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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一种敏感性的形成
——《作为听者的华兹华斯》①结语

2014-03-29朱玉

东吴学术 2014年4期
关键词:华兹华斯集市伦敦

朱玉

世界文学

倾听:一种敏感性的形成
——《作为听者的华兹华斯》①结语

朱玉

本文主要探讨英国诗人威廉·华兹华斯(一七七〇-一八五〇)的长诗《序曲,或一位诗人心灵的成长》第七卷“伦敦”,聚焦其中的“圣巴塞罗缪大集市”片段。该片段以集市象征伦敦的混乱无序,一方面反映了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对心灵的钝化等负面作用;但另一方面,诗人也借助地狱般的无序展现了一颗敏感的心灵如何抵制外界的重压,并且最终从嘈杂的市井喧声中“听取托升灵魂的和声”。在十八世纪启蒙思想和“视觉专制”的背景下,华兹华斯主要通过倾听行为体现了一种敏感性的形成,它能够帮助我们洞达表象背后的恒久价值。诗人认为,在任何时代,作家的职责都是提高人们心灵的敏感度。对于当今时期来说,培养敏睿的心灵亦尤为迫切。

华兹华斯;“圣巴塞罗缪大集市”;倾听;敏感性

二〇〇二年十月,建筑家丹尼尔·李布斯金(Daniel Libeskind)来到纽约世界贸易大厦遗址考察,后来他获选成为世贸大厦重建项目的总体规划建筑师。在遗址巨大的深坑里,他经历了“深感震撼的时刻”。他了解到,“这个地点的灵魂不仅在于其天际线和熙来攘往的街道,也在于曼哈顿的岩床底下”:

往下走,这座建筑物留下的地基之广,让我们心生敬畏,仿佛到了海底,可以感到气压的变化。打了七层楼深的地基和地下结构,全都没了。建筑物还在的时候,谁会想到底下有什么东西?我们想到纽约,总是会想到摩天大楼,但是在大楼底下,才会意识到这个城市的深度。②丹尼尔·李布斯金:《破土:生活与建筑的冒险》,第32页,吴家恒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

不可见的深度。李布斯金在纽约的瞬间醒悟(epiphany)让我们想起华兹华斯当年在伦敦的体悟:当众人或抱怨或迷恋“伦敦的叫卖声”时,只有诗人最终让心灵独立于喧声之外,并从喧声中听取“托升灵魂的和声”。③威廉·华兹华斯:《序曲,或一位诗人心灵的成长》,丁宏为译,北京:中国对外出版翻译公司,1999。引文出自第7卷,第771行。以下出自该作品的引文将在正文中标以卷次和诗行,不再作注。十八世纪的伦敦已初步成为欧洲的重要都市,充满琳琅满目的新鲜事物,更以“伦敦的叫卖声”著称。当时的散文家约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就曾饶有兴味地描写过伦敦的市声:

初来乍到的外国人或者外地乡绅,最感吃惊的莫过于伦敦的叫卖声了。我那位好朋友罗杰爵士常说,他刚到京城第一周里,脑子里装的全是这些声音,挥之不去,简直连觉都睡不成。相反,威尔·亨尼康却把这些声音称为“鸟喧华枝”,说是这比什么云雀、夜莺,连同田野、树林里的天籁加在一起还要好听呢。①②约瑟夫·艾迪生等:《伦敦的叫卖声》,第24、25-26页,刘炳善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

艾迪生还在文中虚构了一位“狂想者”,他在写给艾迪生的信中声称自己想谋求“伦敦市声总监”一职。他将这些叫卖声分为声乐和器乐两类,并打算对此进行总体规划管理:“嗓音不美者不得在街头大喊大叫”,“叫卖声不仅要压倒人声喧哗、车声轧轧”,还要恰当、清晰、悦耳地说明贩卖的货色。②伦敦的喧嚷可想而知。

