可以留给读者自己想象。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成长小说中“人生的不确定性”是一个重要的主题。通过对罗伯特·潘·沃伦的成长小说《黑莓之冬》的故事背景、人物、结局的分析，可以发现人生中唯一可以确定的事就是其不确定性。开放性的结尾给《黑莓之冬》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同时也进一步揭示了人生变幻莫测没有定数的道理。成长小说虽然不是记录客观的生活，其中的情节和主角的见闻都是作者精心设计好的，但是阅读成长小说可以获得对人生新的感悟，勇于直面人生的起起落落和变化无常。不论是从天真走向世故，还是从世故走向成熟，都需要对所处社会进行观察和体验，青年人应当在社会中成长，直面人生的不确定性，勇于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并且勇往直前。

参考文献：

[1] 芮渝萍.美国文学中的成长小说[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0(10)：27-30.

[2] 芮渝萍，刘春慧.成长小说：一种解读美国文学的新视点[J].宁波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5(1)：1-5.

[3] 徐秀明.20世纪成长小说研究综述[J].当代文坛，2006(6)：35-38.

[4] 刘 文，唐 旭.成长小说：传统与影响[J].云南财经大学学报，2005(3)：143-147.

[5] BOHNER H CHARLES. The Past and Its Burden [M]. New York： Twayne，1964：102-105.

[6] 罗良功，李汝成.美国文学选读新编·20世纪卷[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7] EISINGER E CHESTER， ROBERT PENN WARREN.The Conservative Quest for Identity [G]//ROBERT PENN WARREN. Critical Perspectives. Lexington： 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1981：31-32.

[8] WATKINS C FLOYD. Following the tramp in Warren’sBlackberryWinter[J]. Studies in Short Fiction，1985，22(3)：343-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