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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巴掌的力量

2014-02-27王巨成

少年文艺(1953) 2014年1期
关键词:一川巴掌乐天

王巨成

马一川心情愉快地走出家门。

马一川是有理由心情愉快的,作业都顺利地做完了,明天一早到了学校,必定会有几个同学赔着笑脸,借他的作业“参考参考”。而马一川自然不会痛痛快快地把作业本递过去,甚至会奚落对方几句。

但在这个下午之后,马一川将不再是过去的马一川。

马一川要去的地方是书店,他将在书店度过下午半天的时光。这几乎成了他的一种习惯。这一习惯跟他的家庭经济状况有关。马一川爱读书,但父母却没有足够的人民币买书回来给马一川读。进了书店的马一川,一点也不像是来“蹭”书读的,他先随意地看看,随意地翻翻,然而找到他爱读的书后(有时候是上次读的书),就拿了书到一个不显眼的角落,一头扑进书里。

马一川在经过步行街的一个春节服装大甩卖的活动现场时,看见了他的同学齐乐天。

齐乐天戴着一副宽大的蛤蟆镜,与几个无所事事的少年走在一起。那几个少年中,头发长的能扎起辫子,短的近乎光头。而头发的颜色,除了纯正的黑色,还有红的、黄的,等等。

马一川在略略惊讶之后,没有再看齐乐天第二眼,便离开了。

马一川的行为可以看作是怕招惹那几个少年,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也可以看作是对齐乐天的不屑一顾。

“齐乐天怎么会跟这些人走在一起?”马一川离开时这样想。

齐乐天也看见了马一川。马一川没有跟他打招呼,他也不会跟马一川打招呼。在班级里,他们不属于一个层面的人。

齐乐天冲马一川的背影努了努嘴,对他身边的伙伴说:“那家伙是我的同学。”

“是吗?怎么不跟你打一声招呼?好像还朝你瞪了一眼。”染了茶色头发的少年说。

“是呀,我也好像看见他朝你瞪了一眼,是不是因为他看见你跟我们在一起了?”另一个长发少年说。

“是呀,是呀,我也看见了。”几个少年互相看看,附和着说。他们无疑希望发生点故事。

这些人的话,立即发生了作用。

“他敢!”齐乐天说了两个字,疾走几步,赶上马一川,一把抓住他胳臂,很不高兴地说:“喂,怎么一看见我来了,就开溜?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马一川吃惊地看着齐乐天,他的目光由齐乐天的手上又移到那几个少年的脸上。

那几个少年不动声色地看着马一川。

马一川努力镇定下来,说:“我对你有什么意见?请你把手挪开!”

齐乐天不但没有挪开,还搡了马一川一下:“你还朝我瞪眼睛了。”

“我朝你瞪眼睛了?”马一川的眼睛大了一圈,那样子像齐乐天在跟他开一个一点也不好玩的玩笑。

“你为什么要朝我瞪眼睛?”齐乐天瞪着马一川。

“我没有。”马一川挣扎着,想摆脱齐乐天的手。

齐乐天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抓住了马一川衣领:“你还狡辩?他们都看见了!”

“我看这样,”茶色头发的少年走到马一川的跟前,“你呢,向齐乐天道歉一下,这事就算过去了。”

看上去他是在充当和事佬,事实上他是看出马一川不可能向齐乐天道歉。

果然,马一川气愤了。他瞪着茶色头发的少年说:“我没有朝他瞪眼睛,我为什么要向他道歉?”然后又把愤怒的目光对着齐乐天,“挪开你的手,没人在乎你!”

齐乐天冷笑着,盯着马一川:“你不在乎我?好呀,我倒要让你知道我是谁……”

马一川对齐乐天这样的神情太熟悉了,他预感了什么,忙用手抓住齐乐天揪住他衣领的手,要把那只手掰开。

可惜,马一川忽视了齐乐天的另一只手,而且他的动作也迟了一步。只见一道影子,带着一阵风,扑到他的脸上,马一川的脸上顿时发出一声“啪”的响声。

短暂的麻木之后,马一川感到他的脸颊火辣辣地痛。他不知道他的脸上已经被齐乐天的巴掌留下了五条清晰的手指印。

马一川被打蒙了。

齐乐天揪着马一川衣领的手一推,马一川后退两三步。

等马一川清醒过来,齐乐天和那一帮人嘻嘻哈哈地走了。

马一川可以愤怒地骂,可以追上去与齐乐天“理论”,但马一川枯枯地站那里。他好像还不能接受眼前这个事实:齐乐天又一次打了他的耳光,是那么突然,那么无所谓!

