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孤独,燃到灰烬了

2014-03-21李天斌

民族文学 2014年1期
关键词:木窗雕花桃红

李天斌

“我是如此的感伤于身心的孤寂和身体的病痛,

就像我再也无法恢复完整的自我……”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一炷香,到灰烬了,灰冷了,故事结束,世事退去——这便是孤独了。这孤独,从点燃的那刻起,就如水汹汹,如风肆虐,世事于此,薄凉,并萧瑟如秋。

我的外祖母就是。一生孤独,燃到灰烬。

最明显的例子是外祖母没有名字。“人咋会没有名字呢?”在我的印象中,即使一个再普通的人,也都是有名字的。母亲也总是摇头:“我咋会知道她的名字呢?”就像面对某个秘密,甚至是高深的哲学论题。

外祖母留在尘世的符号,仅是多年后一块墓碑上的“刘母何氏”几个字,简单,潦草,被时间忽略,也被荒草和风忽略。在那里,我只看见,一个孤独的背影,踽踽独行,身前身后,秋风浩荡,岁月模糊,如梦,如忧伤。

母亲总爱说起外祖母,她一边纳鞋底一边说:“你们不要看外婆现在这样子,年轻时她可是漂亮过呢……”从鞋底冒出的针尖,往往会趁母亲只顾说话时悄悄蜇一下她的指头,还带出点点桃花般的血。母亲不得不顿了顿,用嘴紧紧吸住那朵桃花,之后又说:“你外婆年轻时,五六月间,住在阁楼上,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看窗外的风景……”

外祖母就坐在另一边,白花花的阳光落在她白花花的头发上,牙齿早已缺席,满嘴漏风,一双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们——她听不到母亲在说她,她的耳朵早在多年前失聪了;她看见我们笑,也跟着笑,她不知道我们在笑她——我们打死也不信,眼前这个像残剩之物的老太婆,怎会以一副姣好的面容坐在阁楼上轻摇凉扇?

这有点像个笑话。

一只鸟在外祖母的头顶聒噪,外祖母抬头望去,一望又望。“可能她能听到那声音?”母亲说。“可能吧。”我们说。“可能鸟唤醒了她的记忆?”母亲说。“可能吧。”我们说。但这些猜测都没有意义,在一个遥远的故事里,一切都显得无足轻重。

我记住外祖母时,外祖母就这样苍老了。

外祖母一个人住在老屋,老屋背靠一座土坡,挨坡的窗户终年不见光亮,外祖母从黑黢黢的里间走出来,脚步蹒跚,面容枯槁——最初时,我疑心她是从黑暗中走出的鬼魅,我从不敢正视她,甚至每每想要逃离。

老屋很静,“寂静”的“静”,没有人的气息的“静”,只有外祖母的脚步来回响动,另有一只棕色小猫,安静地卧在灶台上,眼里闪着绿光,像燃烧的火焰——更重要的是,当我跟它四目相撞,它突然发出了声音,“喵——咪——”,瞬间呈现,瞬间消失,幽幽的,更是神秘的,仅一声,黑黢黢的屋子似乎又老上许多年——有点像墓窟,只剩下晃动的影子;有点像骨头上的磷火,肉体最后的微光。

一直多年,我都不敢迈进外祖母的房间。我怕被某个躲在暗处的鬼魅捉住。

老屋是外祖父跟外祖母一起修建的。

也该是许多年前了,外祖父一脸风尘地从外面回来,一回来就对外祖母说:“我担惊受怕够了,我们修房吧,我从此不出去了。”

外祖母满含热泪。她不识文化,却懂得只这一句就是:岁月安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了。作为一个普通女人,她并不需要什么金戈铁马、达官显贵的丈夫,她只需一份平实静稳的生活。

只是外祖母没想到,房屋刚刚落成,外祖父再次飘然离去,并且一去不回头,一直到她逝去,外祖父才回到老屋——只是她再也看不到这一幕了。我曾在另外一篇文章中写到这个细节,我把外祖父描写得有些绝情,还有一点点忧伤……但对外祖母而言,这已是后话,很遥远,也很荒芜了。

