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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步难走(组章)

2014-03-08刘齐

文学港 2014年11期

刘齐

齐步难走(组章)

刘齐

渤海三题

(一)

冀地有一条河,名为戴河,曲曲直直,注入渤海。戴河北很怪,不叫戴河北,改了顺序,叫北戴河。戴河南相跟着,就叫南戴河。南戴河平凡,没有北戴河的大机关、大名气,但海天仁厚,依然许它凉爽,秀丽。当地百姓不愿独享清风佳景,特意在海滨辟一方广场,挂上彩灯,抬出花轿,迎接八方来客。

夏日傍晚,鼓乐声起,波涛声低,大红花轿现身人群。轿上流苏橙黄耀目,如风中谷穗,自由飘逸,撩拨情怀。京城小儿看得心痒,吵着要坐。家长故意板脸,说这个不比碰碰车,是很久以前,给新娘子出嫁用的。那也要坐,命令妈妈当新娘,并肩坐。母子刚一坐定,随即惊喜狂呼,原来那轿子不但徐徐行走,还会上下猛颠,颠得屁股连连脱座,脑瓜嘭嘭撞顶。未及稳住,轿身悠悠的,又荡起来,左一下,右一下,厢体几乎打了横,置于半空,瞬间定格。欢语笑颜也定格,爸爸撵着花轿,按快门键,亮闪光灯。

有人细查,花轿于广场转一遭,通常是三颠四荡,仿佛相声招数,三翻四抖。相声让人欢乐,花轿也让人欢乐,花轿是不说话的相声?

月亮升起来,给海面铺一道光辉。海面好像很快活,起伏跳跃,把光辉变成一万条小银鱼,只准看,不准吃。

花轿跟月亮借光,愈发迷人。消夏客排起队,争着“办喜事”。老话: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游南戴河的都是现代人,汽车人,火车

人,姑娘,小伙儿,华北,东北,老中,老外,人人都是头一回,人人坐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

一老翁,一老媪,犹豫,低语,终于携手,双双入轿,皱纹笑成九月菊,不知是庆祝金婚,还是钻石婚,或者不是正日子,把平常日子当喜日。

一胖人,两百斤不止,酡红脸,庄重,领导模样,似刚从某宴席归来,被随从拥着劝着,推入花轿。一上轿就笑,甚至挤眼,作怪态,矜持感消失殆尽。若是回到办公室,或者干脆回到古代,乘了绿呢官轿,举了回避牌牌儿,怕是难有如此情状。

胖人尝到甜处,一圈不过瘾,吩咐手下补钱,连坐三圈,轿杆压得吱吱响。孩子们瞧着有趣,鼓起小嘴儿,吹出一串串七彩肥皂泡。

花轿共两顶,每顶四人,俗称“四人抬”。轿夫皆是乡里精壮汉子,杏黄裤,蓝短褂,微汗,敞怀,露栗色上身,胸肌块儿大,腹肌块儿多,抡锄杠不在话下,游蝶泳也一定好条件。

配乐很讲究,无须录音机偷懒,专请乐手现场演奏,一支笙,两支唢呐,一排架子鼓,就叫海滩叮咚锵,呜哩哇,喜气洋洋,特殊热闹。曲目多为近年流行《希望的田野》《乡村的爱情》主题曲。也有战争老歌《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还有早年间的曲子,《百鸟朝凤》《一枝花》;却没有西洋的婚礼进行曲,太慢,吃面条拌蜂蜜——不对卤子。

场上另有一人,极矮,极瘦,一套红底儿白点子戏装,本已是小号型了,穿在身上,仍然逛荡,空若无物。其实有物,有一身好功夫,只见他时而秧歌,时而霹雳,翻跟头,折把式,扮老娘送女,仿恶霸抢亲,弄得气氛呼呼啦啦,热烈之上,更添风火。人们不断喝彩,惊异轿班里竟有这等人物。有心跟他搭话,却不知如何称呼,叫拳师太酸,叫舞星太腻,叫小丑不尊,索性合起来,统称高手,高手你真有两下子,哪个村的?高手不接话,沉于角色,不肯出戏。

花轿新上一客,高手忽然转型,贴了仁丹胡儿,戴了鬼子帽儿,端出玩具枪,缩脖弓腰,于轿旁护驾,或者押送。未等轿中人做出反应,高手猝然跌倒,似被某处子弹击中,手掩虚拟伤口,侧身,蹬腿,引观众爆笑不已。

轿班中还有一人,仿佛领队,手执绸扇,招徕游客,调度场面。前两年,担此任者是一中年男子,能张罗,自来熟,谈笑风生,掌控自如,长相颇似电视剧里的村官徐大地。别人说他像,自己也知道像,却谦虚说不敢高攀。今年换了一人接班,此人年轻,腼腆,往往只喊四个字:“起轿,奏乐”,就憨憨站定,不再多话。看客问,“徐大地”哪儿去了,知情者答:去秋最后一天出花轿,回家高兴,多喝两盅,半身不遂,来不了啦。众皆叹息,月亮渐渐升高,海面的银辉淡了一些,夜空更亮了。

(二)

兄弟两人,暑天攀渤海西岸昌黎之碣石山。山脚有文字:神岳碣石,观海胜地,九帝登临。九帝中,曹操拜演义传奇所赐,最为黎民乐道。中华博大,碣石倍出,今人聪颖,不甘人后,辽宁绥中便说,魏武踏上的,是我们那儿的碣石。山东无棣则说,我们这儿的碣石,才有正宗阿瞒足迹。一时争执不休,各有定论。酒肆、旅舍、车行、当铺,亦纷纷用碣石冠名,与有荣焉。

两兄弟不计较孰真孰伪,只管浏览风光,兼忆儿时琐事,父母之恩。巉岩竦立,石阶无穷,游客寥寥,蓬蒿送香。偶见现代简体字迹,某甲到此一游,某乙永远爱你,虽不及孟德遗诗才高,倒也写得一笔不苟。人无分尊卑贵贱,皆存流芳久远之心。

归程口渴,松荫深处恰有一奇异老妪,银发素装,席地而坐,手边有布囊,囊中有矿泉。此水县城两元一瓶,老妪冰冻之,背上山,仍售两元,似不知别处景点加价之通例。欲多付些许银两,退回。两人好奇,问所居何处,不语,信手指山下。两人来时得知,山下有杏林村,家家置暖棚,户户养鲜花,供应大小城镇,宾馆别墅。花贱伤农,一盆茉莉,不比矿泉水贵几毛。

黄昏下山,进村,入小卖店,买零食果腹。店无人,柜无锁。少顷,一清秀男童现身,圆脸浅黑,笑颜天真,言称他可负责。

选中点心饮品,童却不知价格,而且管可乐不叫可乐,叫可口。话音甫落,人影飘失。

遥见村口老槐葳蕤,树冠青黑,山民若干,摇扇纳凉。童子仰首,向某人询问一二,飞速奔回。两兄弟交款,夸奖:这么快,一定是体育委员,一年级的?童子点头,自豪,旋即疑惑,小脑瓜运作检索,判断:你们认识我老师?两人大笑,仿佛猜中头彩。问童姓名,答:刘嘉源。

两人更乐,其中一人,名刘嘉陵,说:神了,跟我犯一个字。

另一人说:这下年轻多了,都是同辈人。

出小店,伫立窗前打尖,膝下忽然闪出炕桌一张,是小童由屋内搬来,供两人摆放食物。不及言谢,童已隐入翠绿草丛,唯有棕毛乡犬一条,卧于桌侧。饲其饼干,稳稳接过,喀喀嚼,声响如人。食毕,并不贪婪讨要,而是静看两人,目光憨直,不似城中宠物狡猾柔媚。

离别,寻来童父——小卖店主,郑重赞其子。身旁人插话,说店主不简单,系皇家后裔。

两人说,原来是高干子弟。

店主笑说不敢当,顶多是破落贵族。

童子雾霭中嬉戏,不知大人所谈何物,一身短巧夏衣,若灰若白,难辨新旧。

(三)

夏天一走,海滨的喧嚣也跟着走了。气温和水温一天比一天凉,南戴河的沙滩空旷许多。酒楼的小伙计闲坐打牌,宾馆门前的洗脚池干干爽爽,即使零星有人从海边回来,也是穿着鞋袜,无须像暑天戏水者那样,冲刷赤足上的沙粒。

过了十一长假,海滩更加冷清,小汽艇和沙滩摩托入了库,婚纱公司撤了摊,道具秋千和假竖琴形影相吊。饭店礼品店辞退零工,关板锁门。停车场无人看守,任由空荡荡的地面遥对长天。

长天不归人管,长天不空,白日里有大雁南飞,晚上有月亮东升,这就是农历九月十五的月亮。

一年里,国人只重视元宵和中秋两个十五,这两夜纵使月亮被云挡住,也要热热闹闹一番。莫说中国人不守规矩,迟到早退乱拆屋舍,那只是单看某一面,另一面则不然,比如按时纪念,循序过节。倒退三十天,南戴河的中秋天人合一,月亮被千百游客的眼睛捧着,且受赞美呢。

现在不同了,大家回了城,楼群挡着,污染罩着,灯光晃着,看不到月亮了。就算能看到,也不往心里去,心里填满了杂草,哪有余地装月亮?

月儿不懂人间事,每逢十五照样圆。秋风瑟瑟,暮霭沉沉,南戴河这边,玉兔出海时便不似以往的银白,而是涂了新的色彩,像铜镜,像金轮,或者火柿、蛋黄,凭你雅言俗语,随意形容,不形容也不耽误月儿自身的美。月光泼到无垠的波浪上,波浪一耸一耸的,也辉煌起来。好像还有香味,天大的汤碗,洒了香油,甩了秀。

夏夜灯火璀璨的仙螺岛,此时关了电闸,与漫长的跨海缆车一起,只剩下模糊的暗影,休息。戴河口有两盏灯并不停歇,一红一绿,闪耀如常。本地人知道,这是给船预备的航标灯。外地人冷不丁一瞅,还以为是路面上的交通灯。

月亮超过秋雾,渐渐升高,把临海小街两旁的鲜花照得精精神神。这些花开了一夏天,还没开够,人车罕见之夜,正好与月亮互相欣赏。

有一个巨大的“爱”字,竖在茅草亭旁,不知是谁的创意。创意人走了,“爱”遗弃在海滩,拉着长长的身影。中国人一般不太单个说“爱”,总要加点什么,比如爱国,爱人民。海滩这个“爱”比较了解情况,就没用汉字表现,用的是“莺歌丽丝”。

海平线上,朦胧可见几粒十几粒淡光,排成一溜儿,静静亮着。那是一些南方轮船,泊在秦皇岛外,等候入港,装载大秦铁路运来的山西煤炭。冬天快要到了,再过一段时间,月亮就能看到冰花晶莹的海水、白雪皑皑的海岸。

沈阳二题

(一)

每次回故乡沈阳,我都要到孔雀理发店剪头。这个店在三经街,距我父母家不过一箭之地,是沈阳资格最老的理发店。文革前,我小时候,它就叫“孔雀”。“九·一八”事变前,我爸小时候,它也叫“孔雀”。它见过张大帅的兵、日本兵、国民党兵、红卫兵,更见过我们一代又一代的老百姓。孔雀,老沈阳人读作:“孔巧。”孔雀生南国,这么一“巧”,就好像入了东北籍,飞到松辽平原、浑河岸畔。

在北京,有时头发到了该剪的时候,我也留着。头发茬儿越来越长,盖住半边耳朵了,用我妈的话说,像个刚剪掉辫子的老中华民国警察了,仍然留着。这表明,我又有了回故乡的机会。

故乡这个店旧门旧窗,环境比不上北京的高级,花样也不多,理发就是理发,不按摩,不捶背,洗头没有仰脸躺着的时髦软椅,还得像早年间那样,坐在木板凳上,哈腰探头,被人按进简陋的小方池,用水管子哗哗地浇。但我就是喜欢。不仅仅因为它便宜、大众。

新潮美发沙宣之地,往往派前卫小姑娘站在门口,冷不防地、千篇一律地吆喝:“欢迎光临”。“孔雀”不然,“孔雀”来的多是回头客,员工像对亲友一样,看着你的眼睛,热情地打招呼。对我的招呼是:“来了”,或者:“又来看父母了?”

