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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议苏轼文论中的“枯”

2014-04-01浩,刘

关键词:文论含义苏轼

石 浩,刘 顺

(兰州大学 文学院 文艺学研究所,甘肃 兰州 730000)

浏览宋朝典册,发现宋朝文人崇尚并谈论“平淡”的人甚多,如僧人智圆提倡“辞尚平淡,意尚深远”[1];梅尧臣则更直言“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2]“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2]“其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淡邃美,读之令人忘百事也”[2]等;甚至苏轼自己也曾言:“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3],如此种种,不胜枚举。可当我们以此观瞻苏轼文论时,在“平淡”成风的宋朝,苏轼的“枯淡”则不免有些另类。虽然,有人论述苏轼的“枯淡”构成了他的平淡理论的主体,[4]但这似乎不会影响我们对“枯淡”的质疑。作为文论话语的“淡”似乎由来已久,但是作为文论术语的“枯”我们却似乎知之甚少,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作为中国文论术语的“枯”是苏轼首先提出的吗?如果不是,那么它是何时出现的?它和苏轼文论中的“枯”相一致吗?苏轼文论中的“枯”有无创新之处?如有,创新之处何在?

一 作为中国文论术语“枯”的出现

众所周知,任何一种事物的出现和普及都会经历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而作为文论术语当然也不可避免。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枯,槀也从木古聲夏書曰唯箘辂枯木名也”。[5]而在“槀”字的解释中又写道:“木枯也”。[5]这种相互引证颇让我们无奈。但我们由《说文解字》也可以看到在《夏書》中“枯”只是像箘竹、簵竹一样的树名。而如果考察字形和字源的话,我们可以发现“古”既是声旁也是形旁,表示岁月长久。而“枯”也即古鈢 (树)(古老),造字本义应该是:经年老树丧失生机,自然衰萎。由此可见,“枯”最原始的意义似乎是名词形式,而后随着汉字的演变,“枯”渐渐有了动词含义“枯萎”“萎缩”“变干,丧尽水分”或形容词含义“干巴巴的,没有趣味的”等。等到最后的形容词含义“干巴巴的,没有趣味的”时,我们觉得这离文论术语所表述的含义已经很近了。

而当我们以此观照中国历代文论时,我们发现在扬雄的《法言·吾子》中写道:“观书者,譬诸观山及水,升东岳而知众山之峛崺也,况介丘乎?浮沧海而知江河之恶沱也,况枯泽乎?舍舟航而济乎渎者,末矣;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6]在这里,“枯”的含义是“枯竭的、干涸的”,而且也与文论无关。王充的《论衡·艺增》:“夫周之民,犹今之民也。使今之民也,遭大旱之灾,贫羸无蓄积,扣心思雨 。若其富人谷食饶足者,廩囷不空,口腹不饥,何愁之有?天之旱也,山林之间不枯,犹地之水,丘陵之上不湛也。”[7]此间的“枯”似与上文并无二致。而王充在接下来的《论衡·自纪》中写道:“夫养实者不育华,调行者不饰辞。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为文欲显白其为,安能令文而无谴毁?救火拯溺,义不得好;辩论是非,言不得巧。”[8]这似乎让我们看到了一丝曙光。虽然在“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中“枯”似乎也与文论无多大关系,但我们要注意这句话所要指代的文论含义。东汉时代,王充为了反对当时盛行的“华伪之风”,因此主张文字通俗、内容真实,而反对专事运用华丽的词句,而“丰草多华英,茂林多枯枝”一句就是指代文学写作中华实不能兼顾,“茂林”与“枯枝”在比拟的层面上已经有了文论的含义,这与皎然的“古来诗集,多有不公,或虽公而不鉴。今则不然。与二三作者,悬衡于众制之表,览而鉴之,庶无遗矣。其华艳如百叶芙蓉,菡萏照水;其体裁如龙行虎步,气逸情高。脱若思来景遏,其势中断,亦有如寒松病枝,风摆半折”[9]中的“病枝”似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渐渐将“枯”提出并用于文论中,则见于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附会》:“夫文变无方,意见浮杂,约则义孤,博则辞叛,率故多尤,需为事贼。且才分不同,思绪各异,或制首以通尾,或尺接以寸附。然通制者盖寡,接附者甚众。若统绪失宗,辞味必乱;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夫能悬识凑理,然后节文自会,如胶之粘木,石之合玉矣。是以驷牡异力,而六辔如琴,驭文之法,有似于此。去留随心,修短在手,齐其步骤,总辔而已。”[10]在上文中,“义脉不流,则偏枯文体”是指如果文章脉络不通畅,整篇作品就板滞而不灵活。而文中的“偏枯”是一种病名即半身不遂。虽然如此,但“枯”的文论含义显而易见。“义脉”是以人体的气脉代喻文章内容脉络,而“偏枯”就是以身体之病代文章之“病”,“枯”实为所论之重点。因为人的半身不遂实即人肌体生理的枯萎所致,这已是在将“枯”的含义用于文论而未曾独语之。到了唐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浅者屡深。露馀山青,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尊酒满,共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11]此篇已将“枯”单独提出。“神存富贵,始轻黄金”,黄金代表着具有形迹的富贵绮丽,而精神上的富贵绮丽则自然也就看轻黄金了。人为雕琢的绮丽往往是一种外在的浓艳色彩,而内中其实是很空虚的,故云“浓尽必枯”;而外表看来淡泊自然,其内里深处则常常是丰富而绮丽的,故云“淡者屡深”。“浓”和“枯”,“浅”和“深”构成相互对立相互转化的两类文论话语,这也就是苏东坡所说的“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了。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枯”并不是苏轼首创,而且“枯”经历了最初是指自然事物所具有的形态,然后到《文心雕龙》中隐指文体也即文章外在形式而言,再到《二十四诗品》中的“枯”似乎更侧重于文章的内容或思想内涵层面。“枯”的内涵和外延不断扩大,而且当所指层面不同时,其含义也不尽相同。在指“外在形式”时似是呆板滞涩,而在指文章内容层面时则是空虚无实质的意思。而联系“枯”的字源含义来说,其都是“枯”含义的延伸和扩大。而当我们以此去解说苏轼文论中的“枯”时,却诧异地发现似乎无法通释。因此我们不得不重新考量苏轼文论中的“枯”。

