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中明

小时候，我很顽皮，可骨子里却又透着那么点懦弱，特别是毫无主见地咧开嘴一味附和的欠扁模样，连我自己都想说声啊呸。可我的堂哥大旺就不同啦，嗨，他的脾气就像暴躁的小野牛，一旦动起手来他会不要命地把小铁头直往前顶。自然，像我这等人物也只有拉虎皮作大旗，把他作为英雄人物来顶礼膜拜啦。大旺也毫不自谦地拍拍肚皮说，嗨，怕啥，有哥呢！

一句有哥呢，让我这从小没爹的孩子备感温暖，所以就感激涕零洒几把泪去大模大样做他的小跟班啦。大旺最拿手的绝活就是捕鱼。他能把农沟两端用泥土堵起，然后以鲤鱼跳龙门大闹水沟之法逼鱼出水。他这么一折腾，隐藏再深的鱼儿也难保持那份神闲气定，全都暴跳抗议啦。大旺好戏来了，只见他玩起泥鳅穿水的水上神功，一手一条地将鱼捕获。大旺捉鱼欢，我则提鱼笑，童年的欢声笑语在鱼趣里飞扬得老远。

可是有次，大旺却对我又是动口又动手。这究竟是咋回事？唉，你或许想不到，这起因竟是我小叔结婚！

小叔结婚可是件喜事呀，而我奶奶却古里古怪地把满脸忧愁深埋在缭绕的香烟里，她还大举着用麦秸秆做成的经文条，扮作一脸虔诚样对着佛像又是叩首又是念念有词。我刚想开溜，她却一把拽住我说，他们凭什么把暖床、捅窗户纸都交给大旺？！我家才是老大（在曾祖父三个儿子中，我爷爷老大，大旺爷爷老二，小叔的爹老三）！我心想，嗨，交给旺哥就交给旺哥呗，与我何干？我又要溜，奶奶却把我揪到跟前，一双探照灯般的眼睛亮得有些夸张。她狠声叮嘱，没爹在家，你就更要为我争口气！

小小的我，常无缘无故遭遇没爹的世态炎凉。自从我勉强记事时爹与家人闹翻而与一个漂亮女人一去不回后，我家便承受了外界巨大的耻笑。奶奶变得敏感而易怒，妈则把无声的长泪拖成对爹的痴心守望。我在路上走，常有玩伴把怪怪的嘲弄眼光放过来与我亲密接触。就说这次小叔结婚吧，新婚前夜暖床和新娘进房后的捅窗户纸，都要找父母俱在的健全男童（意谓早生贵子），而我这类没爹的孩子自然成了别人忌讳的对象。

小叔新婚前夜到啦。进新房暖床的大旺被他的奶奶即我的二奶奶装扮一新，脸蛋两旁还被滑稽地涂了胭脂红。我承受不了寂寞，央求房里的大旺带我一起玩。大旺则恃宠而骄，故意用结实的小屁股一遍遍撞击新床，并用夸张的大笑演绎着他独享的快乐。他不出来，我就敲门想进去与他同欢。小叔的母亲，我的三奶奶立即出手阻止，并叫我去院中玩。唉，在他们大人看来，我这没爹的孩子进新房，会带来不吉利的。我怏怏走到晚风凛冽的院中，突然对着窗上的大红纸龇牙咧嘴地晃了晃大拳。

小叔迎亲这天，奶奶几次话语叮嘱，要我抢在大旺前捅窗户纸。唉，像我这种自知有几两重的人物要去抢大旺的好事，岂不是以卵击石？我紧捏的手心竟出了层汗。

迎亲的唢呐、小号吹起来啦，长长的迎亲队伍鱼贯而来。我像兴奋的癞蛤蟆笨拙地蹦蹦跳跳。可一个主事的族人却狠狠地将站在门前的我搡开了，而身边的大旺却没人过问。我感到受了歧视。这时奶奶又以眼神示我。我也不知从哪生起的勇气，新娘刚进新房，我就如灵巧的毛猴抓起事先藏在墙角的木棒，抢在大旺前一把捅破了窗户红纸！

众人皆惊。刚还笑眯眯的三奶奶立即就把脸拉长至不可思议的尺度啦。二奶奶则打了大旺一屁股，你真不争气！大旺发毛啦，他把通了虎性的眼光闯过人网逼过来，他小野牛般的身躯只一蹿，就已到了我跟前。我赶紧乌龟头一缩想溜，可是迟啦，大旺一掌就把我击翻在地。他正要往我身上骑，幸好被人拉住……

关键时刻我奶奶老将出马了，她六十多岁的人了竟一蹦老高，比捕食的青蛙跳得还高。她大叫大嚷，我家是老大，凭啥我的孙子就不能捅窗户纸？！三爷爷怕把事情闹大坏了喜庆气氛，赶紧把捅窗纸的小红包塞给我，这才勉强平息了矛盾。