当华兹华斯离开家乡湖区,步入城市,从自然到社会的过渡在诗中主要表现为一系列听觉对象的转变,即人世间的各种噪音取代了自然界更为质朴纯净的声音。相应地,关于人间社会的场景描写则表现为一个个目不暇接的新奇景象以及大量有关剧场、舞台、表演的描写或比喻。无论是噪音还是各种景观,仿佛都说明了城市抑或人间社会的虚幻不实、混乱无序。在描写伦敦以前,诗人先写到剑桥,称其为一种“过渡”(《序曲》:3.520)之地,是“一处似像非像人世间的地方”(3.524),以“小舞台上的/肢体表现着大世界中的奔波”(3.583-584)。华兹华斯在剑桥听到的是学校厨房里的嗡嗡声与喝骂声(3.50-52),礼拜堂令人困倦的卡珊德拉式的钟声与轰鸣的风琴声(3.53-57,309),还有学生们“空虚的喧闹声”(3.210)。这些“空洞的声音”(3.417)是“真正”人间的前奏,预告着以伦敦为代表的更加喧闹的俗世。自《序曲》第七卷到第十一卷,诗人写到寄居伦敦、巴黎的经历。身处都市之中,诗人听到的尽是“震耳欲聋的噪声”(7.155-156)、“无休无止的喧嚣”(7.171)、“最刺耳的尖嚎”(7.184)和“一浪高一浪的/喧嚷”(7.211-212)。摊贩的叫卖声、艺人的杂耍声、法官议员的吵闹声、虚伪教士的布道声,组成人间特有的嘈杂。诗人反复使用“喧嚷”(hubbub)一词(如7.211,9.58)。根据学者们的考证,“喧嚷”本是弥尔顿在《失乐园》中描写地狱时的用语(如2.951及各处),③William Wordsworth,The Prelude:1799,1805,1850,eds.Jonathan Wordsworth,M.H.Abrams,and Stephan Gill.New York:Norton,1979,p.238.华兹华斯借用该词以显示人间社会同样的混乱无序,仿佛暗示着“喧嚷”就是人间的基调。华兹华斯涉及都市的不少诗作中,有一个共同的因素,就是借助噪音、喧嚣来表现都市,如《丁登寺》里的都市喧声(27行)、《康伯兰的老乞丐》(“The Old Cumberland Beggar:A Description”)中“令人窒息的喧声”(that pent-up din,174行)、“消耗生命的声音”(lifeconsuming sounds,175行),等等,仿佛暗示现代工业文明下的都市就是一片空虚的噪声。在早期工业社会阶段,这种噪声对当时在自然中成长起来的、敏锐的诗人来说一定产生过不小的影响,不像如今的我们久已习惯都市的噪音乃至充耳不闻。在维多利亚时期,以狄更斯为代表的许多作家也都在作品中表达了对噪音的感受,卡莱尔还曾致力于抵御噪音的工作。④详见John M.Picker,Victorian Soundscapes,Oxford:Oxford UP,2003。

“时代的喧嚣与狂热,/加重了病情,使人再不闻田园中/那柔美的吟唱”(12.197-199)。前面提到的各种喧嚣不仅导致听觉退化,更使心灵一度麻木。在剑桥,当最初的新奇感开始消退,华兹华斯感到“想象力昏然睡去,但并未/完全熄灭”(3.260-261)。后又写到,由于缺少了大自然“那愉快的教程”(3.331)作为向导,心灵暂时失去目标,以致“记忆力日渐迟钝,/热血在午睡中歇息,思想的潜流/似将失去它那冲动的节律”(3.332-334)。诗人感叹道,“外部世界浮华俗丽的场景”似乎使人的“内心变得无足轻重”(3.447-449)。在第七卷后半部分,诗人举出一系列例子,说明外界对心灵的压迫。在接近尾声时,诗人以圣巴塞罗缪大集市(St.Bartholomew Fair)为例,写到那里喧嚣混乱的场面足以使人的“全部创造力/变得麻木”(7.681),是对心灵的巨大挑战。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里指出:

史无前例,在我们的时代里,众多的因素正在以一股联合之势钝化着心智的鉴赏力(discriminating powers),使心灵不能发挥任何主动性,乃至退化到一种蛮荒的愚钝状态。这其中最显著的因素就是那每天发生着的国家大事和城市中急剧增加的人口,单调乏味的工作使人们产生对特别事件的饥渴,而完善的交通体系又使信息得以高速传播,能随时满足人们的需求。①WilliamWordsworth,Lyrical Ballads,and Other Poems,1797-1800,eds.James Butler and Karen Green.Ithaca:CornellUP,1992,p.746.

