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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

2014-03-05麦冬

福建文学 2014年3期
关键词:小慧沙滩

麦冬

“机票买好了。”晚饭后,母亲对阿由说,“出去走走吧,散散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些天,母亲一直在做阿由的思想工作,她觉得他这样老是关在家里不行,她建议他出去旅行一趟,旅程她也安排好了。“先去丽江晒晒太阳,然后在香格里拉呆上几天,看看那里的蓝天,白云,草甸。”她还特地说,“一定要去普拉措公园看看,这个季节那儿简直就是天堂!”

母亲相信旅行可以消除烦恼,阿由并不这么想,但第二天一早,他还是收拾行李出发了。他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动车从柳园到达梅州,又转出租汽车去了梅州机场。刚进机场大厅,他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一路上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坦突然清楚了,他不想去丽江,也不想去什么香格里拉了。他想清楚了,现在去丽江可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于是他把机票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筒,然后叫辆出租汽车回梅州,随便找家旅馆住下,凑巧的是,旅馆也叫香格里拉。阿由进了房,把行李随便一扔,就上床躺下,迷迷糊糊中,一觉睡到了黄昏。刚想起床吃点东西,母亲打来了电话,“怎么样,丽江不错吧?”他靠着宾馆的床头说,“是啊,真不错。蓝天,白云,阳光明晃晃的。”母亲在电话那头感叹着,“云南的阳光就是不一样!”然后又说,“这边天暗了,丽江天还亮着吧。”阿由说,“天还亮着呢。我正准备去古城逛逛。”母亲说,“丽江古城的晚上更热闹,好好玩吧,注意安全啊。”“知道。别担心。”阿由挂了电话,然后起床下了楼。

阿由几天前刚从一起审判中走出来,判决有利于他,他们说他无罪,他不再是那个强奸杀人嫌犯,在看守所里呆了263天后,他重新获得了自由。当然这自由只不过是理论上说说,实际上没有几个人真正相信阿由,没有几个人相信他是无辜的,无论是媒体、舆论,还是小慧的丈夫。判决那天,那个瘦小的男人站在法庭外捧着小慧的遗照远远地冲他喊,“你别得意,我不会饶过你!”两个月前庭审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口气好像缓和些,“我本来可以杀了你的,可我饶了你!”他理应杀了阿由,他也说过会杀了阿由,但阿由相信他并不会真的杀他,他不是那种人,他永远杀不了人,这不是因为他长得瘦小,而是因为他给阿由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从第一眼见到他时,阿由就毫无理由地觉得他像是另一个自己,他莫名其妙地觉得,他就是自己,自己就是他,而实际上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我们都杀不了人的,如果一定要杀的话也只会杀一个人,那就是我们自己。”阿由暗自想,他甚至还期待着与这位恨透了自己的男人有一场心平气和的对话,当然了,这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他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阿由有这些奇怪的想法,小慧的丈夫是绝对不会有的。判决宣布后,他愤怒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阿由母亲给他的87399.50元赔偿金全部撒向空中,一扎又一扎崭新的纸币飞向天空,又纷纷扬扬地从空中飘落,好像送葬的车队撒给亡灵的纸钱。记者们拍下了这个震撼人心的镜头,那位委屈的男人挥洒纸币的照片第二天肯定登上了报纸的头条。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同情,这是他应该得到的,老婆跑了,好不容易找到她时又不明不白地死了,而且法庭还宣判那个拐了他老婆还把她弄死的人无罪,可以想象他内心有多么的屈辱与愤怒。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法院,五岁的女儿一路小跑,跟在他背后喊,“爸爸!爸爸!”

自从无罪释放后,阿由尽量不出门,无罪判决对他来说是解脱,但似乎又给他戴上了另一副看不见的镣铐。对他来说,在高墙内度过了263天的囚徒生涯是一段他努力要忘掉的回忆。和20多个刑事犯罪嫌疑人一起挤在20平方米的监房里,像任何一个新犯必须经历的一样在厕所旁的铺位里忍受那难以忍受的尿骚味,还有那没完没了的笔录和反反复复的审问……这一切终将慢慢远去,如今他要面对的是那一道道怀疑的目光,他想,这目光比高墙内的记忆更难摆脱,也许会像影子一样跟随他一生。小慧到底是怎么死的?阿由该负多大的责任?媒体意味深长地说,小慧已死,那个寒冷的冬日晚上发生的一切,已然成为一个难解的谜,这谜,也许只有阿由知道。阿由当然知道,他当然知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那一切他也已经重复了无数遍,只不过现在他再也不愿意继续重复,不愿意继续提起了。阿由不知道怎样才能改变别人的想法,他也并不急着去改变别人的看法,他想过,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证明自己清白,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但他不知道。他也想过,如果他死了不知道算不算殉情?对此他也没想太多,不过当母亲提起丽江时,他心里还是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去丽江不会是想让他到传说中的殉情之都去殉情吧。

阿由下了楼,走上了暮色中的梅州街头,而不是丽江古城或者什么香格里拉。阿由茫然地走在梅州宽阔、安静的马路上。梅州没有梅,不过作为滨海城市,又是国家级的旅游度假区,梅州的名气一点也不亚于丽江。由于采取环保措施,只有少数汽车被允许上路:去港口的货车、公共巴士,去机场和车站的的士以及观光车和公务用车。马路上很安静,只有几个人站在路旁交谈,分不清是游客还是梅州当地人。绿化很好,马路两侧是繁茂的花草树木:马樱丹、苦橄榄、草海桐、扶桑、夹竹桃、相思树、金合欢,在花草树木间不时闪过一些红墙蓝瓦的小屋,是些酒吧、茶室和休闲屋。阿由走进了一家安静的小酒吧,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啤酒,然后拿出了手机。他拨了一个号码,占线,他又拨了一次,还是占线。几分钟后,他又拨了一次,电话终于通了。