外祖父给外祖母留下三个子女:我的母亲、小姨、舅舅。三个子女一直跟着外祖母。外祖父始终像一朵不归的云,一直飘在妻儿的另一头。

我的母亲是长女。从七八岁起,母亲就跟着外祖母下地干活了。看着同龄的孩子们小鸟般叽叽喳喳去上学,母亲只能一边羡慕,一边问外祖母:“我为哪样不能上学呢?”“因为你没有爸爸!”“我爸爸去哪里了?”“你爸爸死了!”——说这话时,我想外祖母一定有切齿的恨,重重的尾音一定满含绝情的幽怨,只是那幽怨,又如何能对年幼的女儿说得清?

一直到母亲长大出嫁,她才知道外祖父的存在。外祖父托人送了钱来,说要给女儿订制嫁妆——那时候,母亲是多么激动啊,她自认为她的父亲一定会赶回来将她送上花轿。只是她失望了,一直到迎亲的唢呐响起,到她把花轿的帘子最后拉下,除了外祖母婆娑的一双泪眼,那个想象中的父亲始终没有出现……

“我的爸爸死了!”——从此,母亲跟外祖母一样,她们生命中的这个男人,已经千里万里,恍若隔世了。

一直到小姨出嫁,舅舅结婚,外祖父都没有回来,只是按他自己的惯例托人送钱来。多年后母亲曾替外祖母打抱不平:“要是换着我,我才不稀罕他那几个钱!”外祖母却总是很平静:“不管怎样,那是他送给子女的,他与你们,毕竟打断骨头连着筋哪……”

多年来,关于外祖父,外祖母始终不喜也不悲,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怨恨——她只是默默地,每天在老屋里走出走进,任岁月一截截脱落,任人一截截老去。

我常会想起一朵独自的花,在荒野,无人处,它寂寞地开,寂寞地谢;甚至来不及绽放,就被风吹落枝头,“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生命仅止于某个瞬间的来去——它多像外祖母的一生,一个也曾年轻也曾漂亮的女人,独自在一间屋子走出走进时,就已芳华凋谢,无人怜惜了。

只是我一直没问过外祖母,年幼时无法理解那份孤独没有问;年轻时稍有懂得那孤独想问却又觉得,有关情爱的话题羞于启齿;等到中年觉得可以问时外祖母却已谢世;所以一份猜想,一份错过的询问,就如铅般沉重,一直压在我心上,像一座坟墓,觉得沉沉的。

外祖母喜欢坐在那里,头顶是镂空的雕花木窗,定格着两朵桃红,虽然历经尘埃,却清新如昨。每天,外祖母都要将那里擦拭,终年不断。坐在那里,外祖母不断地在一对鞋垫上穿针引线,少顷,就会有一朵朵的桃红开放。一直很多年,外祖母始终重复着这项活计,一直重复得让我们不得不怀疑,一朵朵桃红上的细节,或许就隐藏着她不为人知的心事?

一直到双眼昏花了,外祖母仍要绣下一朵朵桃红;一直到看不清针线了,一直到她的手颤抖得拿不起针线了,才不得不放弃。但外祖母依然在那里坐下,一次次从镂空的木窗望出去——她已经看不见一朵桃红里的月亮寒凉如霜,看不见一截树叶落尽的枝条在寒风中寂寞地瘦去,但她依然如故,一直到她后来失忆,均未有一丝更改。

到这里,我才觉得先前是不懂外祖母的。先前她的一切隐忍,被淹没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她自己——在她真实的内心,她一定也渴望爱情的抚慰,尤其在无数个长夜,她一定渴望有一双伸向自己的爱情的手;所谓寂寞深闺,望断归鸿,或许也是外祖母的内心写照?

