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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科员

2014-02-22王真波

参花(上) 2014年1期
关键词:主任科员副局长老伴

◎王真波

主任科员

◎王真波

王真波,作品散见于《海外文摘》《中国文学》《安徽文学》《文学界》《牡丹》《齐鲁诗刊》《华夏散文》《青年文学家》等刊。出版长篇小说《北京的过客》《城头变幻》,散文集《月是故乡明》和诗歌集《爱的旅程》《我痴恋故乡亲芬芳的土地》等。1998年7月加入湖南省作协。曾任湘潭市作协副主席,现为湖南省文联《欣赏与收藏》画刊常务副总编辑、《楚风》文学季刊主编。

这是我钱姓本家的真实故事。

因为我同本家兄弟一样,是一名退了二线的“主任科员”。主任科员介绍主任科员,我就直言不讳了。

主任科员,是国家公务员系列中厅局级以下非领导职务人员中的一个称谓。

大家知道,1993年8月14日颁布的《国家公务员暂行条例》,将公务员职务分为领导职务和非领导职务两类。2006年1月1日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务员法》从法律层面上,再次明确了这一职务分类。按照公务员法规定,领导职务包括乡科级副职至国家级正职10个层次,而非领导职务包括办事员、科员、副主任科员、主任科员、副调研员、调研员、副巡视员、巡视员等8个层次。而在工资福利上,乡科级副职与副主任科员对应,乡科级正职与主任科员对应等等,依次类推,直至厅局级与巡视员对应。

我国县级机关公务员中,除极少数高升外,大多数从单位领导岗位退下来后都会享受“主任科员”这一待遇。可钱柯退到二线后,总会对这一称谓感到別扭。

“我今年初退居二线,福利待遇没变,去不去上班没人过问,比以前省心多了。”钱柯同我说这番话时,语气中透出一种难隐的失落感。

我知道,钱柯42岁那年,一纸调令将他调在县房产管理局当局长。10年来,他含辛茹苦、兢兢业业,他爱上了“房管”,已把这里当成了他的家,当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部分。也就是这十年卓有成效的苦干,使他在全局干部职工中树立了绝对的权威。他记得曾国藩的一句至理名言:世上最容易干的事就是当官。他认为,曾国藩说得很有道理。但他做梦也没想到,在他52岁的生日刚过,一名分管副县长和县委组织部的干部就来找他谈话。不几天,他这个局长就变成了主任科员。

在中国,主任科员这个职务不知道是哪个高人最先提出来设置的。这个岗位的设置,我以为可谓高明。不管你在国家机关、人民团体,还是事业单位;也不论你是局长、科长、主任,或者其他什么的,只要你是局长、科长、主任之类的正科级干部,不分男女,退二线后都可以去任主任科员。所以,在我们这个地方,主任科员就是科局级干部退二线的代名词。这篇小说要讲的钱柯,就是这众多主任科员中的一个。

在县房产管理局上到局长下到办事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岗位职责,唯独主任科员没有岗位职责。没有职责当然也就不知道主任科员干啥。搬到主任科员室的第一天,钱柯还

按十年来养成的习惯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了办公室。他从二楼局长室搬到了四楼,还习惯地往局长室走去,到了门口才想起了自己已搬到四楼了。他来到了四楼,找到了一间没有标牌的门,办公室大楼每个办公室门上都有标牌,唯独这个主任科员室没挂牌。也不知是没来得及挂,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没挂。他看了这没挂任何标牌的办公室,苦笑了一下,开了门,坐在办公桌前,不知自己上班这么早该干什么。呆坐了20分钟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从四楼看上班的人们,他脑袋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着窗外上班的人流,不知为啥眼眶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

办公室不挂标牌,墙上没有岗位职责,他都理解,有的单位主任科员连办公室都没有安排呢。“没有职责就是不需要干什么具体工作嘛!”他在机关工作了近30年,并当了10年房产局局长,他明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干法,要当好主任科员就是要牢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对于一个从局长位置上退下来的主任科员,应该是一句至理名言。

名言也好,真理也好,钱柯想通了,但他做不到。这就如在高速公路上飞奔的汽车,一个急刹车能停下来吗?一个喜欢忙忙碌碌的人,不让他干事,他自己也得找事干。没事干,他受不了。

闲呆了一个上午,呆得钱柯心焦忙乱的。下午一上班,他正愁不知打发一下午的时间呢,分管办公室的倪副局长来了。自从钱柯搬进主任科员室以来,只有三个一般干部来看过他。全局20多名股级以上干部,没有一个迈进他这主任科员室的门。钱柯理解大家为啥不来,干得好好的局长啥错误也没犯,不明不白的,就成主任科员。在这种时刻来能够说啥?理解归理解,心里可不舒服。倪副局长是第一个到主任科员室来的股以上干部,倪副局长是钱柯一手提拔上来的,两人平时关系就不错,在这种时刻他也不知该对老领导说些什么,但又不好来看望老领导。于是,他就选在召开办公室人员情况碰头会前10分钟推开主任科员室的门。

两个人虽然天天见面,但在主任科员室里见到的第一位中层以上干部,钱柯心里还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心里热乎乎的,说出的话不知为啥却是冷冰冰的:“是倪局啊,你这么忙怎么有闲工夫到主任科员室来?”

倪副局长听出了话里有责备的语气,忙陪着笑脸,说:“老领导还是喊我小倪吧。您什么时候都是我的老领导,您在什么岗位上我们也该多向您请教,一会儿要开股室负责人情况碰头会,布置明年的工作。我是特意来征求一下您的意见。”

听了倪副局长这话,钱柯感觉心里很受用。他问:“碰头会几点召开?”

倪副局长忙答:“三点。”

钱柯看了一下墙上挂着的电子表说:“马上要到点了嘛。”

倪副局长也看了一眼表:“还有几分钟,您如果有时间,请您参加我们的碰头会,给我们做指导。”

这之前,倪副局长并没有请钱柯参加碰头会的想法,只是想顺便进来看看老领导,打个哈哈,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尽到心意立马走人。这会儿,为应对老领导那句带责备语气的问话,他是随口说出了这些客套话。他并非真心实意想请钱柯去参加碰头会,说实话他心里还有点害怕钱柯真去参加碰头会。当了多年的机关干部了,大小还能分不出来嘛。他心里忐忑不安地看着钱柯,只等他说不参加了,他好马上借口开会离开。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钱柯却说:“好,反正下午我没有事,就去听听。”

倪副局长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惊讶地看着钱柯,心想老领导哪根神经出毛病了,主任科员参加什么碰头会呀?这扯不扯呢?这不是没事找事嘛?他看着钱柯又找笔记本又拿笔,也只好带着强装出来的笑脸陪着钱柯来到了会议室。

这次碰头会是根据局党组和局长办公会议研究的意见,让各股室将情况逐一汇报,然后把局党组和局长办公会议研究的明年工作计划提交出来,征求大家意见。草拟计划的办公室文主任说:“局里的全年工作计划大家有什么想法,可以提提。”

还没等别人讲话,钱柯就把话接了过来:“这是谁提出的馊主意?好多都夸大其词,不符合实际。一年的计划半年完成,这不是弄虚作假吗?”

谁也没有想到钱柯会第一个打横炮,这一炮打得文主任措手不及,他求救似的看着人事股长,希望他能讲几句救火的话。人事股长不但没讲话,反而也求救似的去看倪副局长。倪副局长知道自己该说话了,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好,他们三个都是钱柯一手提起来的干部,他们都知道老领导的脾气,越是自己的亲信,他训你越不留情面,整不好他还会骂你几句。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大家都能接受,单位的一把手想的往往都是全面的,下面有时考虑不全面,一把手发点火也是正常的。可是今天这事儿,可不是哪个人凭空想出来的,这是新班子研究过的呀!你现在是主任科员了,不了解全面情况,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呢?但这话怎么开口讲?倪副局长正琢磨怎么开口,工会主席挺不住了。他本来对钱柯参加今天的碰头会就有看法,倪副局长陪他一进门,工会主席心里就想,人可真是个怪物,当官有瘾,掌权有瘾,这干事咋还有瘾?你说你局长都当了主任科员了,还来参加哪门子碰头会?真是放着清福不享,放着好人不当。这会儿,他见文主任在这里被训得这么尴尬,忙解围说:“钱局长,你别冲着我们发火……”

还没等他说完,钱柯没好气地打断他:“别再叫我局长,我现在是主任科员了。”

工会主席愣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不叫你局长,该叫啥?总不能叫您老钱或者直呼大名‘钱柯’吧,那样未免又不尊重老领导了。”

“权揢?”钱柯听了也一愣。权揢,权揢!好!从权力的顶峰一摔到底,“好!权揢,好!”他自言自语地说。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儿,心里头一股热血也直冲嗓门儿,电视中被气得口喷鲜血的场面,一闪念就出现在他眼前。他心里一惊,坏了,我不能吐血。这股热流直沉丹田,一不留神,向下冲开了肛门,“噗”地一声,放了个响屁。

这一声响屁,解除了尴尬的局面。往日一言九鼎的一把手,在大庭广众面前放了个响屁,谁敢笑,可是今天大伙都忍不住轰堂大笑。钱柯放了个响屁,体内的

压力从肛门冲出去了,顿觉一身轻松,头脑也顿时清醒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今天我钱柯放了个响屁,没味。好了,我就不在这搅和了,大家接着开会。”

说着话,他不顾倪副局长的劝阻,拿起笔记本冲会议室里的人点点头,走出会议室。

“钱柯(权揢)屁轰碰头会”,第二天就在办公大楼演绎开了。

转眼到了年关。不知从哪年开始形成的习惯,到年底各单位都要相互走访。一般情况是单位互相走访,或者下级到上级走访。今年市局破例到下级单位来走访。由刘局长亲自带着班子成员,这天到了县局。县局新任李局长借这个机会把分管何副县长和几家重要关系的单位领导也请来,宴会就设在县城最高档的“大富豪酒楼”,16人的大圆桌面儿坐满了人。宴会开始前县局新任李局长先介绍了何副县长和市局刘局长,接着就一一介绍了参加宴会的所有人员。介绍到钱柯时说:“这是我局前任局长钱……”

还没等李局长把话说完,钱柯就忙接过话头说:“现在是主任科员,可叫我‘老钱’或‘钱柯’都行。”他把“钱柯”二字说得很重,说完看了一眼市局的刘局和何副县长,见刘局和何副县长也在看他,心里想,何副县长和刘局长你们听了我这个“钱柯”会有些啥想法。这是他当主任科员后第一次同分管副县长和市局头头见面,他真想好好地跟何副县长和刘局长谈谈,但一细想也没什么可谈的,反正现在已经是主任科员了,还有啥要说的?说了又有啥用?他胡思乱想着,心根本没有放在这宴会上。往常这种场合都是由他主持,一直坐主座,今天以主任科员的身份,能来参加这种场合就算不错了。钱柯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惆怅,这种惆怅使他很沉闷。他不主动敬酒,別人来敬酒他也是象征性的一小口。他人在酒桌,心仿佛已经离开他,不知飞向哪里。

“不行,这杯酒咱俩必须得干了。”一声粗野的大嗓门把他的心喊回了酒桌。这是县公安局的郑副局长端着一大杯白酒,站在县房产局的倪副局长面前,正逼他喝酒。倪副局长站在他对面,脸色早已喝得紫茄色了,连声说:“不能再干了。咱俩刚才干了一杯,这一杯足有三两,再整一个我就得钻桌子底下去了。”

“刚才那杯是你敬我,这杯是我敬你,不喝你……你是看不起我。”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全桌人都被他俩吸引过去了。倪副局长见全桌人都看着他俩,脸更紫了,一边摆手一边说:“你今天就是说出花样儿来,这杯酒我也干不了。再喝一杯,我就真要现场直播了。”

县公安局可是得罪不起的。房产局的各种房屋产权纠纷,若没有公安部门的协作是寸步难行。倪副局长见全桌人都在看着他,他借着酒劲说话更没有分寸了:“酒品看人品,酒风看作风。你们房产局的人就这水平,咋叫人信得过,啊?”他说完,端着酒杯向全桌人看了一圈。

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是明显向全体房产局的人员挑战。喧闹的场面一下静了下来。酒桌上县房产局的人员都没有应战的准备,都用眼睛看着对方。市局的刘局长用眼睛逐个地看着县房产局的下属,最后把眼光落到了钱柯身上。看着刘局长投过来希望的眼光,钱柯心里明白这会儿该自己上阵了。不是说酒桌上分四个阶段吗?第一是轻声低语阶段,第二是豪言壮语阶段,第三是胡言乱语阶段,第四是不言不语阶段。现在酒桌上已经由豪言壮语转胡言乱语阶段了。大家都喝多了,在座的县房产局人员的酒量他心里有数,也只有自己能应付得了这场面。在这种场面县房产局不能被人小看了。他来不及细想,站起来说:“郑局,我这老家伙陪你喝怎么样?”

郑副局长没想到已经当了主任科员的钱柯会在这个时候主动应战。一愣,马上笑着说:“钱局德高望重,能与钱局喝酒是我求之不得呀!钱局是大哥,你说怎么喝吧?”

钱柯听他这么一说,想了一下说:“白酒都喝不少了,我看咱俩就一人喝一瓶啤酒,今天就倚老卖一回老,找两个人看表,当裁判,比比看谁喝得快,谁输了罚谁,你看如何?”

郑副局长把手中白酒往桌上一放说:“跟你钱局比试我不敢,陪你喝一瓶还可以。”

“当然谁提出来的谁先来。”钱柯右手拿过一瓶啤酒,左手叉腰说:“准备看表,你们喊开始我就开始。”

“开始。”话音刚落,只见钱柯一运气,嘴就像抽气筒一样,一口就吸进去了一大截,他一边吸一边往瓶里吹气,吸和吹配合得非常协调。大家都被他感染得兴奋起来,一起跟着喊:“一、二、三、四、五、六……”刚喊完十一,瓶里的酒已被他全部喝完,只见他把瓶里剩的啤酒沫往地上一甩,再把啤酒瓶高高举起来,那种胜利者得意的样子,不亚于运动场上拿了个世界冠军。

“好!不愧是房产局长。”全酒桌上的人一齐为他叫好。

“服了,我认罚。”还没等大伙发话,县公安局的郑副局长就自己认输了。

有人起哄,说:“不行,没喝怎么就认输了?”

郑副局长拿过一瓶啤酒说:“喝我肯定得喝,钱局喝了我敢不喝吗?我是输定的了。在电视中我看过啤酒大赛,一瓶啤酒往外倒就是12秒,钱局11秒就喝完,我肯定不行。大家说怎么罚吧?我认罚,来!”说着看着钱柯,心悦诚服地等着挨罚。

钱柯很得意大度地一挥手,说:“算了,罚什么罚,你也不用喝了。喝酒就是个交流感情,图个兴趣,论什么输赢,开个玩笑,哪来那么认真的事儿。”他边说边走回到自己的座位。

(1)费尔曼,上世纪60年代著名的诺贝尔奖获得者曾预测如果我们在小范围内对物体进行排列有了一定的控制,材料就会得到许多奇异的特性,材料的性能会发生丰富的变化。这就是纳米材料。纳米材料虽然与常规的金属、瓷器、塑料等材料都是由相同的原子组成,不同之处在于这些原子按一定顺序排列成纳米级原子团,从而转变为组成一些新材料的结构粒子或微小单元,差不多是英文里一个句点的百万分之一。作为新世纪极具突破性成果的纳米材料,其用途异常广泛,超导技术、工业废水处理以及军事隐形战备无一不是纳米材料的功劳。

他为倪副局长解了围,自已却惹来了麻烦。这个说钱局佩服你海量,敬你一杯。一会儿,那个又说,钱局我敬你一口。谁来敬酒,他都不好意思不喝,他越喝越

兴奋,又找回了钱局长的感觉。他见何副县长身边座位这时正空着,端起杯坐到何副县长身边说:“何县长,我单敬你一杯吧。”

何副县长马上拿起杯说:“不,钱局,还是我敬你吧。”说着,端起两个杯一碰,都干了。此时,何副县长也没少喝,他借着酒劲先朝市局刘局长点了个头,便转过来对钱柯说:“钱局,你为我县房产管理工作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县房产局干部职工认可你,县政府领导们也认可你。这次下来当主任科员了,你有啥要求尽管提,千万别客气。”

钱柯本来没有什么要求,他看何副县长这会儿推心置腹的样子,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他突然想跟他开个玩笑,于是他煞有介事地说:“不提,不提。提了也没啥用。”

听了他这话,何副县长忙说:“有啥要求你尽管提,我一定尽力帮你解决。”

钱柯故装不说话。何副县长再劝,说:“你看你,我叫你提你就提,你跟我还客气啥?”

