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海瑞的儒学见解与践履

2014-04-01汪韶军

关键词:海瑞本心朱子

汪韶军

(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海南海口570228)

一、引言

终其一生,海瑞(1514—1587年)志在行道,将习得的儒学加以践履,砥砺自己成为一个挺立于天地之间的伟岸丈夫,并以墨子般的热情,实践着儒家的政治理想。此外,他还实际从事儒学教化以期儒学得以广大流行。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这样描述道:“这位孔孟的真实信徒,在今天却以身体力行的榜样,把儒家的伟大显扬于这南海的尽头。”[1]但海瑞罕有专门的思想著述,他不从事系统的思想建构。个中原因在于,儒学是一种生命的学问,海瑞也正是认为修习儒学的目的是自己受用(发明本心并加以践履),不必在意著述多少乃至著述有无。所以在他那里,儒学更多地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而存在着。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的生命当文章来做了,把自己的一生做成了儒学的活标本。不过,我们还是可以从他的诗文、书信、序跋乃至公文、告示、奏疏中,爬梳出他的儒学思想。

围绕海瑞思想的研究,已出现过一些论著。李锦全等人认为海瑞思想中有很多矛盾:一方面批评朱子格物致知说,一方面又认同朱子教人读书之法;一方面强调“学非外也”“学吾之心”,一方面强调后天的学习;在知识的来源问题上,一方面肯定“天赋仁德于心”,一方面否定生而知之①参见李锦全《海瑞哲学思想述评》,《学术研究》,1984年06期;《矛盾调合 扬弃承传——朱、陆思想对海瑞影响的个案研究》,《船山学刊》,2000年第3期。另有陈旭《海瑞:陆、王心学的实践者》,《阴山学刊》,2005年第4期。。

阎韬先生避开“矛盾”,认为海瑞思想存在一个多元结构。海瑞处在社会转型期,因而“他在制度上的复旧与意识形态上的趋新并行不悖”[2]。制度层面,海瑞想恢复洪武旧制。但在意识形态层面,海瑞思想与新思潮合拍,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肯定陆王而否定程朱”,一是对利的肯定。

张朔人先生不满于矛盾调合说,转而提出哲学转型说:“研究者没有从海瑞生活的阶段性入手,是得出其哲学的矛盾性及其世界观多元性结论的主要原因。”[3]具体地说,入仕前海瑞要应科举,之后又先当了四年的儒学教授,在这几十年间,海瑞无论是为自己的举子业计,还是作为儒学教授的职责,都不可能无视程朱理学的正统性。但自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始,海瑞几经宦海沉浮,其身份变了,所要解决的问题也发生了根本改变,因而促成了其思想从朱子学向心学的转型。此说的核心是将共时性的冲突化为历时性的演变,从而消解矛盾调合说。

笔者对上述观点都不太认同。矛盾调合说所列举的诸对矛盾,其实并非矛盾。多元结构说认为海瑞思想存在新旧两个层面,同样欠妥,因为儒家向来有法古思想,而所谓的两个“新”的方面中,海瑞不见得“肯定陆王而否定程朱”,他对利的肯定正是对儒家义利之辨的深入领会。至于哲学转型说的合理性程度,也有待进一步讨论。诚然,一个人的思想可以是多侧面的,一般而言也会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觉昨非而今是乃常有的事儿,就此而言,哲学转型说破除了矛盾调合说背后的潜在假定,即一个人终生只该有一种思想。但归根结底,哲学转型说与矛盾说相去并不远,因为它是把矛盾的对立面打散到了不同历史时期(多元结构说其实也承认矛盾说)。总之,上述观点可能夹杂着一些误会,笔者拟在论述海瑞儒学见解的过程中加以辨析。

二、海瑞对儒学的见解

(一)心与性

心性论是儒学的基石。明代梁云龙《海忠介公行状》:“其【海瑞】平生所学,惟务识真,必为圣贤,不为乡原。”[4]534②本文所引古籍材料中的个别标点可能有所改动,【】内文字均为笔者所加,不另说明。“识真”意为识取本心。海瑞认为,圣人千言万语,只是叫人识其本心;发明本心之后,率而行之,便是真人,便是圣贤。