“来看父母”,是我的托辞。事实上,我的父母已故去十多年,我也调到北京二十多年。不过,我仍愿以一个本街住户的身份,一个双亲犹在的熟客姿态,跨进店门。一切似乎都没改变,镜子和台面依然置于原位,母亲依然年轻,依然“押着”懒惰的儿子,命其坐在摇把像舵轮的雕花老皮椅上,请她相中的老师傅,剃那杂毛杂戗难剃的头。不时还提出建议:这边短点,再短点。这小子啥都快,头发长得快,鞋和袜子磨得也快。人们就笑着搭讪:快好啊,慢了就成小老头了。

如今,那几把古典椅子还在,据说是从西洋进口,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我在江湖上跑了一大圈,奔波了一两年,突然某一天,又坐进亲爱的家乡老店,坐在真牛皮的老椅子上,与熟悉的面孔、熟悉的手指重新接触,时空观顿时奇特

起来,刚刚经历的外部世界,瞬间被清空了,而我,仿佛从未去过那些地方,一直就住在孔雀理发店周边。我的沈阳口音没有串味,沈阳的大事小情照样是我们讨论的重点。偶尔,会得到师傅亲切的批评:你呀,太不爱溜达!南站那个坦克碑早搬走了……人民体育场推倒好多年了。我则嘿嘿傻笑,叹息老建筑的大量拆除,城市记忆的日益困惑,沈阳都快不是沈阳了。

昔日的老师傅业已退休,昔日的年轻人变成了老师傅。但“孔雀”照样有年轻人。近年为我理发的,是一个姓李的英俊小伙儿,他好像比较另类,居然养蛇,谈起爬行动物,取毒啊,血清啊,头头是道。他的“辖区”内,贴着两张与“孔雀”格格不入的凶猛照片,一张是缅甸的黄金蟒,一张是墨西哥王蛇。“孔雀”的墙上,挂过宣传画、语录版、美人头、广告牌,现在又贴这个,贴就贴,店家泰然,顾客安然。我跟小伙儿说,哪天我去你家看蛇。他开玩笑说,那你得带两只小白鼠,给我的宠物当见面礼。不贵,一只才两块五,等于一个烤地瓜。

养蛇归养蛇,小伙儿的手法依然“孔雀”。他用老式剃刀为我刮胡子、刮发际时的沙沙声,跟老师傅的一样动听。而其他发廊、沙龙,好像结成了时尚同盟,纷纷废除了这项古老而实在的服务。

“孔雀”是我的老友,它像酒,年头越多越醇。又像罐头,不论有多久,一经启封,依然保鲜。

(二)

和我弟在沈阳小酌,下酒的话题是陈年往事。哥俩到一块不是搞规划来了,因此不怎么展望未来。忆旧最好,可以重返童年。身不能返,让返也不方便,都有家室牵挂。心返,敞开了返。

同胞多年,无须用“小时候”的句型做开头语,随意切入即可。这回切入的是碳酸饮料,具体说,是八王寺汽水。一说,彼此便会意一笑。当年我们顽劣,喜欢语言叛逆,好好一个八王寺,偏要念成“王八寺”,其效果,类似端庄的蒙娜丽莎,被人画了两撇小黑胡。所幸蒙女士照样迷人,八王寺汽水照样被那一代少年珍重。

平素日是无缘享受的,得熬到“五一”“十一”,学校组织游园了,一律换上白衬衣、蓝裤子,有红领巾的扎上红领巾,没红领巾的扎上领扣儿,然后,上北陵,或者东陵。汽水是自备的,还是校方代买的,记不清了,只记得每人一瓶,一毛五分钱,瓶子押金另算。瓶盖是用性急的牙齿咬开的,还是瓶启子撬开的,也已印象模糊,但却清清楚楚记得,瓶中窜出的那个汽,实在是顶人;被汽裹夹的那个水,实在是甘洌。

黄瓦红墙,松间湖畔,我们只顾畅饮,却不知晓,瓶中物竟是来历不凡的汁液,它取自八王寺里的一口奇井,井深百米,水源为长白山余脉的地下暗河。东陵埋的努尔哈赤,北陵埋的皇太极,他们,及其后代乾隆们,据说极爱这口井,封为御用水源,号称“东北第一甘泉”。

百姓的欲望不比皇帝差,清朝黄了没多久,沈阳就有了八王寺汽水厂,民族资本,中华品牌,甜了一茬又一茬家乡人。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除夕,我和弟弟吃罢年夜饭,还上小铺买过这种汽水。成年人了,不再说“王八寺”,但拿语言取乐、不好好说话的积习犹存,就跟店主说:来一个“葡的”,一个“橘的”,一个“果的”。店主什么浑小子没见过?应声递来一瓶葡萄汽水,一瓶橘子汽水,又顺着我们的话茬笑说:“果的”卖完了。“果的”,指的是八王寺汽水中最便宜、最受大众欢迎的果子蜜型,清凉澄澈,甜力威猛。勾起我们美好记忆的,主要是这个。

但外国资本却希望给沈阳人植入他们的记忆,控股啊,运作啊,争份额,渐渐地,八王寺汽水就被弄得奄奄一息,连带“汽水”这个汉语常用词都快作废了,人们张口雪碧,闭口可乐,不光沈阳可乐,北京的北冰洋、上海的正广和、天津的山海关等等,也都纷纷可乐。

客居异乡二十余年,多次回故里,饮料喝过无数,独缺八王寺汽水。光阴荏苒,它已不再是汽水,而成了精神世界的多元符号,指代欢乐,指代失落。

跟晚辈提此事,晚辈不屑:不就一个饮料

吗?

我不觉莞尔,想象将来某一天,他的晚辈跟他说,不就一个游戏软件吗?

弟弟不见了,大概是去洗手间。

猜错了,他去的是附近超市。回来时,神仙般拎着两个梦幻瓶子,上面令人难以置信地写着:

“果子蜜沈阳八王寺汽水始于1920年。”

哧哧启开瓶盖,香,甜,呛!舌头大喜,喉管大喜,全身心大喜,身子和心一起,回到幼时。身子是根本,比心更能辨识还原之路。

弟弟说,八王寺汽水憋屈多年,不甘心,又恢复生产了,父老乡亲都叫好,畅销。

饭后去卖场,准备给北京的沈阳籍友人捎几瓶惊喜。

货架上,“果的”“葡的”清清爽爽,跟可乐比肩而立。

纯真时代

冬日傍晚,北京有一所大房子格外骄傲,因为许多人都想进到里边去。进不去的很着急,攥一把纸币,逢人便问,有票吗?

大房子离天安门不远,名叫音乐厅,算得上艺术殿堂了,所以走廊里并不贴广告,而是挂了好些油画。油画看上去很有“派”,一笔一笔的油彩,都从画布上鼓出来,偷偷摸一把,有点拉手,不是电脑仿制的平板货。

演出大厅更有“派”,天棚极高,横横竖竖装了大量金属管子和造型奇特的木头,据说这样对声音特别好。舞台没有幕,公开,透明,简练,一架钢琴,几排阶梯而已。观众在低声闲谈,他们装束整洁,举止得体,怎么看怎么雅。

观众甲说,某某大师访华时,坐的和今天一样满。

观众乙说,那是,好音乐谁不爱听?

观众乙说话不标准,他把音乐说成音药。其实说音药可能更好,音乐如药,灵丹妙药,治痛苦,治庸俗,治小心眼儿,治老气横秋,治人间种种不愉快。

开演了。由于不用等大人物到场,或者大人物不显山不露水,早早就坐好了,故开演得十分准时。灯光大开,演员上场,一上就是一大群,一百来个,却不是成人,是稚气未脱的孩子,扎红领结,穿白衣衫,黑裙子或黑短裤,嫩生生的小细腿和小皮鞋往金色地板上一站,特别招人稀罕,掌声便汹涌着不肯停。一位鬓发霜染的男人出来时,掌声更响。报幕的小女孩跨前一步,管他叫老师。

老师负责指挥,却不拿小棒棒,只用手比划,俗称打拍子。拍子一打,小演员就嫩声嫩气唱起来。哎呀,真好听!清清亮亮的,顺顺当当的,观众好像净了心,赤了足,在软缎上轻盈行走,渐渐滑向远方,远方有小溪,有小动物,有一切天真可爱的好东西。谁知不凑巧,某某人的BP机吱吱叫起来,像一个小恶棍,试图把大家引到比较糟糕的地方。大家不爱去,就狠狠瞪机主。

孩子用中文唱了几支歌,又用外文唱,不止一国的外文,是好几国的外文,咿咿呀呀唱得爽。这些孩子不简单,去过美、意、日、俄许多外国。当然,现在出国不算很稀奇了,别的一些孩子也能出国,比如富翁的宝宝,官员的贝贝,名流的苗苗。可是,小演员的家庭未必显赫、殷实,出国便只好靠自己,靠辛辛苦苦磨练的本领。出国也不是玩,是演出,是比赛。比赛极严,评委极刁,并不因为你是小孩就格外疼你。

不疼就不疼,咱自己有出息。千百万成人在国内鸡争鹅斗、无聊度日的时候,这些小家伙竟在国外得了一连串世界大奖。得完奖,鼻子一

酸,拥在一起呜呜哭,像凯旋的球员,也像委屈的婴儿。小演员所在的团,是国家级童声合唱团。全世界有七大童声合唱团,他们傲居其一。今天,是建团十五年的纪念演出,算是过生日呢。

人世间,一般音乐已经很妙了。现在,孩子们的这些音乐更妙,他们在冬日里唱风和树,春天和羊羔,小龙舟和花蛤蟆,燕子和野蜂,野蜂飞舞,野蜂盘旋——内美内美内美内美……他们唱得太快,简直比野蜂振翅还快,怎么可能是用人声唱出来的?是小仙子、小魔童在唱啊!观众如醉如痴,欲仙欲死,简直太快活了。

唱翠谷双回声时,懂音乐的人从每个声部、每个乐句、每个音符中细听名堂,不懂音乐的人也觉得悠扬婉转怪好听的。觉出好听,也就是懂了音乐。音乐最好相处了,它几乎善待所有的人。忽闻大厅后侧传来回声,幽幽的美不胜收,大家便扭头找,怎么找得见?眼睛不管用,只能用耳朵听。

观众甲悄声说,回音壁原理。

观众乙说,唔,天坛。

曲终,两个小女孩走上台。老师向观众交底:刚才的回声,是她俩藏在一个隐秘地方唱出来的。全场齐喝彩,呵,多么俊秀的回音壁!