可是，大旺冷冷的眼神却冰封了我俩的兄弟情。他一人去捕鱼，又一人提着一长串鱼而还，看到我不是瞪眼就是故意把鱼提得老高。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好沮丧。

我一个没爹的孩子，在庄上本就不讨喜，自然也就没几个玩伴。没人跟我玩，我就自轻自贱翘起嘴尖露出逢迎的笑走到大旺跟前，把自己省下的两只大苹果塞到他口袋里，央求他带我玩。大旺说，你不是跟我抢吗？你干吗又来找我？我人没用，装孙子倒有一手，就说，是……是我奶奶叫我……我再也不敢了……大旺挺大度地擂我一拳说，嗨，谁叫我是哥呢！明天跟我去张丝网！我一把抱住他嗷的一声欢叫起来，可长长的眼泪却流下来了，淌到嘴巴里，咸咸的。

兄弟俩于是重归于好。

我俩和好还不到两个月，又一件大事发生了——我祖奶奶（曾祖母）突然因病去世了！我和大旺虽同为重孙，可他却身居长重孙的要害位置。不想再争夺，可突然而至的争夺漩涡还是卷过来……

我跪着给祖奶奶烧纸钱，突然有人大侠似的把我一抓就走。我一抬眼，碰到奶奶两束犀利逼人的眼光。我一声叹气，奶奶老是有事没事制造这样的表演效果。她说，马灯都快给大旺抢走啦，你给我留点心！我心里大叫，怎么怎么，难道又想叫我抢？我晕！

苏中民间办丧事，有提马灯之俗，即办丧事三天间，亲人们要排着长队去土地庙给死者亡魂上饭，长孙或长重孙提马灯走在前，意为给死者黄泉路上送光亮，使之一路走好不摔跟头。送葬路上同样也要提马灯。我爹虽为长孙，但失踪多年，依俗得由大旺来提。

眼看提马灯之事就要尘埃落定，难以扳回了，我奶奶干脆直接跳到前台献艺了，她借哭祭祖奶奶而一声长一声短地哭诉起来，可这声音倒不像是哭，更像唱喏。她说儿子不在家，阿猫阿狗也欺负，孙子替阿爹提马灯怎就不行！奶奶一哭叫，妯娌间立即把关系的弦绷紧了。二奶奶也是一位重磅护盘高手，她嚷道，长重孙提马灯，这是规矩！三奶奶则玩起了以柔克刚的柔道之术，她劝我奶奶说，一家人嘛，要一团和气，谁提灯还不是一个样。我奶奶却坚决不依，愈斗愈凶。最终二奶奶极不情愿地把送葬前夜的提马灯让出来，其他一概不允。

送葬前夜，亲人们依序列队，在阵阵哀乐声中前往土地庙给祖奶奶亡魂送饭。我在大旺的冷眼逼视中接过马灯，走到队伍最面前。我尽量不看大旺，却心虚虚地憋不住要朝他看，不料正碰到了他狠狠递来的冷眼，心一紧，身子竟滑稽地一晃，差点摔倒。唉唉，怎么这样没用！

就在这时，奶奶又给我下了两道旨意：一、送葬结束后要抢在第一个跑回来给祖奶奶牌位磕头，意为抢头福；二、被大和尚念了咒语的三块砖头被放在了米坛里，丧事一结束我要抢先拿走最大的一块，放到自家米坛，这样能生米生财。我都快崩溃了，怎么还要抢啊？奶奶说，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我一扭头说，我不抢！奶奶生气啦，蹦跳起来如白发老魔女，其白发飘飘之状连化装都不需要。我也起舞般蹦蹦跳跳，不抢就是不抢！奶奶再发老年之威，扬手抽了我一巴掌！

一队人马送葬回来了。快到祖奶奶家了，我该怎么办？我一转头，碰到了奶奶命令的眼光。没办法，我只好脚步提速了，可腿却像抽筋般直哆嗦。二奶奶大将下令，大旺放腿直奔，头一个进祖奶奶家磕头。我与“头福”失之交臂。

奶奶又像四爪蟹魔般张狂起来啦，可还没等她的手抓到我，我已一溜烟跑了。不过我知道，奶奶是想抢头福改善一下爹出走后家里的破落状况。这回抢头砖我不能再失手了。

在中午吃下红饭（即最后一顿带荤食的散客饭）时，我身子朝饭桌下一猫，人就不见了。等饭后大人们议论分配坛中发财砖及祖奶奶遗留的物品时，我早已把最大一块砖私藏在衣服里送回了家。