钱柯看着何副县长的脸,很认真地说:“何县长,这可是你一再让我提的,可不是我要提的,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

“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办。”

“我说啦啊?”他盯着何副县长的眼睛说:“何县长,刚才我喝啤酒你都看了,我还行。你是分管副县长,又是县委常委。你能不能让我再干一届局长,这活儿我没干够。”

何副县长听了这话,一口气咽在嗓子眼儿,不相信似的再看了一下钱柯,一时不知咋回答。

看到何副县长尴尬的表情,钱柯开心地一笶说:“我说我不说吧,你非要让我提要求,这可你让我说的啊,别怨我。”

何副县长缓过一口气说:“钱局……”

钱柯知道何副县长要说什么,他打断何副县长的话,说:“别叫我钱局了,叫我老钱或钱柯吧。何县长你放心,我是和你开个玩笑,别当真。我正式以主任科员的身份敬领导一杯,来,满上。”他倒了三杯小白酒,何副县长接过一杯,市局刘局长接过一杯。三人一碰,“干!”

钱柯一进家门,直奔卫生间,趴在坐便上翻江倒海,直吐出了绿色的胆汁才算完事。老伴看他醉成这个样子,心里又是心痛又是气,忍不住地训斥他:“你说,哪有你这样越老越糊涂的,当局长时你喝死谁都能理解你。你都下来了,当主任科员了,你还这么喝,你图个啥呀!”

他边往卧室走边挥着手,说:“主任科员咋的了,主任科员也不减当年。我还行,我图啥?我高兴,痛快。”说完往床上一倒就鼾声大作。

“当主任科员了还逞什么英雄,喝死了看谁管你。”老伴气得嘴里唠叨着,抱起自己的被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老钱,别再等了,都腊月二十八了,还不往回采点年货,一大帮儿女回来吃啥呀!”性急的老伴嘟囔着。是啊,不觉又是农历的春节了。满大街都是大包小裹地往家里倒腾年货,自己家却连斤肉也没有买回来,老伴能不急吗?

在老伴的劝说下,钱柯提着个兜子硬着头皮来到了农贸市场。也难怪,自打当主任科员至今,他还没有买过菜。说真的,时至今日他也放不下那当局长的身价。像今年过年置办年货他还是头一次。在他当局长的这10年,像这类小事哪里还需要他亲自劳神,早就有人替他置办好了。每年一进腊月,每天晚上他只需要在家一坐,静等那些送礼的把过年所需物资源源不断送到他的府上。特别是年关时节,送礼的更是一批接一批。他也明白,这些送礼的并不是真的尊敬他,而是冲着他手中的权力来的。

“钱局,上街啦。”

“啊……啊……”有人与他打招呼,他一边答话,一边回头瞅了瞅。与他打招呼的不是别人,是他当局长时一手提拔上来的房产开发公司刘副总经理。此人很有眼力,很会讨领导欢心,说话办事都要看领导的眼色行事,特别是钱柯家的事情几乎让他给大包大揽了。在送年货的人中,数他送得又多又精,全是上档次的。今天两人相遇,怕让他说他昔日的大局长自己上街采购,这面子上总有点过不去的。

出乎意料的是,刘副总似乎明白钱柯的难处,也没有过多地与他寒喧,打过招呼便与他擦肩而过。

望着刘副总提着东西渐渐远去的背影,钱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哎,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这东西也许是给我买的,回家等着去吧。”想到这里,钱柯转身就往家里走。

见着钱柯两手空空回来,老伴不解地问:“怎么空着手回来了,身体不舒服吗?”边说边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

“赶趟赶趟,明天再买不迟。”

“明天明天的,多少个明天了,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东西不买回来,看儿女们回来喝西北风。”老伴嘟囔着,气得摘下围裙进里屋去了。

钱柯见老伴真生气了,只好拣起老伴扔下的围裙自己系上,到厨房继续着老伴未忙完的晚餐。

晚上,正当钱柯胡思乱想自斟自饮地喝着闷酒的时候,房门响了。声音很轻却也很有节奏感。钱柯心中一喜,忙放下手中的杯子,一边“来了,来了”地应着,一边心想准是刘副总来了。可打开房门一看,却令他十分尴尬。是刘副总不错,可他敲的却是对面接替他职务的李局长家的门。

“钱局,还没睡呀。”见了钱柯的面,刘副总边把脚下的东西往身后踢了踢,边很随便地与他打着招呼。

“还没呢,有空到家坐坐。”钱柯一边回话,一边把门关上。他心中像搅乱了五味瓶,不是个滋味。

钱柯重新坐到饭桌旁,刚把一杯酒送到嘴里,房门又响了。怕再听错,侧耳再细听了一会,是的,这回是敲自家的门。再次放下酒杯,奔向房门。开门,见是笑容满面的儿子、儿媳。钱柯明白自己儿子的来意,因为每年的此时,他们都会准时回来,帮他“消化”那么多不能再多的年货。可今年则不同了,都腊月二十八了,

他连一份也没有收到。见儿子他们来,他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

他把儿子他们让进屋,头也不抬地边喝酒边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起来。儿媳见公爹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就烦躁,见闲扯了半个小时,只字不问他们年货办了没有。不愿给就拉倒,唠那些废渣干什么,没工夫陪你。“走吧,都几点了?明天还得办年货呢!”

不知是故意说给钱柯听的呢,还是无意的自白。总之,儿媳的语调很高,听起来有些刺耳。儿子他们走了,屋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只有屋外不时地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老伴打着哈欠进卧室睡觉去了。

儿子他们走了,钱柯只觉得自己的脸仿佛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火烧火燎地难受。看时间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怕是不会有人来了。钱柯想到这里,拿起酒瓶把酒杯斟满,端起来仰脖又送到了嘴里……

正在钱柯喝闷酒的时候,门铃响了。当他确认是自己家的门铃响后,再一次起身开了房门。让他料想不到的竟是与自己吵过架的机关青工赵汉文。

只见赵汉文手里提一个装满东西的篮子,站在门前恭恭敬敬地喊了声:“钱局长,您好。”

钱柯把赵汉文让进屋,喊了声:“小赵,请坐!”钱柯给他端来茶水,接着给他倒了杯酒。

“钱局,酒就不喝了,谢谢!我是特意来看您的。虽然我们吵过架,但过后一想,您也有难处,全局有那么多干部职工要房,给谁不给谁都难摆平。我从部队退伍分来没几年又非亲非故,父母又在农村,谁能瞧得上咱。新房虽然没住上,但能住上您给的旧房二室一厅我也知足了。当时为这事跟您闹真不好意思,您不会记恨我了吧?过年了,我回家搞了几块腊肉,给您尝尝味道。自家炕的,挺正宗……”

“哎,按说呢,你也能住上新房,可是……”

“钱局,请您不要解释了,我能住上旧房二室一厅也知足了,好歹也算在城里有了窝。要不我能好好地在街上找对象吗?她今晚是夜班,要不我带来让您认识一下。”

“谢谢你对我的理解,真的……”钱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送走了赵汉文,钱柯提着这几块腊肉走进厨房。他感到手中的腊肉很沉很沉。他拿起其中的一块左看又看,好像他从来没见过似的。

钱柯很受感动。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了。

人一下子闲了下来,便天天无精打采的。老伴怕钱柯闷出病来,就劝他上武汉儿子那儿去散散心。

列车快到站已是子夜时分。钱柯和外孙女小红迷迷糊糊地从卧铺上爬起来,准备下车。这时,一瘦如麻杆的男人在昏暗中鬼鬼祟祟地走过来。他小声地问道:“你的车票报销吗?”

钱柯不免有些疑惑,心想都主任科员了,能报吗?他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如实地回答:“不报。”

“那把票卖给我吧?十元一张。”麻杆看了一眼四周,声音低低地说。

“你买用过的旧车票做什么?”想到现在骗人的太多,钱柯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们公出报销,每人可报两张,现在还缺少几张,老先生,你就帮个忙吧!”麻杆有些犹豫,声音也更低了。

“不卖。”钱柯没有表情地回答。

“二十怎样?你不用担心,我也在这里下车,我们的人会送你出站台的。”

“不,我回去也报销。”明知道现在自己是主任科员报销不了,这票在他手里完全是废纸一张,还不如换了四十元钱,但他坚持不卖。

“刚说不报,怎么这一会就又报了?!”麻杆看看钱柯和他的外孙女,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钱柯见这人变了脸,想起刚才他说的“我们的人”,突然有些害怕,担心他们下车后报复自己和外孙女。

正害怕,又有一脸上有一道明显刀疤的男子幽灵般地走来,对麻杆说:“怎么样,到手几张了?”

麻杆“呸”了一声:“妈的,不顺,二十还不出手。”

刀疤听了,凶狠的目光在钱柯脸上横扫了一眼,以命令的口吻低声说:“二十五。”

“二十五也不卖。”钱柯虽说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他此时也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胆怯。

“操,白捡五十还不行,真他妈的黑。”刀疤边说边将手插在夹克衫的衣兜里,似乎要掏什么。

钱柯虽说当过局长,大大小小的事务处理已成百上千,但此刻他的心怦怦直跳,心里万分紧张地想:这家伙的手伸进衣兜里做什么,是不是在掏刀或者别的什么凶器?他们是不是黑社会的?或者是什么犯罪团伙?若真是这样,如果不卖,他们能放过我们吗?如果卖了,出不去站台怎么办?他们说有人带我们出去,可跟着他们走,太危险了啊。

这时,车已停了下来。旅客们都在纷纷下车。可那两个人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刀疤蛮横地挡在钱柯的前面,似乎要连票带人一下子吞下去。麻杆则软中带硬地说:“老先生,跟我们走吧,我们送你出去。”说着,要拎他的皮箱。

钱柯紧张得心都要蹦出来了,可看看四周,该下车的在下车,不该下车的都在呼呼大睡,没人关注他们,似乎也无人帮助他们,他自己是如此孤立无援。外孙女小红似乎也很怕,紧张地问:“外公,我们怎么还不下车?人都要下完了呀。舅舅他们会来接我们吗?”

听了小红的话,钱柯灵机一动,对车窗外喊道:“钱林,我们在这里,快到门口来接!”

那两个人一怔,匆忙闪开,钱柯连忙拉着小红逃下车去。

刚走出站台,一茄脸女子迎面走来,问道:“卖车票吗?十元一张。”

对方是一女子,钱柯不再像刚才那样害怕,态度坚决地说:“一百也不卖!”

茄脸狠狠地剜了钱柯一眼,扭头走了。

茄脸刚走,儿子钱林匆匆走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爸,对不起,刚办了一件别的事,来晚了!”

钱柯刚想说,有什么对不起的,应当谢谢你的,大半夜的来接我们!可一抬眼,见那两个凶巴巴的人正朝着他们走来,心有余悸的他,立即想起麻杆说的“我们的人”,害怕他们真的来纠缠,低声对钱林说了句:“快走,他们来了!”匆忙拉起小红,上了一辆正好开过来的出租车。

钱林听钱柯匆匆说了句话,便如避难的兔子一样,动作神速地一下子钻进了车里,笑着问道:“哈哈,他们是谁?是不是要买旧车票的缠您了?”

钱柯松了一口气,苦笑道:“是的,你怎么知道?”

钱林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着问道:“卖了吗?没卖的话给我,我正好也需要两张。”

钱柯愕然。

车窗外,一片夜色迷茫。

春季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也是一个躁动的季节。人是万物之首,万物躁动,首当其冲是人。

权力失落的沉默和自我控制的压抑,如巨型的黑蜘蛛吐出的巨大的网,紧紧地罩着钱柯,他有种被蜘蛛网丝紧紧地缠着,粘在蜘蛛网上被风吹来荡去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一天,他在废报纸上练字,不自觉地写出了“‘主任科员’等于‘主要揢员’”,写完他心中不由一震,他从心里感到“主要揢员”这四个字,形象地道出了他目前的身份和处境。把主要的东西放存起来。“揢”在字典里的第一种解释是掌管、占有。如手里揢着一把钱;第三个解释就是刁难,使为难。如故意揢人。细想起来,有能力被“揢”的人多了,首先得锋芒不露,没有个性。那么,没有个性的人能当好一把手吗,也就是说当一把手的人都要求有个性。唯物辩证法都是一分为二的,个性当然也不例外,它是动力也是阻力。当它成为某种阻力时,那就需要被“揢”着了。这种被“揢”起来的感觉,就像在他的血液里注射一种特殊剂,随着血液的循环,时时刻刻都在刺痛着他的心。这种磨心所产生的隐隐的疼痛不似那躯体的不可忍耐,更不像刀割针刺那样撕心裂肺,而是一种让你既不能呻吟又不能喊叫,让你既不吃又不想睡的那种疼痛。

在这万物躁动的季节,随着心的躁动,钱柯的心也疼痛难忍。他的睡眠越来越不好。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这段时间他再困也睡不好觉,晚上总能睡上四五个小时,而且总做累人的梦。晚上睡不好,他格外地珍惜中午这半个小时的午觉。这天,他匆匆忙忙地吃完午饭,碗筷一撂,进到卧室,躺下便睡。谁知刚进入梦乡,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他惊醒。他心里骂了一句:“谁他妈的不长脑袋,穷放什么。”他翻身接着睡,没想到刚有点睡意,“啪”又响了一声。这一声接一声的鞭炮声,使他睡意全无。他鬼使神差地从床上爬起来,找到了楼后的建筑工地,只见满地都是鞭炮炸碎的红碎纸,为图吉利建筑工程公司杀了头猪,供了猪头,放了鞭炮。这会儿,三个包工队的小农民工,一人手里一支烟,正余兴未消地一个一个点着单个鞭炮放。钱柯只觉得一股火直冲脑门儿,突然间他又找到了那种久违了的亢奋和冲动,一股气从丹田升起冲出嗓门,他喊道:“喂,你妈妈的个屄,谁让你们在这放鞭炮?”

钱柯的这大磉门儿,一声吼,一声骂,把三个小农民工骂愣了。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六只眼睛又一齐看着面前这个不知道为什么发火骂人的半大老头。他们不认识钱柯,也不知道他是干啥的,更不明白他为啥不让他们放鞭炮,而且还敢骂人。其中有一个胆大的仗着胆儿说:“你是干啥的?我们放鞭炮碍你啥事了,你管得着嘛?”