音乐会先是欢快,次而调皮,俏皮,不知不觉转向庄重,圣洁,深情。两曲之间,老师又说话了,语气沉稳,真挚。有这种语气的老师,家长都愿意把孩子交给他管。老师说,台下有不少超龄退团的老团员,我看到你们了,来吧,上台吧,欢迎回家,我们一起唱。老师的脸在笑,手在抖。据说他的办公室比较破,收入也不丰,远不及那些包装出来的、不识谱的星和腕儿。但是在台上,老师的燕尾服永远笔挺,步态永远坚定。老师既能带领如此非凡的团队,老师就是大师了。

老团员有些羞,迟疑着不离坐席,老师亲切地招呼,你,你,上来嘛。三五个身着便装的老团员就上来,插在服饰一致的队伍中,宛如青苗地里间种了花朵。唱着唱着,更多的老团员坐不住,纷纷归队做了花朵。其中几位女性,还热烈拥抱老师,像拥抱久别的父亲。昔日的少男少女已长成青春之人,胸脯或喉结已经凸显,高跟鞋或剃须刀已经常备,入了社会,入了江湖,在外面转了一大圈,算计,怄气,吃灰尘,烦恼逐渐多起来。现在,借着合唱团的神力,水倒流,表逆转,嗖嗖又变回来了,变回到清澈时代,美丽童年,表情纯净,音色无邪,四大歌后也嫉妒,八大天王也自卑。

台口堆满鲜花,观众都站起来。大家噙着泪水,击着拍节,随童声齐唱。那一刻,我也在场,我望着满台缤纷的童年,也想“变回去”。

白领迎亲

星期六上午,天色铅灰,飘着雪花。

一幢老式居民楼附近,突然停了一长溜儿轿车。

有几个孩子在外面玩,他们俱是见多识广的小人精,能一辆辆说出车的名字:奔驰、奥迪、奥迪,夏利、夏利、夏利……

倘若这一支车队载着威武的官员,或者闪着严厉的警灯,则孩子们再淘气,也会谨慎地躲在一边。然而车队却披着红,挂着绿,车门一开,钻出一帮笑眯眯的人群,小人精便扯开嗓门欢呼:

结婚啦!

楼墙上预先贴了个红喜字,大火苗子般腾腾燃烧。

人群闹闹嚷嚷登上楼阶,为首的小伙儿进了电梯,他是新郎,专程来接新娘。今天是正日子,所以绝对是专程。

有人说,喂,你可别窝在里边。

大家哄地笑了。

新郎说放心吧,我保证手到擒来。

其余的人留在门厅,他们看上去像是新郎的同事和铁哥们儿,也可视为迎亲的班子。

班子成员有拿摄像机的,有拿照相机的,有拿彩条喷瓶的,还有拿彩弹的。彩弹是新玩艺儿,据说往人身上一扔,能扔出一千个彩屑,一万个气氛。

有人不放心,怕一失手把人弄疼了。

大家商议一通,风格很高地说,时候一到,先往新郎身上扔。

门厅里还聚了些本楼居民,也等着看场面。先议论新娘是谁家的闺女,进而打听新郎的情况,得知他在一家外企上班,噼噼啪啪打电脑的,算是白领呢。他的朋友和同事,就是眼前站着的这些年轻人,自然也是白领。

风水轮流转,先前是绿领和蓝领吃香,如今轮到白领了,大家便很关注,问是哪国的外企,老板会说咱国家的话吗?甚至问到新郎的收入。

白领不兴问这个,别人问也不愿答,于是谈天气,说今天结婚真不错,瑞雪兆丰年。

又说太阳出不出来无所谓,只要心情好,刮风下雨也不怕,那叫风调雨顺。

白领们高高低低,肥肥瘦瘦,但有一个共同特点:穿得既雅致又单薄。

刚下汽车时,身上攒了些热能,可是光支出,无收入,渐渐就扛不住了。门厅呜呜漏风,也漏小雪花,众白领嘶嘶哈哈喷着白汽,频频看表,看电梯的数码显示板。天玄地黄,冷尿热屁。有个小伙儿想方便,哆哆嗦嗦问哪儿有洗手间。本楼一老头大大咧咧说,哪有洗手间呐小子?你上我家尿吧。

新娘家住九楼,显示板指着别的数字时,大家无动于衷,像股民看某种不相干的信息。

电梯升升降降,吞吞吐吐,终于就指到了9。

一个聪明小子分析,如果在九楼只停几秒钟,那就没情况,结婚不是上班,不是赶火车。如果多停一会儿,那就有戏了。

盼啥来啥,电梯真就停了老半天,那时间,干什么都富富有余。

众白领精神一振:OK,来啦!快点儿,准备好!

摄像机扛上肩。

照相机打开盖儿。

碘钨灯举过顶。

彩弹、喷瓶握在手。

静。

紧张。

嘴上都不冒白汽了。

电梯悄然下行,9、8、7、6……

一个小伙儿突发感慨:真、真是,如临大敌。

众笑,却不怪他乱用词。

电梯门开,更笑,大笑不已。

哪里是新娘?是一个瘪嘴老太太,拎一只菜筐。

哪里是新郎?是一个驼背老大爷,拄一根拐杖。

方方正正的电梯间神奇莫测,多像一个魔术箱,大变活人,也大变光阴。

那一刻有人太性急,竟把彩条嗤嗤喷到老人身上,这会儿连连说对不起。

老两口呵呵笑说,没事儿没事儿,我们也沾点儿喜气儿。

9字在楼层显示板上不断出现,机头、灯头、瓶头、人头一次次对准电梯,迎来的却是卖废报纸的秃顶男人,抱怨暖气漏水的烫发女人,背琴盒的撅嘴小丫头,睡眼惺忪、满脸雀斑的孕妇……

谢天谢地,欢天喜地,当然也是冰天雪地,一对新人连同他们的亲友终于——又是一个终于——降临大地。

一切按程序走,该做什么做什么,转瞬,一对新人被弄得万紫千红,满头满身都是好现象。

新娘人高马大,又是浅色打扮,故比新郎醒目得多。

新郎比较瘦小,此时也比较腼腆,小心翼翼

伴在爱人身边,一举手一投足都力求合乎点儿什么。却不像本地别的新郎官那样,运一口气,把新娘子横抱在怀里,从家门沉甸甸走到车门,不使其着地。

有人夸还是白领洋气,大方,自然,不搞俗套子。

有人说得了吧,新娘那么胖,他也抱得动?再说这一段路也不近呢,还有雪。

此时雪已转大,鹅毛般飘飘洒洒。

新娘子穿得太少,虽然健壮,仍瑟瑟的有些抖。可是还得照相,总照,和各种人照,一说茄子,就努力笑。

于是又有人说,还是抱着好,暖和。

又说披一件大衣也好,红呢子的,喜兴,挡风。没有哪个文件规定,冬天夏天结婚都穿一样的服装。

新娘的父母跟在后面。父亲头发花白,面容朴实,笑吟吟地跟邻居打招呼。可能是太激动了,居然傻傻地问大家:吃了吗?他胸前别一小枝鲜花,花枝下压一枚燕尾红条,鲜艳,气派,尊贵。通常领导剪彩、老板开会才佩戴这种豪华标识,上面写着贵宾、首长、主席团。

母亲没戴红条,甚至也没刻意打扮,因此更显普通、随和、慈祥。走着走着,突然就哭了,声不大,泪水却不少,扑簌簌止不住。

女儿走在前面看不见,别人就搀着她说,多有福气啊哭啥?再说离得挺近的,说回来就回来。

母亲摇头,抽泣:不一样啊,不一样。

于是便有人跟着叹息。岁月如流,盖头换了列宁服又换了婚纱,花轿换了自行车又换了汽车,唢呐换了手风琴又换了光盘,但新嫁娘的母亲依然要流泪。女婿他的领子不论是什么色儿,他依然要规规矩矩管岳母叫妈。

人群迤逦着走向车队。

奔驰是头车,头车的头上还装饰着一对精巧的小绢人。小绢人甜蜜地拥在一起,微笑,雪打湿了脸还微笑。

该上车的人纷纷上车,坐好后,车就徐徐启动了,把积雪压得沙沙响。

集体活动

数学系访问学者老梁特恋群儿,没事儿总爱串门,却不知在美国串门是要事先约定的,因此经常当不速之客。敲门时手还挺重,梆梆梆梆,捕人似的,往好了想也跟剁馅儿似的。主人若闲着,倒也笑脸迎客,陪他说些个因缘。如果家里碰巧有一件事,这事又不愿让人知道,就很麻烦,双方杵在门口,嘿嘿干笑着,半晌不挪步。

老梁不但恋群儿,组织观念也强,入校后发现无人主动前来领导,便嗫嚅着打听别的中国学人,这事或那事应该向谁请示?大家说不用请示你自己决定就是。老梁只好自己决定,但内心却很忐忑。以后遇事又问向谁请示,人们便不耐烦,说,你现在是在美国啊,只要不犯法,没人有闲功夫管你。从此,老梁的事成了一个笑话四下流传。

我从不笑话老梁,相反倒很同情他,尽管我在国内时,从小学到工作单位,操行鉴定总是自由散漫。忆往昔集体活动稠,刘齐在人堆儿里常溜号,偷着弄点儿个体的小动作。不料每次都低估了领导的洞察能力和群众的雪亮眼光,只好检讨再检讨,保证复保证。

到美国后不瞒您说,我着实轻松了一阵子。起床起晚了,索性蒙起头,再搂它一个回笼觉。听课听腻了,抬起屁股大大方方走人,同学熟视无睹,老师也熟视无睹。离开教室,想干啥干啥,爱上哪儿上哪儿,汽车一拧钥匙,呜的一声就启动了,出城出州甚至出国都不用报批。

可是,轻松轻松又有点不得劲儿了,直觉得四周里空空荡荡,飘飘悠悠,脚落不了地,手也没个抓挠儿,没个挂靠。不论老美还是老华,大家都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爹没死娘没嫁人也是个人顾个人。一年到头没什么人注意你,总结啊汇报啊就更谈不上了,以至于我都有点想念那些领导起人来无微不至的国内上司了,甚至想念那些烟雾缭绕、咳嗽声不断的大会小会。

我当年插队的屯子,有个叫福德的老实农民,每天下晚在家扒拉几口饭,赶紧往队部蹽,不管有会没会,炕头上一囚就是半宿。自己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利索,偏爱听别人说,说什么都行,能连成溜儿就行,听到精彩处还会傻傻地笑,边笑边拍炕席,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甚至有人拿他取笑他也不恼,大家笑,他也笑,好像笑的是别人。

公社黄了以后,小队部夷为平地曲终人散,不再敲钟,不再集会。福德每天吃完晚饭仍然到老房场那儿转悠,有时就坐在破砖乱瓦上发呆。过路人逗他说福德你逮蛐蛐呀,福德不理不睬,过路人就叹惜说福德魔怔了。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也认为福德魔怔了,遇有熟人从乡下来,还总打听他好了没有。直到现在,我呆在美国,呆在静寂的、没着没落的空气中,我才逐渐理解了福德。

福德哪里是魔怔了,福德是馋集体活动了!

刘齐现在也馋!

