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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忧乐岳阳楼

2014-02-25尚军

躬耕 2014年2期
关键词:岳阳楼洞庭洞庭湖

尚军

同为江南名楼,但与“天下江山第一楼”“飞扬跋扈为谁雄”的黄鹤楼相比,眼前这座伫立于洞庭湖畔且有“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之誉的岳阳楼,无疑显得过于局促呢。

以洞庭湖为界,湖之北为鄂,湖之南为湘,两省均属楚地,均为瑰丽神奇楚文化之摇篮,在文化精神上有众多相同之处,譬如尚武、尚奇,譬如仕者多练达,文人多狂狷。但因了地理行政的自然分割,两省民风又都从楚文化中衍生出自家脉系。诸如,鄂多豪客,好斗,故有“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之说;湘人好奇,喜讼,而整体荣誉感较之鄂地更为要强,故而在晚清太平天国运动之际,产生了曾国藩一手创建的“湘军”。

鄂之黄鹤楼,湘之岳阳楼,也是两种文化的立体表现。黄鹤楼正是一种峭拔独立、豪气干云的态势,而岳阳楼呢,则大有儒骨数根、越老越硬的况味,与人们所熟悉的潇湘夜雨的清旷之境颇为吻合。

当代中国人,但凡读过初中,大概无谁不知岳阳楼了,这是因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在漫漫历史文化长河中,此文价值似乎已然超过了岳阳楼本身。故此,眼前这座四面三层、高仅廿米的木架飞檐盔顶檐建筑,向外折射着的都是中国人文精神的严肃性。

多年来,传统与现代的矛盾总是困扰着我们。从国计民生考虑,顺应世界的现代潮流无疑是非常重要的,但若为民族文化的特质着想,维系传统却又要符合国民的心理需求。每当我漫步于深圳、海口等沿海开放城市,既为那里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而激动,又为那里传统文化的缺失或变态而痛苦:因为我们深知现代城市绝对是传统文化的毁灭者。

传统是历史的印迹,是人类的根性所在。如果真的失去了传统,也就无所谓本来意义上的民族了。因为,每当人们面对历史遗迹时,总能从悠久绵长的历史回忆中,感受到自身所在的位置和应该承担的责任。于是,道义产生了,使命产生了,忧患意识也产生了。

固然西方重理,东方重情,但维护传统文化,于情于理都是符合的。下了黄鹤楼,又来岳阳楼,便再也自然不过了。在我看来,岳阳楼本是一份历史,一份任谁也抹杀不了的传统。

楼下大厅的巨幅木刻中堂上,镌刻着的正是范仲淹那篇名文《岳阳楼记》。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儒家“三立”之本,范公写作此文正是出于其儒家襟抱。有趣的是,范公生平虽然游历甚广,却从未到过岳阳,更未曾亲睹洞庭湖水,竟然把洞庭湖写得那么逼真。我曾经对朋友说起过“自然本道,人为即伪”的话,与李白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同理。范公此文,固然没有摆脱“文以载道”之窠臼,但确然不是生硬的说教。在这篇文章中,他的情感官能、思维意旨与苍茫浑阔的洞庭湖融为一体,正可谓“丈夫气魄,云水胸怀”。

范公从未到过洞庭湖,却能够把它写得如此生动,这是一种奇特的美学现象,即古人所谓“神游”“卧游”是也。古人云:“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这是博览群书的结果。同样,秀才不出屋,亦能神游天下景。我也有过同样的体验:独坐书房,诵读名文,古今中外,免费神游。这种神游,其实质是将现实体验作用于欣赏对象。范公固然未曾亲至洞庭湖,但他确然游历了鄱阳湖。他笔下的湖景显然是一种类推。当然这种类推的功夫,正好显示出天才与庸者的差别。其实,范公还是有着底本的,那就是友人滕子京自贬所岳州寄来的那幅气势磅礴的《洞庭晚秋图》。

时代发展的潮流、历程和梯度,往往决定着每个人即定时间的位置。北宋历史当时给予范公的位置,恰是一位悲剧意识颇浓的贬官。范公本是倡导改革的,史称“庆历新政”,但在素有保守传统的旧中国,改革者成为贬官亦属理所当然。所以,当同为贬官的好友滕子京“属予作文以记之”时,远在邓州(今河南邓州)的他欣然应命,一篇千古佳文就这样产生了。