海瑞喜用的“本心”概念可能来自于陆象山,指人人皆有的先验的道德意识。海瑞在《朱陆》一文中说:“维天之命,其在人则为性而具于心,古今共之,圣愚同之。得此而先,尧舜禹有‘危微精一,允执厥中’之传;得此而后,孟子有‘求放心’、‘先立乎其大’之论。未有舍去本心别求之外而曰圣人之道者。轲之死不得其传,而人心之天则在也。”[4]322-323海瑞认为,圣人之道就是要发明本心。尧舜禹、孟子已明白这个道理,但孟子死后,人们便认识不清,赖象山重新发明此理。

“本心”也叫“天理人心”:“天地间止是此一个天理人心,夷狄盗贼亦止是此天理人心,无二道也。”[4]211尽管遭到戴凤翔的诬陷,海瑞还是坚定不移地说:“天理人心,不容泯灭。凤翔独无是心耶!”[4]238这是极为彻底的性善论,它强调道德意识是人心的本然状态,本心存在于任何时代任何人身上。圣人有此本心,愚人、恶棍也同样有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有这样,人皆可以为尧舜、途之人可以为禹方有可能。

海瑞《孟子道性善》较为集中地表述了自己对心性的看法:

孔子论性曰:“性相近,习相远。”虽未一一剖析,而天命、气质实兼于中。程子所谓二之则不是,相近一言尽之矣。论性不论气,无以见其生禀之异;论气不论性,无以见夫义理之同。言性不可不析而为二,无气则此理无处安顿。曰理曰气,无离合,无后先。性即在气质中,非二物也。言性又不可不合而为一,合之而未尝不分,浑然之中灿然者著焉。圣人之言妙矣。[4]316-317

孔子对于性善性恶,没有明确的说法。但海瑞认为孔子说的“性”就是宋明理学所说的“天命之性”,而“习”即是“气质之性”。这是对“性相近,习相远”的独特诠释。海瑞赞同张载、程伊川将性区分为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二分法:不提气质之性,无法说明个体的多样性;不提天命之性,无法见出人人同此一心(“义理之同”)。没有气质之性,天命之性无处挂搭(这道理就如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而没有天命之性,人将不成其为人。每个人的天命之性是相同的。天命之性是本然状态,纯善无恶,它实际上是蕴藏在气质之性中的、不可磨灭的、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规定性。这里就区分了一个本性的观念和一个现实人性的观念,或者说,区分了“人之性”与“人所有之性”。“人之性”指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规定性,“人所有之性”则包括现实生活中食色等感性欲求。紧接着,海瑞开始评论孟子的功过:

孟子论性,区区然执一性善之说。……程、张生于战国,一言而告子服矣。告子不为孟子服者,实孟子言之执于一辩之不能详使之。……孟子有“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之说。于气质之性,既知之矣,答告子诸人独不一言及之。盖孟子意欲伸此抑彼,如说夜气,欲人知涵养此性。说四端,说扩充,欲人知体认此性、充广此性。谆谆然不一而止,无非为性善谋也。孟子之功大矣。然理气不相离而离之,知为性善谋,不能使人信吾性善之说,是则孟子之过也。[4]317

海瑞对孟子只说天命之性(“区区然执一性善之说”,“理气不相离而离之”)很不满,在他看来,正是这个过失使得孟子无法从根本上驳倒告子“食色性也”的观点,因为谁也不能无视人的感性欲求。但话说回来,孟子并不是不知道气质之性的存在③按,海瑞在此错误地引用了孟子“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一说,他应该引用“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孟子·尽心下》的原文是这样的:“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读为‘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人’字当属衍文,仁义礼智圣即子思学派的五行说】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6]990-991这段言论的前半部分即是说,耳目口鼻等感性欲求虽然也属性,但君子不认为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他是为了强调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规定性,敦促人们向这里认取,才只提天命之性。一般而言,下定义是将一类事物的本质属性、特性抓出来,以区别于其它事物。食色如果可以用来定义人性,也就可以用来定义猪性、狗性……,这样就无法将人性与动物性区别开来,在实践中人们也会打着人性的旗号来追逐无穷的欲望。我们不能说食色不是性,但它绝不是人的本质规定性。人与禽兽相区别的“几希”处,才是人性的根本所在。由此,孟子的性善论抓住了人性的根本。就此而言,孟子功垂千古。

可见,海瑞继承张、程将性分为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做法,并认为纯善无恶的天命之性才是人的本质规定性,而天命之性又是本心。海瑞说的“理”不像程朱理学的“理”那样杂有宇宙论的意味,它实即“义理”、“性”、“天命”、“本心”,因而能直接切入心性论。