“我是干啥的?我……”钱柯一时不知怎么答复了,他不能说是钱局长,也不想表明自己是主任科员。他打了一个哽儿,口气更加生硬地说:“我是干啥的,别管我是干啥的,我就是管你们的。”说着他双手往腰上一叉说:“你们看什么,不服呀?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午休。大家都在睡午觉,你们在这放鞭炮,不知道影响大伙休息吗?太不像话了。你们是猪脑袋,狗脑子呀!”

这三个小农民工初来乍到不敢惹事,看他这个架势,肯定是个当官的。三个人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齐往工棚走。钱柯看他们要走,意犹未尽地冲他们喊:“哎,别走,我……还没说完呢。”

三个小农民工听他还不算完,不知是谁带的头,放开步子,几步就跑进了工棚。钱柯看着他们跑去的背影,不由得哑然失笑,他茫然地看着被爆竹炸得满地的碎纸,心中感到了一种久违了的轻松和愉悦。他有一种哈哈大笑的冲动,同时眼里也有一股热辣辣的泪水往外冲。他没有让自己笑出来,也没有让泪水流出来。它扪心自问,自己鬼使神差地跑到这儿来到底干什么来了?就是想发发火,想痛痛快快地骂几句吗?他自己回答不清这个问题,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此刻,他开始为自己刚刚获得的轻松愉快而感到悲哀,为自己这种无法言表的心态而感到不快。他暗自嗟叹着,为他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些后悔,这三个小农民工看样子比自己的女儿还小,自己怎么能跟他们发这么大的火呢?他独自呆立在一片狼藉的碎纸屑中,一种莫名的惆怅又袭上心头。

之后,他又鬼使神差地去了建筑工地两次,每次去他都训人。就在第二次训了包工头的当天晚上下班后,倪副局长热情地请钱柯一起吃饭。倪副局长是钱柯的老部下,两人交往20多年,又在一个班子里共事了10年,平时就很谈得来。今天,倪副局长事先就声明了,没啥事儿,就是很长时间没有同老领导喝酒了,想在一起乐呵乐呵。没公事的酒,喝得自然轻松愉快。三杯酒下肚,两个人话都多了起来。借着酒劲,钱柯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今天上午怎么在建筑工地制止了一起违规操作,如何训了包工头儿。最后他得意地说:“那个叫大李的包工头,被我教训得服服帖帖,连个屁都不敢放。”

其实,今晚这餐饭倪副局长就是为了这件事儿请的。钱柯借着酒劲自己说出了这件事,正中下怀。他顺水推舟地把话接过来,说:“老领导教训哪个不敢不服,别说是个包工头,就是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在你的教训下成长起来的。”说着他拿起酒杯,说:“老

领导,我们这些人什么时候都听老领导的。来,再干一杯。”

干!

倪副局长见钱柯此刻心情高兴,把酒杯一放,话意一转进入了今晚喝酒的正题:“这大李是该训,不过这事儿你不应该亲自去管。我得批评房建股的人员,要经常下去嘛,这事儿他们就看不到,还得你老领导亲自出面。”

听了这话,钱柯忙说:“这不能怪别人,这是我自己想去的。”

倪副局长故作不解状说:“你去那乱糟糟的建筑工地干嘛?你这身份犯得着去惹着那个闲气吗?”

钱柯并没有理解他这句话的真实意图,他顺着自己的想法说:“也惹不了什么闲气,看见他们不按规程操作,心里就来气,可是这火一发完,这心里就舒畅多了。你看我今晚酒量大增,就是因为心情好。来,再干一杯。”

两人又喝了一杯。倪副局长觉得时机已成熟,该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了。他说:“老领导,我可真打心眼儿佩服您,就您这责任心,我们谁都比不了您。您是干事干出瘾了,冷丁不管事儿,您就犯瘾受不了。不过想管事,想训人您也不能再到工地去了。从明天起工地就设门卫把关了,没有监察证,无关人员一律不准进入。国家关于建筑工程有这方面的规定,您也别难为门卫了,他一个打工的还不得执行制度啊。真要是门卫硬不让您进,得多尴尬呀?”

钱柯想说什么,倪副局长不想在这会儿给他说话的机会。他接着说:“我知道您老只要有事干,训了人心里舒坦。想训人,您也不能再到建筑工地那危险的地方去了,出了事谁能负得了责任。这样吧,您再想训时,您就来训我,您看好不好?”

钱柯这会儿已明白了倪副局长的心思了。他看着与自己推心置腹说话的倪副局长,反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倪副局长见他这样看着自己不吱声,知道他的话起作用了,于是又给两个人满上一杯酒,开玩笑地说:“您老还觉得训我不过瘾,明天我给您雇两个小包工队,天天跟你屁股后,你让干啥就干啥,你想咋训就咋训,只要你开心就行,你看咋样?”

话说到这份儿,钱柯彻底明白是咋回事了。他哈哈一笑,说:“雇俩包工队的主意好,咱就这么定了。来,咱再干一杯。”说着他端起杯,两人一碰,“干!”

“哈,哈……雇俩包工队,好好!”

那天,他俩喝了一瓶茅台,谁也没醉。

县房产局要组织机关干部去潭州参观。倪副局长打电话让钱柯也去。钱柯说,我已退二线了,不去了吧。

可您是老领导啊,您不去不行的。倪副局长说。

钱柯当局长这些年,应酬很多,也很反感,可他又难以免俗。

倪副局长过去虽是他的手下,但素来净干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钱柯并无好感,对他总是避而远之,不愿深交。

钱柯说,倪局太客气了,我这些年有很多工作没做好。

这就要批评钱局几句了。您过去总鼓励大家要开眼界见世面,轮到你就退缩了!倪副局长,去吧,潭州那边专门请你了。

是谁?钱柯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熟人。

倪副局长说,去了您就知道了。

话说到这里,钱柯不好再驳倪副局长面子了。

还真碰到熟人了,同样担任房产局长的廖一清。钱柯看到人,想起来了,那是全省房产系统总结表彰会上认识的,那次钱柯和廖一清都获得全省先进工作者。都是房产局长,又都是主任科员,话自然投机,不过钱柯太专心交流心得,没有具体过问廖一清是哪个县的。

那次表彰会倪副局长也参加了,不过当时他是作为办公室主任,陪同钱柯去的。廖一清跟倪副局长也算有一面之交。

故友相见,分外亲热,钱柯和廖一清紧紧拥抱。

小街古巷,绿山碧水,更有先生做伴,钱柯好不惬意。

钱柯感谢廖一清还想着他,专门发出邀请,给他提供了一个再见面的机会。廖一清听后,略微愣一下,说,那当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有几次廖一清单独邀请钱柯,到家里长谈,品名茗,论房管,通宵达旦。

参观途中对钱柯和廖一清的窃窃私语和开怀大笑,倪副局长都看在眼里。问钱柯,这次安排如何?他乡遇知音,应该感谢我吧?

钱柯抱拳说,感谢倪局。

这天晚上,倪副局长来到钱柯房间,问,钱局肯定爱收藏吧?

钱柯答,现今哪有不爱收藏的,只是我对艺术品一知半解,也没有几样极品。

这次倒是机会。倪副局长说,钱局对潭州的特产一定不陌生吧?

你是说钧瓷?钱柯说,这事我倒忘了,事前没准备,没带多少钱。

钱的问题好解决,我来前准备好了。倪副局长说,只是你我都非鉴赏行家,恐怕买不到货真价实的东西。我们都是国家干部,又不会死皮赖脸地砍价,谁知道是不是物有所值呢。

倪副局长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听说廖局长跟钧瓷制作名家很熟。倪副局长说。

你怎么知道?我倒没有问过他。钱柯答。

来前我看过资料。倪副局长说。

是吗?钱柯摇头说,可惜我没准备钱,不好问啊。

我准备买一件,钱局不妨问问。如果您也想买,我借钱给您。倪副局长说。

钱柯还没借钱的习惯,何况又是自己极不欣赏的人。于是摇头说,还是你问吧。

钱局很虚荣哟。倪副局长吃吃地笑着说,那我就去问了,不过要打你的牌子。我同他交往不如你,遭到拒绝好没面子哟。

钱柯哪好再说什么,反正他自己去,由他去吧。

罪过啊。第二天一早廖一清便拍钱柯的门,连连赔罪说,我这个人,怎么把这事忘了。钱是个小问题,咱马上去拿钧瓷。

不妥吧?钱柯说。廖一清说,有啥不妥的,这钱我出就是了。廖一清硬拉钱柯出门,陪倪副局长去了钧瓷窑。

陈列室钧瓷并不多,但件件都精妙绝伦。制作者说,这都是市场上很少买到的极品。

廖一清给倪副局长挑选了件“牧马人”。紫红的釉色仿佛满天彩霞,深绿的釉色如茫茫草原,中间似有一人骑着枣红马,意境悠远,鬼斧神工。

钱柯的那件,通体黛绿,上留白色斑点,似浩渺的夜空里繁星璀璨,自然形成,天地造化。取名“满天星”。

倪副局长要把两件的钱全付了,廖一清哪里肯,推来推去,只好作罢。

倪副局长说,带回宾馆不好吧?回去时再取。于是便给单位打电话,让来车先送到他家里。倪副局长是毕业后分配来县里的,老家在市里。

钱柯刚回到宾馆躺下,倪副局长便急匆匆推进门来。他一脸沮丧地说,太倒霉了,出了车祸,瓷器全没了。

见倪副局长那焦急的样子,钱柯就说,完就完了,身外之物嘛。

回去不久,倪副局长去掉了“副”字,升任了县房产局局长。

钱柯这天有幸被何副县长邀请赴家宴,突然在陈列柜里发现了“满天星”。上面的编码一清二楚。满天星还诡秘地眨着眼呢。

钱局懂收藏吧?是极品吗?何副县长问。钱柯苦笑摇着头说,是极品,但有瑕疵。

是吗?何副县长吃惊地盯着钱柯的脸。

一天,钱柯正在家里看报,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大哥,可了不得,出大事了,这事我就只得找你了!”这是他老家的弟弟打来的。

“兄弟,什么事?”钱柯对手机道。

“大哥,火上房,水漫堤,都快急死人了!”

钱柯又对着手机里道:“我手机快没电了,你把电话打到家里的固定电话上来。你记下号码……”心里却暗骂,刚退二线就没有手机补助费了,够窝囊的。唉,连接个电话都要算计算计。固定电话打过来不用交费,手机只有“一把手”是公费,但也实行定额管理,超支自付。而他这个主任科员自然全部自付了。这些都是县里规定的,没办法。他兄弟的电话看来不会短,手机又是双向收费,那就只好要他打家里的固定电话了,省一分是一分,这些都是不好对人言的小算计。

不一会儿,家里电话响起来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钱柯问。

“二狗子你知道吧?你见过,就是我老婆娘家兄弟。他家买了辆车,昨天晚上,跑出去拉脚,是给人家运柴油,把车翻在响水镇了……”

响水镇紧挨钱柯老家吉岗乡,属一县管辖。他心沉了沉,问:“出人命啦?”

“那倒没有。算万幸,二狗子膀头擦破了点伤,捡条命。可车叫人家扣住了,还要罚款,张嘴就要2000块。哥呀,二狗子不像你,笔头子一动就进钱,他一年到头能挣多少钱啊。实在没办法,就得求你了。大哥,你面子大,跟县里哪个头头说说,就让他们把车放了呗。”

“没伤到别人吧?”

“没有,是他自己拐弯时翻的。要是砸着人,更了不得啦!”

“是交警队还是派出所?”

“说是派出所。”

“扣车怎么是派出所?交通事故应该是交警队呀!你先搞清楚吧。”

“你别管是派出所还是交警队。你给响水镇的书记或镇长打个电话,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我不认识响水镇的书记、镇长,他们也不认识我。”

“那你让县委书记、县长给他们打。响水镇的书记镇长敢说不认识?”

这个兄弟啊,不知道是急糊涂了,还是听不出钱柯的反话?

钱柯冷笑:“哼,你说得轻巧,这一句话的事。县委书记、县长他们是你亲哥,也不会为这屁大的事给你打电话。再说,县委书记、县长就那么好找吗?”他心里说。我已经不在位了,别人还理睬你吗?

兄弟又说:“你跟公安局长说一声也行。”

钱柯越发没好气了:“公安局长是咱们家看门的呀?”

“那你找找人再想想别的办法。”兄弟不屈不挠。

钱柯肚里的火气蹭蹭地往上窜,已有些压不住了。没好气地说:“你还不如叫你小舅子再多撞翻几辆车,事整大了也好让我值得张一回嘴呢。我这张脸就那么不值钱吗?该罚就罚,该扣就扣,我不管,也管不了!”

兄弟那边沉默了,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把电话撂下。钱柯也感觉这几句太重了,毕竟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把话往回拖一拖,起码说几句宽慰的话。就在这时,电话那头换了女声,是哭着在求告:“大哥,我是兄弟媳妇。我知道你不愿管这穷家的破烂事。可是我实在没人可求了,你千万不能撒手不管啊!这虽不是你们老钱家的事,可我是你们老钱家的媳妇呀。二狗子是我的亲弟弟,咱老钱家这些穷亲戚,谁不知道我有一个在县里当局长有本事的大伯哥呀?这事望你费心吧。”

钱柯退下来当了主任科员的事,他还没有告诉老家的兄弟,他们都还一直以为他还是当着局长呢!他如今退下来了,手里已经没有掌握什么资源,加上他向来轻易不愿求人的性格,办点事格外不容易。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又是兄弟媳妇在求他。乡里的规矩,兄弟媳妇跟大伯哥说话,仅次于对公婆,是得加着十二分小心的。“他婶,你别急,也别哭,我想想办法吧。我尽力,一定,好不好?这些年,我一直在宣传文化部门的机关里工作,和下面乡镇很少打交道,你和永成的确给

我出了难题。你们自己也想办法,这种事,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尤其是我,还是棵没有用的朽木。办成办不成,你们别怪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能成。只要大哥出面,一定能成!”

钱柯放下电话,坐在那里发呆,细想,只觉好气,又好笑。哼,我要是还在位……到底是山里的农民啊,哪里懂得官场的很多道道呢。

这么一想,钱柯就觉肚里的怨气消了不少。已经答应了人家,办法就要想,也顾不得掉价了。先是在自己认识的县城官员里想,可想来想去,不过在会议上见面点点头,交情深一些的不过在酒桌上碰碰杯,彼此客套几句“久仰久仰”。钱柯本是个不爱交际的人,应酬一过便各奔东西,为这种事去求人,人家不把自己当成神经病也会当成弱智。又想起房产局机关里的这些人,会不会哪个人跟响水那里有关系呢?挨个作了一番分析,突然,钱柯心头一亮:“对,有了!春节前在一起喝酒的县公安局郑副局长不正是管这方面的吗?”