有时,我实在馋大发劲儿了,就到酒吧、咖啡馆一坐,和随便什么人聊一聊。聊一聊就好受不少,同样的酒,同样的咖啡,在人群里喝跟独自闷喝感觉就是不一样。

当然价格也不一样,不一样得让人心疼,刘齐还没发展到唰唰甩大票子的阶段。

不过话说回来,若是真到了那么一个阶段,也就用不着泡酒吧了,我一定租个大场子,再雇一帮子人,即兴想个题目,一口气开它一百天的会,不过足瘾了不准散伙!

美国有没有这样的地方,既不要钱,又能经常参加集体活动?有,这地方就是教堂。

美国的教堂和商店一样随处可见,商店管物质,教堂管精神。每个星期天一早,大人小孩都穿得周周正正,神采奕奕地往教堂奔,遇熟人还招手握手,拥抱接吻,说些别来无恙体重或股票指数降了没有的亲热话,俨然一次美妙的大Party,就差举着香槟酒碰杯了。

教堂还时常举办一种叫“查经班”的活动,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查经班疑是早年间的译文或港台一带的叫法,英文是BibleStudy,Bible是圣经的意思,Study是学习的意思,故译为圣

经学习班也不为过。参加这个班不但可以得到免费的宗教读物,还可以吃一顿晚饭,管够吃且分文不取。我参加的那回吃的是炸鸡腿儿和蔬菜汤,味道蛮好,只是稍微淡了一些。

晚饭之后,十来个人一间屋子,团团围坐,由一人诵读经文,大家逐段讨论,领会微言大义。我不是基督徒,我那一组还有几个也不是基督徒,我们便被称为慕道友。这使我不由得想起红外围的名称。红外围是红卫兵的外围组织,通常由那些出身不太纯但仍可争取、团结的分子组成。红外围的袖章不太宽,色彩不太艳,对黑五类的态度也不像红卫兵那么凶,但骄矜之气还是有的。

开始查经了,我收起不伦不类的联想,凝神细听。我所在的房间里恰巧都是些木讷谦让之人,一段经念完,任凭领读人百般提示——耶稣用五饼二鱼喂饱了千百人这一段有几层含义?说明了什么?可大家面面相觑,就是不发言。我于是有些不忍,便一二三四因为所以地谈了一通。

场面渐渐活跃,人人露出赞佩神色,领读的女士更是频频点头,并大声夸奖说,刘先生第一次参加活动,就讲得这样好,看得出刘先生一定很有悟性。我心想没摸过大膘子月亮还没见过大膘子月亮?再说红宝书指方向咱也是过来人了,讲也会不拿稿侃它半小时一点不打怵,顶多有点磕巴。

回忆镜头一:生产队忆苦思甜,我发言说旧社会贫下中农穷得连袜子都穿不上,这时一个嘎小子插话说福德现在也没穿袜子,福德,你对社会主义有想法啊?哄堂大笑。福德也笑,笑完又有点紧张,怯生生地望着我。他果然没穿袜子,破棉裤和破棉鞋之间,露一截黑瘦如铁的脚腕儿。

回忆镜头二:福德家稀疏的秫秸杖子前边,风呜呜地吹,吹得秫秸杖子簌簌地响。我送一双袜子给他,他默默地看着我,那眼神与其说是充满谢意,不如说是充满歉意。我转身要走,他执意让我进屋,进了屋又没话,只是干坐着,大眼瞪小眼,外加抽烟。一袋蛤蟆癞抽完,我便告辞。福德咽了口唾沫,很努力地说了一段话,吭吭哧哧的,断断续续的,其大意是,他喜欢听我发言。

查经结束,各组人员聚到大厅学唱赞美诗,一人发一张激光打印的歌片儿,一排排并肩站好,跟随教会人员抑扬顿挫地发音。

用电子风琴伴奏的小姐风度极佳,有人唱错了,大家都笑,偏偏她能憋住不笑,并且宁静地、鼓励性地注视着唱错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数学系的访问学者老梁。

学唱结束,我走过去和老梁寒暄说,刚才吃饭怎么没见到你啊?

老梁说他在后面帮厨。

我说怪不得菜汤这么中国呢,原来有老梁的智慧在里边。

老梁忙谦虚说不行不行,又说这里什么都好,就是调料太缺。老梁穿一件黑色西装,西装领的上面搭配着白色的衬衫领。老梁的头发也是黑白搭配,但却是黑在上,白在下,上面的是染过的,下面的是新长的。

“你常来吗?”我问。

“每次都来。”

“感觉怎样?”

“挺好。”

“怎么个好法儿?”

“隔三差五就活动一次,有个念想儿。遇到困难大家还能帮衬一把。”

我报之一笑,同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不是已经……”

我想打趣说已经加入组织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老梁懂我指的是什么,他说还没有呢,说完脸就红了,红脸上还浮出一层浅笑,通常只有那些被人说破心事的少男少女,才会有这种羞答答的浅笑。

感谢身体

未来的某一天,直说吧,就是临终的那一天,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向自己的身体,由衷地致谢。我将委托衰老的双手,缓缓抚摸身体的各个部位,逐一表达我的谢意。

感谢五官,给了我一个平凡而又与众不同的容颜,让我活在世上,有标志,有感觉,有意思。感谢鼻子,感谢嘴,感谢耳朵——你真行,此时此刻,居然还能听到我揉搓耳垂儿的窸窣声。小时候,为了显得有福气,我没少扯动耳垂儿,试图让它大一些,长一些。你疼,委屈,犟,按原计划生长,把音乐、流水、风、母亲招呼吃饭、父亲讲童话,以及地球上其他美好的声音,一五一十,源源不断地传来。还要什么福气?这就是福气!福气不是橱窗,不是塑料花,福气比较深刻、实在。

摸到眼睛了,亲爱的眼睛,可怜的眼睛,我一小就把你给弄近视了,还有砂眼、角膜炎、粉尘、烟熏、切洋葱的辣气、低度灯泡、电焊强光、媒体围攻,小字号,闪烁的屏幕,无休止的刺激!我贪得无厌地攫取信息,让你一次又一次受苦。我屈从莫名其妙的审美习惯,多次抱怨:你不够大,不够亮,不是人见人爱的双眼皮。你任劳任怨,一如既往,替我辨识一千个颜色、一万个形态。甚至我的抱怨,也离不开你的配合。在镜子里,你默默地注视着我,坦然,恳切,不撂挑子,不拿一把。

感谢皮肤,这么多年,你一直守卫在身体的最外围,日晒雨淋,冰霜磨砺,你从最初的光滑、细腻,变得粗糙、干燥,成了皱巴巴的“陈皮”,辛苦了!

感谢骨骼和肌肉,帮我站立,跋涉,拥抱。人活着,能拥抱,紧紧地拥抱,温柔地拥抱,随心所欲地拥抱,多好。

轮到指甲了,哈哈,你们这些小薄片,可能是我身上最愿意扩展的东西了。四肢和躯干,他们不长了,告一段落了,你们不肯停。活到老,长到老,年轻到老,是一个什么样子?是指甲生长的样子。总这么长,有用吗?生长一定要有用吗?再说,怎么能够断定,造物主的安排,有用,还是没用?研究一下指甲生长的“态度”,没准儿能发现好多人生奥秘。

在我行将就木,去住特殊的“单间”之前,我已无所顾忌,放开了。因此,我要郑重向我的生殖器致谢。尊敬的生殖器,如果没有你的暗中相助,很难想象,我会怎样度过此生。你结构精巧,一专多能,助我方便,助我愉悦。原谅我的自私、虚伪,原谅我对世俗观念的追随,这些年,我只顾自己偷着乐了,从未在公众场合对你表达过一丝敬意。相反,却屡屡拿了你的诨名,去比拟人世的卑贱肮脏。殊不知,卑贱肮脏的,恰是我自己。我的想法见不得人,却以为你见不得人,左一层,右一层,把你捂得严严实实。现在我要说,老伙计,你是上天赐予我的一份厚礼,你和其他器官一样,洁净,端庄,高贵。你不该只叫生殖器,你还应叫快乐器,美好器。

我的七尺之躯,除了伸手可及的表层单位,犹有繁多的内部机关,手掌无从前往,我就用心声致谢。

“首”先,感谢大脑,大脑就是“首”,是“首”中奇葩。我知道,这一感谢的信号,就来自大脑,因此听上去,像是某一团体、某一商号,在巧立名目,自我颁奖,肥水不流外人田。但我仍要感谢。我感谢的是,我的这份感谢,连同我的全部精神活动,所赖以产生的大脑本体。鸟雀离巢,啾啾传情;山泉出洞,汩汩言恩。大脑啊,谢谢你,让我有了七情六欲、奇思妙想,活得有滋有味,明明白白。就算有些事没弄明白,那也糊涂得有趣,朦胧得开心。

遗憾的是,抱歉的是,茫茫脑海之内,还有很大一部分区域,很大一部分潜能,我无法启动,无力开发。漫漫的岁月让我悟出,这一部分大脑,是给今后更聪明、更有需要的人们预留的。上天目光远大,将这未来版的智慧系统,提前一步,发给我们,用以激励生命的演进,昭示辉煌的前程。我的系统耽搁了,别的系统还在。所以,我也要提前一步,替我的同伴,我的后

人,感谢这一部分大脑。你蓄势已久,待机而动,是功能无比强大的新智能载体、超思维摇篮,拜托了。

还要感谢血,感谢心脏。人人都说心脏重要,是发电厂、反应堆。我更愿意说,你是泵站,是锅炉房,辛劳的锅炉工在里面不断添煤,续水,供汽,除渣,全天候,连轴转,从来不下班,一辈子不偷懒,睡眠时间也不懈怠。人若想勤奋,不一定舍近求远,于身外寻求榜样。虔诚地摸一摸胸口,心脏永远在努力跳动。别让它白跳。

其余各脏器、各部位,同样重要,同样让我感恩。大家默默地、不见天日地操劳,精诚合作,功勋卓绝,却没有机会闪亮登场,而是无限期地藏在幕后,代人受过,收拾残局,细心打点,义无反顾。前台贪吃了,胃肠加班;抽烟了,肺和血管担待;醉酒了,肝脏忙碌;跌跤了,撞墙了,神经挺上前去!我憨厚而又仁义的朋友,你们这一生,压根儿就没想过出人头地,得奖杯,露脸。也没法露脸,露脸就麻烦了。并不是所有的生命都希望露脸。

身体结构复杂,生命体系博大,一定还有许许多多的器官或组织,囿于我的浅陋,我的疏忽和局限,没有被一一列举,有些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真是对不起。借此机会,我一并向各位致谢。尽管我知道,即使不感谢,你们也不会挑理。

人类的平等,人类的合作,人类的品行,早在被政治纲领、社会宣言、道德信条加以强调之前,就已经完美地体现在身体各部位的关系之间。造物主拿了人类的身体当教材,不断给人类上课。可惜我骑马找马,身在宝山不识宝,醒悟得太迟,理解得太少。

根据经验,最终,我的死,可能源于某一器官的衰竭。我不会埋怨这一器官,相反,会加倍地感谢。因为,你已经尽力了,你是木桶中最单薄的那一块板材,你比别的板材承受的压力更大。平素,我得过且过,漫不经心,对你关照不够,但你勉为其难,一直挺着。请再挺一会儿,马上就好了,我们就要进入另一个领域了。那里是生命的新去处,新境界。

离世之前,可以估计到,我生命机器中的某些部件,仍然会顽强地、恪尽职守地(甚至有点“傻乎乎地”)运转,一直运转到最后一秒钟。仿佛阵地沦陷之际,国家灭亡之时,那些忠勇的兵士、坚贞的遗民,为了一种信念,一种责任,兀自奋斗不已。如此形容,似乎过于凄凉、惨烈。你们理应拥有更好的结局,更具价值的归宿——迁居!移植!帮助别人获得新生,你们自己也获得新生。感谢你们,羡慕你们,替我向你们的新环境,问好。

再见了,朋友们,我跟你们挂个号,倘若我有来生,还请你们做我的身体,那时,我一定改正不足,善待大家。可是,还有来生吗?我是否在开空头支票?是否像一个不甚负责的官员,退休之后,才想起关心民众,才于事无补地说: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如何如何?