诗人认为,在他所处的时代里,心灵主要面对来自两个方面的威胁,其一是“国家大事”,主要指英法之间的战事。其二是城市发展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这两种因素都让人们对粗俗刺激的事物产生极大的兴趣。哈特曼指出,这些历史因素导致“革命性或者自我异化性”人格滋生,乃至压倒了“创造性”人格,因而使心灵变得迟钝,以致人们再不闻柔美的田园吟唱。②Geoffrey Hartman,The UnremarkableWordsworth,London:Methuen,1987,p.4.面对“时代的重压”,诗人确曾慨叹,“存在于/心灵之外的事物竟有这般/巨大的支配力,真不可思议!”(8.550-552)。

作为伦敦的缩影,圣巴塞罗缪大集市以其巨大的喧嚣对诗人的心灵构成了威胁,同时也带来挑战。该集市是当时伦敦最大的集市,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一一三三年,但终因有伤风化而于一八五五年被取缔。③Richard Cavendish,“London’s Last Bartholomew Fair:September 3rd,1855,”History Today 55(2005):52.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剧作家本·琼生(Ben Jonson,一五七二-一六三七)曾以此集市为题著有一部喜剧(Bartholomew Fair),借该集市融刑场、商贸、娱乐为一体的特殊身份表现了当时伦敦社会政治、宗教、文化的各个方面,其中世风日下的场面也与圣者巴塞罗缪(集市名称的缘起)的清教传统形成极具讽刺意味的对照。④Ben Jonson,Bartholomew Fair,ed.E.A.Horsman,London:Methuen,1960.琼生的传记作者安·巴顿(Anne Barton)指出,这部剧作通过该集市反映了“作家本身的写作技艺以及创造精神所面临的挑战”,并认为该集市体现着“原始的无序,混乱的杂烩,让人们在无意义的人类行为面前失去希望,放弃责任,茫无目标”。⑤Anne Barton,Ben Jonson:Dramatist(Cambridge:Cambridge UP,1984),pp.194-195.鉴于此,巴顿认为后来的华兹华斯在处理该集市时表达了与琼生相同的主题。此外,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一六八八-一七四四)在《群愚史诗》(The Dunciad)中也曾以这个上演着各种荒诞无稽的闹剧与滑稽剧的集市为背景,抨击了当时文人的低俗品味,也反映了蒲柏“对文学商品化、庸俗化的担忧”。⑥Alexander Pope,The Rape of the Lock and Other Poems,ed.Christopher R.Miller(New York:Signet Classics,2003).另见李赋宁主编《欧洲文学史》第1卷,第41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罗伯特·格里芬(Robert L.Griffin)指出,华兹华斯深受蒲柏的影响,在《序曲》第七卷,诗人也扮演着蒲柏在《群愚史诗》中所担当的“文化权威”角色,以“孤立的先知者的声音谴责着道德败落的文化”。⑦Robert J.Griffin,“Wordsworth’s Pope:The Language of his Former Heart,”ELH 3(Autumn,1987):700.以上前辈作家有关圣巴塞罗缪大集市的描写及其对华兹华斯的影响有助于我们理解该集市在《序曲》中的意义。