电话打到县公安局去,答说郑副局长正在开会。终于,郑副局长接电话了。钱柯刚报了姓名,便奔了主题:“郑局,实在不好意思,有件不大可也不小的事情求到你。我有位亲友,在外跑运输,在你们响水镇交通肇事,车和人都被扣了,老家的人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我一是忙,杂事缠身;二是即便我跑到响水去,也是两眼一抹,四亲不靠。不知你是否能在这种事情上帮助斡旋一下?不过……也别太为难。我知道,这是硬叫吹糖人的去搞雕塑,给你出了大难题啦。”他故意把话说得很轻松,即使对方推脱,也在情理之中啊。

郑副局长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钱局既然想到了我,就是我的荣幸了。这样吧,我一定尽力而为。有没有结果,你等我的电话吧。”

钱柯便将二狗子的大号报了上去,又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和手机号。说话间,已到了午餐的时间。回到家里用过餐,他守在电话机前翻着杂志。下午上班前,电话来了。郑副局长说你亲戚已将汽车开回去了。钱柯嘘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笑着说,没想到你办得这样快,真是谢谢了。郑副局长说:“钱局,这也就是你的吩咐,不然,换了谁,我也不会……哦,不说了。正好我爱人班上有个学生的家长是镇长,我上门求他,他亲自出面找了派出所,才算把事情说了下来。钱局,如果你方便,就嘱咐你的那位亲戚一声,那辆车是万万不能再开出去搞运输了。那是一辆无照无牌的组装车,在村里拉些石头柴禾什么的,就勉强充一辆马车什么的吧。若要开到公路上就不行了,这回要不是……你的亲戚在外面出了什么问题,求求人,找找关系疏通,都是人之常情,但千万不能让他们打着你的旗号,那不光于事无补,还可能会产生负作用。恕我直言,你不会怪罪我的过于直率吧。”

钱柯的心沉了沉,问:“二狗子说什么?”

“你就别问了。”

“郑局,你一定跟我说。”

“至于原来说了什么,我不敢揣测。但我去了后,看他的态度还是……比较蛮横。我……就直说了吧。派出所长说,将一车柴油倾洒路面,污染了街道环境,这个罚款看在领导面上,我们可以跟环保部门协调免掉。可无照无牌上路,如果一点惩罚都没有,今后交警队那边他们不好交差,因为他们是受交警队委托执法,必须象征性地罚一点。可就连这一点你那亲戚还不肯接受,还口口声声说除非你亲自说话,他才肯交罚款。我虽然是公安局的一名副局长,可有些规矩是不能破的。为此,只好把派出所长叫去,替交了罚金,才算最后解决问题。”

钱柯的心似被谁狠狠地拧了一下,问:“你替他交了多少钱?”

“确实只是象征性的,你别在意。”

“你不告诉我,我就生气了。”

“只罚了500元钱。”

“郑局,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不光是谢你帮我解决了具体困难,更感谢你对我的提醒。良言苦口,忠言逆耳啊。况且并不苦口,也非逆耳。”

“钱局,那就这样吧。有机会见面再聊吧。”

电话放下了,钱柯还在那里发呆。500元钱是一定要还给郑副局长的,但仅仅是钱的事吗?当天夜里,兄弟把电话打到他家里来,张口又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与膨胀。“大哥,我说你行吧?只要你张口,绝对没有你过不去的火焰山。真的,不光我和弟妹服,全村人都不敢不服!谁不服就……”钱柯没有让他再把话说下去,便冷冰冰地打断:“你服什么?你知道为这事我把多大的人情搭上去了?我告诉你,以后少给我搅这种事!更不允许托着我的名声在外面吹五乍六的!我再告诉你,你哥啥也不是,你别再让我丢人现眼!”

兄弟忙又说:“大哥,事情都办利索了,你还生什么气?放心,你是咱老钱家的王牌,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会再给你添麻烦。这种事,你兄弟不傻,懂,绝对懂。”

钱柯本还想把郑副局长替二狗子交了罚金的事说给他,但看夫人正在旁边撇嘴巴,便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说了有什么用,除了让兄弟两口子看自己无能,以为是在扒短讨那几百元,还可能引来夫人无尽的唠叨。为了耳边清静,且把亏吃下,算了吧!

“嘀嘀……”短信的铃声还在响,钱柯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机,他原先可不是这样,他当局长时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一听见短信铃声就心烦。他让秘书到移动公司取消了手机短信功能。从局长变成了主任科员以后,他自己又到移动公司把手机短信功能给恢复了。每天,他把这手机短信当成了个念想,只要短信铃声一响,他都会一阵兴奋,马上打开看。这会儿,他在手机屏幕上看到:

我对佛许愿,愿你永远快乐。佛说:不行,只能四天。我说: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佛说:两天。我笑道,黑天、白天。佛惊:一天!我大笑:生命中的每一天!为使你每天都快乐,星期天我们陪你去钓鱼。雷田。

钱柯把短信反复看了三遍,越看越觉得有趣。他自言了一句:“钓鱼?”他又自嘲地摇了摇头,合上手机。此时,他自己都有点觉得自己可怜,这一生算是

白活了,他一生中除了工作没什么别的爱好。工作、吃饭、睡觉几乎是他的全部生活。突然间,工作不让他干了,仿佛什么都空了,他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了。曾有人建议他去钓鱼,他一想起那些江河湖边上傻坐着的钓者,脑袋就大,呆呆地看着鱼漂,能坚持得住吗?对此,他没有丝毫的雅兴。自古钓者之意不在鱼,姜太公钓官,柳宗元钓雪,村夫妄念钓闲。现今喜权者钓派,有钱者钓欲。我这个有职无权,有欲无望的主任科员钓啥?风风火火几十年的人,能坐下来眼睁睁地去看鱼漂沉浮吗?

钱柯又打开手机,又看了两遍短信,这条短信像一股清澈的暖流,在他燥热的心田流过。这短信让他感动。雷田是他高中同学,从文化大革命到现在42年了,他们没断过交往。在这种时刻,这些老同学们还这么为他着想,千方百计地想让他开心,真是难得,让人感动。他想,难得雷田对佛许了这么好的愿,不能不领情,也不该辜负了朋友的一片好心。管他去钓什么呢?几个老同学聚在一起钓个乐趣,青山绿水散散心也好啊。他决定去钓鱼。

柳溪河林场四道沟水库三面环山,林木茂盛,一道水坝拦住了四道沟,坝外的人造林树木也有几十米高了。水库像一面镜子镶在林海间,一座二层小白楼坐落在青山绿水间。红瓦白墙,青山绿水,犹如人间仙境。水库承包人原是柳溪河林场工人,他承包了水库及周围山地。他在水库南岸及岸边放养了6000只鸡,这种鸡在当地叫“溜跶鸡”,全部放在树林野地里狂跑乱飞,像野鸡一样自己找食吃,产出的蛋和鸡肉保证是绝对的绿色食品,卖的价格要比通常的贵几倍。在水库北山里放养了100头第二代野猪。年收入近20万元。一家人在这仙境里,过着赛神仙的日子。

钱柯还没有钓鱼就被这仙境陶醉了,能在如此仙境里悠闲地钓鱼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他后悔为啥早不投入到这神仙过的日子中来。钱柯把钓鱼想得很轻松悠闲,实际真钓起来可不像他想象得那么轻松悠闲。钱柯以为钓鱼很简单,在鱼钩上拴上鱼饵,鱼吃鱼饵漂就会动,鱼漂一动就拽竿,鱼钩钩住鱼,鱼就顺利地钓上来了。他看别人都是这么简单地把鱼钓上来,可是他看自己的鱼漂动了,再一拽,还是啥也没有。他就这样不停地拽竿,两个小时一条鱼也没有钓上来。离他不远的雷田,10分钟不到就钓上一条鱼。他想这事可真邪门了,我这里的鱼为啥光咬钩钓不上来呢?其实他第一次钓鱼没经验,他选的这个位置,水下,来了一群小鱼崽子,鱼很小,一群围着鱼饵逗着咬,水上的浮漂总是动。鱼小鱼嘴更小,鱼钩怎么能钩上来一条呢。他见别人十分钟八分钟就钓上来一条,自己钓不上来。看着别人一条一条往上拽,他嘴上不说心里也着急,越急手中的鱼竿拽得就越勤,一会儿就累得满身是汗。他刚换上新鱼饵,用毛巾擦了把汗,拿起鱼竿又往水里甩,“嘎、嘎、嘎”一连几声凄惨的鸡叫,吓了他一跳,手中的鱼竿沉甸甸的,根本甩不出去。他回头一看,可不得了,鱼竿钓了一只鸡。原来,他甩竿把寻食的鸡给钓住了。鸡痛得满地扑腾,叫得比杀鸡还凄惨。他一时被这意想不到的情景整慌神儿了。他本能地放下鱼竿去抓鸡,好不容易抓住了鸡,一看鱼钩被鸡吞进肚子里去了,另一只鱼钩在鸡拼命扑腾时,一下就扎进了钱柯左手虎口。鸡挣扎的劲很大,鱼钩扎得很深。他只觉得手上一阵巨痛,他倒吸了口凉气,鼻子冒出了冷汗。他一只手抓着鸡,一只手又被鱼钩钩住了,急得大喊:“雷田,你快过来,我钩住了一只鸡。”

大伙听到他的喊声一齐往这看,看到钱柯手里抓着一只鸡,感到既兴奋又开心,一齐笑弯了腰。雷田一边往这边走一边笑着说:“钱柯你可真行啊,钓不到鱼你能钓上鸡,一只鸡顶我们几十条鱼了。”

钱柯见他边开玩笑边慢腾腾地往这走,生气地喊:“你少说风凉话,快跑两步鱼钩扎进我手里了。”

听到鱼钩扎进钱柯手里了,大家都忍住笑,齐往这儿跑。雷田用剪刀剪断了两只鱼钩的水线,见鱼钩扎进手里很深,忙说:“赶快送医院吧,倒戗刺都扎进去了,不去医院整不出来。”

钱柯皱了一下眉头,说:“去什么医院。”说着他用右手把鱼钩往外顺了顺,一咬牙,一用力,鱼钩倒戗刺上带着一小块红鲜鲜的肉被拽了出来,鲜血染红了左手。满手的鲜血使他心中升起了一股无名火儿,他抬起脚,一脚踹碎了鱼竿……

鱼不钓了,饭得吃。中午,水库主人给他们做了四道鱼,炖了一只溜跶鸡,这只鸡就是钱柯钓的那只鸡,煮了10个咸鸭蛋,一桌纯绿色食品。雷田首先主持敬酒:“今天,我们这些老同学能把钱大局长请出来钓鱼深感荣幸。为此,我吟诗一首作为开场白,为今天的酒局助兴。”说完他也不顾别人支持还是反对,端起酒杯略一思忖,说:“钱柯钓鱼真稀奇,别人钓鱼他钓鸡。怨天恨地踹鱼竿,鱼不咬钩钓自己。”

没等雷田念完,大家早忍不住笑了。等他念完,大伙齐声喊好!

雷田更洋洋得意地说:“我提议,第一杯酒为钱大局长钓鸡而干杯!”

“好。”大伙起哄似的一起举起了杯。

“等等,我说两句。”钱柯踹碎了鱼竿后立马就消气了。这会儿,他心里有一种冲动,一种久违的冲动。他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感谢大家把我拉来钓鱼,我这个人干什么都上瘾。趁着现在还没喝酒醉,我向诸位挑战,两个月后咱们今天在座的都算上,再来一次钓鱼比赛。敢应战的咱就干了这杯酒。”

酒大家都干了。喝了酒也没有谁能相信,第一次钓鱼只钓了一只鸡的人会真对钓鱼感兴趣。

转眼又是一年中最热的那一段日子。

说来也是,就在钱柯老家兄弟的舅子交通肇事不久。有一天,他兄弟突然带了一个人,直接找到钱柯的办公室。他看那人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又不敢贸然相问。在敬烟敬槟榔沏茶时,听兄弟一口一个书记地叫,才想起这是老家的村支书,上次回老家时见过的,姓章。这次兄弟给他揽来的差事是为章支书闺女考高中的事。孩子的考分还可以,只是心太高,志愿上填写的省重点高中脱靶了,彻底抓瞎了,这才专程跑来求“佛祖”。这件事的难度显然比上次大,但求起人来却可以

让人理解,天下父母,惟有此大,不算大失脸面。况且章支书和兄弟又专程跑了来,不好说一推六二五的话了。不失脸面也不好大张旗鼓,他便跟机关里的人打了招呼,带两人回了家。

兄弟的乍呼江山难改,一进了房门,就喊,大哥,还是那个家呀?升了官也没换换房子?是不是外头还另有一处?听说眼下当官的都是一个兔子好几个窝呢。他无心在这样的问题上同他废话,便让章支书写下孩子的考号,留两人坐在客厅喝茶,自己钻进卧室打电话。过了一会儿,兄弟也鬼头鬼脑地钻进来,还回身掩死门,挺神秘地对他说:“大哥,我知道,兄弟这辆破车又给你揽载了。你背后骂几句啥我都老老实实地听着。可这事,你一定得替兄弟办了。这里的好处,对咱留在老家的钱姓人,可就大了去了,连晚生后辈都沾光!用你们官场上的话说,就是既有现实意义,又有长远意义。”

钱柯只觉得好笑,问:“怎么个好处?又怎么个意义?你说说看。”

兄弟欲言又止,只是山高水深地笑:“这话我先不跟你说。事成了,半年之后,出水必见两脚泥,大哥你瞧我好吧。”

钱柯也不追问,让他回客厅坐,打电话找赵钱孙李,找周吴郑王。正是中考招生的关键时刻,那些说了算的人也都古堡幽灵似的躲了起来,连手机都换了号码,说了不算的接了电话也是白说,倒是有人通了些信息,出了些主意。走出书房,已是两个多小时,钱柯对瞪圆了眼睛望着他的二人说,人怕见面,树怕剥皮,这事光在家里打电话不行,我得出去跑跑。你们在家等,一会儿你嫂子就下班了,我已给她打了电话,我说不定什么时间回来,就不陪你们吃饭了。

章支书急从衣兜里摸出几张票子来,说:“大哥,求人办事,哪有不花钱的,这500元带上,该请人吃饭就请。这个钱咱花。”

钱柯摇头,说不用不用。章支书还要说什么,兄弟便抢着抓起钱往章支书手里塞,还说:“我哥说不用就不用。我哥上门去,谁还不留吃顿饭,肯留下就是赏他们脸了。现在哪有当官的吃饭自己掏腰包?”

钱柯心里骂,不是怪永成把票子塞回去,而是骂他不该这么说话。我飞到哪儿就吃,吃完扑楞扑楞翅膀就飞,我是蝗虫吗?再说,你以为你哥是谁,求人办事还要人家山珍海味招待,天下果真会有这等美事?那章支书掏出500块,也透露出乡里人的土气,因土气就显得滑稽。办这种事,你以为拉人上桌,几碟毛菜,两瓶劣质酒就能搞定?500块,也就一瓶五粮液的价钱,让人家嘬咂手指下酒啊?既俗不起,那就雅办,君子之交淡如水,留份情谊在里头。否则,事与愿违,弄巧成拙,大事休矣!

心里骂,面上却笑。钱柯说:“我兄弟这么说,倒让我想起个笑话。说有个老农进城办事,将毛驴拴在树上。毛驴啃了树皮,城管人员让老农交罚款。老农气得直踢毛驴,骂道,你以为你是当官的呀,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永成刚才的话,跟骂我是毛驴差不多。”

几个人都笑。接着,钱柯便离开家门。跟孙猴子又奔了一次西天取经差不多,其中的曲曲折折,不说也罢,最后总算保那位农家的闺女取来了一份录取通知书,省重点高中。给守在家中等了一天的章支书报喜时,他说:“这件事,走正常渠道是行不通的,神仙下凡也不行。好在各个中学都在搞扩招。还有个自费公助的土政策。说实话,我是专门找了教育局长,教育局长又专门给学校写了张条子,用他们的一个机动指标,才算有这么一个柳暗花明的结果。事情紧急,夜长梦多,我不留你们,章老弟回去后抓紧筹措4500元,三天内一定交上来,录取通知书到手,才算完事大吉。”

兄弟喜气洋洋的脸陡地僵住了,问:“咋,还得交4500?这么多?”