阿由要找的人是他的大学同学小昀,此刻她正脸上带着一种愉快的笑容行走在梅州宽敞笔直的滨海大道上。她是梅州文艺协会的副秘书长,她沿着绿化带间的人行道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往海滨广场方向走去。几天后,那里将有一场规模惊人的文艺演出,在节目单上将出现一连串大红大紫的明星,可以想象,这回够小昀这位副秘书长忙上几天了。接着,她的手机又响了。“你在哪里?我就过去。”她连续接了几个电话,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她不会表露出厌烦。

半小时前,她在自家顶楼的健身房里用一对15公斤的小哑铃清除腹部、臀部和胳膊的剩余脂肪。一番折腾后,她心满意足,神清气爽,充满自信地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蛋、脖子、腰身,又半转身察看着后背和臀部。它们看上去并不让她失望。她终于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五楼的卧室,花十分钟用热心冲洗汗水,然后又花上十五分钟在那对因为哑铃和热水而显得饱胀的乳房上涂上了让它们更加饱胀的乳霜。她终于穿上内衣,然后是精挑细选的外套,然后下了楼,离开了这幢六层楼房,离开她的家。在前往海滨广场的路上她接到了几个电话,其中一个正是阿由的电话。她知道他出来了,但现在就在梅州多多少少还是让她感到有些意外。

小昀走进酒吧时,阿由正像个迷路的小孩缩在一个靠窗的角落。见到小昀来了,他站了起来,放下手中的杯子,在一阵不易觉察的慌乱后,脸上重新挂起了那副散漫、随和的表情。他微微笑了一下,大概是不想在老朋友面前过于暴露自己内心的阴郁。小昀脸上也挂满了微笑,甚至还有点小兴奋,她叫了声,你这小子,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他们俩的见面看上去没有任何的生疏,当然也不应该有什么生疏。他俩是同学,她却大他两岁,常常以大姐自居,实际上,他们之间不止是同学或者姐弟关系。大学期间,两人有过一段十分亲密的关系,只是随着阿由的生病和辍学,这段亲密关系便不了了之了。尽管如此,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他们仍然藕断丝连,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每隔一些日子俩人还会通通电话,偶尔也见个面。阿由也曾带小慧来梅州见过她,三人在一块处得相当友好、融洽,没有什么不自在的地方。小慧有点喜欢小昀,她也给小昀留下不错的印象。现在小慧不在了,但在小昀眼里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神情。她脸上的神情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好像还跟以前一样,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她不打听任何事,也没有给阿由任何的安慰,实际上这却给了阿由最大的安慰,给了他最恰当的也是最需要的安慰。阿由有点感激地看着她,心里便有了抱抱她的冲动。然而,他并没有流露出来,但他想小昀也许已经感觉到了他的那点心思。她还是那么的明理体贴、善解人意。阿由也曾想过,如果他和小昀结婚生子会怎样?其实他爱她,但奇怪的是这种爱还不足以让俩人关系有进一步的发展。他有这样的念头,至于小昀,也许曾经有过,也许压根儿就没有过,谁知道呢,有些事永远说不清。认真说起来,骨子里他们俩并不算一路人,说重些还有点水火不容。她总是雄心勃勃、干劲十足,而他呢,最好是什么都不干,她美其名曰“无用之用”,甚至还对此抱着几分欣赏,这应该也是他们两人关系之所以还能维系至今的基础吧。阿由想着心事,看着坐在面前的小昀,看着她容光焕发的样子,心里有点替她高兴。他知道她现在过得不错,有个不错的事业,不错的家庭,而且还有两三个关系不错的男人。看上去,她对自己的状况也还满意,尽管这种满意表现出来时会有一点点夸大。

“你住那儿呢?”

“香格里拉。”

“怎么住那里呢!”

“怎么啦?”

“那儿刚死了对情侣。报上登了,你不知道吗?”

阿由从来不看报,最近更不想看。他也不太看那些更加闹腾的电视,电脑他也很少去碰。母亲说他不像个年青人,他也承认,多年前小昀也说过类似的话,实际上,认识他的人都会有类似的印象。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走吧。不住那里了。去我那儿。”

小昀站了起来,她不由分说地拉着阿由走出酒吧。站在酒吧门口,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香格里拉宾馆,宾馆楼顶那几个红火的大字开始在暮色中闪光。

他们退了宾馆房间,然后去小昀位于滨海大道附近的那套房子。阿由知道,这几年她干得不错,作为梅州文艺协会的副秘书长,她在没完没了的各种晚会中挣到了不少钱。她现在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了,有几处不错的房产,现在他们正要去的就是其中一处。

房子在滨海大道的某个拐角,是套带露台的单元房,从客厅往外看,露台上是金属栏杆,又稀拉又枯黄的花草,地板上的红砖积了一层尘土,红砖上是架同样沾满灰尘的秋千椅,露台角落,一条红色的三角裤和一只黑色的乳罩干巴巴地挂在一条绳子上,像是在赌气或是被它们的主人所遗弃。客厅里宽敞明亮,中间摆着一张宽大的沙发,是阿由喜欢的那种灰蓝色的帆布沙发。房子不错,尤其是装饰简洁,很合阿由胃口。厨房里倒是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消毒柜、微波炉还有锃亮的瓶瓶罐罐,一张马蹄形的白色橱柜从南到北,又拐个弯和一个宽大的吧台相连。总而言之,这房子看上去很像时尚杂志上刊登的某个时髦人士的居所,不过有点过于简洁、冷清,不像个居家过日子的地方。事实上它也不是小昀的家,只是她可以偶尔一用的一处房产,比如现在,它就可以用来很好地接待这位来自柳园的老朋友。小昀这时已把阿由的行李搬进了卧室,然后冲露台上的阿由喊,“快去洗个澡,再带你出去吃饭!”

