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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富的交叉地带
——路遥小说的创作特色

2014-03-25宋刚

长春大学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巧珍加林路遥

宋刚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丰富的交叉地带
——路遥小说的创作特色

宋刚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城乡交叉地带是路遥小说创作中自觉探索的一个独特领域,也是路遥小说创作的一个主要特色。它不仅揭示了城乡之间在物质生活上的巨大差距,更从文化心理上折射出在社会转折时期,游离于城市生活与乡土观念、现代文明与传统道德之间的农村青年人的复杂感情。文章从交叉地带的形成过程及其社会历史内涵等角度揭示了城乡交叉地带的这种丰富性。

路遥小说;创作特色;交叉地带;社会历史内涵;文化与个性觉醒;叙述模式

论及路遥小说的创作特色,城乡交叉地带是不可回避的一个重要话题。如何理解它,可以说是能否真正走进路遥文学世界的关键。所谓“交叉地带”,不是简单地指城乡结合部,而是指“种种的矛盾,纵横交错,就像一个多棱角的立锥体,有耀眼的光亮面,也有暗影,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相互折射”[1]。它一方面从经济发展、物质条件等方面反映出城乡间的巨大差异;另一方面,从文化心理上折射出现代生活方式与乡土观念、现代文明与传统道德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路遥对交叉地带的书写,其容量之大,内蕴之丰富,值得我们深入探究。

1 交叉地带的形成

1981年,路遥发表了3篇短篇小说,《姐姐》、《月下》和《风雪腊梅》。正是从这3篇小说开始,路遥对城乡间矛盾冲突的探索已初露端倪。可以说,这3篇小说是表现交叉地带的发轫之作。

小说《姐姐》主要通过小说中姐姐小杏与知青高立民的相爱,却因双方城乡身份的巨大差异而没能结合的故事,反映出城与乡的二元对立。小说塑造的姐姐,是一位单纯善良的农村女孩形象。她与“特务儿子”高立民的爱情,对于高立民来说,只是短暂的缺少冷静思考的情感寄托。他的这种境况是由于社会的暂时失序造成的,一旦时局好转,社会秩序趋向正轨,他就将重新返城,而那时他们之间的爱情,由于这种城乡身份的不同而带来的巨大挑战是可想而知的。所以,小说结尾有了高立民给“姐姐”的分手信:“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父母不同意咱们的婚事(你大概在省报上看见了,我父亲又当上了副省长)。他们主要的理由是:你是个农民,我们将来无法在一起共同生活……再说,从长远看,咱们若要结合,不光相隔两地,就是工作和职业、商品粮和农村粮之间存在的现实差别,也会给我们之间的生活带来巨大的困难……我经过一番死去活来的痛苦,现在已经屈服了父母——实际上也是屈服了另一个我自己。”[2]241“屈服于另外一个我自己”,这是对历史造成的知青身份和“姐姐”恋人身份的一种否定,而回到了原初的正常的生活轨道上。

如果说“姐姐”与高立民的爱情是缺乏感情基础的话,那么小说《月下》和《风雪腊梅》则从反面说明,即使有着坚实的感情基础的两个人,也同样会因为城乡间物质条件的巨大差异而不能走到一起。《月下》中,兰兰对大牛的拒绝是带有强烈的劝说和安慰性质的,但是这拒绝背后已经清楚地表明,在乡土观念发生变化的过程中,这种通过婚姻的纽带来进入城市的诱惑,要比两个人的感情还要重要。小说《风雪腊梅》将农村青年这种不幸而无奈的选择又重新演绎了一遍,这次路遥运用大量的对话将这无奈的忧愁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康庄出现在冯玉琴面前时,面对爱人的一声声带有浓烈感情的质问,康庄表现得很麻木,很无奈。这是他的一些回答:

……可我反复想了,不论怎样,归根结底,你是不可能和我结合了,你那么漂亮,现在又有工作,又被人家地委书记的儿子看上了,我是个平民百姓,怎能争过人家呢?所以后来也就向现实低头了,彻底低头了。……