二 苏轼文论中的“枯”

在苏轼文论中,“枯”似乎也并不多见,但当我们翻阅其诗文时,却惊异地发现“枯”字屡屡得见。据不完全统计,已有近百首之多。现仅举几例,如《维摩像唐杨惠之塑在天珠寺》中“今观古塑维摩像,病骨磊嵬如枯鬼”,这里的“病”和“枯”紧紧相连,让我们想到了上文的“枯枝”和“病枝”的关联;如《孤山二咏(并引)》:“山下老人自为见其枯矣,然坚悍如山,愈于未枯者”,[12]“枯”而“坚悍如山”,由此可见苏轼早已知外在的“枯”和内在的“坚”已再不是对立而言;如《客位假寐》中“渴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12]《哭刁景纯》中“宏材乏近用,千岁自枯倒”,[12]《生日王郎以诗见庆次其韵》中“感君生日遥称寿,祝我余年老不枯”,[12]《浰阳早发》中“富贵本先定,世人自荣枯”,[12]将自然之物的“枯”已比拟为人的存在形态,由此可见苏轼崇尚“枯”的人生态度和境界。“我苗期后枯,持此一念静”(《和陶怨诗示庞邓·其二》),[12]“空虚岂敢酬琼玉,枯朽犹能出菌芝”(《次韵吕梁仲屯田》),[12]《韩退之孟郊墓铭云以昌其诗举此问王定国当昌其身耶抑昌其诗也来诗下语未契作此答之》中“赖此善知识,使我枯生荑”,枯朽之物亦然能长出“菌芝”或“荑”,“枯”也可以向“菌芝”“荑”类的华美转化,“知陵谷变 枯渎生茭藜”[12](《西新桥》)亦然如此。凡此种种,我们可以得见苏轼文论中用“枯”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随着自己的诗文创作自然而为之。在苏轼文论中,其集中阐述“枯”时应是和“淡”并置在一起,见于《评韩柳诗》:

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佛云:“如人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二也。[1]