阿由曾带小慧在这里住过几天。第一回带她来时,还有点担心,怕她不喜欢小昀,但是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刚到时小慧还有点严肃,但小昀的热情很快便让她放松下来。小慧非常喜欢这里,她特别喜欢这里的厨房和卫生间,她会围着那个橱柜转,洗洗刷刷,忙个不停,就像是呆在自己家中。卫生间她也喜欢,在里面一呆就是老半天。除此之外,她最喜欢的就是夜晚坐在露台上的那架秋千椅上望着天边,望着不远处大海的方向。每回带她出去她总是十分高兴,他想这都是因为离开了母亲的视线的缘故吧。阿由知道小慧和自己母亲表面看处得不错,实际上她心里却希望离阿由母亲越远越好……他又想起了小慧,这是这么多天来他一直回避的,然而,现在她又从心底里跳了出来。他把目光从露台上收了回来,不再去看那秋千椅,不再去看那条短裤,那件内衣,好像那短裤和内衣是小慧忘了收起来似的。他叹了口气,走进客厅,小昀已经把浴巾、沐浴露都为他准备好了,热水也调好了。他走了进去,小昀还呆在卫生间里。他知道自己眼圈有点红,但小昀又偏偏盯着他看。她盯着他,然后就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很快他也回抱了她,就像抱住了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小昀也算是他在这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亲人之一了。他感觉到了她的热情,也感觉到了自己被她那火热的躯体所激起的欲望。他把双手放在她那饱满的臀部上抚摸着,然后抱起了她,把她丢到了客厅中那张宽大的帆布沙发上。他毫无顾忌地揉搓着她的躯体,揉搓着那对沉甸甸的乳房。他把脸贴上去,久久地磨蹭着,那温柔和宽容穿透了他的皮肉传进他的内心。他回忆起以前他们一次次亲热的情形,在校园里,在海边,在随便某个地方,他和小昀之间一次次忘情的亲热。他说不清她为何选择了他,她热情似火,而他一脸冰霜;她是学校里有名的才女,而他那时候也喜欢咏诗作赋。在梅州大学,他是诗社的副社长,社长正是小昀。他们自己编印了一本诗刊,上面刊载的都是些伤春悲秋、怀古思今的古体诗。他们整天谈论的都是李煜、姜蘷、杜牧、李商隐。在诗歌上,他比小昀知道得多,也许就是这一点赢得了她的欢心。然而也仅此而已,无论是诗歌还是性爱都没有让他们更进一步,两人之间好像达成某种默契:到此为止吧。两人像是买了票却不上车的傻瓜,像是提前预知了未来,提前知道这车子前路漫漫而且道路崎岖难行。如果你不知道这车要驰向何方,不知道漫漫长路上还会有什么风波,不上车或许也不算是多么不明智的事。他和小慧之间似乎面临着同样的抉择,小慧最终也选择了到此为止吧。“我们不会有结果的。”她选择了离去,只是她的离去多少有些迟疑不决。现在,她彻底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世界,躺在了冷冰冰的地底下,或许化为青烟,或许至今尚未入土为安,那个绝望的男人似乎仍然拒绝把她火化,她那冰冷、赤裸的躯体或许还在某处阴森的冰柜中慢慢地干枯、腐败。这么想着,一阵令人窒息的惶恐和不安猛然间袭击了他,他战栗着抱紧小昀,却像抱住了虚空,就算他抱得再紧,也无法阻挡那惶恐和不安。

“你在想什么呢。”过了很久,小昀才转过头来,她抱着阿由,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阿由从无助与虚空中清醒过来,他沉默着,有点感伤,又有点歉疚。他知道她这是在用她的方式安慰他,而他却辜负了她的一片好意。

“别再想她了,好吗?”

“好的。”

窗外,天渐渐黑下来,看上去有些凄冷。阿由半裸着靠在沙发上,感激地看着小昀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然后他站了起来,按她说的去卫生间洗了个澡。站在淋浴花洒下,他以为自己会流下泪水,但没有,只有水流的哗哗声。

几分钟后,两人下了楼。马路上很安静,只有一只野狗孤独地慢跑,满脸狐疑地回头盯着他俩,又突然收回不停甩动的舌头,抽搐着鼻子,恼怒地喷着突然加重的鼻息。又有一只野狗叫着跳着从对面跑来,更远处是一帮迟归的学生,看不清他们手里是否拿着木棍、石头或别的什么东西。接着,马路突然兴奋起来,一排壮观的集装箱车队轰轰隆隆地驶过,漫长的车队从他们身边经过足足花了将近5分钟。

他们往西走,渐渐靠近了海滨广场。行人明显多了,同样穿着清一色的圆头T恤,城市也因此显得整洁有序。然后又拐弯,此时阿由已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暮色中,街灯亮了。马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如夜鸟归巢般骚动起来。行人明显加快了各自的脚步。阿由后面的几位甚至跑了起来。他们超越了阿由,不久又超越了阿由前的几位行人,很快,被超越的也就不甘落后地开始奔跑。那几位先跑的像鲶鱼一样把整条马路搅得噼里啪啦。马路两边的行人都不约而同地跑了起来。他们个个训练有素地在拥挤的人流中从容不迫地迈动脚步,尽管争先恐后,但看来规则还在,很少有相互之间的碰撞。在每个十字路口,他们会规规矩矩地停下喘息,等红灯熄灭绿灯亮起和哐当哐当的公共巴士经过,他们又奔跑起来。“怎么回事?”阿由边跑边不安地回头张望。小昀脚步轻快得像匹野鹿。“演出开始了。”她心平气和地说,“那边的演出开始了。”阿由拽住她的臂膀,“什么演出开始了?”小昀转过头,同时没有忘记摆臂和在拐弯时保持身体的倾斜。“正在彩排,总共有36台演出,过几天艺术节就要开幕了。”她边跑边说,“不仅这几天,也不仅是艺术节,还有爱情节,摄影节,小吃节……反正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节日,我们需要节日,你能理解吗?”