……好琴哩!你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人心哩……可是,我思来想去,咱可再不能回那穷山沟啊!……实说,我爱你着哩!但一想回去就要受一辈子苦,撑不下来啊!没来城里之前,还不知道咱穷山沟的苦味;现在来了,才知道咱那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唉,咱们两家祖祖辈辈还没出一个吃官饭的人呢!琴,咱好歹已经快端上这碗饭了,一转正,就是铁饭碗,再不怕遭年馑了!咱要是现在回去,就再没指望了,这辈子也别想……[2]256-257

一个懦弱农村青年的这一句句痛苦的呻吟与哀求,不能不使读者对康庄产生同情与怜悯,这也正是这篇小说的成功之处。路遥不再直接甚至很突兀地诉说城与乡的对立,而是把城市对农村青年的吸引融入到人物心理的挣扎以及城市与爱情之间艰难的选择之中。在这里,康庄的倔强与哀求,吴所长的自私与猥琐,冯玉琴的刚正与失落,农村生活的艰辛与城市生活的极强引力,生活中的光亮面与暗影相互折射,交叉地带的风貌基本上形成了。

2 交叉地带的社会历史内涵

在以上3篇小说中,作家对交叉地带的探索,基本上还处在不自觉的状态。虽然交叉地带的风貌基本形成,但多为各显一面,加之篇幅限制,作家还没有纯熟地将交叉地带的各方面矛盾冲突熔于一炉,形成一个较大的叙事。中篇小说《人生》和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出现,无疑让人眼前一亮。交叉地带的丰富性在社会历史层面得以彰显,这也是路遥自觉挖掘的结果。

1982年,路遥发表了他最重要的中篇小说《人生》。小说一经发表就获得了极大的赞誉,从某种角度来讲,这也是一部具有文学史意义的著作。在以往的乡土小说创作之中,要么纯粹写农村生活,要么将城市生活与农村对比着来写,很少有像路遥这样将城与乡的关系写得这样丰富。所以,小说《人生》的成功绝不是偶然的,路遥在谈论《人生》时的一段话能给我们一些启示:“我当时意识到的城乡交叉,现在看来,随着体制的改革,生活中各种矛盾都表现着交叉状态。不仅仅是城乡之间,就是城市内部的各条战线之间,农村生活中人与人之间,人的精神世界里面,矛盾冲突的交叉也是错综复杂的……作家们应从广阔的范畴里去认识它,拨开生活的表面现象,深入到生活的更深底层和内部,在比较广阔的范围内去考察整个社会矛盾的交叉。”[2]411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到,路遥在探索交叉地带复杂性的同时,有意识地将社会历史变革作为交叉地带的背景来展示,这就使交叉地带具有了鲜明的时代性和广阔性。正如批评家雷达所说:“《人生》作者站得比某些作者要高。他不仅是高家村的居民,也不仅是城镇的居民,而是整体生活的居民。他要透视整体生活之下的农民,又要力图从农村与城市的交叉的角度去捕捉我们这个时代的脉搏。”[3]

小说《人生》,主要是通过高加林、巧珍和黄亚萍三人之间的爱情纠葛展开的。农村知识青年高加林,是社会改革浪潮中一个在城与乡之间彷徨、矛盾、迷失的形象。在人类任何巨大而深刻的历史变革中,人们并不总是有明确目标而激昂向前的,相反,往往是在一种徘徊与迷茫的状态之中艰难探索。特别是中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社会各方面变革之广阔与迅猛,使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而城市经济的高速发展,生活条件的极大改善,更吸引住了许多农村青年人的心。他们大都渴望摆脱土地的束缚,走向城市,开始新的生活方式。可是,当他们得到“商品粮”的甜头的同时,他们又深深地眷恋着养育自己的土地和亲人。他们本身就是农民,却又瞧不起农民。他们有时有很强的自尊心,有时却又表现得很自卑。总之,在社会前进与停滞之间给人们的心理、爱情和婚姻都带来了很大的困惑与矛盾。谁能说高加林不喜欢美丽善良的巧珍呢,可为了能够摆脱农村,他不惜以舍弃自己的真爱为代价,在靠不正当关系当上记者之后,他仍想靠与黄亚萍的结合这种投机婚姻的手段走向大城市。当然,高加林在巧珍与亚萍之间选择的问题上,路遥处理得过于简单,没能把高加林的内心矛盾与痛苦挣扎更深入地表现出来,显得有些轻率,但从反面更加突出了城市对加林的吸引和他那盲目的投机心理。