许多学者还注意到第七卷结尾有关伦敦集市的描写与第八卷开篇、处于自然环境中的、充满欢乐气氛的乡村集市所形成的对照。詹姆斯· H.艾弗里尔(JamesH.Averill)认为,这一对照主要是要说明“城市在想象与精神方面的贫瘠足以淹没想象的塑造力”。⑧James H.Averill,Wordsworth and the Poetry of Human Suffering,Ithaca:Cornell UP,1980,p.261.他还批驳了大卫·费里(David Ferry)有关华兹华斯仇恨人类、渴望神秘的超验经历的观点,认为“诗人感到困扰的,是伦敦的多元性对秩序的威胁,而非玄学意义上的对人类局限的忧虑”。⑨Averill261n16.艾弗里尔所批驳的大卫·费里的观点,见David Ferry,The LimitsofMortality,Middletown,CT:Wesleyan UP,1959,p.173。作为生态批评的代表,乔纳森·贝特(Jonathan Bate)也写到七、八两卷两个集市的不同,认为华兹华斯有关伦敦集市的描写表达了诗人在现代城市中感到的异化,也表达了诗人对工业化与城市化的批评。不过,贝特有关“对于华兹华斯来说,生存在城市中与生存在大自然中有着根本的区别”的观点将两种生存环境过分地对立起来,这种做法未免有些片面。①Jonathan Bate,Romantic Ecology:Wordsworth and the Environmental Tradition,London:Routledge,1991,pp. 19-21.露茜·纽林(Lucy Newlyn)等学者则在承认华兹华斯诗歌中可能包含的自然与城市的对立的前提下,更强调这两种生态环境的象征意义,认为它们主要体现不同的心灵生态:一种是死气沉沉的,另一种则充满创造力。②Lucy Newlyn,“Appendix:‘In City Pent’:Echo and Allusion in Wordsworth,Coleridge,and Lamb,1797-1801,”Coleridge,Wordsworth and the Language of Allusion,2nd edition,Oxford:Oxford UP,2001,pp.205-226;以及John Alban Finch,“Wordsworth’sTwo-Handed Engine,”Bicentenary Wordsworth Studies,ed. Jonathan Wordsworth,Ithaca:Cornell UP,1970,pp.10-11。事实上,在华兹华斯心中,自然与城市及其代表的人类社会并非如在拜伦那里一样敌对。③见拜伦《少侠哈罗尔德游记》(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第三篇的相关内容。对于一位富于想象与感受力的诗人来说,一切都孕育着“心智的能源”(8.633),或者,如兰姆所说,“人的心灵能与一切为友”。④Charles Lamb,The Letters of Charles and Mary Lamb,ed.E.W.Marrs,Ithaca:CornellUP,1976-8,Vol.1,p.167.

迈克尔·弗里德曼(Michael Friedman)也认为,将集市片段解读为“诗人对城市生活的厌恶、对有秩序的乡村生活的偏爱”是有局限的。他另外指出两种可能的解读,一种从社会批评角度出发,认为该片段表达了“统治阶级对下级阶层的仇恨与恐惧”,另一种则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出发,认为该片段揭示了“混乱无序的心灵,类似弗罗伊德所说的本我(id)”。⑤Michael Friedman,The Making of a Tory Humanist:W illiam Wordsworth and the Idea of Community,New York:Columbia UP,1979,pp.228-233.A.B.英格兰德(A.B.England)在评价弗里德曼的解读时认为,即便情况真的如此,我们仍有必要作更进一步的细读。他认为,许多学者在分析“集市”片段时大都脱离了它的文本语境,忽略了出现在“集市”片段之前的一段关键诗文(7.650-675),只有欧文(W.J.Owen)对这段诗文给予了关注。⑥W.J.B.Owen,“Such Structures as the Mind Builds,”The Wordsworth Circle1(Winter1989):29-37.转引自England,第603页。和欧文一样,他认为华兹华斯主要通过“集市”片段说明了心灵与外界之间的关系,最终表明诗人的心灵在集市这样的外部世界面前依然具有创造的可能,而不会被外界挫败。与此同时,英格兰德还将柏克有关心灵与外界的观点与华兹华斯诗中的相关思想进行了比较。⑦England,第603-616页。

欧文和英格兰德都注意到的关键诗文指的是出现在“盲人乞丐”片段与“圣巴塞罗缪集市”片段之间的一些诗行。首先,我们有必要先来看一看“盲人乞丐”片段。该片段讲述的是诗人在伦敦熙攘、涌动的人群中邂逅的一个“默立、静止”⑧原文为“unmoving”,更体现出一种坚毅、镇定的姿态。(7.648)的“个别景象”(7.622):一个盲人乞丐,靠墙站立,胸前挂着一纸标签解释着其身世:他从哪来,他是何人——