阿由实在没有心情看演出,但他又不好说些什么,只好跟着小昀又是一阵快跑,好在很快就到了海滨广场。广场上真是热闹非凡,一个接着一个的舞台从这头一直排到那一头,像一个个外星人的麦田圈把整个广场塞得满满的。观众又规矩又狂热,按T恤的颜色分成不同的方阵,分别围绕着不同的舞台。在第一个舞台,台中央手持小喇叭的胖子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过后就转身进了台后,接着一群穿紧身衣的少女猛地冲了出来,像西班牙狂欢节的奔牛一样疯狂地踢腿甩臂。另一个舞台上,一位披长发的家伙如炸雷般吆喝一声后开始演唱,他不停地甩头不停地扯着嗓门告诉观众他今天很高兴很幸福也很开心。阿由不想看,小昀却打起了节拍,看来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四周,观众们正着魔般地注视着舞台,像提线木偶般地为这班马路艺术家所操纵,双眼迷离、呆滞,又亮晶晶、水汪汪。阿由这才意识到小昀是文艺协会的副秘书长,因此也就意识到这些难以想象的载歌载舞也许全是她的杰作。阿由这才明白小昀用心良苦地带着他往这边跑的原因了。阿由挤出人群,在广场边的树林中找到一张靠椅坐下。他确实有点累了。他闭上了眼睛,渐渐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依稀听见广场上的嘈杂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过来。等到阿由醒来,已听不见马路上的嘈杂声,小昀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站了起来,发现广场上的演出已经散了,观众好像一下子全被外星人掳去,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那些舞台也已不见了。只有广场的另一头,一些人还在一会儿台上一会儿台下地拆卸最后一个舞台,舞台下摆着三、五个带锁的铁箱子,阿由可以看到台上的人正粗鲁地把那些七零八落的演出道具往地上扔,哐啷哐啷的巨响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阿由突然有些不安了起来,觉得被扔下舞台的正是自己,他觉得,自己不但被抛下舞台,还将与那些冷冰冰的铁家伙一道被装进箱子、运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他往回走,不久便到了海滨广场,这回他看到广场正中有堆稻草正在熊熊燃烧,几个头发散乱、身手矫健的年轻人正抬着一把小轿子来来回回跳过火堆。四周围着一圈沉默的旁观者,火光把他们的脸庞映得通红。阿由不知道这是什么民俗,也不知道轿子里坐的是何方神圣,更不知道为何非得三更半夜在广场上举行他们的仪式。有些人相信法律,有些人相信祈祷,有些人相信法律又相信祈祷,而更多的人不知道自己应该相信什么。阿由边想边走,离开了广场,不回头看那火堆,也不看那些跳火的人们。广场到那小区不算远,阿由很快便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刚进门,小昀打来了电话,“你在哪里呢?”“我回来了。”“你还没吃饭呢!冰箱里有牛奶、饼干、橘子,你自己找点吃。”“好的。”“明天再联系。”“好的。”肚子确实有点饿了,但阿由并没有打开冰箱给自己找点吃的,至于明天,阿由也没有想得太多,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夜深了,他脱光衣服上了床,朝南的窗户吹来了一阵九月底十月初的微风,让他感到了一丝初秋的凉意。他拉上了那张琥珀色的被单,把自己赤裸的身体包裹成一个人形化石,然后在这个虽然经常空着没人住,但因为日照充足仍然充满阳光气息的房间里,慢慢地进入了无声无息的睡眠中。凌晨三点或四点,阿由被一阵史前动物逼近的声音惊醒。他来到窗前,没看到想象中的庞然大物,倒是看见了一辆黑黝黝的列车,拖着三节破旧的敞开车厢,正像断了尾巴的蜈蚣怪模怪样地自东往西驶去。路灯枯黄,夜色惨淡,这辆像是从旧世纪驶来的列车,来了又消失在梅州这座充满现代气息的城市的夜色中。远处,是几道长长的光束,正徒劳地扫到东扫到西。

阿由回到床上,发现自己睡意全无。他仰卧、闭眼,微微蠕动干燥的嘴唇,开始想象风平浪静的海面,羊群似的白云,倒着爬行的乌龟,还有日落时分的沙漠……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在单调无味的想象中重新入睡,反而更加清醒。他想起了自己莫名其妙的旅行,想起了小昀,想起了这一天的所见所闻,也想起了自己不愿再想的小慧。他躺在床上想着这些,很长时间仍然无法重新入睡。海风有点大,那呼啸声在深夜里听得更清楚。窗帘一直在飞舞,客厅的玻璃门也在咯吱咯吱地响。他干脆起床,走到厅里,打开通往露台的玻璃门,然后他就看见小慧正坐在那儿,坐在露台角落那把秋千椅上,头斜靠着吊杆,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大海。他吓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来,小慧不见了,吊椅上空荡荡的,那吊椅的靠背在夜色里看上去酷似一个半躺着的人影。阿由走了出去,风确实有点大,当然了,露台上空无一人。

天很快就亮了,阿由洗漱过,热杯牛奶喝了便出了门。他想好了去黑铁沙滩看看,几年前他和小慧曾去过那里,也曾从那儿租船,去海上的一个小岛过夜。其实,梅州更有名的沙滩是黄金沙滩和白银沙滩,相比之下,阿由现在正要去的黑铁沙滩是冷清的,不过因为滩小礁险,游客罕至,这里倒是更加清净。每年,总有不少人从这里出发,直奔散落在几海里外的几个小岛,他们都是些看上去有备而来海岛探险者,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勇士中总有一些有去无回。凶讯让黑铁沙滩更冷清了,仿佛连滨海大道也避之唯恐不及,从环抱着黑铁沙滩的那座山冈背后远远地绕道而过。山冈上是茂密的洋松柏树,去黑铁沙滩的小路就隐藏在树林间。几年前的一天,也是清晨,他和小慧就坐在这山冈上某个拐角处的石凳上紧紧依偎,晨练者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但没人会想到这两人不久后会情断意尽,其中一个死于非命,另一个则被告上法庭。