巧珍与亚萍无疑分别是乡村和城市的象征,加林与巧珍之间的分手自然反映出改革浪潮中城与乡的不协调,但是加林与亚萍之间的关系上更反映出了这一点。亚萍与加林之间在个人气质上是有很多相似之处的,二人结合,结果未必不好。可是,当加林不再是记者身份,而又回到农民身份后,城与乡这道深深的鸿沟再次出现了。加林也终于清醒,自己始终还是个农民,自己内心深处喜欢的还是不识字的巧珍。

3 文化和个性觉醒者与交叉地带

交叉地带的丰富性,不仅仅是其蕴蓄着广阔的社会历史内涵,更突出体现在农村青年在文化觉醒过程中的艰难挣扎和个性觉醒者的生命力度。当高加林重返农村时,德顺爷爷“用枯瘦的手指头把四周围的大地山川指了一圈说:‘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是的,不会有!……’”[4]这种对土地带有宗教般的热爱,正写出了乡土文化中的内核,即乡土情怀与土地崇拜。这背后是一种理性的显现,因为在农民看来,只有土地才能为他们提供生存的基础,这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说:“靠种地谋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贵。城里人可以用土气来藐视乡下人,但是乡下,‘土’是他们的命根。”[5]而高加林的一切行动正是一种摆脱这块土地的“离土”行为。作为农村知识青年,加林已经接受了现代文明的理念和生活方式,他想融入这种现代的文化形态之中,并为此不惜以违背乡村道德为代价而抛弃巧珍。加林的悲剧就在于此,作为文化觉醒者,他不想如他父辈一样一辈子束缚在这土地上,靠土地吃饭,他一心想摆脱乡村传统,融入现代文明之中。不过,似乎受到了诅咒的他,又不得不回到土地上,回到他一直想摆脱的传统之中。生活走了一个怪圈,觉醒者一脸茫然,在城与乡、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夹缝中彷徨、叹息。巧珍也是一个文化觉醒者的形象,她虽然不识字,没有文化,却爱着有文化、有现代思想的加林,她拒绝很多媒人给她介绍的国家干部和正式工人。但是,当巧珍嫁给她所不爱的马拴时,我们又看到这个原来带有叛逆性格的觉醒者又是如此温和与顺从。

同样是乡村中觉醒的青年,与高加林相比,《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对乡村传统文化的认识则更自觉一些。他在给妹妹兰香的信中写道:“我们出身于贫困的农民家庭——永远不要鄙薄我们的出身,它给我们带来的好处将一生受用不尽;但我们一定又要从我们出身的局限中解脱出来,从意识上彻底背叛农民的狭隘性,追求更高的生活意义……首先要自立自强,勇敢的面对我们不熟悉的世界。不要怕苦难!如果你能深刻理解苦难,苦难就会给人带来崇高感。”[6]这里已经有了一种冷静的文化批判意识,不是简单的否定自身,而是在反思自身的基础上,坚守传统中的韧性与耐性,坦诚地面对苦难。小说中兰香和金秀都考上了大学,也表达了作者对农村青年人的一种朴素的美好祝福。