这景象抓住

我的内心,似乎逆动的洪波

扭转了心灵的顺游。这一纸标签

恰似典型的象征,预示了我们

所能知道的一切,无论涉及

自身,还是整个宇宙。凝视着

这默立的人形,那坚毅的面颊和失明的

眼睛,我似在接受别世的训诫。

(7.641-649)

与此前充满戏剧性、全景画一般繁复纷乱的伦敦相比,盲人乞丐以其无法再简括的形象与真实成为“典型的象征”:乞丐以其物质上的匮乏与低需求反衬着伦敦泛滥的物质性,而其信息“贫乏”的标签却预示着“我们所能知道的一切”。“失明的眼睛”(sightless eyes)⑨斜体字为笔者所加。以无视外部世界的姿态漠视着伦敦太多的看点与表演(show),似与(初级阶段的)工业文明、信息社会的浮华虚幻形成对峙。所有这些都令诗人感到来自伦敦——或曰现代人类社会——以外的另一个世界的训诫。

诗人认为,类似“盲人乞丐”这样的情景“虽建筑在外在事物的/基础上,但主要靠警醒的灵魂为自己/竖起完整的结构”(7.650-652)。也就是说,是心灵内部活动的参与使这些情景产生意义。诗人指出,另有一些景象则与此不同:

其他景象

有所不同,不需很多主观的

参与,即可以完整的画面占有我们的心灵。

(7.652-655)

这些场景是一个巨城经过白天的躁动之后平息下来的景象。诗人在处理这些景象时,总是注意到一些声音:“空寂的/街道与几声似响在沙漠中的声音”(7.660-661),以及“不幸的女人”的微弱的招呼声,诗人认为“这也是/静谧的声音——只要不理会她们,/不去细听这语声所传递的内容”(7.665-667)。英格兰德认为,这些细节都与柏克的有关思想产生关联:“空寂的街道”对应着柏克有关“贫乏”(privations)、“茫然”(vacuity)、“沉寂”的美学概念,而“沙漠”则更符合柏克有关“广漠”、“崇高”的标准。他还指出,柏克在列举外部感官经验对心灵的削弱作用时也引入了声音的概念,如突然响起的声音使人警觉,夜晚低沉、不息的声音能产生“崇高感”,模糊难辨的声音令人恐惧,而人或动物的依稀不清的声音里也有一种内在的力量。英格兰德指出,柏克举这些例子来阐释“崇高”概念显得有些牵强,但他认为柏克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说明“外部世界如何强有力地挫败有关心灵独立性的幻觉”。①England,第608页。

尽管华兹华斯举上述景象为例是想说明外界对心灵的完全占有与控制,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一想法:

但恐怕这样的时刻也被错误地

归类,因为事物的形态如何,

或存在与否,仍要看心灵的回响,

或情感是否敏捷地做出反应。

(7.668-671)

话音未落,诗人又列举出另一类场景为心灵设下的挑战,层层深入地将心灵与外界的关系推演到“集市”片段——本卷的高潮:

请在此接受一件完整的

作品,因为地球上哪有如此

景象能让观者的全部创造力

变得麻木!

(7.679-682)

华兹华斯称该集市是“一件完整的作品”(a work completed toourhands,7.679),呼应着前文列举的场面——“……不需很多主观的/参与,即可以完整的画面占有/我们的心灵”(7.653-655),当外部因素过强、不给心灵以想象的余地时,人的心灵就会变得被动、迟钝:

多么巨大的冲击——

对眼睛,对听觉!野蛮人的或地狱般的无序

与嚣噪——像是错乱的心灵幻构的

图案,充满怪异的形状、动作、

场面、声响与色彩!