以上文字,断断续续,写了好久,一直写到上个月的十一日。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当天夜里,我突然病倒,住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想起这篇稿子,不禁笑了,边笑边抬手臂。护士说:输液呢,别乱动,都“回血”了。

今天,痊愈了,为稿子结尾。重新坐在电脑前,我最想说的有两点:

一、人生苦短,感谢要趁早。不要以为,你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天有不测风云,时不我待,所以,现在就要向身体表示感谢。感谢不能空手,要带礼物。这个礼物,就是对身体的呵护,立即行动,并持之以恒。

二、身体是父母给的,父母是天地给的。令人称奇的是,身体又非常像父母,像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点点滴滴,分分秒秒,爱我们,帮我们,容忍我们。所以,感谢身体,并非一件单纯的事情,由此出发,我们可以做得更多。

大鹤学英语

大鹤,我朋友,东北人,身高力大,自信心从来不缺,英语只会说OK拜拜,却敢单枪匹马闯荡美利坚。有一天逛街逛饿了,四下一撒目,没有一家中国餐馆,那就西餐馆吧。

坐下身子,服务小姐先送一杯免费冰水,再问大鹤点什么菜。大鹤不会说,但大鹤有办法。通常大鹤先从菜谱上找阿拉伯数字,阿拉伯数字代表菜号,代表页码,代表电话。大鹤不看这些,大鹤看价格,跟$号连在一起的就是价格,挑一个合适的,用指尖儿一点,说声OK就好使。

但这一次大鹤不想这么做,这么做价格上有保障,味道上却要冒风险,弄不好还得撞上那种意大利面条,黏糊糊的,跟那什么似的。

这一次大鹤想明确表达自己的愿望。大鹤的愿望是吃鱼,他便指了指水杯,又用叉子挑起一块冰,再放回去,让冰在水中漂荡。

服务小姐转身就走,不一会又回来了,给大鹤一个大杯,杯里没别的,全是冰。

大鹤说是鱼不是冰,可惜说的是中文,小姐只有发愣的份儿。大鹤就站起来做划水状,两只长胳膊一分一合,典型的蛙泳姿势。

小姐还是发愣,大鹤心想鱼类不灵改禽类吧,就势把胳膊一弯,两肘抵肋,两只大巴掌便上下呼扇起来。扇几下还不尽兴,清一清喉咙,高声尖叫:

哏儿、哏儿、哏儿——!

结局非常理想,大鹤不但如愿以偿地吃上了鸡,还博得了小姐的赞扬。小姐先竖大拇指,竖完了又亲昵地拍拍大鹤的手背儿,拍完了再竖大拇指。

几天以后,大鹤提起这事,仍然美滋滋的。我说,幸亏美国人心疼小鸟小兽,一般饭店,带翅膀的只有鸡。若像咱国似的也卖烧乳鸽,还贵得要命,你不挨宰了么?大鹤说,得了吧,刘齐,鸽子咕噜咕噜的,会哏儿哏儿叫么?

凭着肢体语言和象声词汇,大鹤在美国的初级阶段虽不能说如鱼得水,倒也马马虎虎过得去。吃喝比较容易,到超市买东西也不难,相中什么了,拎起来往小车上一放,推到收款台,人家要多少钱给多少钱,一句话不用说,说也不怕,拜拜一声足矣。

相比之下,打听洗手间在哪里比较麻烦,放一般人身上,谁能比划清楚这个意思?大鹤能,大鹤活活是逼出来的。有一次大鹤怎么找也找不到地方,不得不东跌西撞,满世界乱窜,一见到黑头发的先生,急忙用中文发问,可惜除了日本人就是韩国人,再不就是越南人,没有一个是中国人。后来大鹤受不了啦,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逮住一人,便用食指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弧线一端起自大鹤的腹部,另一端连同食指直插地面,大鹤的腰也随之弯了九十度。

据大鹤讲,当时那人以为大鹤在行古典式鞠躬礼,就赶紧摆手,还呜噜噜地说了一串儿话,听起来像是“使不得、使不得”的意思,说完就要溜。大鹤哪里肯放,拦住那人,第二次弯腰向地面划弧线,边划边用嘴发出尖利的哨音,中国人给小孩把尿时经常这么吹口哨。老美如何给小孩把尿,不得而知,但那人却恍然大悟,飞速将大鹤送到了地方。

从此以后,大鹤开始学英语。他对我说,咱这么大个子,哪能总向人家哈腰!不就是ABCD二十六个字母变来变去么?火星啊、黑洞啊、高科技啊,太深,不好变,咱就先变吃喝拉撒。

我说生活用语好学,用点儿功几天就能上口。古代游牧民族没有高科技这些啰嗦儿,几百个单词能管一辈子,什么事都不耽误。

我本意是想强调生活用语的简易性和重要性,给大鹤鼓鼓劲,不料却说得他两眼发直,神色黯淡,半晌才喃喃说,他那么大个块头儿,当个游牧民族正合适,每天晚上点一点牲口数,看一看夕阳西下,就可以钻帐篷里喝闷酒儿了。

停一会儿,大鹤又感慨说,当初在国内学点儿英语多好啊。

我安慰他说,那也得发蒙,刚来谁都得发蒙,我来快一年了,时不时地还发蒙呢。大鹤,只要你不嫌我发音难听,今后想学什么词尽管来问。

大鹤说他现在就想学。

我说别拣太难的问,我也是游牧民族。

大鹤想学的并不难,但却让我直犯核计。他想学这样一句话:

“I can't speak English(我不会说英语)”。

我说你怎么单练这一句?

大鹤说这一句现阶段使用频率最高。

于是我就开教,大鹤反复念,念顺口了才告辞。

过了几天,大鹤见我面劈头就说,你教的那一句不好使。

我说没错啊,挺正宗啊。

大鹤说就是太正宗了才不好使呢。你走道遇见人了,人家问你事,你说I can'tspeak English,人家想,你说你不会英语,不像啊,这句话你说得挺专业啊。要是遇见小人也就算了,要是遇见好人,倒显得咱不实在了。

我说那怎么办呢?大鹤说他把句子窜改一下,变成这个味儿的:

英鸽力士,挠!(English No!)

大鹤刚一“挠”完我就乐了,这是一个相当滑稽的句子,我由此居然想到了日本鬼子,就拿腔拿调地说:

英国话的,我的不会说。

大鹤接茬儿说:东洋话的,咱国也不说,咱就铁炮的给了。

笑归笑,说归说,大鹤创造的句子还真管用,我试了几次,效果奇佳。美国有些推销员,坚韧顽强,百折不挠,你说不买不买就不买,他那里还是破裤子缠腿,令你不胜其烦。现在好了,你只要给他一句英鸽力士挠,他就没电了。

英鸽力士挠不但多次帮我摆脱纠缠,而且还帮我……说来不好意思,帮我讨了一回巧。那天去银行存款,银行小姐让我填单,我一懒,张口一句:英鸽力士,挠!小姐真好,二话不说,利利索索帮我办完了事。我有点儿惭愧,想说点儿什么,又怕前后不一致,就抱起拳向她致谢。

回头再说大鹤。大鹤英语学得相当刻苦,也相当灵活,进步就很快,几个月光景,已经会说许多许多话。当然,有些话说的并不地道,但表达起意思来却也宽宽绰绰地够用了。

大鹤给唐人街餐馆骑车送外卖时,碰上一回劫道的。劫道的是条壮汉,长一腮帮子硬毛,攥一刀把儿,一按机关,刀尖奔儿地跳出来,杀气实在腾腾得可以。

大鹤的第一反应是装糊涂,比比划划地说,英鸽力士,挠!

剪径的强盗并不退,反而逼上前来,指指大鹤的衣袋,做了个要钱的手势。这手势简洁、明快、蛮横,古今中外任何人都不会误解。

大鹤火了,把自行车咣啷一摔,把衣服拉链唰啦一拽,拍拍胸大肌,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

If(如果)、you(你)、want(要)、money (钱),I(我)、have(有)、no(无)!

If(如果)、you(你)、want(要)、life(命),

I(我)、have(有)、one(一)!!

美国强人从未听过这种奇特的英语,他爷爷辈的也没听过,不禁吃了一惊。再一端详大鹤的身板儿,尤其是大鹤的拳头,大鹤的气势,自己不由得矮了三寸,瘪了一圈儿。这时大鹤运足了丹田之气,用叱咤风云的中国话怒喝一声:滚!

美国李鬼马上掉转身子,抱头鼠窜。

大鹤得意了,向几位目击者又说了句妙语:

对这种混蛋呀,就得Give a color see see!

这也是一句用中国思维组装起来的大鹤式英语。

现场的老外都听得莫名其妙。

现场的中国人却猜出大鹤说的是:给点儿颜色瞧瞧。

如今,大鹤在一家电脑公司做事。除了逗乐子,他再也不说这种奇特的英语。他的口语能力已经超过我了。

在美国当女佣

即使按文革标准检验,作为一名青年女佣,星妹的言论也少有丧失立场之处,因为她从未说过雇主的好话。星妹虽然长得风姿绰约,毕竟受党教育多年,懂得美国是头号资本主义国家。给老美打工,说得好玩点是战斗在敌人心脏。其实质呢,还不是受剥削受压迫!

星妹当过餐厅女招待,三天不到就怒火万丈,说老板整个一个美国黄世仁。又给几家上流社会的干家务,分别称呼雇主为绿眼睛周扒皮或红头发南霸天,等等。今天针尖对麦芒,明天碾盘碰碌碡。结果倒也扬眉吐气——没等雇主来得及炒她的鱿鱼,她抢先去炒雇主的鱿鱼:姑奶奶走人了,不跟你们一般见识了。朋友问起打工体会,星妹凤眼圆睁,细眉倒竖:“美国人啊,真叫一个坏!”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星妹的言论最近出现了新动向。她现在给一对年轻夫妇看小孩,居然对男主人大加赞赏。男主人叫欧文,在大学读生化博士。据星妹讲,欧文先生为人相当好,确切说是相当有魅力。在他家干活,不但没有压抑感,而且非常自在,简直是享受,尤其当你和他交谈的时候。他知识又广,见解又绝,嗓音又纯,又会根据你的英文程度调整语速和用词,你没法不感到舒畅。

星妹说这番话时,表情很真、很美。我倒吸一口冷气,觉得捕捉到了什么,又觉得有一种责任感在心中盘旋。星妹的丈夫叫老韩,老韩是我哥们儿。我于是嘻嘻哈哈、老奸巨猾地说,简爱故事万古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星妹剜了我一眼,说齐哥你太可惜了,挣扎了这么多年,还是那种爱给男女生乱配对的中学档次。告你吧,我还差呢,老韩更来劲,恨不得天天跟欧文见一面。你不警惕你哥们儿的同性恋倾向?