在这里,苏轼直言“外枯”,与“中膏”相对而言。当然,遍观苏轼文论和创作,笔者认为“外枯”并不是指文学作品的形式真的如枯木般不事雕琢无丝毫华彩可言,而是“质而实绮”。在语言上,苏轼在《上梅龙图书》中说:“轼长于草野,不学诗文,词语甚朴,无所藻饰。意者执事欲抑浮剽之文,故宁取此以矫其弊。”又称赞颜太初的诗文“其游谈以为高,枝词以为观美者,先生无一言焉”。而在诗歌表达形式上,苏轼反对险怪奇绝,有复古之意,“追两汉之余,而渐复三代”,“好奇无心,乃诗之病”[1](《题柳子厚诗》)。这样的“枯”并不是简单地排斥绚烂、绮丽,也不是要有意营造出“枯”的效果,而是在熟练掌握各种技巧的基础上逐渐去掉作品繁琐的法度、华丽的修饰、精练的语言、绚丽的色彩等因素的痕迹,这是“技”“艺”臻于成熟老练的结果。当然,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从《文心雕龙》的“偏枯文体”所演化而来的痕迹。

那么是否可以据此断定说苏轼文论中的“枯”就仅指文章的外在表现形式而言呢?似乎还尚不足以如此。再看后面一句“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意思是说如果“中边”都“枯淡”,又有什么可以称道的?联系第一句的“外”和“中”相对的“枯”和“膏”,我们不仅会困惑:如果说“枯”仅指外在层面而言,那么“中边皆枯淡”当作何解?这句和“如人食蜜,中边皆甜”是对应的,也就是说“枯淡”和“甜”一样都可以作为“中边”的定语,“枯淡”既可用来限制“中”而也可用于修饰“边”,而“中”即文章的内容意蕴层面,而“边”即文章的外在形式层面。这里,“枯”虽然和“淡”一起出现,但隐约可见“枯”的含义似乎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形式层面。而“似淡而实美”应是由“外枯而中膏”所致的美学特征,“淡”应是“枯”所带来的审美感受,而这个“枯”应同时含有文章外在形式和内在表现的双重方面,“怜我枯槁质,借润生华滋”(《次韵孔文仲推官见赠》)[12];粲然云汉之章, 被此枯朽之质(《答王幼安宣德启》) 在这些诗语中,“枯”皆与“质”相联,而我们也深知孔子在《论语·雍也》中所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13]这里“质”是对文章的内容层面而不是外在层面而言的,因此苏轼主张“枯羸之质 ,匪伊垂之,而带有余”。在《与王定国》中苏轼也写道“子由得书,甚能有味于枯槁也”,由此我们也可以通释,“枯槁”在这里不会仅指文章的外在形式而言,这种含义也是《二十四诗品》中“枯”的理论重内容层面的继承和延伸。更为重要的是,苏轼在“枯”的理论含义中注入了“枯”和“膏”相互对立相互转化之意,如其诗文中“枯杨下飞花,膏泽回衰朽”[12]《谪居三适三首·午窗坐睡》);“但令滋液到枯槁,勿遣光景生晦冥”[12](《次韵范纯父涵星砚月石风林屏诗》);“至于持身厉行,练精养志, 或乘风而仙 ,或解形而去,使枯槁之馀 ,化为金玉 ,时出光景 ,以作佛事者,则多有矣。”(《广州东莞县资福寺舍利塔铭·并叙》);“士诵德言,借光华于枯朽”(《答晁发运及诸郡启》)等。

综上所述,苏轼文论中的“枯”继承古文论中“枯”的理论,将外在形式层面和内在内容含义层面的含义合二为一,使其成为一个全新的学术用语,而其将“枯”与“淡”合二为一则更是为中国文论开创了一个新的理论话语,意义深远。

[1] 陶秋英,编选.虞行,校订.中国历代文论选·宋金元文论选[C].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16,175,175.

[2]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845,368,150.

[3]孔凡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2523.

[4]高鹏云.苏轼的“枯淡"论研究 ——兼论“东坡和陶诗”的文化史意义[J].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6):76.

[5]许慎.说文解字[Z].北京:中华书局,2007:119.

[6]李守奎,洪玉琴.扬子法言译注[M].黑龙江: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22.

[7]王充.论衡·上册[M].上海:大中书局,1933:150-151.

[8]王充.论衡·下册[M].上海:大中书局,1933:250.

[9]皎然.李壮鹰,校注.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诗式校注[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64.

[10]刘勰. 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46.

[11]杜黎均.二十四诗品译注品析[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104.

[12](清)冯应榴,辑注.黄仁轲,朱怀春,校点.苏轼诗集合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50,120,751,1135,65,1280,735,2078,358,2142,1820.

[13](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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