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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孙犁先生

2014-03-05张家鸿

福建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孙犁文学

张家鸿

孙晓玲的《逝不去的彩云:我与父亲孙犁》,在我眼前。

读这本书,像是在驿路上采撷美丽的花朵,细细地揉搓,揉成一枚巨大的人格勋章,别在胸前,铭于心中!在这个炎炎夏日里,此书叩开了我的心扉,拂去了焦躁与不安,让我心中时时刻刻洋溢着浓浓的温情,久久不散。

犹记得小学时读过的文段:“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这是孙犁先生的代表作《荷花淀》的首段。多少年过去了,它留给我的对于美的无限遐想,至今仍未停歇,或者说历久弥新。

谁能想到如此优美的意境背后,是残酷而惨烈的战争?

从此,我记住了孙犁。

在我的阅读历程里,偶尔地,会有孙犁先生的文字出现,是零星的点缀,不是大规模的存在。依稀记得的有《故事和书》、《布衣:我父亲孙犁》、《芸斋书简续编》,以及新近读过的姜德明编著的《孙犁书札》。孙犁先生不是登高一呼的旗手,而像一个老朋友,跟我讲述着生活写作中的人和事,平和、冲淡、宁静,如老友面谈,有清泉入心。

《逝不去的彩云:我与父亲孙犁》是一本回忆录,身为女儿的作者,回忆与父亲有过交接的点点滴滴,时而是当事人,时而是旁观者。这样的写作,既有近水楼台的便利,更有深受润泽的感触。这样的文字无疑地,是有可信度的。翻阅它,仿佛在摩挲着旧时光,悲欣交集。

邻居有个口齿不清的胖大爷向父亲要钱,“父亲二话不说,马上转身进屋”,从盐罐儿里掏出五块钱给了胖大爷,“脸上表情很是诚恳地带着笑容”。胖大爷常被街坊邻里取笑,连老伴也常常呵斥他。“可是父亲对他是多么友好,多么尊重。”这个举动,这个笑容,给就在近旁的女儿孙晓玲上了人生至关重要的一课。这一课的主题只有两个字:善良。作者继续动情地阐述道:“令我感动的不仅是父亲毫不犹豫的迅捷,不仅是悲天悯人的善良情怀,那份他独有的从容与大度,更因为此后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此事。”由此可见,这份善良是与生俱来的,这份善良是无需宣扬的,这份善良奠定了孙犁人格与文格的底色。

孙犁先生在1993年2月9日致姜德明的信中,心中无限柔软地提到热爱藏书的杨栋,他写道:“彼亦收我的作品,尚缺一本《芸斋小说》。我这里已无此书,不知您能在出版社找到一册否?如找到,即请直接寄他,他将意外地高兴。”这样默默地帮助后辈,在先生致友人的信笺中常常可见。能遇到这样宽厚待人的长者,岂非后学者之福?杨栋先生的藏书之地,“梨花楼”三个字即为孙犁先生的手迹。“我父亲特别喜爱有才华的文学青年,尤其是少年贫寒喜爱读书自学成才的青年作家”,且不说许多名气不大的作家,单说莫言、铁凝、贾平凹、从维熙等人,就可见孙犁先生对青年作者不遗余力的提携与帮助了。伟大的作家之所以伟大,不仅因为写出了伟大的作品,更因为他是个伟大的人,他乐于在文学的百花园里看到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善良之人,尽管已经逝去,仍能在人们心中投射许多的美好。由崇高的品质和伟岸的人格带来的美好,不因生死阻隔而掉色,它永远不会过时。像臧克家先生那句著名的诗:“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诗人是为了纪念鲁迅先生而写的,这样的诗句放在终生以鲁迅先生为楷模的孙犁先生身上,同样适宜。

鲁迅先生有句诗为“俯首甘为孺子牛”,孙犁先生的书斋名为“耕堂”,这不也是一种传承?他如老牛一般默默耕耘着,给广大读者奉献了许多精美的作品。亦如巴金先生所说的,一个作家不是到处去凑热闹,而是靠自己的作品去联系读者。“文学是寂寞之道”,是孙犁先生的一贯主张。与鲁迅、巴金两位先生一样,孙犁先生亦是一个甘于淡泊之人。1993年,他对别人说过:“我女婿是搞照相的,想给我照些片子,我都不让他照,别人就更不行了。”先生不接受采访,不接受摄影、录像,不谈小说改编。

先生的淡泊像学湖里寓所的写字台,看似简单、陈旧,却泛起因时光的沉淀而独有的光泽。写字台前有一把藤椅,毫无修饰,在原地守候着,在等待着主人的归来,在诉说着如烟的历历往事。这是《布衣:我的父亲孙犁》里的一张照片。在另一张照片里,先生的书架上方放着一张条幅,内有四个字:人淡如菊。先生端坐于书架前的藤椅上,目光清澈、坚定,直视前方。