上一个巴掌是在小学三年级那年。那一记耳光说来很简单,前一天夜里下的雨水,路面上有了一个一个的小水洼,去上学的马一川不断地用脚踩那些水洼,看见水珠四射,马一川觉得很有意思。当水珠溅到了齐乐天的裤子上时,齐乐天不答应了,他要马一川替他把裤子擦干净。马一川只好去擦了,谁知齐乐天说马一川不是真的替他擦裤子,而是故意打了他。这样,齐乐天就打了马一川一记耳光。

在这个巴掌之后,马一川对齐乐天采取了敬而远之的态度。

到了中学,马一川也是这样对待齐乐天的。

在中学里的齐乐天,算是学校里的“名人”,不少男生都领略过齐乐天巴掌和拳头的厉害,可是他的身边总少不了一帮围着他转的男生,甚至还有女生。

马一川不愿意围着这样的“名人”。让他感到自慰的是,他有着很不错的学习成绩。一个学生有了好的成绩,还需要在乎齐乐天之流吗?马一川看齐乐天的目光有时忍不住流露出这样的意思。

马一川万万没有想到齐乐天居然还敢打他。

马一川摸了摸被打的脸,他摸到了潮湿的液体。马一川吓了一跳:他流眼泪了吗?是什么时候流的?

马一川连忙朝四周看看。他没有看到一个熟人。也就是说,刚才发生的一幕没有其他人看见。

马一川移动了有些滞重的脚步,他越走越快,后来几乎跑了。马一川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也没有任何的主意。三年级那年,女同学陶一桃曾为他打抱不平,去告诉老师,可是老师并没有拿齐乐天怎么样,连象征性的批评一下都没有。现在马一川是中学生了,自然不能再用“告诉老师”小学生的那一套办法了。不告诉老师,是不是告诉爸爸妈妈?马一川清楚:告诉父母,只能说明自己没有用。这也是要被同学耻笑的。

那么,只能靠马一川自己去解决了。

一定要想办法解决!不想出办法来,马一川咽不下这口气,他不是小学生了,不能由了齐乐天这个混账家伙想打就打。他要报仇,他要雪耻!

跟齐乐天打一架,好好地打一架,打得他皮开肉绽,打得他从此见了自己就像耗子见了猫,让他不敢再小看自己。

这应该是很不错的主意。

问题是,齐乐天不怕打架,至于马一川能不能打过齐乐天,马一川也没有绝对获胜的把握。更主要的是齐乐天的身后还有一帮狐朋狗友。真打起来,马一川要面对的对手就不是齐乐天一个人了。

还有一点也不能不考虑的,就是齐乐天的爸爸当着什么局长。

马一川只得放弃打架的主意。

马一川的头脑里很快又冒出了请别人来修理齐乐天的主意。不过,那需要一笔钱。这笔钱太少了还不行。马一川的身上没有这笔钱,这笔钱自然要跟父母讨。每次跟父母要钱,马一川都不忍心看父母的脸,那未老先衰的脸在那一刻表现出来的神情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是痛的,也是苦的,但他们总忍着,做出很富的样子,豪迈地拿出钱来交给他。“只要你把书读好了,该花的钱应该花!”父母有时候会这么说。

马一川花的每一分钱,都是父母的血汗钱。他能把父母的血汗钱用在这种地方吗?

这一主意在马一川的头脑里打了一个滚,又被他赶了出去。

马一川在心里狠狠地骂着齐乐天,连齐乐天的祖宗八代都骂到了,什么话都骂了。可是,马一川并没有因为骂得狠,心里而好受一些。相反,他的心里憋屈得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马一川没有去书店,也没有回家,尽管他的脚步匆匆,却没有明确的目的。至少他暂时还不想回家,他需要一个明确的主意,也需要脸上的手指印不再那么明显。

马一川回到家时,已经五点多钟了。他脸上的失魂落魄像被橡皮擦过了,基本上看不出痕迹。

“我在书店看了半天书。”这是马一川对自己回家迟的解释。这也是父母非常喜欢的解释。在书店看了书,长了学问,却不用花钱买书。

第二天,当马一川走进学校时,又有一个问题摆到了马一川的面前:他应该怎样对待即将看见的齐乐天?是横眉冷对,还是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马一川觉得无论是哪一种,似乎都不是最佳的选择。

马一川怀着心思把单车推进车棚的时候,想不到遇到了同样把单车推进车棚的齐乐天。那一瞬间,两个人彼此瞥了对方一眼。齐乐天看着马一川的眼神是满不在乎的,似乎说:我已经打了你,你想怎么样?而马一川在一瞥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避了齐乐天的目光。

马一川先架好单车。

齐乐天接着架好单车。

两辆单车并排挨着,弥漫着一股说不清的意味。

两个人的见面就这么风平浪静。这一天也是风平浪静。齐乐天没有再找马一川的麻烦,关于昨天的那一个耳光,他也没有提。别人借马一川作业“参考”时,他由了他们借,什么话也没有说。在课间的时候,马一川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专心致志地看书,或者做作业。