兄弟的语气和神态都让钱柯生气,他道:“这还是我豁出一张老脸,一求再求,人家才答应这个数的。按学校规定,原则上是不招的。如果要进来,至少也1万。假如家里困难,不想花这笔钱,那只好让孩子选一所普通高中吧。我已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只能这样了。”

章支书低着头,好一阵才抬起来,说:“行,回去后我就是砸锅卖铁,三天后也要把4500元钱给大哥送来。”

这话越发让钱柯听得不舒服。他正色道:“钱的事,我不经手,直接把钱交到学校去,他们会给你开出正式收款手续。我只是要提醒一句,这个事,以后谁都不许往外说。即使孩子入了学,有人问,也只能说花了1万。不然,有人攀比,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我就不好说了。”

两人离去,钱柯和夫人送出楼门,返身往回走时,夫人恨道:该,让你破车滥揽载!乡里人的事,你就不该管,好像你从中占了多大好处似的。钱柯长叹一声,道:“但做好事,莫问前程吧。咱问心无愧就行了。”

三天后到学校交钱和半月后送女儿入学,章支书都没有再登门,甚至一个电话都没来。那些日子,钱柯心里说不清是如愿的轻松,还是一种别样的沉重。

国庆节前夕,钱柯兄弟再一次进城,一下车还打了的,车里塞了两只剥得净光的柈子猪肉。兄弟一再声明,这半片猪肉是章支书带来的,绝对的农家本地猪,一瓢泔水一瓢泔水喂养大的,一点添加剂都没有,肉味怎么样,大哥大嫂一吃就知道了,城里去的肉贩子给多大价钱都没卖,就留着孝敬大哥大嫂呢。钱柯很欣然地收下,还叮嘱夫人快去割下一块炒炒。夫人用眼翻道,冻得石头似的,你没吃过猪肉啊?

备饭,斟酒,兄弟对饮,一片亲情与豪情。边饮边聊间,自然问到了章支书的闺女。兄弟一抹油光光的嘴巴,说:“唉,大哥,啥也别说啦,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呀!等那丫头一进学校,把电话打回去,支书才知道大哥是何等的手眼通天了。那丫头的同学,凡考试出了点差头的,大概都掏了1万,还有的1.5万呢。那丫头不信,同学们还把收据拿给她看。只花4500的,基本没有。章支书头两天还跟我念叨大哥的能耐呢!”

钱柯淡然一笑,道:“只要知道我没有在里面捞了什么好处,就行啦!”

兄弟说:“别说他,当时我心里都有些划魂儿。我一个爷的大哥,虽然当了官能是那样的人吗?能看中那俩小钱儿?是不是想用这种法子,从此断了乡下亲戚日后的来路?嗨,小人之心,难比宰相的肚量啊。咱老钱

家,立起来是棍,躺倒了是山,日久见人心,让他们慢慢品去吧。”

钱柯想起永成上次来时神神鬼鬼的话,又问:“你说过,章支书的事办好了,将如何如何。也不知你的两脚泥露出来没有?”

兄弟抓起酒瓶,又给两杯斟酒,自己先一仰脖喝下,笑道:“哥呀,现在坐在你身边喝酒的,可再不是白丁,大小也是正村级领导干部——我当村长了!不,准确的叫法,是村委会主任。前几天当选的。支书那人还行,没敢忽悠我。我当村长,就是他的力荐。”

钱柯大惊:“就你?”

兄弟哈哈大笑:“我咋?也就大哥没把兄弟当盘菜。咱们村,200多户人家,1000多人口,你兄弟虽不敢说跺跺脚一寨子都颤,可眼下在寨里吆喝一声,也是说一不二。上次我去你那衙门,楼上楼下一撒目,也就那么10来号人,要说摆起阵势,真的比我的人马少得多呢。”

这话又让钱柯心里不舒服。“那是,县房产局把各股室和下属单位都集中起来,也就500人。”说出口,他也说不准这是在驳斥兄弟,还是顺着他的话替他忽悠。

兄弟又笑:“大哥,我是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你们都是吃皇粮的,不像我们农二哥,一帮虾兵蟹将,草民。连我这道号的都能当山大王,还不眼见是一帮乌合之众?眼下中央讲构建和谐社会,不光讲数量,还得讲质量。美国佬不过派去几艘航空母舰,就能把好几千万人的伊拉克给灭了!这个道理,我懂。”

到底是当了几天村干部,会把臭话说出来,还能把臭话收回去,捧臭脚都上了档次啦!钱柯笑道:“当干部,不管大小,也是一门学问,叫管理科学,更高一点,就叫领导艺术。你既然当了村长,可不能再由着性子来。还得学会忍让,可不能得意于一跺脚满寨颤,老百姓面上服不如心里服。”

兄弟说:“那是。大哥你说村里人为啥选我当村长?除了支书在背后起作用,村民也确实看我是当官的材料。人们都说,咱老钱家的祖坟有风水,子孙后代天生就是当官的料。要不,全村只是大哥你在县里做官?”

钱柯再一次想起郑副局长的提醒,面色便凝重起来,道:“兄弟,大哥我还没喝多,你千万别把我的话当酒话听。我现在已经不在位了,是主任科员。知道吗?所以,你以后为人做事,一定要好自为之,千万不可打着我的旗号,免得讨人撇嘴笑话。再深说一步,即使家里出了封疆大吏,家里的亲亲友友也只能更谨慎才是,忠厚传家,诗书长久。古往今来,当官的亲友横行乡里,遭人唾骂,遗臭万年的例子不少。况且我不是官了,如果再惹出什么闲话,我怕是连老家都没面子回了。这些话,请你回去多同亲戚朋友们说说,我就感激不尽了。”

钱柯越说越严肃,兄弟也放下酒杯,敛了笑容,不断地点头称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说得到位了,再说下去,就要伤了兄弟间的亲情与和气,何必呢。

这些天,钱柯为自己很长时间没看到局里的文件而生闷气。家人都说他这又何必呢?他却说,不行,这是一个政治待遇问题。为此,他又一次来到房产管理局。

许久没上班了,钱柯一切都感到新鲜。他要去的局办公室在二楼的东边。阳光很利索地从临街的窗户照下来,枣红色的办公桌上像刚又刷了油漆熠熠发光。钱柯有点眼花。心想,这可比我那个时候气派多了。他身上有点毛毛汗,还没有入座便解开了大面包似的羽绒袄。

办公室的小成见来者气宇不凡,很有礼貌地迎了上来。“老先生,请坐请坐。”

对这种称呼,钱柯感到很别扭,也很不是滋味。他毫不客气地说:“我可不是什么老先生,以前是这里的局长。现在退二线了,你应该叫我主任科员或者老钱同志才对。”

小成连连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部队转业才分配来的,上班也才两三天,听办公室的同志说过您。不到之处,敬请老领导批评。”

“哈哈,是当兵的?咱们可是同行呢,我也是当兵出身。”钱柯平静地说:“刚才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小伙子,请问你贵姓?”

“我姓成。”

“小成呀,”钱柯端详着他说:“哪里人?”

“土地关乡梅花冲的。”

“我看你像一个人,不知你和成瘸子是不是一个祠堂的。”

小成腼腆地说,“他是我父亲。您认识他呀?”

“唉呀,他是我的老战友。那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就在老山前线的一片小树林里,敌人一颗子弹打从他的大腿上擦过打进了我的小腿,我们一起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后来伤好了,他却成了瘸子。”钱柯用手比划着,滔滔不绝地对小成讲。

小成的思绪被他带进了1979年自卫反击战时,老山前线的那片黑森森的树林。只见钱柯抱住受过伤的腿,嘴里不停地喊:“同志们,快追——”

办公室的电话响了起来,钱柯的故事就被打断了。他挥挥手,要小成去接电话。

钱柯也很体谅年轻人,他站起来说:“看来,你有事要出去,我也不坐了。本来我是来看文件的,按规定,发到局里的文件也应传给我们看,可很长时间了都没有看到。上个月来,你们主任说,现在上边很少发文件,有了再通知我,我就一直等着。好啦,请转告你们主任,说我老钱来了就行了。”

小成连忙解释道:“老局长,对不起对不起,我才来时间不长,请多多包涵。我一定向领导们汇报,有了文件便给您送去。”

钱柯道:“这也不怪你。到时候你打个电话就行了。”

其后,小成收到了一些文件,但在任局长和办公室主任说老局长没有必要看这些,别打搅他好了。于是又到“飞雪迎春到”了,钱柯也没有到办公室来,小成很是着急。他一手拿着领导签转钱柯转阅的文件,一手拨电话。

钱柯感激地说:“哪能让你送来。我知道,我在家里看文件违反保密纪律。再说,又快过年了你们都很忙,你把文件放在主任科员室,我还是自己来看吧。”

这次,钱柯鼓足劲,很青春地来到了久违的主任科

员室。

小成小心翼翼地把天蓝色的文件夹送到钱柯的手中。钱柯感到浑身热烘烘的,一股无名的优越感写满了胸堂。他取出老花镜和老牌英雄钢笔,慢条斯理地打开了文件。他觉得,就像自己当年第一次签文件那样神圣得心跳。

小成在一旁不安地看着钱柯。钱柯目光随笔尖在文件上一字字一行行地移动着,还不时地在上面划着杠杠儿。看完文件,他二话没说就在上面写上了“已阅”并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两张“老人头”,整整齐齐地放到文件夹上面,很庄重地交给了小成。

小成难为情地说:“老局长,真不好意思。您这么长时间没看文件,一看就遇上了捐款……”

“小成,你可别这么想。”钱柯摆手止住小成说,“这是全市统一的事,向特困职工捐点钱也是应该的,这说明大家还没有忘记我这个主任科员。连这个待遇都享受不了,那我才不高兴呢。”

就在那次钓鱼回来后,钱柯便迫不及待地把局办公室周副主任找来。周副主任是局里的钓鱼高手。他对周副主任说:“要辆车,陪我去买渔具。”

局里工会曾几次给钱柯送过渔具,他从没要过。去年局工会组织全局干部职工钓鱼比赛,送给钱柯一根鱼竿做纪念品,他顺手把它送给了周副主任。几十年来,从没有听说过钱局长钓过鱼,今天,钱局长要亲自去买渔具?周副主任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自已听错了,他不相信地问:“钱局,你要去买渔具?你想钓鱼?”

“你少废话,别声张,走。”

周副主任当参谋自然是要挑选最高档的买。他们一气儿花了5000多元,买了全套高档的钓鱼装备,一个人都背不动。买完渔具,他们又到新华书店买了三本介绍钓鱼知识的书籍。

他把全套钓鱼装备拿回家,老伴惊得目瞪口呆。老伴听说买这套渔具花了5000多元,像看不认识人似的瞪着眼睛说:“你疯了,你是不是精神出毛病了?”

第二天,在全局机关大院里都传出——钱局精神出了毛病。

从买来渔具的第二天起,钱柯就不去上班了。他每天都把渔具背到东湖公园。东湖水面不大,里面一条鱼也没有,他就在这没鱼的水面里钓鱼。他把鱼钩甩进去,拽上来,再甩进去,再拽上来。不管别人说啥,他每天风雨不误,一甩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他想把鱼钩甩到什么位置就能甩到什么位置。

这期间,他看完了三本钓鱼的书,又正式拜了个钓鱼师傅。八月初,局里放了两星期高温假,他缠着师傅14天钓了13天鱼。两个月他着了魔,睁开眼睛看的是鱼漂,闭上眼睛想着的也是鱼漂。在他自认为可以出徒了的时候,他给雷田发了条短信:

岁月悠悠时光飞逝,两月相约期限已到。后天恰逢双休日,原班人马钓鱼比赛。

星期日还是柳溪河林场四道沟水库,他们老同学又见面了。雷田一见到钱柯的全套高档渔具,眼睛一亮说:“哎,钱柯不愧是大局长,就看这套家什,我们也甘拜下风了。”

钱柯不无自豪地说:“甘拜下风的时候还在后头呢,没两下子敢向你们挑战吗?”

各自分别把渔具支好,钱柯抬手甩出了第一竿。轻、稳、准,一竿到位。这与他上次把鱼竿甩得“呜、呜、呜”响,形成鲜明对比。雷田见甩这一竿,心里开始服气了,便调侃地说:“真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咱钱大局长甩出第一竿就看出水平,服了。”

听他这么说,钱柯也客气地说:“有没有水平,得看能不能钓到鱼。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今天不会再钓到鸡了。”说得大家都笑了。

今天,钱柯甩了一长一短两把鱼竿。那把6.3米长的鱼竿专门准备钓大鱼的。他用特殊调味好的包谷粒,喂了窝子。在用尼龙绳拴的大号钩上,他用一种水螺蛳肉做钓饵。这办法是在一本书里学来的,专门钓两斤以上的大鱼。这种钓饵小鱼基本不动,可以不必过分地分心去看它,放在水底静候,咬钩,准是大鱼。

他用短竿钓了十几条三两重的鲫鱼。一个多小时了,长竿一动不动。他拽出一看,钩上的鱼饵都没了,不知什么时候两只鱼钩的鱼饵都被吃掉了。他心里一阵狂喜,不由得心跳加快了。这种鱼饵被吃掉了,说明水下有大鱼来了。他把短竿收起来,重新镶上长竿的鱼饵,两眼一动不动,集中盯着长竿的浮漂。20分钟后他见浮漂不易察觉地下沉了一小截,他知道这是大鱼来了。大鱼咬钩都特别稳,这会儿他拿不准水下的鱼是否咬钩了。他想,只要浮漂再动一点儿,就拽竿。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浮漂,浮漂再也不动了。他又等了10分钟,见浮漂还是不动,他拽出鱼钩一看,鱼饵又被吃光了。他心跳更快了,重新镶上鱼饵又把鱼钩甩到原处,两眼盯着浮漂一眨都不敢眨一下。一会儿,浮漂又稳稳地不易察觉地开始往下沉,他心里一阵狂跳,快速把鱼竿一拽,鱼竿没拽动。他心里一闪念:“不好,挂钩了”。还没等他想怎么处理,水里就传来了一股强大的反作用,猛地把鱼竿拽成了倒U字型。他知道,这是一条大鱼上钩了。

果然是一条大鱼。他们三个人用了40分钟,总算把这条18.6斤的大青鱼整了上来。鱼一上岸,大家齐声向钱柯祝贺。这伙人有几个钓了20多年,从来没有谁用手竿钓过这么大的鱼。一时间都没兴趣再钓了。最兴奋的当然是钱柯,他冲着雷田喊:“打电话,把咱们哥儿们都叫着,到大富豪酒楼,我请客。”

大富豪酒楼一号包厢里,酒已过三巡菜已过五味。今晚的酒宴就是钓大鱼这一个话题,钱柯已是大家公认的“第一钓”。这会儿,他正在第N遍地讲着,是怎样把这条18.6斤的大青鱼钓上来的。一只苍蝇不知从哪里钻进来,在他眼前飞来飞去,一会儿在这个菜盘落一下,一会儿又在那个菜盘里落一下,有人赶它一下,它飞起来转一圈又落回来。四五个人赶了四五次,都没把它赶走。雷田气得大喊:“服务员!”