等大家惊呼最大的发财砖不见时，我有些洋洋得意，又有些惴惴不安。大旺朝我一拍桌子，是你！我吓得拔腿就溜。大旺人小却装大侠，身子疾掠呼呼生风。他一把揪住我要我交出头砖，还挥手要打。好在大人及时把我们拉开了。

头砖我自是没有交出，但大人、小孩却把怨恨结得更深了。

我又一个人玩了。对大旺，我先是尽量躲着，后来又故伎重演，把满脸肉扭成笑的模样去讨好，祈求他原谅并重归于好，可他不是回以怒眼，就是晃动铁拳警告我。唉，看来他再也不会原谅我了！

一天，我正滚玻璃球自己和自己玩，大旺忽然走过来，脸上笑得有些异样。我受宠若惊地爬起来连叫旺哥。大旺说，你不是要我带你玩吗？我现在去掏螃蟹，你去不去？我心花怒放，连说去去去，还屁颠颠地忙着帮他提手里的东西。

大旺可是我见到的掏螃蟹的顶级高手，他能分辨出哪个是蟹洞，哪个是黄鳝洞、蛇洞。他把带钩的粗钢丝伸进蟹洞里捣捣，气急败坏的大螃蟹便横舞着利爪出来啦。大旺是什么人，蟹再张牙舞爪也逃不脱他的五指钳。

大旺自己掏到一只蟹后，对着一个蟹洞叫我来试试。我早就摩拳擦掌想试试我的身手了。我拿起钢丝就直往洞里捣。哪知刚捣两下，一条火赤链蛇就气汹汹地冲出来。我吓得妈呀妈呀地爬上岸狂奔，把猥琐男的丑态尽露无遗。大旺乐得简直要叩拜天地。原来他是故意设计让我难堪的！

我又重归一个人的世界。

不久，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砸到我心坎上，让我欣喜若狂。我失踪数年的爹回来了！我小人得志般笑咧开蛙嘴故意在街上走来走去，其意是告诉大家，嗨，我有爹了！我有爹了！我还故意走到喜爱捉弄人的三虎面前，三虎好沮丧地无语而去。我碰到大旺，大旺也低垂着眉眼躲开了我。哈哈哈，我有爹啦！我飞爬到大树上抱着枝干直晃荡，吓得一树鸟雀扑啦啦惊慌四散。

可是，当我回到家时，一幅可怕的画面惊得我目瞪口呆！只见我爹把面孔扭曲得像舞台上的小丑，还拿着长板凳要砸人。我奶奶披头散发扬言要和爹拼命。我老实的妈只敢躲在一角哭泣。天啦，原来爹并不是回来和我们团聚的，而是要和妈离婚！于是我也咧开瓢大的嘴，把这个世界哭得天昏地暗。

当夜，我妈光着脚哭奔回了娘家。次日，我舅舅义愤填膺，大英雄般大手一挥，两大船人马立时浩浩荡荡直冲而来。我爹闻言，吓得大头一缩，立马抓起背包走人。他这一走还不知何时能再见到！

爹得而复失，我只好无奈地又把头深埋在一身自卑里。三虎他们又眼里晃荡着怪笑了。大旺依然不原谅我。

我话语减少，神情呆滞，面容消瘦，成绩飞流直下三千丈。奶奶大惊，担心我真成个傻小子。她专门备了份厚礼请十里外颇有名气的王瞎子为家人算命。王瞎子浪得虚名，却煞有介事地掐掐手指说，我妈妈属夜虎出世，这个时辰出生的夜虎会出来伤人，会克夫克子。奶奶惊愕的眼珠几经转悠后放出狐疑、幽冷的光，怪不得儿子不归、孙子发傻，原来媳妇克夫克子啊！

老迷信奶奶还真当作回事地叫我和妈妈分开睡，免得被她克到。我没傻装傻，就是不肯分开睡。妈妈与我相依为命，自然也不同意。

奶奶依然不放松。她和三奶奶打得火热，叽叽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一天，三奶奶拉着我手问，亮亮，你想爹吗？我点点头，想。三奶奶问，你要你爹回来吗？我点点头，要。三奶奶说，你和你妈分开睡，平常离她远着点，你爹就会回来了。我抽回了手。三奶奶说，你妈是个苦命人，唉，如果她守不下去要走，就让她走吧，这样对她也是个解脱。我立时把不信任的眼光毫不客气地投向她。哼，谁也别想糊弄我！在她们看来，男人才是家里的天，女人走一个，还会来一个。我绝不让她们的图谋得逞！

可是，三奶奶的话，却有意无意让我妈听到了。坚持在地里干活的妈头晕目眩，终于晕倒在地。大旺第一个看到，喘息着跑过来喊我和众人。这是螃蟹事件后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我哭着和大人把妈妈送往医院。