然而,海瑞又说:“人必衣食有所资,然后为善之心以生。日夕有所事,然后淫侈之念不作”[4]312,“养民于先,教民于后,有养而后教行焉。”[4]315李锦全先生评道:“海瑞也在肯定衣食足然后生善心,这就与他所谓有天赋仁德之心相矛盾。”[5]其实这里并无矛盾,海瑞还是在绍述孔孟的观点。孔子说过,对于民众,应先“富之”后“教之”(见《论语·子路》)。《孟子·梁惠王上》亦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6]93-95孟子这么说,与其性善论并不冲突。原因在于性善论是为成德立定一个超验的形上根据,而生计与为善的关系问题则是一个经验层面的问题。海瑞称“人必衣食有所资,然后为善之心以生”,不是说衣食有资后才生出本心,而是说本心在此时才得以发显。“生”字只能理解为发显!在海瑞看来,本心是天命之性,一个人即使无恶不作,其本心也不会泯灭,而只能是被遮蔽。人在缺衣少食时,一般会汲汲追求衣食的满足,控制不当,就有可能蔽于物欲而昧却本心;反之,如果人们足衣足食,就不易被物欲所牵引,容易依着本心行事。这就涉及到工夫论。

(二)工夫论思想

海瑞持性善论,但恶普遍存在于人类社会中。纯善无恶的性怎么会产生出恶呢?恶何以可能?恶的来源是什么?是什么力量使纯善无恶的人性发生了偏转?又是什么力量使已偏离的人性重返正轨?这些问题不解答清楚,就无以说明俯拾即是的恶的现象,也无法在理论上为价值论及成德工夫奠定立足点。

1.“危微省克”

海瑞是这样解释的:“盖天之生此人也,赋之仁德具于心,既生之后蔽于物欲,形而后有,亦或拘于气禀,心放而仁非己有矣。”[4]502照这么说,恶的来源便有两个:“拘于气禀”,这是先天的;“蔽于物欲”,这是后天的。海瑞在解释“巧言令色鲜矣仁”时说:“……乃巧好为言,容悦为色,周旋举止悉邪为之。夫岂独无人心者哉?以为不如是不足以取容于人,为有迎合之私,忍自坏其心情之正,羞恶之良丧于是矣。”[4]501也就是说,巧言令色的人也有天理人心,只是因为他牵于私欲以从俗,自暴自弃,以至于“周旋举止悉邪为之”。“丧”并不是说天理人心从有到无,而是从显到隐,易言之,天理被人欲遮蔽了,从中产生出恶。

人的本心虽然纯善无恶,然而天下最易动而难安者,也是人心。从二程开始,理学大讲伪《古文尚书》中的道心人心问题:“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它被称为尧舜孔孟道统相传的十六字诀,也是海瑞喜欢的话头。道德意识潜存于心灵深处,所以为“微”;感性欲望并非皆恶,但不加控制就会流于不善,所以为“危”。海瑞“危微省克”的工夫(省即自省,克即克己)就是期望不远而复,回心向道。

2.寡欲与养气

那么,如何回复到“本然之明”呢?答案很明显,即“去蔽”。去蔽即“寡欲”。《孟子·尽心下》:“养心莫善于寡欲。”[6]1017海瑞也说:“心何以得?曰,得之寡欲。”[4]393而一个人能不能寡欲,只在一念之差,所以海瑞说:“人心自太古,转易非难事”[4]256,“朝盗跖,暮伯夷,机在我也。”[4]59“机”意为关捩,“机在我”即是说操控权在于自我。一个人“不我作主”,就产生了恶;反过来,倘能自作主宰,不沦为一己私欲的奴隶,本心之明便朗然顿现。嘉靖皇帝苟能翻然悔悟,也是可以在“一振作间”,从一个昏君转变为明君的。