有几分不堪,更有几分凄凉。

而我终于觉察到,当外祖母在那里坐下来,尘世最真切的痛,就一点点漫了上来,如水,如风,疯涨,不可收拾。

那个绝情的人,一去不回——很多年,我都忍不住想要问外祖母,想要问她是否知道外祖父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但如同想要知道她内心是否孤独一样,每一次我都按住了自己的话头。

母亲却是知道外祖父有别的女人的,母亲甚至想要去找外祖父讨个说法。但每一次都被外祖母阻止了,“算咯,都一大把年纪了,儿孙一大群,吵起来多害羞呵……”每一次,母亲的愤怒都被外祖母的宽容平息了下去。

外祖母不想把事情闹大,一方面源于她的宽容,另一方面或许是她懂得,即使闹了,吵了,她也无法获得外祖父的心了——如果真是这样,我想,外祖母就不是一般普通的女人了,许多为感情寻死觅活的女人,是不可能抵达这般境界的——这已是一种放下,一种智慧,甚至是某种佛心了。

她让我想起那句经典的台词:“你实在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也或许,外祖母一直就将自己放在那光明处?

灰烬处,一种坚持,让人肃然起敬。

灰烬处,外祖母越来越老了。

外祖母从屋子里走出来——不对,此时的她已不能用“走”描述了,她双手扶着拐棍,从床上慢腾腾地爬下来,先站稳了,又慢慢地挪着脚步,一寸寸地,颤巍巍地,她必须努力保持身子的平衡。但她还是跌倒了,她在一片暗黑中不停地摸索,终于摸到了掉在一旁的拐棍,双手再次扶着,再慢慢爬起来,跨过门槛,最后来到了前屋,来到了雕花木窗下……

外祖母终日坐在那里,我们去时,她跟我们说话;没人时,她就跟自己说话——这让舅妈很不高兴,“从没见过这么唠叨的老人”。舅妈开始嫌弃外祖母,先是觉得不可理喻,再是为之心烦,后来觉得简直就是她生活的累赘了。

舅妈甚至驱赶外祖母了。“你真是烦死人了,你快点去你两个姑娘(指我的母亲和小姨)家住吧!”外祖母先是听不到也不明白舅妈的意思,到弄清后,一向隐忍的她终于发火了:“你要撵我去姑娘家住,除非你两口子死了!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母亲和小姨跑上门去跟舅妈吵起来了,舅妈一副无赖的样子:“你们有孝心就接她去吧!说白了我就是烦她!”但外祖母始终只有一句话:“我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里……”

外祖母越来越老了,也越来越不想活了。

“活着简直就是受难。”——尤其是当外祖母不止一次跌倒在那黑黢黢的屋子里,跌得血流满面时,求死的心越来越迫切;她不断地唠叨:“老天爷啊,你就快点把我收走吧!”她甚至常常跪在神龛前,又烧香又烧纸钱,说得其言铮铮,其情殷殷,总之是只求菩萨保佑她快点死去……

一方面是渴盼死神的来临,一方面则是死神迟迟不肯现身。在这样的消耗中,外祖母早已不再往雕花木窗上擦拭,一朵桃红上的心事,如深秋叶落,早已斑驳无痕,纷纷湮没。只有一群鸟雀,每天在窗前飞来飞去;一群母鸡,整天围着一只大红公鸡在屋檐下乱窜,每天都是纷乱的景象——但外祖母听不到也看不到了,生命在她这里,仅剩下一个又黑又大的空洞;她看见的,就只有一片死亡的光,在她黑黢黢的世界里晃动,再晃动,她渴望那束光将她挟裹而去。

有好几次,我们接到舅舅的电话,说外祖母已不省人事了。待我们赶过去,经历一阵悲伤的煎熬后,外祖母又醒了过来——她甚至更清醒了,她开始说话,说我们,也说她自己,时间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时间在外祖母身上,似乎真停滞不前了,也有可能绕道而去了。