我妈病倒了，而且病得极重。她两眼紧闭，呼吸粗重，嘴里胡话不断。我吓得抱住妈妈，泪水在妈妈的亲情里川流不息。

奶奶又搞起了站水碗，即看立在水碗里的筷子哪根先倒下，以此来推断哪位长辈的亡魂附了身，然后烧纸以驱之。我突然发疯似的大叫，别弄啦！别弄啦！我冲到屋外想哭，我痛恨我的无能和懦弱，我怎就保护不了妈！

我见巷中一群鸡用怪怪的眼看我，便联想其他人的怪眼，于是大怒，抄起根树枝就狂舞，吓得鸡魂飞魄散，展翅乱飞。我坚决追赶，巷中鸡犬不宁。

正在巷中玩耍的大旺拦住我问，亮亮，你这是怎么了？我竟把壮如小牛的大旺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大旺抓抓头皮说，亮亮怎么傻掉了？

三奶奶也说我傻掉了。

我的傻劲还在后头呢。黑夜沉沉，电闪雷鸣，乡村夜雨涨秋池。早上听大人们说，发大水了，要排水了。我不知轻重地抓起大网就往外奔。大旺见了，问我去干吗。我说，干吗？捕鱼！大旺吃惊地说，你疯啦？大水捕鱼，危险！你不知道你从没一个人捕过鱼吗？我貌似坚强，可一开口却嘴巴扭得奇丑并透出哭音，我妈病得厉害，我不捕鱼，拿什么给她补身子？！我跑了，留下他怔怔地立在那。

是的，我不能老是听从别人，该到我做勇敢男子汉的时候了！我要守护、照顾好我的妈，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庄外大河里，暴涨的河水白浪滔滔。如此大水，能捕到鱼吗？我大人物似的舞舞手，捞遍大河我也要捕到鱼。可是在风浪中我使出全力连网都撒不开。我试了多次，才勉强把网撒到河里。网收起来，却一条鱼也没有。再撒，仍没有。我心发慌，难道天下的鱼也要与我作对吗？

忽然身后有人说，你这样是捕不到鱼的。原来是大旺来了！大旺说，我帮你。我狐疑的目光在他脸上瞄来瞄去。他说，大水天要捕鱼，只有一个办法，你跟我来。

我们来到排灌站旁。排灌站正开足马力将内河水排往大河，滔滔大河又多了一道喷涌的急流。大旺说，鱼有逆着水游的习性，我们在急流里撒网，一定能捕到鱼！我吃惊地说，这也太冒险了吧？大旺坚持在河中撒网，然而距急流中心还是有些距离。网收起来了，无鱼。

大旺说，看来今天非冒险下水捕不可了！我吓得一把抱住他说，旺哥，咱们今天不捕鱼了。大旺牛劲大发，好像他是无敌金刚水火不侵。他一把推开我，冲入河中，把网撒向急流中心。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收网，急流已推着他和渔网滚向远处。他着急啦，想像往常一样排除万难，却在浪中时隐时现，拼命挣扎。

我感到天掉下来了，就拼命呼救。在田间劳作的精壮劳力猛冲过来。河中行驶的大船也停住了。过了一会，已没入水中的大旺终于被救上岸来。他双目紧闭，肚大如鼓，气息全无。几个壮汉试了试鼻息，都摇头叹息，真没气了。

我的脸立即大尺度扭曲得变了形，嚎着扑向大旺。希望他又像以前做游戏一样装死，然后眸珠一转又活过来。我使劲摇着他说，旺哥，我知道你不会死！你给我活过来！活过来！然而大旺却一动不动，样子不像装死。有人来拉我，我狠狠推开他们，只是摇着旺哥与他说话。旺哥，你不要再睡了，我想用流尽一生一世的眼泪换你活过来，换你和我一起玩。

由于我使劲摇晃，大旺嘴里开始往外溢水。我托住他头帮助他往外满吐水。水吐掉不少，他鼻孔里竟有丝丝气息了！我欣喜得差点跳起小兽舞！大家一起过来帮忙，大旺又如往常做游戏一样戏剧般睁开了眼！

我一把抱住他，像小动物一样亲密无间，愧疚不已地说，旺哥，对不起……他醒后第一句话便是，谁叫我是你哥呢！

谁叫我是你哥呢！有这一句就足够了！我和他脸贴脸，泪水混合着流淌……

我俩终于又重归于好。我们还击掌立誓，以后不管大人怎么变，我们的感情永不再变！我再次决心守护、照顾好我妈。他答应帮助我。

云聚云散，时光流逝，我和大旺手牵手蹚过童年一条条河，又一起走向成长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