阿由名义上是一家规模不大的电子厂经理,工厂随着市场的需求和订单的变换不断改变自己的产品:电子表、闹钟、手机显示屏、电脑液晶屏幕和其他一些电子配件。小慧是厂里的一名女工,一步一步地从工人升迁为质检员和办公室秘书。她的升迁自然和她与阿由的关系有关,但她其实完全不必因此而有任何愧疚。从她表现出来的能力来看她完全可以胜任这些职务。如果提供让她施展才干的舞台,她甚至于会展示出管理整个工厂的能力。她能干,漂亮,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成熟。阿由的母亲也早就看出她的不凡之处,觉得与自己的儿子相比她也丝毫不逊色。事实上,正是她而不是阿由把她一步一步地从车间调进了办公室。当然,这并不等于说阿由对她没感觉,他对她的好感显而易见,说得浪漫点简直就是一见钟情。几年前小慧刚来应聘时,阿由只看她一眼就收下了她。当时,所有的应聘者一哄而上,她却单独一人站在最后,看上去还有点心不在焉。她显得单薄,却颇有姿色,尽管那时节已经有点凉了,她还是短袖薄衫,这使她上身的曲线很美,弥散着一种诱人的娇柔。轮到她时,他边让她填一张简单的表格边思忖这女孩完全可以去应聘一名演员而不仅仅是自己这个小厂的一名女工。他想,他爱上了她了。他再次与她目光相接,他更加相信自己爱上她了。除了娇媚的外表外,他还被她那又坚定又迷茫的眼神迷住了。后来有一回她问阿由,“你为什么一眼就选中了我?”阿由有点说不清,便说了句,“我觉得你挺漂亮。”她又问,“我真漂亮吗?”阿由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随口哄她说,“当然了,是真漂亮,而且是一种特别的漂亮。”她看上去兴致很高,又问,“怎么个特别?”阿由又说不清了,想了又想说,“我觉得你一定有什么心事。”“有心事也是一种漂亮吗?”阿由笑着抱住了她,亲她。“跟我说说你的心事好吗?”“我有什么心事!”她说着,却沉默了,突然又蹦出一名莫名其妙的话,“都是因为我们穷呗!”接着就不吭声了,任由阿由抱她,亲她,抚摸她。她确实有心事,但她什么也不说,尽管当时他们俩的关系已经不一般了。阿由也不逼她,他并不是一定要知道,好像小慧不说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阿由真的是一眼就看中了她,所以她一进厂,他就总在照顾她。阿由怎么说也是一名厂长,不难想象,如果他愿意的话他有的是这样的机会。他带她出去旅游,去乌镇,苏州,海南甚至台湾。在某次旅行中的某个宾馆里,他告诉她他爱她而且会永远爱她。她说她也是。后来阿由还是渐渐知道了她以前的一些事,知道她在鞋厂干过,又在一个会所当过服务员,突然又不干了,然后就碰到了阿由。阿由并不计较,也不多问,两人关系也一直不错,可是小慧总让他觉得有些隔膜,有时抱着她,他也似乎感觉不到她的体温。他感觉到隔在他们之间的不仅是几层衣服,而是一堵墙,一座山,就算他抱得再紧也感觉不到她的心跳。她也不搬过来住,只是偶尔在他那儿住几天,他也只好由着她,只好在附近给她租了套房。阿由想,这大概是因为她有点怕他母亲,因为她在他母亲眼皮底下有些不自在吧。其实没那么简单,不久他们之间就出了点问题,小慧时不时会说,阿由,我们到此为止吧,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我配不上你的,我会害了你的等等,然后便说要离开,离开工厂,离开阿由。阿由一直想不通,他跟她说他是真心喜欢她的,也跟她说过结婚的事,但她听了也不完全当真。

阿由总觉得自己摸不透小慧的心思,他隐约感到她不是她说的那么简单。他发现她是真有心事,特别是逢年过节,心事就显得特别重。“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有时阿由反而会劝她给家里打打电话,她总是不愿意,她说家里没什么人,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至于父亲,她不想跟他联系。在柳园,她也有不少老乡,但她也从来不跟她们联系,有几回看到了,也是远远就避开。她说过,她再也不想回去了,再也不想回那个山沟沟了,她要永远呆在城里,要当个城里人,可阿由当真说到结婚时,她又不吭声了。阿由于是又想,或许是他让她感到了失望。他也许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一名“经理”。确实,阿由既不像影视中的“经理”,也不像现实生活中的“经理”,甚至于就连这个“经理”的头衔也是假的,真正的经理、厂长都是他的母亲倪清华。