海瑞还非常推崇孟子的养气说:“夫君子讲道于读书穷理之时而不能不移易于外与物交之际,是则世俗之论,天下皆迷,牵之而已。浩然之气,原自天与,惟孟子发之,后世因之有士气之论。夫士威武不能屈,富贵贫贱不能移,任以天下,诚非复养浩然,长河东注,百折而不回焉,不足与有为也。以气养士,无遗说矣。”[4]351这气,不是物理之气,亦非中医所说的气,实则是道德自觉心。“气在我则我大也。我大,天下之物为小。”[4]491有了浩然之气,人就成了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凛然不可犯,巍然不可侵,卓然不同于流俗,不至于沦为阉然媚世同流合污的乡原或蝇营狗苟的穿窬小人。为此,海瑞十分重视充养:“扩充未至,则道之分量有不尽;执持未坚,则守之分量有不充。世俗之所薄所荣,终将出入于其间矣。吁!道云乎哉?吁!守云乎哉?”[4]343据《行状》所言,海瑞“语及士大夫立身行己,惟以事事认真,集义养气为主”[4]539。明代周晖记录了一事:“海刚峰巡抚下学,谒圣后,令府官坐于明伦堂左,县官、学官坐于明伦堂右,诸生讲书,只讲《孟子》‘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二节。举动迥破常格,殊非俗吏所能。”[7]海瑞认为,人可以死一时之身,不能死其千万年之气。要想做成大事,必须具备浩然之气。但放眼天下,浩然之气似乎已成绝响。海瑞就当时衰颓的士风质问道:“是举也,是义也,至大至刚,配义与道,有之乎?其最高焉者,决状元进士于科第之荣,而亦不出于贪饕富贵之念。有秀才之名,无士气之实。”[4]330-331

(三)格致问题

研究者的纷歧多集中于此。首先我们需要明确的是,儒家自创宗立派以来就一直强调学。《论语·述而》载孔子说:“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8]480试想,如果儒家认为不需要学习的话,何必“学而时习之”?而他们推行的教化岂不是多此一举?海瑞入仕前明确否定生而知之,如《训诸子说》:“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了此无惑?故从其先得者而问焉”[4]3,又如《严师教戒》:“……得力于师友者良多也。夫人外无师友之益,而欲所行之协于道,亦难矣。”[4]1晚年赋闲在琼时还是说:“人非生知之圣,平日无讲明融会之功,则所谓寂然不动之中而万象森然已具之体昏如矣,抑何通之?”[4]382“质美未学,谓之德且不可矣,况可谓之至乎?”[4]308可见,重视求知问学是海瑞的一贯思想。

其次,我们需要弄清儒家想学什么。海瑞早年《训诸子说》有言:“然学求以复其良而已。”[4]3“复其良”,差不多就是阳明的“致良知”,与陆王心学的致思路径更相吻合,我们不能说海瑞入仕前坚持的是朱子学(哲学转型说难以成立)。再举几条材料:

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盖言所知所行,无非为存心设法也。……圣门之学在知行。德行属行,讲学属知。慎自修饬者,决无不讲之学;真实读书者,肯弃身于小人之归乎?是故知行非有二道也。[4]14

《大学》“致知在格物”,借之为诚意、正心之用也。……圣人不废学以为涵养,是以《中庸》有“尊德性而道问学”之说;贤人而下,不废学以求复初,是以孟子有“学问之道,求其放心”之说。……道问学之功,为其尊德性而设,正与孟子学问求放心同义。[4]323-325

学问人心,合一之道。……学也者,学吾之心也。先圣人得心所同然于古,是以有古之学。学非外也。……维【当作“惟”】彼视学问为辞章,视为爵禄阶级,甚至假之以快其遂私纵欲之心,扇之以炽其伤善败类之焰,失圣人问学之意矣。[4]502-503

上述言论出自不同时期,证明海瑞始终认为求知问学的目的在于“存心”、“诚意正心”、“求放心”、“复初”、“学吾之心”,即发明本心。“知行非有二道”,“学问人心合一”,原因在于儒学是关乎自身的成德之学,儒家所想学的“知”是道德知识,而不是现在意义上的经验知识、科学知识。“学非外也”谈的不是知识来源问题,而是“学吾之心”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意谓学问不是玩弄辞章,不是为了加官晋爵,不是为了追逐一己私欲……。如果我们把“学非外也”理解成知识的来源不是外部世界,或理解成求知不必通过读书、访师、问友,那么套用海瑞的话来说,亦将“失圣人问学之意矣”。

海瑞指出道问学之为学工夫乃为尊德性而设,有着正本清源的意义。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尽管“是朱非陆”已是流行几百年的通论,海瑞依然挺身而出,对朱子学加以批评:

【朱子】舍去本心,日从事于古本册子,章章句句之。好胜之私心,好名之为累。据此发念之初,已不可以入尧舜之道矣。……圣人六经,躬行心得之余为之。养盛之充,因著其用。朱子则先意于此,读书为先,求心反为后。茧丝牛毛,识者以集大成归之。谓择诸家之训什而纂其长,则亦可矣;谓道在是,则周元公或可,而朱不然矣。……圣真以此破碎,道一由此支离,又不能不为后人之误。功过并之,而使人繁于枝叶,昧厥本原,其过为大。……夫朱子岂不知心之为大而求之心哉?误认格致为入门,指著述为功业,途辙既乖,所得随之。……日从事于故纸堆中,外强中干。……朱子平生误在认格物为入门,而不知《大学》之道,诚正乃其实地。……阳明致良知,其什经不取朱子之说者,多说在心性上。朱子什经全说在多学而识上。阳明鹘突其说诚有之,然犹不失为本原之养也,犹第一义也。朱子则落而下之,离而去之矣。[4]323-325

海瑞认为,《大学》乃至整个儒学的落脚点在于诚意正心,不在格物致知。知识不能直接促进心性,把儒学当知识看的人,都是些“风痹不知痛痒之人”。朱子恰恰把格致当成《大学》头等大事,证明他入门即差,结果必然是“无得于心,所知反限”。心性论应该直从心性入手,朱子却将注意力集中在格致、多识之上,纵有羽翼六经之功,也只能是隔靴搔痒,故其儒学造诣上达不了至高境界,并且贻误后人不浅。相比之下,陆王尽管有一些小问题(“陆子不免少溺于俗”,“阳明鹘突其说”),但他们径截一路,先立乎其大者,故得心性论第一要义。罗安宪先生认为:“程朱、陆王的格致说体现出两种不同路径:前者由外而聚于内,后者由内而发于外”[9]笔者以为,作为形式上的概括,此论甚确,然后就心性论而言,程朱一路仍不能免支离之嫌,此一点不必讳言。

应该说,海瑞对程朱、陆王两家的这番辨析还是比较中肯的。海瑞批评朱子格致说,是要求直从心性下手;而欣赏朱子教人读书之法(加上访师、问友),就是为了“学吾之心”。这里并无矛盾。

(四)义利之辨

儒家自孔孟以来,一直强调义利之辨。譬如,孔子主张“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8]1119,“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8]267,“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8]246《论语》中被北宋大儒称为“孔颜之乐”的两章也成了非常著名的话头。但是,古今有很多人过于强调孔子斥利的一面,似乎孔子这个人不食人间烟火,似乎只要讲利就是小人。孔子难道以富贵为仇吗?不是的。孔子并不排斥利,也没想禁止人们谈利。他只是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那么,“义而富且贵”,他也是不会拒绝的。孔子还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8]232,“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8]540身处乱世而富贵,是耻辱;身处治世而贫贱,同样是耻辱。“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8]453孔子自己说,如果富贵是合于义的,哪怕替别人执鞭赶马车,他也乐意。所以在“利”的问题上,他的真实态度可以概括为四个字:“见利思义”或“见得思义”。这被孔子列为君子“九思”之一(参见《论语·季氏》)。

海瑞也曾说:“学莫先于义利之辨。”[4]256如前所言,在儒家那里,“义”并不必然排斥“利”,关键是义字当头还是利字当头?利在眼前时,是否合于道义?合于道义的利是可以追求的,反之,不合道义的利要绝对摒弃。海瑞说:“有天下而讳言利,不可能也。……凡以为天下之人,利之而已。”[4]493他说得没错。古来已有“德莫高于博爱人,而政莫高于博利人”的说法,政治上的“利人”,是道德上“爱人”的一个体现;再则,为天下谋利,并不等于自己逐利而不返。海瑞反问道:“夫人有不欲富贵者乎?无恶于贫且贱者乎?乃君子特与人异,欲不必于富贵,有不处之者;恶不必于贫贱,有不去之者。……学者不能体验于物我应感之时,徒探讨于息缘断念之际,吁!惑矣!”[4]494-495这里是说,欲富贵而恶贫贱乃人之常情。只是君子与一般人不同,君子所欲不一定非得富贵,有时还会拒绝富贵;君子也不必然讨厌贫贱,有时会甘于贫贱。这段言论证明海瑞对孔子思想是有深入理解的。海瑞对去除外诱以定心的做法颇为不齿,还把不敢谈利的儒者批为“腐儒”:“纵商贾傭功场圃夫脚,嗣往兴来,莫非王道,亦莫非孔门事业。……谓圣人言义不言利,兵非得已,天下宁有这等痴圣人、死地圣人耶?……此天下所以厌儒术迂腐无用,而尊孙、吴、管、晏也。……未闻颜子听其饿死,不为生道计也。儒者迂远而阔于事情,无所用之。”[4]442-443我们还可以信手拈来一例,孔子大弟子子贡还是个大商人呢。据清代王国宪《海忠介公年谱》所言,海瑞在淳安任上,“吏书无事亦听其从商。”[4]583这么做完全是可能的。考虑到明代俸禄很低,光靠俸禄,下层官吏甚至难以糊口,此时如果不让他们多条谋生之道,难道要把他们往贪、敛的路上推么?这是海瑞不想见到的。