晚上,在星妹家,两口子当我面又大肆夸奖了欧文一通。我于是知道,这位先生从十六岁就开始打工,卖报,送货,扛大个,在餐馆跑堂,也给人家看过小孩。因此与星妹惺惺相惜,经常眉飞色舞地交流保姆业或饮服业经验。欧文现有两个硕士学位,都是自己挣学费拼出来的。甚至连老婆也是打工时认识的。当时两人在一个餐馆端盘子,端来端去就端出了感情。

“看来欧文一定是苦孩子出身了。”我说。

“什么呀,”星妹说,“人家正经是美国高干子女呢!”

欧文的父亲原来在华盛顿做大官,现在在费城做大律师,既有钱有势,又愿意帮助儿子和儿子的朋友。星妹家浴室的下水道堵了,求房东好几次,也不来修。催急了就放狠话:不想住随时

可以搬家。欧文听说后马上给老爹打长途电话,让老爹再给恶房东打长途电话。不晓得大律师说了什么掐脖点穴的法律语言,恶房东撂下电话就屁颠屁颠地来了。不但疏通了下水道,而且表示要少收五十元房钱,以示歉意。态度比小天使还纯真。

欧文平时省吃俭用,连超级市场免费提供的塑料袋都舍不得浪费,用过了洗一洗接着再用。但对萍水相逢的无家可归者,却大把大把捐钱,眼睛一下也不眨。每个星期天都到自家树林里劈木头,然后挨家挨户送给穷人烧火。好嘛,这欧文如果生在咱隋唐大宋,肯定是仗义疏财的宋江单雄信!就是生在民国或者共和国,也肯定是好汉一条没的说。对了,他老兄该不是美共党员欧文同志吧?我笑问。

老韩说,欧文不是美共,却比美共可亲。老韩学校有一个教授是美共,前些年甚至参加过美国红卫兵,毛主席语录张口就来。逢人还爱说他有多少工人朋友,又有多少第三世界的朋友。对发展中国家学生笑脸相迎,十分热情。但这热情隐隐约约的,总有那么点特殊的高贵意味,好象从云彩里洒下来的光亮,你得仰着脸毕恭毕敬地接着。一个拉美小国的学生不知好歹,课堂上竟想与该教授争辩,教授情急吐真言:你们国家啊,思考方式和我们的不是一个层次。当然像该教授这样的美共可能是个别的,广大的美共跟他是不一样的。广大的美国人民跟他也是不一样的。欧文跟他尤其不一样。欧文对人的热情是平等的,帮助人也绝无居高临下的施舍感。有时甚至藏而不露,生怕受助者难堪。星妹到他家几个月之后,突然发现工钱悄悄涨了不少。一问,欧文说,根据工作量,应该涨了。但星妹猜想,一定是欧文看见她的汽车坏了,变着法儿帮她渡难关。

星妹两口子特感动,跑了好几家商场,左挑右选,买了个高档电动洋娃娃,送给欧文的小女儿,算是那么点心意。欧文执意不收,说太奢侈了。星妹急得差点哭出来。欧文这才说,如果真能使你心里舒服,那我就收下吧。这样看来,欧文帮助别人,可能图的也是自己心里舒服。

“欧文相信基督教吧?”我问。

“齐哥,”星妹说,“我知道最后你准得往这上面想。你俗不俗?啊,图心里舒服就得信教?”

欧文不信任何宗教,不参加任何党派,在星妹眼里,又几乎没有任何毛病。因此,我们很难给这位美国先生贴标签。只能笼统地说,他就是一个好人,一个活着的好人。至于像他这样的好人,像绿眼睛周扒皮这样的坏人,在美国各占多大百分比,我,星妹,老韩,谁也说不清,也不敢冒用百分之九十五或者百分之五这样特宏观,宏观得都有点可疑的概念。

谈完欧文,星妹意犹未尽,便用一种很沧桑的、与年轻女子不大配套的口气感叹道:

“美国人啊,好的真好,坏的真坏。”

轮到我揶揄她了。我说:

“美国人啊,中不溜儿的真中不溜儿。”

回国须知

这几年国门大开,到外国使馆签证的人总是长队绵绵无尽头,书店里出国须知一类的书也甚多。可是却不见一篇文章,专门讲一讲回国时,应该注意哪些事项。其实,回国不比出国简单,学问也挺多,尤其是那些在国外呆过相当一段时间的人,潜移默化受了当地影响,而对国内情况日渐生疏,就更不能掉以轻心。

我有过一些回国经验,愿意在这里总结一下,供大家参考。我所说的回国,指的是从西方发达国家,比如说从美国回来。从不发达的中小

国家回来不在此列,有些人认为那是从乡下回来,不值一提的。当然,我并不这么认为。报纸上怎么说来着?——国不分大小,一律平等。这话说得有水平。

第一次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我特别激动,头好几天就睡不着觉,总在憧憬、向往着什么。域外漂泊多年,故国家园无一时敢于忘怀,今天,祖国母亲,您就高兴吧,张开臂膀吧,您的孩儿马上就要扑过来了!

那一次,飞机飞得很快,可是再快,我也嫌慢。外国的云彩再美,我也认为不怎么样。抵达北京机场时,天已经黑得掌灯了。明明那个灯也就是普通的灯,那个路也就是一般的路,但我仍然觉得亲,觉得踏实。别说灯和路,看什么都顺眼!跟着人流兴冲冲地、底气十足地往海关走,忽听有人一声吼,冷不丁吓了我一跳,心想还是咱国的人膛音好。吼人的那位是个戴大盖帽的警察,这时用标准的、国人熟知的中文冲着我又一声吼:

“哎,戴眼镜的,说你呢,就是你,往里站一站!听见没呀你?”

我为之一惊,一振!啊,我终于到家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有点儿怏怏不乐,觉得回国的第一印象和原先的种种设想大相径庭,没有一条吻合的。警察先生你错矣,你对我不该这么横,我好歹跟你还是一国人,你知道我在外面多想家呀,千里迢迢赶回来可不是为了挨训的。在美国,我站的再不是地方,警察他也不敢冲我吹胡子瞪眼睛,他得说先生,请,对不起,谢谢。他若实在太粗野,我就告他一个种族歧视拿老百姓当犯人。

看到周围旅客安详地、宁静地通过海关检查,我的认识渐渐又有所提高:一事当前,我不该挑剔别人,而是要想一想,自己身上有哪些毛病。起码,我有两个地方值得注意:第一,有特殊化倾向,红地毯情结,高人一等,老虎屁股摸不得。套用一句港台影视中的常用语:你以为你是谁?你不就是从美国回来的嘛,那又能怎么样?美国固然是强国,但在强国呆过的并不全是强人。吼你,那是没把你当强人,可也没把你当外人。亲者严,疏者宽,你应该高兴才是。

第二,有脱离实际的倾向,以今度之,想当然耳。你在海外固然不容易,可人家警察在国内也没天天干坐着,他又得维持秩序,又得观察动向,甚忙。对你们这些回国的家伙,就算警察他再礼貌,再热情,他也不能过来一个,拥抱一个,边拥抱边贴脸,左贴一下右贴一下,口中还喃喃地,充满真情地说:“你好啊,亲人!你可算回来啦,我代表祖国欢迎您。”

再说旅客脸上也没有统计表,无法判断在国外的时间长度和想家力度,万一碰上一位三天两头跑国际航线的倒爷,大热的天,总被别人搂他也烦。

进了国门,应该注意的事项更多,言谈举止,衣食住行,都马虎不得。

比如过马路,刚回来您肯定不适应。不止一个人有过这方面的体会。

在美国,交通状况比较奇怪:在一些没有红绿灯的路口,开车的往往都是请行人先走,然后他才走。这是基于这样一个概念:道路是大家的,人人平等,都有使用权。由于汽车处于优势,行人处于弱势,所以优势者理应请弱势者先行。

相比之下,咱们中国对汽车比较看重,进而对汽车里头的人也就高看一眼,认为只要进了那个壳子,就都是人物,不是人物他早在地面灰头土脸,用脚走路了。于是,中国在交通上因地制宜,正好跟西方反过来,是人让车,而不是车让人。中国的物质值钱,西方的生命值钱。因此,在中国没有交通标志的路段,作为个人,您就得勇敢,机警,硬着头皮往前闯,这样才能穿过汽车和自行车的汹涌潮流,抵达安全的彼岸。

一般说来,国内汽车虽然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但司机的脚还是知道深浅的,遇到情况自然会十分麻利地踩闸。这里有个度,就看谁抢先,如果您抢先,汽车不得已,就得让你一把。反之亦然。当然有时掌握不好,人和车也容易碰到一起,这就比较危险,不危险也麻烦。有一回在北京听音乐会,散场后车水马龙,人头攒动,我仍沉浸于高雅的艺术感受中不能自拔,突然腿部一疼,就被一个硬东西顶住了,那硬东西不是枪——国内对枪械管制很严,比美国强多了,而

是辆小轿车。小轿车没事人似的,继续往前顶。情急中,我梆梆敲了两下,车这才站住,从里边钻出个漂亮小伙儿,高傲地指责:

“敲什么敲?这是车,不是锣。”

我哭丧着脸,把受伤的腿指给他看:“这是肉,不是铁。”

再比如“女士优先”这种西方绅士风范,也不必总想着体现它。

我有一位朋友,在英国工作过一段,工作单位不是小农场,小作坊,是牛津,是研究院,因此熏陶得格外绅士。回国后,一天中午,我朋友去机关食堂吃饭,见一陌生女同志要进门,他就让她先进,并帮忙把那个力量很大的弹簧门扶住,免得撞人。女同志进门时,我朋友以为她能说声“谢谢”,就提前把“不客气”这句话准备好了,不料却没机会说出来,因为女同志袅袅婷婷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些微的香水味儿于饭菜气息中不协调地浮动。但那弹簧门把在手里竟无法放开,因为进进出出的人太多,有女同志,也有男同志,不分性别,不分职务,大家都愿意被优先,我朋友能者多劳,只好辛苦点儿。一些就餐者非常机灵,远远瞧出苗头,特意快跑两步,赶上前来,和大队人马一起通过。最后,总算有人注意到了我朋友的窘境。那人特别喜欢思考问题,见我朋友总在那儿弄门,就皱眉说,“你们总务科真是的,找个钩子一挂多省事,何至于派个专人?”

还有说话,也很重要。

回国后,与人相见,言谈上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你说话不注意,总爱夹洋文,国内老乡就会比较烦。“今天,我Wife的心情不是很Happy,天气也不Nice,真他妈Shit!”听听,这像好人说的话吗?坏人也不愿这么说话。比如一碗米饭,盘锦大米,小站大米,总归是中国大米煮出来的,白白净净,清新可口,你老兄就稳稳当当端起碗,好好吃呗,偏不!偏要掺点儿牛油,再掺点儿威士忌,掺点儿可乐,掺点儿“起司”——那种臭脚丫子味儿的,遭不遭罪呀您?