如果从精明能干和女性魅力上来说,小慧与阿由母亲倒是有相近之处。这两个女人分担了厂里的生产、经营、管理和其他事务。并不是阿由缺乏这方面的能力,而是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这上面。他的心思又放在那里呢?难道他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吗?其实,除了和小昀偶尔碰个面,除了小慧,他从未放纵过自己,而他却被告上法庭,成了个强奸杀人犯。检察官们让他在法庭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和小慧的每一次性爱。“被告,你是否胁迫受害者去荒无人烟的海岛,并在两天一夜里与对方发生多次性关系?”胁迫受害者去荒无人烟的小岛?真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只不过是一次野营。他和小慧从黑铁沙滩下海,两人划着两百元租来的小舢板,迎风破浪,向一海里外的小岛驶去。他们上了岸,阿由把所有的行李都提在手里,小慧只是腰里缠着脱下的外套,双肩挂着一个自己的小背包,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他们沿着小路西去,一群海鸥从岩石间飞起,在他们头上盘旋,然后,他们就看见了一片潮湿的洼地,洼地往南,在灌木和大海之间延伸着一片闪着金光的沙滩。他们把帐篷搭在了灌木丛边,帐篷对着沙滩,二十米外,就是吞吞吐吐的浪涛。吃过午饭,两人亲热了一阵,他自己觉得,那回大概是他做得最好的一次。他心满意足地进入深沉的睡眠,在梦中他觉得小慧也应该是心满意足的。可等他一觉醒来,却看到陈慧在帐篷外望着大海,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从岛上回来后不久,阿由无意中看到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一个大约刚满周岁的女孩瞪着眼睛冲着镜头笑,她的左边是只小狗,右边是几只正在觅食的小鸡,身后是一排低矮的老房子,边上的那间已经有点倾斜。天空蓝幽幽的,阳光明晃晃的,照耀着女孩、小狗、老屋和老屋后的菜地。菜地后是收割完的稻田,稻田上有几只黄牛和一群狂奔的黑猪。照片就在床头,在小慧枕头边上。小慧还没醒来,她安静地躺着,几乎听不到她呼吸的声音。不知为何,那天他比小慧起得早。他坐在床头,久久地看着她那冷冷的、几乎有些陌生的脸庞,不知道她心里藏着多少秘密。然后他看到她轻轻地翻了个身,然后他就看到了枕头下露出了另外一张照片。这回是小慧怀抱婴儿冲着镜头微笑,她的身后同样是那排倾斜的老屋,门口贴着的大红春联,屋檐下码着一堆高高的劈好晒干的木柴,屋后同样是篱笆、菜地和狗,更远处则是棵高高耸立的天杉。阿由的手微微抖了起来,接着他发现自己的膝盖也开始抖了起来,小慧也随即醒来。她看了看表情怪异的阿由,看了看他手中的照片,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可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孩子是谁?”“那不明摆着嘛!”她说得很平静,像十分随便地讲一个他人的故事,丝毫没有显露乞怜于人的意思。她讲她如何在鞋厂刷胶,在酒家端盘子,在会所推拿,讲他如何碰到了她老公,又如何离开了他。“他是个好人,可他太老实了,在这个社会根本混不下。”就这些。她坦然地看着阿由,等待他发怒,甚至等他打她耳光。但她没有等到。阿由没有发怒,只是觉得自己又成为一位孤儿,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森林里迷失了方向。有一会儿他想到了他死去的父亲,想到了他一再重复着画的那些没有眼睛,没有嘴巴的光头。他觉得自己能理解自己的感觉,也理解另外那个不幸的男人。他站了起来,穿好衣服,离开了小慧租住的房子。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也许小慧也需要静一静,也许她并不需要。后来他想,她那时显然去意已决,他甚至觉得,那照片,也是她故意拿出来给他看的,为的是把他彻底吓走,好让她远走高飞。但是,她又能飞到哪里去呢?

有时,阿由会觉得小慧的亡灵始终没走远,一直都在他身边,既不爱他,也不恨他,只是像风儿一样围着他,绕着他,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有时,又会觉得那精灵就像只飞鸟一样盘旋在空中,默默地注视着大地上郁郁独行的阿由。现在,她也许就盘旋在黑铁沙滩的上空,只不过阿由看不见那对振动的翅膀,听不见那飘忽不定的鸣叫声,那声音是那样的轻盈、飘忽、若隐若现、若有若无,不是一般人能捕获的,好像它是用密码播送的讯息,只有配备了解密器的设备才收听得到。这很容易理解,因为她的亡灵本身就已经够轻盈、飘忽、古怪的了,何况是她发出的声音。她昼夜不停地在空中盘旋,一会儿俯冲,一会儿又像云雀一样窜入云端。她更像一阵风,是那样的孤寂又是那样的自由自在,她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从大海的上空回到沙滩边的树林里,一会儿又从树梢跑到了城市的马路边,把草坪上的小草刮得一会儿高一会儿低。

现在,她会看到阿由站在木麻黄林边,她知道他会想起几年前带她来到这里时也是这样站着,这样茫无头绪地看着眼前这片孤独寂静的沙滩。只不过时过境迁,如今站在沙滩上的只剩下阿由一人了。他茫无头绪地看了一会儿潮水如何在沙滩上进进退退,然后想就地坐下。他觉得有些累了。不过,他没坐下,还是继续往东去。他犹豫了一会儿,想自海边走,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靠木麻黄林的这一侧。沙子是干的,所以又松又软,他的步子显得既慢又沉。沙滩靠西这一侧,就是他刚才下来的这路口,是突出海边的悬崖,靠东的那侧,全是些礁石,礁石后是幢低矮的建筑,一半突出在海边,一半藏在茂密的林间。

阿由踩着松软的沙子,深一脚,浅一脚的,但也用不着几分钟他就走近了那排房子。与两年前不同的是,那排破败的平房已改造成一家旅馆。让他有些惊讶的是,小旅馆叫“犀牛俱乐部”。俱乐部内冷清得很,这让他非常满意。他简单地问了些食宿情况,得知客人不多后便更坚定了留下过夜的念头。

一位俊俏的女孩,伏在台上涂涂写写,给阿由办理了住宿登记。阿由注意到她那握笔的怪姿势和她那修长黝黑的胳膊。她显然也感觉到了他的注意,于是抬起头来笑了笑,就站了起来,抓起一串钥匙,出了东边的一道门,进入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里。她把他带进了南边那排房子中间的一间,那房间跟一个普通的标准房没什么区别,白色的床单,杉木柜子,电视,空调和一个卫生间,后门通向朝着大海的露台。阿由听见了门外一阵阵奇怪的声音,就拉了门闩开门出去。那声音是涨潮的声音。潮头打在高高的防坡堤上,不时把潮水泼上临海的露台,甚至泼上了平房的屋顶上。潮水顺着屋檐哗哗地往下流。阿由关上了后门,待在房间里,他依然感觉到潮头的威力。它们像商量好似地,几秒钟上来一个,好像不把“犀牛”卷走就不会罢休。