在先生眼中,文学不是名利场的敲门砖,不是到处炫耀的资本,而是行走人生畏途的护身符。有此护身符,就可以为读者“构筑一座守望真善美、抨击假丑恶的绿色家园”。从1977年起直至生命结束的不到三十年的光阴里,先生重新拿起手中的笔,“激浊扬清,以警后世,日以继夜,笔耕不辍,倾注全部心血连著十书”,是为《耕堂劫后十种》。

“劫后”二字,触目惊心,让我回想起那个窝里斗的动乱岁月,它摧残了多少年轻的生命,它烧毁了多少宝贵的文化瑰宝,它耽误了多少美丽的青春?这两个沉重的字眼,既有历经不堪之后的淡定,亦有时不我待的艰巨,更有对文学终生不倦的拳拳热诚。先生没有沉浸在过往带来的悲伤里,而是毅然抽身离开,重新焕发文学的生命力,给后世读者留下了宝贵的文学财富。

因为善良,因为淡泊,因为这份对文学的热爱,成就了读者眼中的孙犁先生,亦成就了女儿眼中的父亲孙犁。还是那个瘦削的伏案疾书的背影,父亲的这一形象在孙晓玲心中永远不会磨灭。孙犁先生离开得越久,在女儿心中的形象越发鲜明,因为绵绵不绝的思念。思念,像一把有弹性的绳子,不管时光过去多久,它都能紧紧拉扯住逝去的人与生者之间的血脉相连。十一年过去了,却如在昨日。“父亲为旧书做套的手艺称得上专利,一般人再巧也很难做得那么合适那么精致”,父亲对书的珍爱,像烙印一般镌刻在作者的脑海里。无声无息地,作者也成了一个热爱书籍,热爱写作的人。

鲁迅先生在遗嘱里对周海婴说过:“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庶几近之,通晓历史深谙过去的孙犁先生是从来不会主动鼓励子女们从事写作的。时至今日,孙晓玲在写作上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成就。这大概是先生未曾料想得到的。在一个平和的时代,文学可以不高亢不激昂不奋进,可以不生命攸关,可以不显而易见地成为政治的附庸。最起码地,文学可以包容着倾诉内心的情感,可以蕴含着对至亲的不竭思念。以此为契机,它还可以开出许多美丽的花来。这些美丽的花,吸引了许多志同道合的读者来默默阅读。毕竟,时代不同了。

孙晓玲深情地写道:“在写作上,他如同一棵硕果累累的大树,我如同仰望树冠的一棵小草,一枝一叶都令我叹为观止,难以忘怀。”朴素的一句话,却实在地道出了孙犁先生的寄寓于平凡中的伟大。在孙犁先生润物无声的影响下,孙晓玲也渐渐地走上了写作的道路,用手中的笔描绘着这个世界的人和事。小草栖身于大树底下,既有绿荫可以乘凉,躲避乱世里的风风雨雨;亦可以不时地享用树上掉下的累累硕果,体味生活的酸楚与甘甜。在雨横风狂的狂飙岁月里,这棵大树不仅未曾倒下,连丝毫的弯腰与媚骨都没有。它屹然挺立,立成一个大写的“人”。这样的影响,对子女来说,终生受用。

书中的一件小事令我印象深刻。在举行《布衣:我的父亲孙犁》一书的首发式那天下午,从维熙先生离开会场时,“我正忙于跟其他人说话,等三联书店罗少强编辑告诉我时,他已下楼了,我和爱人、女儿急追出去,他已走到了饭店门口。结果只有罗编辑送他,我们没有送他出去很觉遗憾与歉意”。但凡最打动人的,往往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可以随意疏漏的细节。这是多么小的一件事,小到许多人在生活中根本不会在意。然而,在作者心中,却留下的许久不忘的歉疚。从维熙是孙犁先生提携照顾过的文坛后辈,他对孙犁先生一往情深,连写多篇深情的回忆文章;反过来,从维熙也给予过孙晓玲写作上的指点,作者对从先生亦执弟子礼,对从先生感激不尽。

我想,孙犁先生泉下有知会备感欣慰的。

想念孙犁先生,固然要读先生的作品,然又绝不局限于此。更重要的是,要不忘先生的为人——时时待人宽厚,处处与人为善,正如孙晓玲所写的“父亲就是这么客气。别人帮助了他,他就记在心里”。

读过这本书,我记住了一个令人温情永远的孙犁先生。作为一个读者,我亦可以在先生的庇护下奋然前行。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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