“不用叫服务员,看我的。”钱柯说完,拿起酒杯站来喝了一大口,含在嘴里足有一两多。他看了一眼还在空中飞舞的苍蝇,打了个提前量,“噗”地一口把酒

喷了出去,水雾状的酒直射苍蝇。只见苍蝇像被导弹击中的飞机,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他“哈哈”一笑,说了句:“啥事难得了我。”

见苍蝇被钱柯一口酒给打下来了,大伙儿七嘴八舌地说:

“钱柯你怎么想出这个绝招,真有脑袋,不愧当过大局长。”

“这绝招儿,应申请专利。”

“钱局,你一口酒喷出了两米多,赶上气功大师了。”

“钱局就是钱局,干啥都高人一筹。今后,咱们不再说他主任科员了,他还是钱局。”

这句话是雷田说的。听了雷田这句话本来已经坐下的钱柯,又站起来说:“什么局长,我当主任科员怎么就不好了?至少我可以天天钓鱼嘛。咱们哥儿们,干啥都是块料。来,把酒都满上,一起再干一杯。干完,我给大家唱个‘滚滚长江东逝水’,保证不亚于杨洪基。”

他带头一口干了这杯酒,顺手把玻璃杯倒过来当麦克,亮出了大嗓门: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鱼樵江楮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唱的声调、音质、气势,都真的同杨洪基没什么两样。只有一点不一样,杨洪基唱完没有哭,他唱完却流泪了。

十一

放下碗筷,钱柯习惯地来到阳台。楼下,正有几伙打扑克或下棋的老人在夕阳下战得正酣。“天天玩也不腻烦。”他心里想。他把目光向远处望去,可除了楼房之外什么也看不到,他好烦。前一段他仍往单位跑,想不到却遭来了风凉话:“都是主任科员了,还来干什么?”他就干脆在家里闲呆着。已经好几个月了,他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惟一能开阔视野的就是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风景”。当然,“风景”虽然单调,可他宁可将就着看也不愿下楼去,即使家里没菜可吃也从不主动去买一点。为这,老伴没少跟他怄气。

不愿下楼的原因,只有钱柯自己清楚。当他还是局里一把手的时候,人前人后的哪个不像捧星星一般围着他转,遇到个大事小事的,哪个股室的股长(主任),哪所房租户不得点头哈腰地向他请示、示好?可如今,这些风光已经烟消云散了,他成了一个闲人、一个被人遗忘的人。他很寂寞,寂寞时他就盼过去那些常来家里跑的股室干部或者房租户能像过去一样来家里坐坐。这礼是不可能的了,手上没权了,谁还给你“上贡”?他只希望他们能来唠唠嗑就行。

这几天,他看见邻居们提着一袋袋的月饼、葡萄之类的拐进楼口,知道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这让他想起每年的这几天,家里除了现金外,东西多得堆成小山,他批评过前来的人,不允许他们再送,他们答应得也痛快,总是下不为例。他也就心安了,人家好心好意地来看自己,总不至于让人家下不了台吧。年节是照样地过,礼物是照样地收,今年……唉,那不是老宋吗?钱柯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地瞅了瞅,是他,打他从车里下来看着就是他,他两手提着挺重的东西向这边走来,准是来看我的。这个老宋在我当局长的时候非常会办事,也非常尊敬我,凡事都向我请示汇报,我很喜欢他。县里决定成立住房公积金管理办公室的时侯,多少人想方设法的都没去成,唯独他老宋走马上任了。老宋是个精明的人,深知这是副科级行政单位,自己去了,且不说解决了副科级待遇,而又大权在握了。当然,为了争得机遇,他也送了他3万元。当然,老宋去后,也许他一年就把本给弄回来了。他这么想着,看到老宋提着东西向这边走来,心中暗自高兴: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能有今天还不是我一手提拔的?这小子还算有良心,没有忘记我这个恩人。

正想着,却发现老宋拐进了另一个楼口,他的心一下子凉了。他知道接替他位置的李局长就住在那个楼口的二楼。他很失望,失望得令他有些沮丧。他气得返身进屋倒在床上。他想休息一会,可脑子里仍在想刚才的那一幕,他无法安静下来,倒在床上老半天,非但没有一点睡意,头还有些沉重了起来。他一骨碌坐了起来,重新来阳台上向外张望,也不知怎么那么巧,他又看见了他所熟悉的那辆轿车,他想一定是司机小王来看自己了。小王的妻子在织布厂下岗后一直闲着在家,是他把小王的妻子调到局里,并安排她到政工股当了股长。当然喽,小王两口子5万元礼金还是照收不误的,这算啥呀,要不是看到小王给自己开车的份上,这点钱能办这么大的事么?要不看到小王会办事,特别是那次闹痢疾住院小王对自己悉心的照顾,不但帮自己买饭洗衣甚至连脚都给洗的份上,给他老婆安排工作就不错了,还能给她挂股长的官衔?

可令他没料到的是,轿车也停在了李局长家的楼口,司机小王打车里下来,摸了半天不知从车里抱些什么东西拐进楼口。他受不了这个刺激,彻底地失望了。他重新倒在床上,尽管一点睡意也没有。

正当他倒在床上心烦意乱的时候,门铃响了。见老伴在洗衣服,他只好起身打开了房门。没料,来的竟是与他吵过架的局机关青年干部文伍:“钱局,您好。”听到“钱局”二字,他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发烫。这个被自己听惯了的称呼,今天听起来怎么那么刺耳,让他难受。

他把文伍让进屋。老伴喊了声:“小文,请坐。”又端来茶水放在他俩面前。

“钱局,当时跟您闹真不好意思,您不会记恨我吧?过节了,我乡里摘了点葡萄,给您尝个鲜。”

“哎,按说呢你,可是……”

“钱局,您不要解释了,好歹我也算有了窝,谢谢您了!”

“谢谢你对我的理解,真的……”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小文一走,钱柯提着葡萄去阳台,他感到手中的葡萄很沉很沉。拿起一粒送到嘴里,感到非常的甜,长这么大把年纪钱柯还从未吃过如此香甜的葡萄呢。

十二

“老兄,到底摸什么?”钱柯红着脸问那个进去“摸”过的老倌。老倌用鄙夷的目光狠狠地瞪了钱柯一眼,说道:“你自己进去摸摸不就知道了吗!我可是花了50元钱的。”

被老倌这么一训,钱柯似乎开窍多了。是啊,要知道梨子的味道,不去亲口尝尝怎么行呢?他终于下了决心,忍痛取出50元钱,买了一张能进去“摸”的门票。心想,有此一遭,或许便不枉此生了。

微微发抖的手,按动房门的电纽,门“刷”地开了。人刚进去,门就自动关闭。走进一间亮着微弱红光的房间,只见里面空荡荡的。

钱柯焦灼不安地等待了一会儿,仍没有什么可摸的东西。正要生气,忽见东面墙脚处开了一个饭碗大小的洞,上面贴着一张字条。凑近仔细辨认,看清上面写着:“请伸手往里摸。”

因洞口实在太低,人只能伏在地上,屏住呼吸,伴着“怦怦”的心跳,钱柯紧张兮兮地伸手往洞中摸去。起初什么也没有摸到,直等到伸直整只手臂的所有关节,臂根紧紧堵住洞口时,才好像摸着了什么似的。摸了半天,直累得颈、腰、背像散了架,自己却仍搞不清到底摸到过什么,然而又好像确实摸到了什么。

“老先生,过瘾吗?”在“50元钱摸个够”的售票处徘徊了很久的青年人问钱柯。他本想大呼上当,然而又觉说不出口,那不是等于骂自己是傻蛋吗?瞧见青年人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他不禁瞪了他一眼:“进去摸摸,不就明白了吗?”

青年人终于不再犹豫,掏钱买了一张门票。看见青年人进了那扇厚厚黑黑的门,他忽然高兴起来。“花此50元,值!”他对自己说。

再上大街走,钱柯遇见一个姓谭的老倌子。自称姓谭,原是县园林局局长,退二线后竟然培养出一套“金陵十二钗”的奇葩盆景来。那几个盆景不仅造型奇特,古朴高雅,而且枝干扭曲盘旋,就像女人在梳妆打扮一样。盆景上还挂着几个精致的小牌子,上面写着黛玉起床、宝钗照镜、晴雯撕扇等字样,每个盆景竟然标价一千元。

钱柯一下子就被这新鲜玩意给吸引住了。他想,这倒是个消磨时光的好办法,伺弄盆景,既高雅又来钱,何乐而不为呢?

说干就干,钱柯一下子就从花卉市场买来了十几盆便宜的盆景,要自己学着养。可没到一个月,那几个盆景就死了一大半,剩下的那几个也阴死阳活的,眼瞅着也离进“灶窝”不远了。

钱柯这才明白,敢情这盆景是不好弄的,里面的弯弯绕绕多着呢。没有技术就好像没有翅膀的小鸟——甭想飞。别说培养出造型逼真的“金陵十二钗”,就连一个不太像样的老母鸡也弄不成。

钱柯不由得泄了气。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个令他振奋的消息。那个谭老头在县城公园开了一个花木盆景培训班,要把自己的独门绝活传授给世人。

钱柯喜出望外,早早就去报名。一开始,谭老倌非常热情,又倒茶又敬烟的。还客客气气地问:“老哥尊姓大名?没退二线前在哪高就啊?”钱柯眉开眼笑地说:“我叫钱柯,退二线前在县房产局任局长,为人特实,大家私下都唤我钱老倌。”谭老倌又问:“享受副县级待遇吗?”钱柯回答:“不享受。”谭老头一听,脸就阴沉下来了,挥挥手就把钱柯往外撵,说他不符合报名条件,也不是培育盆景的料儿,就别在这添乱了。

钱柯臊得脸红脖子粗,正待大声分辩。一眼瞥见公园大门报名处前边还立着一个公告。敢情还真的有报名条件,都怪自己粗心大意,又太心急,竟然没有看见。

钱柯立在公告牌前细看时,整个心顿时变得比冰棍还凉。为啥?公告写得明明白白:前来参加的必须是副处级以上干部(包括享受三项待遇的)。如不是吃公家饭的,必须是民营企业的老板或经理。每人须交报名费100元,培训费8888元。

钱柯一看,头立即缩进了脖子里,垂头丧气地往家走。刚走到半路,刚好碰到老领导黄副县长。原来他也是来学盆景的,那个谭老倌是他的同学。

黄副县长听钱柯也想学盆景,就热心地帮他说情。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谭老倌不敢推辞,就虎着脸应了下来。但他却让钱柯自己搬个小板凳,坐在外面的窗户下听课。

钱柯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的,这是明显的歧视,意思是自己一个小老百姓不配与他们这些县领导或老板平起平坐。

他想扭头就走,可又舍不得这个难得的学习机会。黄副县长见钱柯脸色难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担心他出了什么事,就拍着他的肩膀说:“钱柯,别急。我再和老谭商量商量。”钱柯摇了摇头,说:“算了,只要能学到真本事,坐在外面就坐在外面。外面凉快些。”

第二天,钱柯就自己搬了个板凳,悄悄地坐在了外面的窗户下,听谭老倌讲课。

课后,大家都根据谭老倌的指导,买来了各种各样的花木,开始尝试制作人体盆景,可大家制作的人体盆景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生气,拿到市场上一个也卖不出去,大家就找谭老倌问原因。

谭老倌喷了几个烟头说:“那是大家没有领会到种盆景的真谛,没有从摆治盆景中找到快感。”

大家都听得莫名其妙,黄副县长直截了当地问:“老同学,你就别卖关子了,干脆利落地说吧。”

谭老倌说:“知道我为什么要收副县级以上干部和老板当学员吗?这里面大有学问。因为大家都摆治过人,容易掌握种盆景的技术。我当副调研员和局长时就喜欢摆弄别人。摆弄生命很上瘾。现在当副调研员了,摆弄不了别人了,咱就摆弄树。你要把盆景当成人,想让它直就直,想让它弯就弯,想让它盘旋就盘旋。树这种东西贱得很,你越摆弄它,它长得越旺。我则从中得到了摆治生命的快感。”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来种盆景的诀窍在这里。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大腕都兴高采烈地交流起自己摆弄人的绝招来。

窗外的钱柯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幸亏没有跟他们同坐一个屋里。要不然,搞不好自己就要被他们毒害。那屋里的人都是这个社会上的妖魔鬼怪呀。要是让这些人

继续在社会上当官,指不定这个社会制造出多少侏儒、罗锅或者画着圈子走路的瘸子来。

钱柯朝屋子里使劲“啐”了一口:“哼,你们瞧不起我,我还不屑跟你们这一帮贪官污吏为伍呢!”说完,他搬起板凳回了家。从那以后,再也不提培育盆景的事了。

十三

“哎呀,你咋还不动呢?都几点了?还不快把衣服换上!”老伴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扔给他。

“我今天不舒服,还是你去吧。”钱柯懒洋洋地小声道。

“我说你这人真是的。别人有事你不去就算了,小赵今天‘燎锅底’你可不能不去。你别忘了,他可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再说,小赵对咱们也算是够意思,以前的年节可没少给咱家送东西,咱可不能忘了呀。”在老伴的数落下,钱柯很不情愿地站起来换了衣服。

今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阴、阳历又都是双号,难怪房产开发公司的赵总经理把搬家“燎锅底”的日子选在了今天。

钱柯自从当了主任科员后,很少参加什么人的宴请。毕竟是主任科员了,走到哪里再也没有那么多人围前围后的恭维了。已习惯了受人恭维的他,难以承受退二线后遭人的冷落。要不是老伴逼迫自己,今天的乔迁喜宴他真还不准备参加呢。

宴席还是摆在他过去常去的县城最高档的“大富豪酒楼”。是啊,这里的环境对他来说那是再熟悉不过了。当年自己在位时,这里简直就是自己的家,只要想吃什么随时都会约上三五个人前来撮一顿。那时真是有来客时吃,没有客时酒瘾犯了想吃也吃。丈母娘过生日、小姨子生小孩办“满月酒”也都在这里。来的都是客,尽管嘴一张,走时只要他在账面上大笔一挥就行了。花多花少他才不在乎呢,反正自己说了算。再说酒店老板又不是外人,亏待不了他就行。

还好,宴席还没有开始。小赵把钱柯让进屋后便又忙着招待其他客人去了。老张四下望了望,看到了靠边的两张酒桌坐满了他在位时提拔上来的人。这帮人只顾在那里闲侃,没有人注意他的到来。这也好,我就不往一边靠了。钱柯心里想。这帮家伙的酒量他是领教过的,同他们坐在一起,非得被他们灌醉了不可。

钱柯选了个屋角的桌子坐了下来。好在同桌的都是一些年轻人,同他并不熟悉。

宴席热热闹闹地开始了。几个小伙子划起了拳,你敬我往的好不热闹,只有钱柯静静坐在那里,与屋内热闹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他回头看了看他往昔手下的那帮酒鬼,正争先恐后地在给接替他位置的李局长敬酒,那张口闭口的恭维话多么熟悉呀。当年他领着这帮人在这间酒楼喝酒时,他们不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同样的语言恭维我吗?这帮势利小人专会迎合领导。他在心中愤愤地骂道。可他转念一想,这又能怪谁呢?自己当年不也是在天天享受着他们的恭维吗?尽管他们工作业绩平平,但他们有一张极会讨好领导的嘴巴,正是他们的这张巧嘴迷惑了自己,先后被自己提拔重用了。为这,局里的干部、职工意见很大,但自己却没有反省,直到局里被这帮子不务正业的人搞得一天不如一天,他才如梦方醒,认识到自己如何在恭维声中飘飘然的,如何不明是非多吃多占的。这帮势利小人是如何在自己的纵容下胡作非为的。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退居二线成了主任科员后,这帮昔日的手下便再也不去围着他说好话了,而像群绿豆苍蝇围着新任的李局长了。他落到今天这一步,只能怪自己。

钱柯再也坐不住了,他受不了这种刺激。尽管他没闲着,他自斟自酌一杯连一杯地喝着,但这顿饭吃些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早就没有心思吃了,满脑子都在胡思乱想。他感到自己的头有些发沉,眼前有金星在闪。他踉踉跄跄地出了酒楼,身后一个送他的人也没有。

街上的行人在晃,路边的高楼在摇。钱柯感觉自己胸口堵闷很难受,头仿佛要炸裂一般。他抬手要了出租车,说了句连自己都不懂的话,便一头栽在出租车里。钱柯病了,住在市人民医院的急诊室里。

十四

又是第二年的春暖花开时节。一天,钱柯突然接到何副县长的电话。两句问候过后,何副县长的口气突然变得急切起来:“钱柯同志,能不能麻烦你去吉岗一趟?”