阿由躺在床上,掏出一张他和小慧的合影。照片中,阿由嘴角紧闭,眼神忧虑,小慧的表情则十分平静。照片的背景是湿漉漉的红砖墙,枯萎的仙人球,笨重坚固的石矮墙和蓝蓝的大海。阿由看了一会儿照片,就把它放在一边。他也想到了那天早上看到的那两张照片,想到了她那山里的老家,不,应该是那位愤怒的男人的老家,想到了瞪着镜头笑的小女孩,正在觅食的小鸡,低矮的老房子,还有菜地后的稻田以及稻田上的黄牛和狂奔的黑猪。他大概知道他们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但具体是怎么样又说不清,其实他也没有认真想过。他躺在床上,有一会儿又想到了父亲,想到了父亲北方的老家,想到了他在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的乡下老家。他只记得房前屋后全是枣树,地上落满了红枣。他只记得他没完没了地吃着红枣,直到有一次他把枣核吞进了肚子。他害怕极了,以为肚子里会长出一棵枣树来,他不敢再吃了,枣树最终也没有长出来。阿由并不是柳园人,二十多年前阿由家从北京迁到了广州,待了几年后又转到柳园。阿由父亲是位挺有名气的画家,但名气并没有给父亲带来好心情,他整天闷闷不乐,没人知道他绝症缠身,已不久于人世。父亲死后,母亲买下了一家规模不是很大的电子厂。她看上去容光焕发、雄心勃勃,可是只有阿由知道她有时也会满腔愁绪,但他说不清这满腔愁绪是乡愁还是对父亲的思念。她会突然就打起行囊,跟随旅行团去某地旅行。她一定是用异乡的山水、森林、阳光与清新的空气清扫精神上的卫生死角。可是阿由猜错了,有一回母亲旅行回来,他偷偷地在她带回的数码相机中追寻她的行踪。阿由看到了母亲在马上驰骋,在山巅微笑,在月光下沉思,在游乐场边挥手……阿由还看到了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母亲和陌生男人在某个风景区迷人的林阴路上漫步。虽然有些意外,但阿由觉得自己还是能理解母亲的,他知道她活得不容易,他也不认为母亲的行为是对父亲的不忠。想到了母亲,他有点想给她打个电话,可是说什么好呢?他不但没打,反而关上了手机。接着,他不再想小慧和母亲,父亲的面容也渐渐模糊,故乡和枣树也渐渐远去。他觉得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将去何方。然后,他枕着潮声睡着了,大约一小时后,他醒了过来,又在床沿坐了很久,然后喝了杯水,然后去卫生间洗了个澡,然后他打开了通向露台的木门。退潮了,他站在湿漉漉的露台上,潮水已经退到了防波堤的最底部,那些礁石也重新露出了水面。

他出了门,眼前所见依然是大海,沙滩,木麻黄林。阿由眯着眼看了看海边,想找条小船,前年他和小慧就是从这里租船出海的。阿由瞧了又瞧,并没有发现小船,缆绳,或者哪怕一把浆或一条橹。在他纳闷的时候,对面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阵忽断忽连音乐声。阿由循声望去,在木麻黄林间,有间小小的铁皮屋就像突然冒出来似的出现在那里。一道明亮的阳光穿过高高的木麻黄林梢,斜斜地洒下来,犹如舞台上的聚光灯罩着那灰色的铁皮屋子。那铁皮屋不仅没有因此清晰起来,反倒更加如梦如幻。阿由步入林间,很快就站在了铁皮屋后,厚厚的落叶已把铁皮屋脚掩埋了数寸。阿由站在光柱边缘的阴影中观察着,倾听着,那打击乐声正是从里面传来。现在,他听得更清楚了,打击乐声渐渐低了下去,一个男人用一种阿由听不懂的语言嘀咕嘀咕地哼唱起来。四围是参天的木麻黄林,间或还有零星清脆的鸟鸣,空气又是如此清新,还掺和着落叶腐败的好闻的气息,而且如此寂静,如此阴冷,更重要的是,这寂静,阴凉,还有那不知所云的音乐节目,零星的鸟鸣以及漏进来的光束给阿由一种非现实的感觉,或许阿由自己也在有意无意中在强化这感觉,并让自己沉迷其中。不过他还是回过神来,决定绕到铁皮屋前,看看谁在里面,听那些嘀嘀咕咕的音乐。

铁皮屋的门向着大海敞开,一位女子正赤裸着上身坐在里面,微微侧着脸朝向大海。她微微扬着头,眯着眼轻轻呻吟着。从侧后方,阿由可以看见她的肩胛、脖颈、肿胀的嘴唇,以及左侧那只坚挺的乳房。阿由可以看到,她那右边纤细的手指正慌乱地揉搓着乳房,随着手指的揉动,她那裸露的肩膀轻轻扭动着,头也抬得越来越高,下巴朝着大海,这样,肿胀的嘴唇就微微张开着,充满渴望地朝向了天空,像正期盼着某种上天的恩赐。阿由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以免打扰了这位孤独的姑娘。他退缩了,但并没有逃开,仿佛这个女人的孤独和激情感染了他。一时间,一种复杂的情感淹没了他。他乐意当她的伴侣,当她这段孤单短暂的旅程的伴侣,如果她快乐,他就陪她快乐,如果她痛苦,他就分担她的痛苦,如果她需要,他就会搂着她抱着她让她不忧伤。他忍住了自己的冲动。一刻钟后,他听见那声最后的叫喊,那扭动的躯体平静了下来,发出了长长的叹息。然后她甩甩头发,回过头来。她看见了阿由,没有恼怒,也没有羞涩。她感激地,甚至带着几分怜悯看了看这位鲁莽的闯入者。然后她套上了T恤衫,理了理头发,脸上恢复了平静和机灵。她正是那位接待阿由的侍者。

“我想租条船!”阿由紧着喉咙嚷着,想让自己的声音响亮些。但他也听见了,它是喑哑的,并且带着几分的慌乱与胆怯,不过,让他宽慰的是,那位四肢修长的姑娘似乎并不在意,或许,她还没有听清阿由的问话。

“我想租条船!”阿由清清喉咙,声音清晰了些,“我想租一条小船!”