(7.686-690)

集市里的各种奇闻轶事:巨幅画卷,乱叫的猴子,叫卖的小贩,小丑等艺人,各种野兽、木偶,病态之物,畸形之人——“人类的愚笨与疯狂,以及/愚笨与疯狂的业绩——共凑成这怪物的/议会”(7.716-718)。诗人认为,整个集市就是一个“大工厂”(vastmill,7.719),与威廉·布莱克“黑暗的撒旦式磨坊”(dark Satanicmills)②William Blake,“And did those feet in ancient time,”Preface to Milton:A Poem in Two Books,The Complete Poetry and Prose ofWilliam Blake,ed.David V.Erdman,Commentary by Harold Bloom,Newly Revised Edition,New York:Doubleday,1988,p.95.一起,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对工业革命下人类生存环境的忧患意识。诗人坦言,集市实际上就是伦敦的缩影:

哦,一片混乱!一个真实的

缩影,代表着千千万万巨城之子

眼中的伦敦本身,因为他们

也生活在同一种无止无休、光怪

陆离的琐事旋流中,被那些无规律、无意义、无尽头的差异与花样搅拌

在一起,反而具有同一种身份——

这是对人的压迫,即使最高尚的

灵魂也必须承受,最强者也不能

摆脱!

(7.722-731)

杂乱无序的外部世界之所以“压迫”心灵,原因之一在于心灵无法在其中找到“一个坚实的中心”来“控制……幻念的飘升”(8.431-433),无法集中注意力,从而导致思维涣散、创造力减退乃至“完全麻木”,如诗人在一八○七年的一封书信中所写:

谁不曾感受过,在大量的事物面前,心灵无法获得安宁?这些事物既不能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又无法从中挑选出一种个别的物体使心灵得以专注其中。①WilliamWordsworth,Letter301 ofThe LettersofWilliam and Dorothy Wordsworth:The Middle Years,Vol.1:1806-June 1811,ed.Ernest de Selincourt,Oxford:Clarendon Press,1937,p.128.

面对大集市,面对伦敦这个“令人眼花/缭乱”(7.731)、“经纬全无的场面”(an unmanageable sight,7.732),诗人一方面承认这一场面的表面混乱性,但同时,他又一次推翻了此前的论题,认为真正敏锐的心灵依然能够在其中找到参与的余地,将心灵的创造力推向又一个高度。诗人转向早年在大自然中接受的“欢乐的教程”(7.741),从中他曾收获“专注、记忆力、宏阔的悟性”(7.742),并凭借早年形成的感觉习惯,学会在大自然的变化中把握“恒定的原理”(7.754),在其丰富多彩中建立“关联与秩序”(7.760)。在伦敦,凭借这种能力,诗人能够在“零杂琐细”中感到“无上的宏伟”,在观察局部的同时也意识到整体的存在,因此感到“这场景也不至/全然无序”(7.734-737)。再进一步,诗人调用倾听和声的能力又为画面赋予更深层的精神内涵,最终能够从喧嚣与躁动中听到“托升灵魂的和声”(7.771):

在那里(伦敦),大自然的精神

仍影响着我,美与不朽生命之灵魂

赐给我她的启示,并借助丑陋的

线条与色彩及乱纷纷自我毁灭、

过眼云烟之物,向我渗透着镇定,

漫然传播着托升灵魂的和声。

(7.766-771)

肉眼所见的“丑陋贫乏的”线条与色彩仅仅是“过眼云烟之物”,终须让位于心灵的目光,因为后者能为混乱的表象赋予秩序。“漫然传播的”、镇定而持久的和声等听觉因素则恰切地反映出事物背后更加恒久的精神实质。诗人最终能够从伦敦令人眼花缭乱、震耳欲聋的场面与喧声中听取“托升灵魂的和声”,并且发现,城市中依然孕育着“心智的能源”(8.633):

我在城中

能同宏大与力量交流,就像

面对独立而实在的物体。因此,

这个地方充满心智的能源,

就像培养我儿时情感的荒野——

光秃的山峦与峡谷,及它们所富有的洞穴、岩石、流水淙淙的幽坳、

秀丽的湖泊、飞瀑与回声,还有

弹拨着旋风、奏出音乐的笋石。

在这里,我那活跃的想象力未发现

异己的成分。

(8.630-640)