另外,在交叉地带上的农村青年人,虽然在人生选择上会有很多矛盾与困惑甚至是失误,但是,他们仍然给我们很多感动,这种感动源于他们在对自我个性的维护和对理想的追求中所表现出来的强大生命力。正如刘再复先生分析高加林形象时所说:“他的性格深层次中总是充满着矛盾,充满着动荡、不安、痛苦、拼搏。但是,他的灵魂的发展方向又是那么清晰,在人生的十字路上,总有一种灵魂最深处的东西支持他往前走下去……这就是磅礴在他身上的执著的、倔强的进取精神。”[7]孙少平从家乡出来一直为自己的理想打拼,最后也只落得个煤矿的矿工而已;村支书的儿子田润生竟然违背父母意愿娶了外县的寡妇郝红梅。这些选择在现实生活中未必能有多少幸福感,但是,在路遥笔下,孙少平、田润生却感到很满足,很幸福。很明显,这种幸福不是源于物质上的,而是青年人在自我价值实现过程中,为了维护自己的个性选择,而承担种种苦难和与命运抗争所带来的愉悦。在与厄运的搏斗中彰显他们倔强的性格和生命的大光彩,这使得我们对这些平凡的小人物不仅有同情之心,更有敬畏之意。路遥在塑造这些人物时所表现出来的真诚,也让每一个读者感动与难忘。

4 交叉地带的叙述模式

路遥在书写交叉地带时基本上采用两种叙述模式即“乡—交叉地带—乡”和“乡—交叉地带—城”。

第一种模式以小说《人生》最为典型。高加林从农村来到城市,他想通过和亚萍的结合而留在城中。可是当这一切都归于失败以后,他又不得不回到让他内心复杂的农村。虽然在这个过程中新与旧、文明与落后、城与乡等矛盾在他内心形成的碰撞是那么激烈,可是生活于他而言还是回到了原点。显然,这里作家采用了一种圆形的结构,着重反映出在现实的时代变革中小人物的悲剧命运和个人力量的微弱和有限,也从侧面反映出人生奋斗的艰难。当然,这种圆形结构还有作家的另外一种思考。在小说《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丽英放弃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城市生活,离开了有地位的卢若华,又回到了高庙村的高广厚身边。人间真情最终战胜了个人的一时私欲,表现出作者对人间美好真情的信心与赞美。

第二种模式以小说《平凡的世界》为典型。路遥是一个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作家,他说:“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待。”[2]5面对着交叉地带种种矛盾冲突,面对着农村青年人梦想的一次次破灭,路遥给出了他的“交待”。农村青年只有通过自己的不断努力,加之城乡之间相互沟通与理解才能进行真正的对话,进而找到解决矛盾冲突的办法。所以在《平凡的世界》中,他把孙少平进城写得那么坚决与肯定,把晓霞写得那么高贵而善解人意,把惠英写得那么朴实善良。作家采用“乡—交叉地带—城”这种模式,通过孙少平这一形象把农村青年的入城梦终于实现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伴随着这一梦想的实现,路遥对交叉地带的探索也随之结束,他用农村青年对梦想的执著和城乡之间的沟通与理解,消除了他对交叉地带的困惑和忧虑。

总之,随着我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城与乡的矛盾已经越来越为人们所重视。当我们在思考传统的乡村如何跨入现代,在城与乡交叉地带徘徊的人们该如何选择,文学领域里作家又将如何书写等等问题时,路遥的创作遗产显然值得我们格外重视,这也正是路遥研究的重要意义之所在。

[1]王愚.在交叉地带耕耘:论路遥[J].当代作家评论,1984(2):39.

[2]路遥.路遥文集:2[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3]雷达.简论高加林的悲剧[C]∥雷达.路遥研究资料.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408.

[4]路遥.路遥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231.

[5]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2.

[6]路遥.平凡的世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329.

[7]刘再复.性格组合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172.

责任编辑:柳克

Abundant Intersection Areas—Creative Features of Lu Yao's Novels

SONG Gang
(College of Humanities,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The intersection belt of urban and rural areas is a unique field of Lu Yao's conscious exploration in his creation,aswell as amain feature,which not only reveals the huge gap between urban and rural life in material,but also the complex feelings of rural young peoplewho wander about urban life and provincialism,modern civilization and traditionalmorality.This thesis expounds the diversity of the intersection belt of urban and rural areas from its formation process and social historical connotations and so on.

Lu Yao's novel;creative feature;intersection belt;social and historical connotation;culture and individual awakening; narrativemode

I207.425

A

1009-3907(2014)05-0647-04

2014-01-15

宋刚(1988-),男,吉林永吉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西方现代文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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