海瑞的上述言论和做法,是对孔孟思想的辨正与继承,而不是什么新思想、新主张。阎韬一文称海瑞对利的肯定与新思潮合拍,这一判断是有问题的,因为其成立的前提必须是儒家本来排斥利。没有弄清源头处的思想,就容易对后来的思想也看不明。

三、结 语

海瑞44岁(1558年)开始从政,此时其思想已完全成型,而他又是个坚守信念的人,在现有材料中似乎看不出他从朱子学向心学的明显转型。相反,他的儒学思想在从政前即近似心学的路子(其论著类、四书讲义的大部分当作于从政前),而从政后依然在某些方面肯定程朱,又在某些方面批评阳明(担任兴国知县、晚年赋闲在琼时都批评过),恐怕这不是哲学转型说所能解释的了。另外,海瑞的儒学思想是比较一贯的、自恰的,矛盾调合说的提出乃基于对有关思想材料的误读,导致所罗列的诸矛盾并不成其为矛盾。

海瑞在儒学方面还是深有体会的。先秦孔孟且不说,唐宋以来的儒学学者,海瑞提到过韩愈、周敦颐、张载、二程、杨龟山、朱熹、吕东莱、陆象山、真德秀、许衡、薛瑄、陈白沙、王阳明、聂豹、罗洪先等人。在他去世前任职南京的两三年间,还曾与王门江右学派邹元标(1551—1624年)相过从。但从《海瑞集》可以看出,他对诸家思想,可取则取,不可取则予以批评。他服膺于孟子,但对孟子也有所不满,比如批评其人性论(如前所述),批评孟子认可猎较④海瑞《禁革积弊告示》:“尝谓孟子之宽大,不如万章之严小。‘猎较犹可,况受其赐’,孟子亦误说也。”见《海瑞集》,第289页。,以至于被房寰指为“诬圣”。对于程朱、陆王,海瑞也不偏袒于哪一家,没有明显的学派意识。他赞扬过程朱,也批评过朱子;赞扬过陆王,也批评过陆王。种种迹象表明,海瑞可以说是一个独立的思想者,他置身于儒学学派之外,进行着自己的独立思考。康熙年间陈瑸《重刻海忠介公〈备忘集〉序》称海瑞“未尝不言经术而无道学气,未尝不言理学而无头巾气”[4]620,这个论断是比较恰切的。

[1]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北京:中华书局,2007:145.

[2]阎韬.海瑞思想的多元结构[J].海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1):16-17.

[3]张朔人.明代海南文化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363.

[4]海瑞,陈义钟.海瑞集[M].北京:中华书局,1962.

[5]李锦全.海瑞哲学思想述评[J].学术研究,1984(6):67.

[6]焦循.孟子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7.

[7]周晖.金陵琐事[M].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47.

[8]程树德.论语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

[9]程洁如.“国际儒学论坛·2011:儒家的修身处世之道”学术讨论综述[J].江淮论坛,2012(1):封页.

猜你喜欢

海瑞本心朱子
“理一分殊”是朱子學的“一貫之道”
“岁月更迭·设计本心”——WAD广州设计分享会圆满举办!
多肉
朱子对《诗经》学旧说的自我完善
“海瑞定理Ⅰ”的历史性反思
做动保,最重要是“守得住本心”!众乐坚持打造贴近一线需求的产品
VIKI_LEE:保持本心,随心创作
“朱子深衣”与朱熹
“兢兢无负其本心”——蕺山后学祝渊的思想世界
Reliability Sensitivity Analysis for Location Scale Fam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