马一川觉得他不应该这样,这样似乎告诉齐乐天,他怯弱了,他被那一巴掌打蔫了。马一川不想这样,一点也不想,甚至他对自己这样生出一些不满来。可是到底应该怎样呢?马一川心里又没有一个具体的方案。

马一川的心像被笼罩在一块巨大的阴云里。

看来这件事就将这样画上了一个不很圆满的句号。

出现意外,是在这一天放晚学后。

放晚学后,为了避免与齐乐天在车棚相遇,马一川在教室里拖拉了一点时间,估计齐乐天走了,马一川才去车棚。

齐乐天的单车竟然还在。

同学冯明也在取单车。

冯明朝身后看了看,把头凑到马一川的跟前,压低声音说:“听说姓齐的打了你?为什么事呀?”

冯明的话就像一根针,一下子扎到了马一川的痛处。马一川不由喊叫起来:“你胡说什么呀!”

冯明看看马一川,意味深长地笑了。

马一川被冯明笑得很恼火,脱口说道:“我没有招惹他,他打我干什么?”

“得了,打就打了,还不承认干吗?好几个人都知道了!我就是不明白,你跟他有什么矛盾?平时我们也没看出来呀。”

马一川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脏话呼啸着骂了出来。

“你,你骂人?”冯明吃惊地瞪着马一川。

马一川又骂了一遍。

“我就骂了你,怎么样?”马一川盯着冯明,就像昨天齐乐天盯着他一样。

冯明横过来,一脚朝马一川的单车踹去。单车顿时“哐啷”倒在地上。

马一川连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不要命地扑上去,他会毫不犹豫地甩了冯明一个响亮的耳光。

看着冯明被突然而至的巴掌打呆了,马一川才感觉自己心里好受多了,那块巨大的阴云从他心里移走了。他也打了别人的耳光!是那么地解气,那么地勇猛!马一川对自己有了全新的认识

冯明回过了神,扔了书包,朝马一川扑上来。

马一川一点也没有畏惧,他迎上去,与冯明扭打起来。

这不是势均力敌的“战斗”,冯明身高不如马一川,力量也不如马一川,而马一川本来就斗志昂扬,现在越发地勇猛了。

此刻在马一川的眼睛里,冯明就是齐乐天。

“战斗”的平息是因为来取单车的齐乐天。

看见齐乐天,处于下风的冯明以为来了“救星”,他冲齐乐天喊道:“齐乐天,你昨天不是打了他吗?他还不承认?还打人!”

马一川一下子泄了气。他这时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离开这里,迅速地离开这里。

齐乐天看着冯明青紫的眼眶以及被揪乱的头发,再看看马一川,笑了。这不是嘲笑,也不是幸灾乐祸的笑,似乎在惊奇中夹杂着好玩。

马一川没有从齐乐天的笑里感受到某种危险,便豁出去地迎着齐乐天的目光。作为一个在老师心目中很不错的学生,他今天打架了。既然已经打架了,齐乐天真要有什么动作,他绝不会再像昨天那样,毫无作为。

颇为委屈的冯明走到齐乐天身边,嘀咕着说:“仗着成绩好就打人呀,别以为我好欺负。”他非常希望齐乐天为他出一口气。

“得了,你不要胡说八道,他会打你吗?”齐乐天拍了拍冯明说,“马一川说我没有打他,我就没有打他。”

马一川和冯明都吃惊地看着齐乐天,两个人都没有想到齐乐天会这样说。尤其是马一川,他怎么也不明白齐乐天怎么会帮他说话。难道齐乐天看到他打架,也怕他了?

马一川去把自己的单车扶起来。

马一川瞪了瞪冯明,推起单车走了。单车哪里受了损伤,一只轮子发出刺耳的咯哒声。当马一川骑上不断发出咯哒声的单车,他明白了:成绩不能说明什么。齐乐天没有好的成绩,但他有一个做局长的老子,所以他的拳头便有了超乎寻常的力量。

冯明整整自己的衣服,冲马一川的背影“哼”了一声。

冯明很不明白地对齐乐天说:“不是你告诉别人说,你打了他吗?”

齐乐天哈哈一笑,说:“我能说,但是你不能说!”

一个巴掌的力量到底有多大?这是很难说清楚的事情,但同学们看见的是,那个谦和的,甚至有些怯懦的马一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蛮横的马一川,他崇尚了用拳头说话,不少同学吃过他的苦头。

后来,马一川与齐乐天成了朋友。所谓“朋友”,用同学的话说:“马一川是齐乐天的帮凶,还是少惹他为好!”

再后来,马一川进了少教所。

这时马一川是不是还记得齐乐天的那一个巴掌?到底是齐乐天的巴掌改变了马一川,还是马一川自己改变了自己?

这事确实让冯明在内的许多人感到费解,也许还包括马一川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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