“什么样的小船?”那姑娘这回听清楚了。

“一条小船,木头的,或者塑胶的也行。”阿由转头,指了指“犀牛俱乐部”,“就是游泳池边的那种,没安动力也行,只要给我一对木浆。”不知为何,阿由感到了一阵心虚,心里空落落的,对自己的这点要求一点把握也没有。他甚至想再补上一句,“如果有的话,价钱高点也可以。”最后,话到阿由嘴边又咽了下去。

“租船?”女侍仔细地瞧瞧阿由,“租一条小船出海?”她看着阿由,脸上是询问的神情。

“水很凉啊。”那姑娘站立起来,把那台还在嘀嘀咕咕的收音机关上了。“秋天了,水很凉啊。”她怜悯地看着阿由,那神情看上去与其说像询问,还不如说像在做判断。过一会儿,她转头看看大海。天空正在变白发灰,不再那么深邃,透明,因此也低了不少,天边外,是些怒容满面的云团,正在翻腾着,像被怂恿、鼓动的怪兽,就要不顾后果地冲出来,发泄它们的怒气,显示它们的威力。女侍就这样直愣愣地看了会儿外面的世界,像得到了某种启示似的叹了口气。“很快就要变天了。”女侍平静地摇了摇头,目光中又流露出了怜悯,“我要是你,就在沙滩上骑骑骡子,反正雨很快就要来了。”阿由看了看沙滩,“骡子在哪里呢?”“你想骑的话,我叫人牵过来。”

这时林间响起了松涛,海面上浮现一道道白色的浪花。那些怒容满面的云团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就像一群怪兽终于冲出了栅栏,它们嗷嗷怪叫,张牙舞爪,顷刻占领了整个天空。接着,电闪雷鸣,世界转眼就暗了下来。“回去吧!”女侍催促阿由回俱乐部。她关上了铁皮屋的门,这时狂风大作,豆大的雨点透过树林哗啦啦打了下来。她一路小跑,她边跑边扭头看着后面的阿由,她的叫喊在阿由听来变得有些虚幻。他默默地望着她在褐色的树干间灵巧地穿行,很快,他就看到她走到小路的尽头。她停了一会儿,并甩了甩散乱的头发,便消失在“犀牛”俱乐部的大门里面。大雨倾盆,林间一片喧哗,阿由怅然若失地哭了起来,毫无来由地哭了起来。他停下了脚步,倚着树干,接着干脆抱住了树干,仿佛不这样的话,他就会像个绝望的人一样瘫倒树下。他抱着树干,禁不住哭出声来,那声音断断续续,就像微不足道的水珠融入海洋似的融入了风声、雨声和松涛海涛声中。他为何如此伤心?他究竟失去了什么?他又有什么好失去的?他像个傻瓜一样地抱树痛哭,浑身颤抖地哭着,就算小时候遭到父母的痛打也从未这样伤心过。雨水顺着树干哗哗地往下流,然后又顺着他的臂膀直往他身上灌,很快,雨水就湿透了他全身。

他终于止住了哭泣,雨也停了,阳光又出来了,天空一片湛蓝。整个下午,阿由就在沙滩边呆着,空中成千上万的海鸥在盘旋。四周一片寂静,只有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佝偻着站在东边,远远地往这边瞧,在他身旁,一只披着马鞍的骡子无精打采地踢着沙子。后来,阿由站了起来,形单影只地往大海走去。他不管那男人,也不管骡子,径直步入水中。“水真凉。”他犹豫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转身朝那位牵骡子的男子走去。

“我要租条船!”

牵骡子的男子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答应了阿由的要求,沙滩边好像突然间多出了一条刷上白漆的小船。阿由上了船,那位光着上身的男人帮他起了锚。“水很凉啊!”他朝着大海说,“都过了白露了!我要是你,就在沙滩上骑骑骡子算了。”

小船渐渐离开了岸边,风更凉了,想必海水也更凉了。他最后一次回过头来,看见那位男人已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点,他还没走开,这时好像还扬了扬手臂,朝阿由喊着什么,因为顶风,根本就听不见他的声音。

说实话,就算此时,阿由也不知道他要把船驶向何方。岛就在前方,越来越清晰,可以看见悬崖峭壁,看见浪头打到礁石上溅起的浪花,但它不是阿由的目的地,或者说今天阿由压根就没想过到岛上去。他漫无目的地往前划动小船,汗水已湿透了上衣,他能感觉到浑身微微发烫。他干脆扒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条小裤衩。他的形象看上去有些问题,他光着身子,又咧着嘴,张也不是,闭也不是,再加上眼神慌乱不堪,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一副神情更加令人不安呢?阳光既热情又耀眼,照进水里,大海仿佛要沸腾了起来。海浪无声地晃动着,海面上的反光也同样跟着晃动,这样阿由就几乎无法睁开眼睛。他的感官处于奇怪的状态之中,既敏锐又迟钝,它不但感觉到了那些没有规则的光线的肆意晃动,也感觉到了一阵阵毫无旋律的喧嚣,他知道,那是风声、桨声、浪涛声,是自己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也许还有大海神秘深沉的鼻息。它们发疯般地交集在一块,你冲我夺,几乎要撞破他的耳膜。阿由真想扔掉双桨往海里跳,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反而更加有力地摇动双桨。船一翘一翘地朝小岛驶去,然而他并没有让它靠岸。他只是绕着岛,不停地划着船,像是肌肉的一松一紧可以让他更坚强更自信。他感觉到船驶得越来越快了,岛上的景物在他的眼前接连晃过,当然,他不会去管那都是些什么,是礁石,是沙滩,还是像什么该死的动物的悬崖峭壁,那峭壁上是否又安着栏杆建着亭子。不过,随着船只的行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岛的南边,也就是说,如果他不回头,就可以把这整座岛屿甩在后面了。而且,让他高兴的是,随着船只的划动,刚才那阵思维紊乱似乎也甩进了大海。他打定主意,稍稍调整航向,向茫茫的水天交接处驶去。他似乎平静了下来,阳光似乎也柔和了些,那阵混乱不堪的交响乐也慢慢平息了下去。他放慢划桨的动作,小船却一刻也没有停下,等到阿由连岛屿的影子也看不见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入大海了。阿由看着落日一点一点地掉进了大海,渐渐地,他就包围在一片深蓝中。这是一个奇异而陌生的世界,阿由完全放下了双桨,心脏的跳动也渐渐慢了下来。他仰面躺在船上,望着深邃的天穹,只觉得自己像只铁锚越来越深地沉入了大海。在无边无际的深蓝中,他感到那么寂静,在寂静中,他感到自己就要成为一个更坚定,更勇敢,更幸福的人了。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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