有些回国人员说话夹英文,究其因,是对自己的外部特征不放心,生怕别人不识货,就随时提醒大家,我可是在“米国”呆过的呀,千万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好比买了一件名贵衣服,有意无意的,总把那个牌子展露出来,看见的人越多越觉得这件衣服没白买。现在有一种西装,制作者体察世情,洞悉人心,索性把商标从隐蔽的衬里拆下来,缝在最显眼的袖口,左一针,右一针,缝得特别结实,袖子穿坏了商标也掉不了。穿着这种西装在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一旦出了国,小住那么一段,回来后,都可能有夹着洋文说话的心理倾向。

老实说,在语言表达方面,我也犯过错误。所幸我比较留神,一旦发现乡亲们的脸色不大好看,立刻醒悟,悬崖勒马,及时改了过来。

但说句公道话,有些回国人员说话夹英文,并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惯性使然,一时刹不住车,所以仍像在海外那样,时不时就来一句。那也不行,您虽无那个动机,客观上却有那个效果,听起来仍像是在炫耀。所以,要竭力控制自己,每天早晨醒来,最好先用咱们的母语大喊三声:我不说英文!我不说英文!!我不说英文!!!喊完出了门,定能受益无穷。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说话别把英文夹里边。

在现阶段中国,从感觉上讲,英文的炫耀性似乎最大,其他语种的炫耀度依国家的具体情况渐次递减直至消失。倘若你说话时夹一两句泰文、缅文、老挝文或者朝鲜文,则不但不会有张扬之感,反而可能显得平易近人,质朴可爱。苏联是超级大国那会儿,俄文一度显得盛气凌人,苏联黄了以后,情况就不同了。中国人说汉语,夹一两句“欧钦哈拉绍”,肯定比夹Verygood风险小。

当然国内的情况比较复杂,不能一概而论,所以回国人员也得留一手。有一回,我和内地一个朋友去香港。夜里他外出跑步锻炼,回到旅馆楼层,警卫见他穿得单薄,而且气喘吁吁的,就怀疑了,扣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让动弹,还直往他身后张望,仿佛他身后还有更可疑的迹象。我当时从房间出来,正好赶上,就用普通话替朋友求情。由于普通话太普通,警卫他尽管听得懂,却不屑一顾,他用粤语跟你嚷嚷,那眼睛鹰似的,扫来扫去。估计当时,我的样子特别像歹

人,里应外合的歹人。后来我急了,咕噜噜说了串英语。我说先生你可要当心,你拦的这人不是别人,而是贵店的高尚客人,你们老板知道了会炒你鱿鱼的。我的英语不大标准,在美国时总被人正音,但在香港那回还是管用的,起码旅馆那个警卫认为我说的挺像英语。我这边刚一发音,他那边就觉出自己不对了,只是脸上绷得太紧,不好意思马上微笑,就又绷了一小会儿,然后把我们奉为上宾。

以上说的是前两年的情况,现在别说回国人员,总在中国呆着的人员,有时说话也爱夹英文了。但是,他夹可以,你夹还是不行。他夹是爱学习的表现,你夹仍旧有炫耀之嫌,谁让你是从发达国家回来的人员了。当然,这种现象是有失公平的,好在天下不公平的事情很多,再添上一两件也无碍大局。

那么,为什么国内一些人员也喜欢上了中英文夹杂的表达方式?这说明,我们中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全球一体化的倾向已经随处可见,西方影响与日俱增,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了。对此,回国人员一定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要多听多看多想,以便早日跟上国内生活的节奏。

刚到美国时,对于西方一些做法,比如登门推销;有奖竞猜;大街上逢人便递产品说明书;随报纸发送广告;性商店鳞次栉比,灯火通明;应召女郎花枝招展;圆珠笔和打火机都是一次性的,用完就扔,等等,我感到很开眼界,觉得美国这一趟真是不白来,否则上哪儿见到这么多的新鲜事?回国后,我绘声绘色,详细说给大家,越细越好——人民有权了解全部的真实情况。不料乡亲们噗哧一笑:“这些算什么呀,中国早有了,刘齐你不要避重就轻,应该‘交代’点儿更厉害的。”当你描述外国时,无论你说得多么彻底,大家仍然觉得你不够坦白,肯定还有更来劲的你舍不得讲,或者不敢讲。不知这是什么心理因素在起作用。

这几年国内发展真是日新月异,都快跟西方同步了。西方好的东西学得快,不好的东西学得也快,总之是学得快。“硬件”方面学得尤其快。“硬件”也好学,一拿,就拿过来了。所以,顺便说一句,尚在西方一时回不来的游子,你们不要想家,至少不要想家里的那个“外壳”,因为那个“外壳”变得越来越像西方。

同样,没去过美国的人也不要觉得有什么欠缺,因为出不出国意义不大了,国内到处都是麦当劳、肯德基、必胜客、星期五、赛百味、万宝路、硬石、百威、超级市场、高速公路、进口大片、盗版光盘……而且现在,国内有许多模仿能力很强的人,也会像美国佬那样摊手耸肩,挤眉弄眼,说OK拜拜,还有酷,还有嗯哼。谈起好莱坞、NBA、辛普森、麦当娜、英超、意甲、黑客、雅皮、吧蝇、网虫、伟哥、辣妹……不少人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绝对比您懂得多。天晓得他们是从哪儿获悉的这些玩意儿?您在海外打工、求学,每天头顶压力,忙得要死,正坟还哭不过来呢,哪还有闲心哭那乱坟岗子?

当然,分别多年,国内人员并不掌握您的无知,他们会盲目地、自以为合乎逻辑地认为,还是您这种远来的和尚最会念经。于是,经常拿出某某问题,诚恳地征询您的看法。有时,为了一两个冷僻的、无关宏旨的细节,人们还会争辩起来,双方斗牛般怒目相向,互不服气,都想在海外人士面前显得更有海外知识。最后,一定会恭恭敬敬,请您裁决。对此,您千万不要飘飘然。不要以为一有人请教,您的学问就大了,就可以胡说八道了。要慎重,要面带深浅莫测的笑容,尽可能模棱两可地回答问题,譬如:“这件事应该从两方面看……”或者,“你说的那个的确不假,但美国现在又有新发展了……”等等,如此方能避免露馅,增加人们对您的尊敬度。

尽管国内变化很大,但是您会敏锐地发现,您的周围,仍然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比如空气质量、卫生条件、大声喧哗的习惯,等等,都会令您感到头疼。我认识一位从加拿大回来的女士,她说回国后,最委屈的是她的肺:“哎呀那个空气哟,啧啧,简直啊,啧啧……”少顷,又说,她的眼睛也委屈:“哎呀餐馆那个小姐哟,端汤的时候,那根大拇指头,就那么泡在碗里,啧啧,也不嫌烫。”接着,她还十分留恋地谈到多伦多和渥太华,并着意比较了中加两国服装的

耐脏度,“在我们那儿,一件白衬衫穿一个礼拜领子都不黑,在中国半天不到就脏死了。”

她那天比较倒霉,恰好赶上一位火气很大、说话很噎人的先生。该先生开始很安静,突然就爆发了,厉声质问说,“既然‘你们那儿’那么好,干吗上我们中国来?赶紧回去吧。”女士一下子怔住了,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差错。

这个事例很有代表性,值得回国人员深长思之。

我们中国有许多自尊心特强的人士,你若不慎遇到他们,并傻乎乎地在他们面前臭显摆,你就极有可能遭到迎头痛击。知识渊博且比较耐心的痛击者还会把你跟昔日那些洋奴或假洋鬼子联系起来,逐一加以驳斥。他们甚至会痛心疾首地认为,目前国内之所以这么“西方”,就是你们这帮住在海外的家伙给弄的,至少跟你们有很大干系。你们还嫌空气不好,噪音污染,冤有头,债有主,想一想吧,从前中国山清水秀,地大物博,哪是现在这个样子?

就是一般群众,有时一来劲,也不待见你。这不但跟民族大义有关,也跟人性有关——只要是一个人,谁都愿意露脸,愿意风光。你小子出了一趟国,就人五人六地出息了?那我们呆在国内的算什么?算白活?算在黑暗中摸索?我们咋就那么窝囊?

没有自尊心的民族是病态的民族。

自尊心过重的民族也是病态的民族。

还是有一颗平常心好些。

国内的人要有平常心,从外面回来的人也要有平常心。国内的人好办一些,因为有各级组织管着,从外面回来的人,您就得自己严格要求自己了。对有些事情如果您不习惯,多加小心就是,千万不要抱怨,不要总说消极的,要像国内领导倡导的那样,多说积极的,建设性的。要入乡随俗,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再说您也不是什么洋花番草,您原本就是土生土长的地瓜一个,在外面溜达一圈又回到老窝儿,有什么适应不了的?

别说您,老外在中国呆一段,也会被乖乖同化的。昨天,在一家宾馆门口,我看见两位身材圆硕的女老外,她们一边走路一边嗑瓜子,嗑得比中国老乡还熟练,瓜子皮儿也像中国老乡那样,喷儿喷儿地往马路上从容一吐,就大胆地往前走了,不回头。我想揪住她俩好好问一声,您二位在自己国家挺爱惜环境的,为啥到咱这儿就放任自流了呢?再说贵国总吃口香糖,也不爱嗑瓜子啊!又一想算了吧,人家这么做,可能也是为了跟群众打成一片。等我们中国的卫生全球第一,人民的公共意识全球第一的时候,看她们再随便吐一个试试?

总之,回国后,不论是谁,不论是小住一段,还是“扎在沙家浜就不走了”,大家都要面临一系列的考验和挑战,一定要好自为之。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实际情况和做法,不可强求一致。但我觉得,最佳做法还是应该谦虚谨慎,密切联系群众,我就是这么一路做过来的。昔日下乡干部和知青可以和社员们同吃、同住、同劳动,今日我们回国人员为什么就不能迅速和国内人员混同在一起?

老实说,我混同的就比较迅速,比较彻底,以至于有些人甚至怀疑我是否出过国。于是,我就挺不好意思地说,“事实上我一天国也没出过,我只是隐姓埋名,在门头沟或者昌平一带的大山里潜伏着,手头预备几本美国地理风情之类的小册子,每天努力背一段,直到有了几分把握,才敢出来见人。没承想,还是叫您给看漏了。”

不料对方仍然一脸疑云:“得了吧,就您那一口东北话,哪像在我们北京郊区呆过的样子?”

我的小灰驴子

我有辆汽车。猜猜多少钱?五万美元?你真狠,想把我打成开奔驰的资本家。一万五?过奖了,我哪够得上买新车住独楼的中产阶级?两千?还是太抬举,拿全奖的留学生还差不多。看来老兄挺仁义,猜货价往高挑,猜年龄往下压,告你吧,我这车才花四百七十五。对,也就是一个月的房租。

我们这个叫达勒姆的美国南方城市人不多,没电车,也没地铁,占地却离离拉拉一大片。上学要走二十分钟,挺好,当健美了。去邮局走半小时,给亲友写信别太勤也将就。却不能不买菜。最近的超级市场走四十分钟。单程。朋友说可搭他们的车。一次行,两次也行,第三次我的嘴就这个那个的不利索了。

于是决定买车。咬咬牙拨出六百元预算。五成新以上的车不考虑。低于五成新的,汽车经销点里一群一群,但人家得抽头,也不考虑。唯有从报纸广告缝儿里找私家旧车。还别说,盯了几天密不透风的蟹行小字,真发现了一个主儿,出的价正是我的预算数。查一查当年出版的《旧车购买指南》,也说值。立马约了懂行的朋友登门拜访。车停在主人房前松林中,虽说车龄十一载,里程十三万英里,按美国的标准绝对是古来稀的老太爷,且又瘦又窄车漆发乌,但看上去有鼻子有眼倒也像个车样,不由得心中暗喜,预感这车就是我的了。主人嫌你不中用,我却不能亏待你。我来自尊老敬贤的文明古国。

钻进去试开一圈,发现五脏俱全,引擎声稳健匀称没杂音,刹车等主要部件也凑合,一切比想象的都要好,不禁有些喜形于色。朋友瞧着,忙用中文说千万别夸,得贬!于是我们除了强调车龄高里程大之外,还大肆渲染车体有伤、化霜器不灵、倒车灯是独眼龙等卖车广告上未予标明的缺点。就连点烟器不红也被上了纲线。这玩意儿废了就不能抽烟,不能抽烟就犯困,犯困肯定得出事,开车无小事,都跟命连着,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咱若无谓牺牲了成不了烈士。

大胡子车主看来不是那种意志坚强的马拉松谈判员,或者人家并不指着卖旧车这几个钱发财,三砍两砍,便以四百七十五成交,外带两个纹路清晰的备用轮胎。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胡乱扒了口饭,便围着这辆已属我名下的车稀罕个没够。抻抻天线放放空调,拍拍车帮。心里别提多滋润了,简直像口攒肚挪的老中农终于买了挂胶皮轱辘大车,摇头晃脑的,恨不得喊它两嗓子二人转。

你想我老刘当了半辈子基本群众,偶尔蹭一回领导专车便心潮滚滚得不行,现而今,居然也趁了辆,嘿嘿,汽车!教我怎能不快感?