华兹华斯平等地接受外界的一切,并不偏执地排斥任何因素。面对粗俗而强烈的刺激,他努力做到不为所动,并最终将其化为己用。凭借心灵内部的能量,他能够从喧声中提取和声。或者,就像华兹华斯在《作于威斯敏斯特桥上》(“Composed uponWestminster Bridge”)中所揭示的,在诗人那里,嘈杂也可以成为必要的背景,能够更好地烘托极静的力量。当诗人站在桥上,他看到晨曦中的城市呈现出“世上从未有过的”壮美景象,宁静、安恬。这样写并非夸张,而是缘于诗人敏锐的感悟力。城市的静谧之美不是因为这是尚未开始一天运作的城市,那仅体现一般意义上的动与静的对比;而恰恰是因为整个城市是一颗充满噪音与活力的“巨大的心脏”,静穆正蕴藏在躁动不安之中。诗人写道,如果谁从此经过而不驻足,那么他的心灵就是迟钝的。这些都体现了诗人卓越的感受力。

一八五○年四月二十三日,华兹华斯逝世。维多利亚时代的重要思想家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在当月所作的挽诗中写道,在这个“令灵魂麻木的年代”,也许歌德能带给我们智慧,拜伦使我们勇锐,但是,“谁,啊,谁能让我们感觉?”(Butwho,ah!Who,willmake us feel?)①Matthew Arnold,“Memorial Verses”,Poetry and Criticism of Matthew Arnold,ed.A.Dwight Culler,Cambridge,Mass.:Riverside,1961,pp.108-109.如果阿诺德的话让我们驻足,甚至感到刺痛,那是好的征兆。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可能无动于衷,也可能感到不屑,以为自己无须他人来传授如何感受。然而,在忙忙碌碌的世界里,“由于熟视无睹或者私心牵掣,我们有眼睛,却看不见,有耳朵,却听不到,有心灵,却既不能感觉又不能理解”,因此,华兹华斯写诗,是“为了给平凡的事物赋予一种新鲜的魅力”,为了“将心灵从惯性的昏睡中唤醒”。②Samuel Taylor Coleridge,Biographia Literaria,or Biographical SketchesofMy Literary Life and Opinion,eds. James Engell and W.Jackson Bate.Princeton:Princeton UP,1983,Vol.2,p.7.华兹华斯认为,一颗敏感的心灵应该能够为一些简单、平和的事物所感动,无须“粗俗强烈的刺激”,一如“那风中摇曳的、最卑微的小花”也可使人产生“眼泪所不及的深刻思想”。③见华兹华斯《颂歌:不朽性之启示》(“Ode:Intimations of Immortality”)结尾。在一八○二年给约翰·威尔逊的信中,华兹华斯写道:“一位伟大的诗人应该在一定程度上矫正人们的感觉,给他们新的感觉体验,让他们的感觉更加健全、纯洁、完善。”④William Wordsworth,Selected Prose,ed.John O.Hayden,London:Penguin Books,1988,pp.311-312.华兹华斯指出,在任何时期,作家最重要的职责都是要提高人们心灵的灵敏度。

和两百年前相比,我们如今的世界充满更多的诱惑和挑战。尽管事物更新的速度越来越快,却不能引起人们持久的新奇感,相反,“厌倦的频率”⑤潘公凯:《现代艺术的边界》,第102-103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成倍增长,成为现当代艺术家们所面临的一个难题。因此,培养心灵的敏感性也就变得更加迫切。而且,这种敏感性的生成更多依赖我们对平常事物的关注与发现。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一九三九-二○一三)在为中文版《希尼诗文集》所作的序言中也指出,诗歌存在的必要性就在于能够使我们“成为敏感的人”(to be sensitively human)。⑥谢默斯·希尼:《希尼诗文集》,吴德安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我想,在敏感的基础上,我们更要成为敏睿的人。在一首小诗中,爱尔兰诗人德里克·麦宏(Derek Mahon,一九四一-)借助人们熟悉的日落场景,展现了一种敏感而极富创造性的倾听能力,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精神境界。本书即以其诗句作结:

塔西陀相信水手们听到

太阳沉入西边的海洋;

谁又会质疑那巨大的声响呢?⑦Derek Mahon,“Tractatus,”Selected Poems,London:Penguin Books,2006.

朱玉,首都师范大学外语学院英文系讲师。

①本书将由北京大学出版社于2014年内出版。威廉·华兹华斯(W 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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