中国旧式知识分子最优秀的传统之一就是“忧患意识”,所谓“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孟子),“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杜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范仲淹),“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陆游),“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顾宪成),“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顾炎武),“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等等,这些随手拈来的诗文联语名句,无不说明了这一点。一个“忧”字,为国而忧,为民而忧,成为了一个高强度的思想引力中心,吸附着历代的中国知识分子。从这一点来说,与其说岳阳楼是一处自然景观,勿宁说是一处人文胜迹,因为它给予游人的不是繁华和轻松,而是质朴和凝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摆脱不了“忧”字的困惑,直至现在,它仍然是我一触即痛的心理情结。虽然,我曾试图用道家人格改变儒家人格,更试图用佛家因子稀释儒家因素,每年总要挤出时间进行旅游,前往道观佛寺拜谒道长方丈,了解打坐参禅之法,欲将搁在心底的“忧”字换作“静”字、“寂”字。但是,来到孔庙、屈祠、岳坟、杜甫草堂,特别是眼下的岳阳楼这种特定的地方,仍旧免不了要做一回忧国忧民的泫然之士。

论说起来,这说明还是有一种历史的参与感。幸而我及时提醒了自己,切勿再充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之类角色,于是刚露苗头的忧愤情绪,也就很快得以平息下来了。

我原以为,岳阳楼本为观赏洞庭湖畔“巴陵胜状”而建。我之所以这样认为,当以杜甫、孟浩然、黄庭坚等历代名家的岳阳楼诗为证。老杜“今上岳阳楼”不就是意欲观赏“昔闻洞庭水”吗?只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固然想象成分多了一些。太白“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与夏十二登岳阳楼》)就很明朗了,而黄坚庭“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对君山”(《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描述得最为直接。阅读方志资料始知,其前身本是三国东吴鲁肃所建的阅军楼,后又成为巴陵(岳阳旧称)城楼,有着极为深远的军事城防意义的。

当我登上岳阳楼,从二楼直至三楼,伫足极目西眺,却怎么也看不到孟浩然笔下“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那般壮阔的景象。不是看不到湖水,而是看不到范公文中那般气势恢宏的洞庭湖。而那湖中的君山,如今居然也有旱路可通,听导游说枯水季节更可直接驾车前往。我此番前来,虽然正值盛夏雨季,但也未能从岳阳楼上看到刘禹锡眼中“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望洞庭》)那样的湖光山色胜景。于是,置身楼头、意欲尽饱眼福的我,未免多少有些遗憾了。

在我的脑海中,亦曾有过几种洞庭湖的景象:风和日丽之际,在盈湖碧水中,小舟移棹,欸乃传声,莲花乱脸,荷叶杂衣,有清新婉丽的采莲曲,忽而远,忽而近,把八百里洞庭唱成了波光潋滟、天人相映的蓬莱仙境;设若天气变阴,五水归流,湖波尽墨,一个佝偻钓叟,在远岸深水垂钓,定格为“斜风细雨不须归”的诗境,或于近岸浅滩踽踽归去,身后牵出一段寂寥的黄昏;要么就是霜降以后,岸草芦花,青黄交接,风烟淡远,山水一色,一位坐禅僧人,把一望镜澈般的洞庭湖水当作了极乐世界的蒲团。

当我信奉儒家人格的时候,我注重入世;当我信奉道家人格的时候,我注重随遇;当我信奉释家人格的时候,我注重自然。一个人一旦领悟了自然的奥秘,并体会到老子首创的“自然即道”以及庄子所谓“逍遥游”的妙处,那他一定不会拘泥于凡尘俗世的荣辱和一事一物的得失,从而身心疲惫乃至于厌倦生命。因为,他将从自然那里获得众多有益的启示,诸如山的雄伟、石的坚定、树的执著,江的浩荡、湖的空阔、海的澎湃,自然的一切显相,都沟通着人的感情和品性。只要心灵能够及时和准确地反映自然,他必然就是一个淡定、丰富而高尚的人。

先我登临岳阳楼而不以人生之忧乐为心灵关照的,相信还有不少。当然,最为著名的还是那位为民间百姓所称道的吕洞宾。相传他于落第之后,游历洞庭湖时写过一首七绝:“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今有北侧的三醉亭为证。

范仲淹的心中忧乐,吕洞宾的袖里青蛇,一儒一道,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态度,但都发生在洞庭湖畔的岳阳楼边,从而成为岳阳楼的两个至为重要的文化精神之支撑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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