后来,就常常有哭声从外祖母的老屋里传出来。

那哭声,呜咽着,从荒芜里漫过,时断时续,有时像一声长啸,突地而起;有时像一滴眼泪,倏忽之间跌落,尔后杳无声息,让人想起一匹身陷孤独的狼,在孤独里放逐自己。

外祖母原来的世界,已经大面积坍塌。

外祖母独自坐在那里,春花秋月越来越模糊苍茫——她只是不断地哭,只是不断地跟自己说话:“你这个老不死的呵……”还抽自己的耳光,责怪自己在世上的“赖活”。

外祖母已经不提到任何人,任何人的生活,均已在她的世界之外;在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对于生的憎恨,对于死的渴望。她独自挣扎着,怨恨着——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想喝农药自杀。愿望落空后就不吃饭,但她还是再一次失败了,虽然好几次均已气息奄奄,但喝下我们强灌下去的水后,又活了过来,死亡之神就这样一次次从她身上溜走,似乎一去不回头了。

时间一晃又过了好些年。

比外祖母年纪大的,去世了;跟外祖母同龄的,去世了;比外祖母小的,也有一些去世了。只留下外祖母,独自坐在那里,像被时间遗忘了似的。

一直到后来,当我们突然发现外祖母已经失忆了,才惊愕地知道,在我们忽略的细节里,时间早已潜入了她身体的内部,并一寸寸地切割着她的肉身。

失忆了的外祖母,已经不认得那扇雕花木窗,更认不得其间的过往岁月,即使那些如火如荼的生与死的情愫,也被她忘得一干二净。

除肉身外,外祖母已经等同于死亡。但所有爱着她的亲人,却又痛苦了——一边是她彻底死去的记忆,一边是她依然残活的肉身;生与死的交替折磨,每每让我们觉得命运对于外祖母的残忍。

好在外祖母已经不知道这一切了。时间在她这里,再次只剩下一个黑洞,只是这个黑洞,已经变成一片空白,没有任何颜色的“白”。

又过了多年,当我们几乎忘记了外祖母的存在时,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外祖母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自己的家里。

外祖母死后,如我前面所说,外祖父回来了,这是他离开外祖母长达半个多世纪后第一次回来。

他回来了,那个人却去了,永远地去了。生不能相视一笑,死后他却来为她送别——我觉得这就是外祖母的大不幸,也是一个绝情男人的不可原谅处。所以我始终没有跟外祖父说话,我觉得在一个孤独的亡魂面前,我们已无话可说。

萧瑟的秋风在屋外翻滚,屋檐下的核桃树不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若明若暗的灯光下,那扇雕花木窗染满灰尘,一切似乎都在作最后的告别——终于,外祖母的灵柩被乡亲们抬起来了,这时候,我看见苍老的外祖父眼里闪过一丝泪花——我不知道那泪花的缘由,但我很愿意那泪花是歉疚,甚至是忏悔,尽管一切都已无济于事,但我还是宁愿相信:一个绝情男人最后的眼泪,是自我救赎,是对自我的安慰,也是对别人的安慰。

我是最后一个跟外祖母告别的人。那时候,我长久地跪在新立起的墓碑前,一只乌鸦在不远处啼着,啼声哀怨;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湿湿的细雨不断落下来,我一边烧纸钱,一边凝视墓碑上那几个简单潦草的字,一边想起外祖母的一生,想起一个没有名字的普通女人,想起她的孤独——我哭了,一直到天黑,我才一个人回到家里。

晚上,我再一次看见外祖母——在梦中,她还坐在那扇雕花木窗下,一个人,在一朵旧年的桃红中目光苍茫;此后很多年,这样的梦境反复出现,在那里,我不断跟外祖母相遇,但即使在梦中,我亦清晰地知道,外祖母早已离世,她留在那里的,只有一份沉沉的孤独。就像一炷香的过程,到灰烬了,灰冷了,故事结束,所有的——关于尘世,关于一个人的身前身后,再谈论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责任编辑 陈集益

猜你喜欢

木窗雕花桃红
树干雕花
诗意的木窗
雕花木窗
雕花木窗
误春
雕花木窗
纸杯变身雕花椅
桃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