钱柯心里一沉,感觉到了何副县长在称呼上的变化。那种变化是刻意的,也是郑重的。便问:“有事?”

“有事!”何副县长答。这两个字吐得很重,像两块石头,砸得他有些发蒙。

“什么时候合适?”

“最好是马上。”

“马上?”

“对,马上。县政府的车现在已经停在你楼门前,车是专程去接你的。”

“我们局有车。”

“那好,就让他们的车给你们带路。”

钱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忙问:“能不能先跟我说,是什么事?”

“你来吧,到了乡上我再详细跟你说。”

钱柯匆匆跟机关的同志交代了一声,就下楼了。县政府的奥迪轿车果然已经停在了楼门前。看来何副县长是早安排好了的,只等车一到,他就给他打电话。这哪里是请,跟绑架差不多了!是什么事呢?他兄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村主任,一条泥鳅终能翻成多大的浪花?莫不是兄弟出了意外?车祸?遭人暗害……

两辆轿车一路疾行,奔西而去。越近了吉岗,钱柯的心越颠簸摇晃得无根无底,一片迷茫,就像大海深处的一叶小舟。一个小时左右,汽车到达乡政府。何县长和乡干部已经等在大门口,也不多说,钻进钱柯的汽车,再向乡里那辆车一挥手,奥迪车便又率先开出去,果然是奔了老家钱家寨的方向。

汽车里,何副县长故作轻松地说:“本来是公务上一件小事,乡政府这些人办事不力,只好惊动老兄大

驾,真是不好意思。”

钱柯说:“你还没跟我说,到底是什么事?”

何县长说:“省里通往北部山区的高速公路,经过你们钱家寨的那片墓地,就再进行不下去了。县里工程指挥部不敢决断,要求县政府协助。县里认为要服从国家高速公路用地建设,墓地必须迁移。迁葬费工程指挥部已经答应破格支付。但就是说不通。工程已经被阻在那儿两天了。有人说那是一块风水宝地,动祖坟便断了家族和村里人日后腾达的命脉。我们去做工作,人家便开出天价。我已经无路可退,前有车,后有辙,我再不讲点法纪和原则,往后的事就进行不下去了。”

话还要再说下去吗?钱柯知道,这个领头闹事提非分要求,必是他兄弟无疑了。

“为了正法纪,正风气,作为地方政府,我只能先讲理,后讲情,还请老钱同志能理解和支持。”

钱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眼睛望着窗外。

两辆小轿车开到了公路施工现场。几辆推土机静静地停在那里,数十名工人坐在车下,旁边还站着几个警察,两辆警车停在远处。对面,便是那片墓地。墓地前聚着二三百村民,或站或坐,多是青壮年,也有妇女、老人和儿童。老人还在墓地前铺了几张破席子,放了行李在上面。青壮年手里多握着锹镐,还在头上缠裹了孝巾,白花花地闹出一片誓死的悲壮。见到了小轿车来,村民们便呼地立了起来,聚成一团,形成一种同仇敌忾的样子。站在人前的是他兄弟,手里提着一只重磅的开山铁锤。隔窗而望的钱柯蓦地想起许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红旗谱》,朱老忠横眉立目提握铡刀守在古钟前就是那种样子。那是一种英雄的造型,可他兄弟这又是什么呢?

钱柯和何副县长分别从两个车门跨下。兄弟一怔,问:“大哥,你怎么来了?”

钱柯冷着脸,没有搭理,径直走向父母的合墓。坟墓不知什么时候已修茸一新,新添了厚厚的坟土,又高又大,四周还用了水泥围筑了一圈。引人注目的是,那块新的墓碑足有半人多高。灰白色的花岗岩雕就,龙凤呈祥的图案上刻有“祖父左清泉祖母左吴氏之墓”。再看落款,他只觉得一股热血腾地从心底直冲天灵,脑袋顿时大了:

孝男县房产局原局长钱柯率众男女敬立

钱柯稳稳神,闭上了眼睛。丽阳春日陡然间变成了漆黑的大圆球,他只觉得额头刷地沁出一层冰冰的汗珠。

天大的笑话,奇耻大辱!这是在给先人修坟,还是在给活人立碑?过去只听说有人将级别印在名片上,没想到自己的职务和官级已上了海不可枯石也不烂的碑石了。这是活人的耻辱,更是先人的耻辱!

钱柯绕过石碑,到了坟墓的对面,端端地跪下了。跟在后面的兄弟和其他钱家人见状,也都急急地跪下去。他重重地叩了三个头,然后起身,顺手就将还跪伏在地的兄弟面前的开山大锤提了起来。兄弟一惊,也急忙爬起身,道:“大哥,你要干啥?”

他怒喝一声:“滚开!我不是你哥!”便大步跨到墓前,吸进一口气,那重磅大锤便抢眼了,惊天动地一声巨响,墓碑便断成两截轰然倒地了。

他扔掉铁锤,迈开大步走向自己的红旗轿车,拉开门,坐进去,砰地一摔,吩咐:“回去!”

轿车掉头,箭一般而去。而老家的山水、村寨,还有父母的坟茔,迅速地远离而去,越来越远。锤击墓碑的炸响不断地在耳畔轰鸣,像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浪涛,冲击得心头发颤。他忍着、忍着,还是扭头向老家的方向望去。有泪水从眼角溢出,他揩去,再揩去。冥冥中,似有个声音在问,你还能再回老家吗……

十五

在县城南黄金地段,有几排建筑考究的二层小楼,百姓们冠之为“政府楼”。原因是住在这里的居民不是一般人物,是本县局级以上的干部。

一进腊月,这里的人也都忙了起来,置办食物,打扫房屋,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钱柯虽然说是正局级干部,但已经退二线当了主任科员。掉毛的凤凰不如鸡,自然这“政府楼”也就没有他的份了。

退二线这段日子,钱柯过着清苦的日子,这种清苦当然不是生活的温饱而是门庭的冷落,心里的落差。他一手提拔的那些下级,那些平时有求于他的小辈们,突然像从人间蒸发了。偶尔出门,间或碰到一两张熟悉的面孔,钱柯有时心头一热,大老远就准备打个招呼,但一见人家对他视而不见,钱柯当然也只好悻悻地装傻。

钱柯早上一觉醒来,就发现老伴不见了。近来,因受全球金融危机影响,老伴所在的企业倒闭了。为了生存,老伴自然也放下昔日劳模的架子,加入了捡破烂的行列。

这天,老伴起了个大早就转到了“政府楼”,光顾了几个垃圾箱后居然收获不小:捡了一堆废烂布,几个旧纸箱外加两盒完好的月饼,她便一路哼着小曲往家赶。

回到家洗了手和脸,高兴地拿着月饼进了屋,对躺在床上的钱柯说:“意外收获。这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整盒月饼都往外扔。”

钱柯接过打开一看,全是发了霉的月饼。对她说:“就你聪明!要能吃,人家还往外扔?别要了,吃坏了身子要花钱看病。”

老伴顺手拿了一块,用指甲刮了刮霉层,掰了一半儿往嘴里放,一边嚼着一边说:“挺好,就是外表发点霉,味还没有变。”

这时,钱柯指着她手上拿着的半块月饼说:“你不要吃了,看看月饼里是什么东西?”

她低头一看,月饼里露出一纸块,就用右手两指夹出来,“现在的食品卫生……”话没说完,忙把叠起的纸块翻开,原来是两张“老人头”。她更傻了,望着钱柯说:“月饼里怎么会出现钱呢?”

“你再看看其他月饼还有没有?”钱柯说。

老伴一块一块地把月饼掰开,里边有两张的有三张的,数了一下,刚好5000元。意外中的意外使这个老实巴交的人改变了主意,一边在屋里转来转去,一边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趁着还没上班,你快回去把钱还给人家。咱们虽穷,但这钱也不能要!”钱柯道。

“你又不知是谁的,还给谁?”

“你去问问,一定会有人认的。”

“我才不去哩。要去,你去!”

一会儿,钱柯来到那个垃圾箱前,向对面的楼喊道:“谁家扔了两盒月饼,里面有钱快来认领。”

他喊了半天,除了几个妇人打开窗子看了看又把头缩回外,没有一个出来认钱的。

正巧政府办公室秘书组的小杨来向某领导请示工作,看到他在喊,就问是怎么回事。当他听了解释后就笑着小声说:“老局长,你发财了。叫你这么一喊,没有人会来认这笔钱了,你拿回去吧!”

无奈,钱柯只好往回走。他一边机械地迈着步子,一边嘀咕着:这世道真是变了,怎么连钱都没人认呢?

受那栋所谓的“政府楼”的刺激,钱柯气不打一处来。这不,他便在河东一个高档小区买了一套新房。他和老伴商量好的,迁居之后原有的住房就用来出租。没想到,就在搬家的这一天老两口闹起了矛盾。按钱柯的想法,新房就得有新气象,原来的老家具,诸如床呀,凳呀,锅呀,瓢呀什么的,就不要往新房子里搬了。可老伴就是不听,什么都舍不得,什么都想搬。依钱柯平日的脾气,他早发火了。只因搬家是件大喜事,他便极力忍着,只在心里憋气。但当老伴把一只已经用了十多年的塑料马桶往车上塞的时候,他的火气爆发了。他夺过马桶,“咚”的一声丢向远处,口里大声呵斥:“这破马桶也搬,丢不丢人呀?”

老伴心疼得什么似的,立马朝马桶奔去,口里连声嚷嚷:“我搬自己的东西碍着谁了?你说,碍着谁了?”她把马桶又拎上了汽车,并且摆出一副与马桶共存亡的架势。

“你,你——”钱柯气得嘴唇发颤,却又无可奈何。他狠狠地瞪了老伴几眼,突然说:“这家,我不搬了!”

“你不搬我搬。”老伴毫不妥协,当即吩咐司机:“开车!”

搬家的汽车往河东开去,钱柯却留在了河西原来的房子里。面对人去楼空的屋子,钱柯对自己刚才的发火毫无悔意。相反,老伴平日的固执己见,一天到晚无休止的唠叨,这会儿都成为不可饶恕的过错浮现在他的脑际。

“唉,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呀!”钱柯突然感到自己以往的日子过得太委屈了。“这家我就不搬了”这句话,钱柯原本是在气头上说的,这会他却认真起来。他心里说,好,我就在这里住着,一个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自在多了?想起老伴平日不只是嫌自己的固执、唠叨,还抱怨他睡觉爱磨牙爱打呼噜,他心里的火又往上冒——哼,以后我不跟你睡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主意已定,钱柯便动手打扫、清理屋子来。

老伴原本也知道“这家我不搬了”是钱柯气头上的话,并没有往心上去,及至随车到了河东,指挥搬家人员将家具一一安顿好了还不见钱柯驾到,她便也窝火生了气。她在心里对钱柯说,你真个不来新房住了?那好啊,我求之不得,我乐得一个清静自在呢,免得你动不动就说我固执,说我唠叨哩。

于是,百里涟水河便成了天上的银河,把钱柯这对结婚已快三十年的夫妻分隔在河的两岸。

十六

钱柯与老伴这样僵持着。但钱柯没有去嫖娼包二奶搞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钱柯充其量只是上上网,与异性网友聊聊天什么的,以解心中的忧愁。

钱柯的异性网友有三个,其中和钱柯聊得最热乎的一个叫君子兰。钱柯多次和君子兰视频,君子兰四十多岁,人长得玲珑剔透,是那种很讨人喜欢的女人。钱柯很喜欢君子兰,所以钱柯在和君子兰聊天中,就把自己与老伴怄气的事告诉了她。君子兰则告诉他,她是婚姻上的不幸者,但在一年前就冲出了不幸婚姻的桎梏,现独身一人尚未再婚。

钱柯是那种非常有同情心的人,看着君子兰离婚后一个人孤零零的,就在聊天中多次劝他再找一个合适的男人。君子兰总是说不慌不慌,过些时候再说。君子兰这么一说,钱柯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半夜的时候,钱柯手机“嘀”的一响,他一看是君子兰发来的短信:村长教傻儿子行房,手是警察,小鸡鸡是小偷,老婆的下面是派出所,警察抓住小偷,送进派出所去了,半夜突然听儿子喊,老爸,小偷在派出所门口吐了。

钱柯禁不住笑了。这个君子兰够鬼的。

转眼,钱柯和君子兰在网上认识有二十几天了。到了仲春时节,也就是快过农历“三月三”的时候,君子兰找钱柯聊天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钱柯问君子兰为啥这样,君子兰说:“都快‘三月三’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嘛!”钱柯心里一阵激动,说:“你把我当亲人呀?”君子兰说:“我早就把你当亲人了。”

这天晚上,两个人先聊了一会三月三如何做地菜煮鸡蛋的情况。聊了一会后,君子兰说:“钱哥,给你说一件事好吗?你帮我参谋参谋。”

钱柯说:“行,什么事你只管说。”

君子兰说:“我最近爱上了一个男人。”

钱柯说:“这是好事,我祝你早点找到幸福。”

君子兰说:“可我爱上的是一个有妇之夫呀。”

钱柯一听君子兰说爱的是有妇之夫,立马反对道:“不行,有妇之夫不能爱。”

君子兰说:“我真的很爱他,跟他接触很长时间了,觉得他真的是个好人。”

钱柯说:“他怎么个好法?”

君子兰说:“他人长得帅,心眼也好,人很善良,又懂得什么是爱,对我总是很关心,时时刻刻都牵挂着我,所以我很爱他,感觉离不开他了。”

君子兰对钱柯说的这些话,让钱柯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就对君子兰说:“他即使再好,也是有妇之夫,有妇之夫的男人只是玩玩你而已,根本不可能对你负责的,你不要被他的假象所迷惑。所以我说,你千万不能爱上他。”

君子兰说:“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呢?我同他接触了这么长的时间了,感觉他不是你所说的那种人。”

钱柯说:“你既然这么爱他,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只想知道,你爱的这个有妇之夫的男人是谁

呀?”

君子兰忍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这个男人就是你呀!”