月光下,我的银灰色小车乖乖站着,真像吃足草料养精蓄锐的良畜。一个爱称油然而生,对,就叫它小灰驴子!从辞源学上论,这爱称恐怕脱胎于咱国北方的一个妙语——屁驴子。我们小时候都管摩托车叫屁驴子。骑屁驴子的人穿皮靴架墨镜带冒烟儿,美得嚣张,“匪”得神气。

小灰驴子是小名,只我一人知道,大名却举世皆知,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的即是。这台丰田1979年出厂。那时我虽然已会哼哼“啦呀喇”的杜丘亡命曲,也会跟别人侃两句现从书上趸来的丰田管理经验,却还骑着辆东方红牌的自行车在中国街头徘徊。我的自行车是1969年买的,骑到1989年出国前,吱吱嘎嘎的,不上锁也没人要,反而尝到了用旧车的甜头。如今在美国接着尝。小灰驴子不怕被人偷三摸四不说,换牌照、办保险也便宜。买新车的都办全保险,你撞了别人,别人撞了你,甚至你自己撞了你自己,保险公司都管。咱小灰驴子别说不屑于办全保险,想办人家也不给办。您没瞧瞧您多大岁数了?

小灰驴子归顺后,先是用它学车。学车的人手都重,尤其我这种笨人。换挡时,大爪子把变

速杆掰得咔啦啦不是个动静。脚丫子也没准儿,油门和离合器总是配合不好,把车弄得一蹿一蹿的,活像尥蹶子的小毛驴。我心疼得要命,埋怨自己太废物,让这哑巴牲口活遭罪。过了几天,说不上是我的本事大了呢,还是它已逐渐适应了我,反正不论路考、购货还是去图书馆,小灰驴子总是咪儿咪儿的,让到哪儿就到哪儿,表现十分积极,正经过了一阵省心日子。

谁曾想,第一次开长途,关键时刻,这家伙就露了怯。那是去大雾山国家公园。在号称蓝岭的著名旅游山道,我正心旷神怡地比较中西风景文化之异同呢,突然脚下的感觉就不对了劲儿,离合器踏板软绵绵的,一点弹力也没有,干脆就挂不上挡了,只好将将巴巴停下。揭开前盖,懵懵懂懂找了半天,发现液压系统的油不知从什么机关暗道逃之夭夭。游兴顿时也逃之夭夭。徒步到附近一个加油站买了点液压用油,灌一点,开一程,再灌一点,再开一程,提心吊胆捱到家。

还有一天晚上更惊险。从机场接一个波士顿的中国学者来讲演,跑到高速公路上,一下子就没了电。马达停转,车灯瞎火,就连紧急信号灯也不闪。整个一个黑暗深渊的感觉。后面的车纷纷急刹车,愤怒地按喇叭,并像躲坟包一样绕过我们。总这么停着迟早会被搂不住闸的家伙撞个粉身碎骨。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靠边站呗!红着脸动员学者下去推车,好歹蹭到路边,等巡逻警车救援。眼望着一辆辆大灯贼亮、时速百公里以上的车呼啸而过,心里阵阵发毛。学者喘吁吁,颤巍巍:你、你,太不尊重,生命价值。

从此不敢不尊重。忍痛到修车场给小灰驴子认真诊断,补肝换胆养心肺,着实折腾了好几天。眼瞅着一张张绿钞票刷刷飞进人家的腰包,几乎悔青了肠子,痛恨自己的预见力太不够层次。想当年,咱也在机械厂——全国一流的大机械厂熏陶过。可惜干的是宣传科,装了一肚子三揭四批五不要,七讲八议九提高。提得再高老美的认识也上不去。老美修车,刨去零件费,每小时净要你三四十元工钱,是咱旅美学人洗盘子擦地板的五六倍。假如当初在维修车间学两手,今天也就不必跟亨利师傅乔治工头什么的打交道了。除非他们找我请教技术。

维修后,小灰驴子勉强又能颠儿了。我却不敢掉以轻心,特意给沈阳家里写信,要一本如何保养汽车的书。不久,书航空寄来,一看就乐了:是五十年代出版的解放牌卡车性能回答,只好本着艺多不压身的精神浏览了一遍。父亲来信问书管用吗?我忙回信说很解渴,内心禁不住感叹家里搜寻古典文献的苦心,但对小车保养常识还是茫然。多亏小灰驴子体格软弱,今儿个这儿疼,明儿个那疼,我总得领着它看病,久病成医,咱也就懂一点儿车辆的养生之道了。冷天启动时,咱多暖一会儿引擎;热天离车时,不忘苫一块遮阳的硬纸板儿。不论远道近道,机油、刹车油、冷却液,瓶瓶罐罐备个周全,好像老年人外出,随身携带急救盒或药壶一样。

茶余饭后,朋友们议论到我的车,都爱说,行啊,不错了。那口吻,挺像在安慰癌症患者的家属。

不蒸馒头争口气。经过一段调养,小灰驴子不仅不太闹病了,而且成为最能干的车。咱国学人不打怵搬家,听说哪儿房租便宜了,便人心思动,不搬白不搬。公寓附近的垃圾箱那儿,常见不爱艰苦朴素的洋学生遗弃的大件儿,铁床架,旧沙发,完好无缺,不捡白不捡。大家的车个个有模有样,拉上情人兜风嗖嗖的,再装个吉他、鱼竿、网球拍也般配。就是不能拉大件。于是想到了小灰驴子。小灰驴子前头和一般轿车差不多,不同的是尾部方方正正可以大揭盖儿,车身顶部还有货架,是五门两排座的“维根”(Wagon),既拉人,又载货,箱箱柜柜的都能塞进去。车顶划上绳子,还能摞两个席梦思大床垫。

小灰驴子有求必应,任劳任怨,市内搬家不消说,就连跨市迁徙它也一马当先,披挂登程。慢慢地,就建立了威信。留学生圈里有谁想买旧车了,大家就举小灰驴子的例子:买车就得买这样的。小灰驴子的美号也传播开来,一个访问学者的女儿,七岁,一见我的车就大声呼唤:小灰驴儿!小灰驴儿!嗓音亲亲的,甜甜的。

看到这儿,谁要以为小灰驴子只是干粗活的命,那就太冤枉它了。事实上,这伙计正经拉过一些国际知名的作家、艺术家、理论家呢。只不

过它只是埋头走路,从不媚尊欺卑罢了。一次,北京上海两个大学教授从国内来这里开会,由我负责接送。见面我说:“对不起二位了坐这个旧车。”教授说,是汽车就好,再说看上去也不旧啊。我和小灰驴子都感动,车跑得比钓鱼台拉国宾的还溜,硬是达到了拐弯不晃身,刹闸不点头的高标准。快到旅馆院墙了,两位教授齐声说,停这儿就行不用拐进去了还得倒车。大概他们在国内求校长司机办急事时就这么说来着。说得我心头发热,坚持着把二位送到楼门口。如果让上楼,小灰驴子都能开进房间!

我对小灰驴子照顾得很精心,开这么长时间,从未磕碰过。在国内,一定能评上爱车模范。不幸的是,它仍然新添了两处刺目的伤疤。一处在右前方,是别人借去不小心撞了另外的车留下的。一处在左前方,直到现在也不知祸首是哪方神圣。可能半夜里哪位小姐喝高兴了,想考验一下小灰驴子的承受力也未可知。从而小灰驴子的头脸不那么光溜了。乍一瞅不顺眼,细一瞅还不如乍一瞅。

周末应邀到一个老美家做客。一看他家的花园洋房挺耀眼,借用华侨报纸房地产广告的术语,是那种“高尚住宅”,我的虚荣心呼地一下上来了,方向盘一使劲儿,三抹两抹,就把丑驴脸藏进了冬青树丛,而让还算过得去的尾部冲着华丽的大门。接着整整领带,器宇轩昂跳下来,用眼角余光一扫,繁枝密叶欺扰下,小灰驴子默默忍着,似有无限委屈。我立刻感到自己的卑微,转身上车,把车头重新调过来,然后堂堂正正登大雅之堂。

转眼间小灰驴子跟我好几年了,打工,上学,访师友,雨雾霜雹无所惧;芝加哥、华盛顿、巴尔的摩、夏洛特,名州大府都敢闯。摩天大厦前,跟闪闪发亮的豪华车并驾齐驱毫不自惭形秽。州际公路上,遇超速斗勇的牛B小伙也不治气逞强。春天,车上蒙一层层嫩黄的花粉;夏天,小鸟又赠送星星点点鸟粪;秋天,车窗飘进红叶片片;冬天,裹一身白雪更显得诚朴厚道。小灰驴子有灵性,连大自然都喜欢它。说来你也许不相信,一个雨天,我和我的驴攀越美国东部最大的阿巴拉契亚山脉,开着开着太阳就出来了,千山万壑云蒸霞蔚,一道彩虹不偏不倚,恰好从我的车头升起(绝无浪漫虚构),车跑多快虹也不飞,仍然弯在我们面前放射异辉。我虽能解释个中的光学道理,但我宁愿相信,这是小灰驴子给我带来的终将实现的美丽祝福。

小灰驴子为我跑满两万英里的那天,我早早就瞄着里程表。当六位数的轮盘一起转动,跳出十五万英里的数字时,我连按三声长笛,郑重向老伙计祝贺。同时意识到,我正在悄悄逼近它的极限。它近来总爱熄火——心脏偷停,加速越来越慢,爬坡越来越吃力。它不是藏奸耍滑的性格。它毕竟太老了,随时都会离我而去。

我现有的积蓄,完全可以买辆好一点的车了,我不信奉安贫乐道哲学。我一定会买的。将来,如果心血、才智和机缘都够了格,我甚至会买最新型的豪华车。不论换一辆什么车,我发誓我不会忘掉小灰驴子。我是有良心的人。但我也犯不上给自己立纪念馆,把小灰驴子摆进去,挂上金丝绒贴面的标牌说,这是刘先生当年的坐骑。然而,我将在心中,在我保存永久性记忆的地方,给小灰驴子留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