“天啦,怎么会是……”钱柯一阵心潮澎湃,话还没说完,人一下子就“木”到了那里。

十七

就在钱柯跟君子兰网上聊天热络的时候,老伴突然用小灵通给他发来了短信: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家伴妻眠。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钱柯的脸一阵发热,情绪低落到了极点。这里,咱们就先补充说说钱柯老伴那边吧:

开始,老伴确实感到一个人很自由,很自在,真是无牵无挂——一个人吃完了全家就饱了,一个人穿了全家就暖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觉得一个人吃饭不香了,一个人睡觉不甜了。有好几回,老伴做好饭菜后还习惯地摆上了两套碗筷,及至要喊“老钱吃饭”时才想起钱柯不在这里。她不由得心里骂了起来:“做好的饭菜不来吃,崭新的房子不来住,你真是个鬼摸了头呵!难道你想要我用轿子去抬你不成?哼!你做个梦吧!”骂归骂,可想着锅灶都搬到新屋来了,老钱在老屋那边用什么煮饭做菜哩?煮不了饭,做不了菜,他吃什么呀?这么想着,她不免又担心和牵挂起钱柯来。

老伴的这种担心,其实是多余的。虽然没有了锅灶,钱柯可不愁吃喝,街上有的是餐馆呢。他一个人在老屋里睡足了,上网聊天聊够了,便上街找上一家餐馆,要上一荤一素,外加二两白酒,钱柯吃得有滋有味。她边吃边在心里笑话老伴:“你以为我离开你就过不下去了?嘿嘿,我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呢!”只是,这神仙日子没过上一月,钱柯的情绪便低落了下来。他虽然不愁吃饭,不愁睡觉,不愁上网,可总感觉到身边缺少了点什么。这不是什么别的,就是与老伴的日夜厮守,就是老伴的固执以及他一天到晚的唠叨。

真是怪啊,两口子天天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对方的重要。分开了,失去了,才知道对方对自己原来是不可缺少的。过去动不动就数落着对方的缺点,还把这些缺点夸大到无法忍受似的。现在呢,对方的缺点好像不是缺点,倒成了自己的需要了。

就这样,钱柯和老伴都感到了自己的失落,让他们吃饭不香睡觉不甜了。尽管他们分开只不过一月,心里却越来越挂念起对方来。

这天上午,老伴觉得心里空空的,呆在家里实在烦闷,便想在小区里走走。

风软软地吹着,蓝天明净如洗。正值阳春三月,小区内花团锦簇,春意盎然。紫薇、杜鹃、山茶、桃花竞相开放;人工湖四周的柳树,嫩绿的枝条轻拂着水面。花园式小区,真是名副其实哩!这么好的环境,钱柯不来享受,真是傻哟!不只是傻,老伴还觉得他可怜,可恼,可恨呢!

老伴走上人工湖边的石桥,迎面遇着几个从外归来的女住户。她见他们手里提着地菜,忽然记起了今天是农历的三月初三。不由得“啊”了一声,当即往小区外走去。

三月三,地菜煮鸡蛋,多年来她可从没有忘记过这件事,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她很快从市场买回了地菜,红枣和鸡蛋,洗干净后放进一只沙罐中用温火慢慢地煮着。

她多么希望钱柯也能想起今天是三月三,能够像往年一样回家来吃她的地菜煮鸡蛋哟。可是,眼看中午过去了,地菜鸡蛋早煮好了,她的希望却落空了。

“唉,我是前世欠你的债哟,老冤家!”他骂出了声。

骂是骂,双手却没有停下。她找出保温杯,小心地将煮好的地菜鸡蛋往里盛。她打定主意给钱柯送过去。她自己本来可以先吃的,可她不,她要到对河与钱柯一道吃。

让老伴没想到的是,当她小心翼翼地提着保温桶,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河西老屋的时候,发现屋里悄声没息的毫无动静。好在两边的房子他们两个都有钥匙,他忙开门,一看钱柯的确不在。

老伴这下可懵了,心里不免立即猜测起来:他到哪去了呢?他一个人在这里,不会到外面去嫖去赌吧?按她平日对钱柯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去做那些下三烂的事。不过也难说呢,不少男人本来好好的,可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变坏了,就爱嫖爱赌了。想到这里,老伴心里惴惴不安起来。钱柯要真是那样的话,她可是失策了,她不该听任他一个人留在这里。男人没人管着,做坏事可方便呢。

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等着钱柯归屋。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她始终没见钱柯的踪影。眼看天色向晚,她只好等着明日再作理论。地菜鸡蛋仍在保温桶里盛着,但她已没有吃的心思。她将地菜鸡蛋放在钱柯容易看得到的地方,便离开了老屋子。

老伴心神不安地回到了河东,已是华灯初上。她远远望见自家客厅里也有灯光,开始一惊,接着便一阵窃喜——莫不是钱柯来啦?她一阵小跑奔至家门口,手有些发抖地打开了防盗的大门。

果然是钱柯来到了新家,而且已经来了好些时候了。老两口分别不过一个月,现在一相见,竟然有些尴尬。两人默默地互相对望着,眼神有些怨,也都有些“恨”。还是老伴先开了口:

“你的心好狠呀,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到这里来了呢。”老伴眼里含着泪水。

“哪能呢,”钱柯说,“我早就想过来的。”

“那怎么没早过来?一心想对我摆架子称大呀?”

钱柯答不上来,只是内疚地笑。

老伴接着说:“我煮了地菜鸡蛋给你送去,可影子都见不着,你被哪个野女人勾去了?”

老伴的这句话一下子让他想到了君子兰,脸色一下绯红起来。他怕老伴看出破绽,便立即道:“你莫瞎说,我是上街给你买衣服去了。”

钱柯说着,拉老伴走进卧室,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新衣给她,“你穿上试试,看合不合适?”

这是一件墨绿色的春装,颜色、大小、样式都非常好,老伴穿在身上,竟鲜亮得变了个人似的。

“老钱,你看行吗?你看行吗?”老伴一面上下端详着自己,一面重复着问。

“行!怎么不行呢?你至少年轻了二十岁!”

“真的吗?”老伴心花怒放。

钱柯也心花怒放。

接着,老两口便忙着做饭吃饭,忙着收拾洗漱。他们配合默契,无形中仿佛有着统一的指挥。他们心照不宣,不到十点,两人便相拥着上了床。

他们做着久违了的事。虽然熟路轻车,两人却猴猴的十分急切。事毕,他们有如下的对话:

“还嫌我唠叨吗!”

“不了不了,我还真少不了你的唠叨呢!”

“我的呼噜呢?你嫌不嫌?”

“不不,听不到你的呼噜,我睡不着。”

十八

月儿快爬上高楼顶端,钱柯同老伴讨论了一小时准备睡觉的时候,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起一看,是儿子钱林从武汉打来的手机号。手机响了三声,然后停下来了。退二线这么长的时间了,这是他和钱林约定的联系方式。他告诉儿子,这里打回去的电话费便宜,所以一般就是他给儿子拨电话。

钱柯走到屋外,拿起手机给钱林去了个电话。铃声响个好几声,听筒里传来钱林特意压低的声音:“爸爸,是爸爸啊?”

听见钱柯熟悉低沉的声音,钱林心里有些酸楚。退二线这些日子,不顺心的事情和生活的压力已经把他爸爸的声音压弯了。

钱柯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儿子,我是你爸,你有什么事啊?”

“喔,好,好。”电话里传来钱林的声音。“你重新找到工作了吧?”

钱林的问话,不禁让钱柯联想到一年多前的一天。

那天上午何副县长告知他退二线的消息,对他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他一声不吭地走出了单位的门。

钱柯漫步在街上,心里一片茫然。想当初,他来这个单位上班时,是多么春风得意。而今天,就这样让退了二线,成了主任科员。

钱柯从单位的办公室出来,孤独地走在大街上。无情的冷风刮在脸上,吹到心里。他茫然地望着街上行色匆匆的行人。一时间,他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

这时,一个滑稽的景象出现在钱柯茫然的视线里。是他像瘦猴一样的老伴,骑着一辆山地自行车,正在四处乱转。钱柯感到心里很空虚,就大声叫住了她。

老伴跑过来,和钱柯一同过马路。她眨巴着眼睛,问钱柯今天怎么有时间四处乱逛了。钱柯说,我再也不用上班了。他想她一定会换上怜悯的表情,没想到她却笑得更欢了。

“开什么玩笑。”她眨巴着眼睛说。

钱柯可笑不出来了,只好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我退二线了。”

这回她的笑容凝固了一秒钟。旋即她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没事的。在我们的开导下……”

听老伴这么说,钱柯心里终于好受了一点。

回到家里,钱柯觉得心智一阵狂乱,只想一个人睡他个七天七夜。无奈,老伴笑眯眯地站在床头,想和他聊天。

老伴说,当主任科员是正常的事,毕竟岁月不饶人啊……

是啊!可他钱柯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正科级的职务,而是他经过了很多年努力才得到的权力,是人人都羡慕的局长。所以,2007年的冬天对钱柯来说,真的是这样不可思议的寒冷。他还没有享受完金色的秋天,那最美的季节就不知不觉离他远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冷的冬天。在这个冬天里,他赋闲在家了。

赋闲在家一年多来,他每天晚上外出散步,路过单位办公大楼,看到单位的大楼灯火通明,很多人都在上网,他心里多么的不是滋味。以前,在晚上的这个时间,他也经常来上网。那时,虽然工作累一点,心里是满足的,高兴的。可是现在,他是退下来当主任科员了,他再不好去单位上网了……钱柯的思绪被忧伤填满了,那大楼好像变成了一枚巨大的针,刺入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了痛苦和耻辱。仿佛钱柯是莫斯科红场上的列宁或者斯大林,不管过去多么显赫,今天只是一个摆设。

刚退二线的时候,钱柯没事总喜欢在街蹓跶。遇到熟人一叙就是半天,弄得有些心里有事要急着办的人,一看见他远远地就躲开了。他在街边看到一个摆修鞋摊的老头,也要站着看半天,还问人家生意怎么样,一天能赚多少钱,家住那儿等等。在小区门口看到一个卖柑橘的老太太,也要聊上半天。老伴说他,你退二线,又不在家呆着,整天在大街上逛什么逛!

钱柯听老伴这么一说,也就只好呆在家里了。

十九

钱柯心里酸酸的。他原想,既然退二线了,只要自己保养保养,每天散散步,蹓跶蹓跶就行。可是,在街上无人搭理,在家里老伴唠叨,他越来越感到不是滋味。他记起了父亲当年对他说过的话:“你天资不足,但只要记住两句话,就可以做官了。这两句话是——逍遥于内,务规范于外;己所不欲,可专施于人。此两句话,就是为官之要诀,治世之大道。”

钱柯从父亲身上,印证了父亲的教导。至今,家里客厅还悬挂着《文昌帝君劝世宝训》:“孽海茫茫,首恶无非色欲;尘寰扰扰,易犯唯有邪淫。拔山盖世之雄,坐此亡身辱国;绣口锦之士,因兹败节坠名;始为一念之差,遂至毕生莫赎。何乃淫风日炽,天理沦亡,以当悲当憾之行,反为得计;而众怒贱之事,恬不知羞……”这个《文昌帝君劝世宝训》,因自幼熟读,至今他还能背诵。可如今于他又有什么用呢?

家里的猫伸了个懒腰,继续睡觉。钱柯戴着老花镜坐在躺椅中翻着旧报纸。唉,现在的人,退了二线便不再理人。现在的小张、小李见了我打招呼时脖子似乎硬得很,哪像以前跟在后面“钱局长、钱局长”叫个不停呀。送礼的人自然更没有了,在家呆一年多,日子过得

真不是滋味。难道那个答案不对吗?楼下老王脾气倔,退二线前不过是县残联的副理事长,还没赚来一张办公桌,可现在与老友下棋,比比酒力,日子过得比他钱柯好多了。

“外公,”外孙女小红高兴地跑了进来:“老师今天问了个问题,怎么做人?外公,你说应该怎么做人呀?”小红拉着钱柯的手不放。是呀,怎么做人呀?做一个圆滑而又善于拍马的人?做一个正直诚实的人?当年他老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丰富多彩的。每个人都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回答这个问题。”

“外公,你说呀!”小红催着他。他想了想,闪着泪花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丰富多彩的。你可以做白色的人,白衣天使会拯救患病的人;你可以做红色的人,拥有一片爱心去关心帮助你身边的人;你可以做绿色的人,身着军装保卫祖国,与每一个罪恶作斗争。但你千万不要做黑色、灰色的人,这个道理外公今天才明白。”

是呀!可以说生命于钱柯已是白驹过隙。过去的日子留下太多的遗憾,有的已铸成了终生大错,有的要用以后的人生去补偿。功名利禄于生命只是人生的时装,快乐自己快乐别人才是生命的真谛。作为一名主任科员,努力用心地过好每一天,真心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给生命一张无悔的脸。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不,钱柯的好朋友雷田才做了62岁的寿宴,说死就死了。雷田在某一天突然感觉肝部疼痛,就对钱柯说了。钱柯就陪雷田去医院检查,就查出了毛病,是肝癌。住院只一个星期,雷田就死了。

雷田从发现患病到死亡,整个过程他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在处理完雷田的后事后,他越想越觉得害怕,就对老伴感叹道:“这人啊,生命真是太脆弱了,说死就死了。”老伴听了他的话后说:“你这个人啊,真是太多虑了,好好的生活,人的命天注定,想那么多干啥?”

钱柯与雷田是高中同学,过去又同桌,几十年关系密切,十分要好。如今,他时常回忆起同雷田钓鱼的情境。雷田那亲亲热热的嬉笑,总是浮现在他眼前。他一想到雷田,就觉得自己是不是也与雷田患同样的病呢?会不会也很快死亡呢?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感觉肝区隐隐约约有些不适。

钱柯就把自己的情况给老伴说了。老伴说:“你多疑了吧?看你面色红润,身体壮得像头牛,哪有患病的样子?”

钱柯说:“我真的感觉肝区不适。”

老伴就关切地说:“这病嘛,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就到身上了,你觉得不舒服,就快到医院检查检查吧。无病早防,有病早治,免得到了病入膏肓就完了。”

钱柯听老伴这么一说,就有些紧张了,赶忙去了县城医院,又是B超又是CT,把浑身上下内外全部检查了一遍,结果好好的,什么病也没有。

钱柯拿着各种检验单子回到了家,老伴看了检验单子后,拍着钱柯的肩膀说:“看看,我说你没事吧,这下该放心了吧。”

钱柯却不这么认为,他对老伴说:“但我还是感到肝区不适呀,这几天还有些疼痛哩,是不是县里医院技术不行,检查不出病情呢?”

老伴点点头说:“也有这个可能吧,要不你到市里中心医院再去检查一下,市里医院比县里医院强多了,不光设备先进,医疗技术那也是高多了。”

钱柯一点也不敢马虎,第二天就去了市中心医院,同样是B超CT全面检查,结果仍然同县医院检查的一样,一切正常,什么病也没有。

越是没有检查出来,钱柯越是忧心忡忡。他对老伴说:“我明明感到肝区不适,而且有疼痛的感觉,可为啥检查不出来病情呢?”

老伴说:“市里的大医院也检查了,还不相信呀?没病就没病,你非要查出病来才好呀?”

钱柯说:“可是我的肝区疼痛是事实呀。”

老伴拿他没办法,就说:“要不我陪你再到省城里大医院检查一次吧。”钱柯说:“我也有这个想法。”

改日,钱柯在老伴的陪同下,去了省城医院。这一次,钱柯好像抱着不查出病来势不罢休的样子,不仅托关系找专家,还专门送了红包。可是经专家一再认真检查,仍然没有发现钱柯患什么病。钱柯只好怏怏地回了家。

回到家里,正好碰上刚从武汉回来的儿子。女儿带着外孙女小红也回来了。

儿女们说:“爸呀,省里大医院你也检查了,这下该放下思想包袱了吧?”钱柯点了点头。这时,外孙女小红走到钱柯的书桌旁,指着书桌上的一张照片说:“外公,你来看,这是您同雷田爷爷钓鱼的照片。”

听到“雷田”二字,钱柯心里一阵颤栗。紧接着,他双手捂住肝区,大叫一声:“我的妈呀,我的肝好痛呀!”便昏倒在地,全家人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到县人民医院。

第二天,县房产局机关院内搭起了灵堂。灵堂旁边的墙壁上,白纸黑字的《讣告》上醒目地写着:“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原县房产管理局党组书记、局长钱柯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09年某月某日不幸逝世……”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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