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窑湾往事

2014-02-22陈念祖

参花(上) 2014年1期
关键词:窑湾水泥厂德福

◎陈念祖

窑湾往事

◎陈念祖

陈念祖,男,生于1976年,大学文化,甘肃省武威市作协会员。2000年开始创作,作品散见于《儿童文学》《参花》《西凉文学》《甘肃农民报》《武威日报》等报刊。有小说被海天出版社丛书选编。闲暇时间做公益、读书、写作、思考。

公元一九七四这一年里,小工人龚有鸿的父亲,也就是老工人龚德福,确实是好运连连,喜事不断。按村上算命的老摸爷的话来说,不是他们家祖上积下的德厚,就是他前生行善较多,这一切都赶到这一年里来填还他了。反正在这一年里,好事喜事跟长了眼睛似的,认准了一件一件地往他家里降。

然而在这一年之前,老工人也不是什么工人,只不过是穷山沟里一个叫窑湾的小村上的农民。而且他活得也确实够窝囊的了。在别人看来,他这个人又老实,又木讷,时时处处都看不来个火色,说话做事总不着点儿。在生产队里干活,总叫人看不上眼,唾来嫌去的,遭人的欺压更是常事。久而久之,他更没了脾气,从来不跟人顶撞和翻脸,不论谁怎样指责他嫌弃他,开出多么过分的玩笑戏弄他,他都是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的。像他这样的人,在老实巴交的农民伙里并不少见。只要你随便到一个什么样的村子里去,总能碰上这样的一两个。特别是在那样的年代,人们整天在一处劳动,扎在一堆儿里,就得有个你强我弱的说法。就像一家子的亲兄弟,磕胳膊碰腿的机会特别多。不像现在,谁种谁的地,谁走谁的路,想打架还得专门找碴儿去。就算谁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挡在道上了,别人惹不过他,也会绕个道儿躲过去。放到那时节却不行,全生产队的人在一个锅里搅勺子,注定了霸道人要欺负软弱的。当年的老工人,就是在那个特别的环境里训练出来的弱者。他体力不如人,嘴上更是占不到便宜,只能在生产队里充当受气包。他如果生在别处,也可能好说。可他偏又生在了窑湾这样的山村里,这就真成了问题了。

窑湾自古就是个苦焦地方。不知哪一代的先民,准是眼睛里没有水的,选了这个地方安身。从他们那一代开始折腾,折腾了多少辈子,也没有在窑湾里盖下一间像样儿的房子。窑湾里的人一直住的是顺山一溜儿开出的窑洞,过着穴居的生活。窑湾是名副其实的窑湾。你看窑湾里那些个大眉亮眼,心灵手巧的,放在人伙里拔了梢儿的,过日子混光阴使出浑身的本事,也没有几个人模狗样儿的。何况是我们这木头疙瘩似的德福呢?那日子过得有多难,是可想而知的。

德福在窑湾里头等难办的大事就是讨老婆。窑湾这地方这么穷,四乡里的姑娘都不愿到这里来。本村的姑娘也是挑地方比对象还看得重,一心想飞出这个穷窝窝。除非谁家的小伙子确实是个本事蛋蛋,才会有姑娘跟上他在窑湾里过活。像德福这样孤儿寡母的,人

又那么个瓤劲,别说是外村的,就是窑湾里最不行的姑娘也没有一个愿跟他去的。

那时节,农村的小伙子虚岁十八九,家里的人就开始忙着给操心终身大事了。开头的几年,看着和自己一样年龄的小伙子相继都成了家,德福和他老妈却没有从媒人口里听到一件好消息。他心里不觉得慌,别人看来也没有什么不对劲儿。又过了几年,和德福一同长大的小伙子们都有了孩子,脊梁上背的怀里抱的,有的已经长出了双腿来跟在大人屁股后边蹦来跳去的。更何况那些比德福小好几岁的,穿开裆裤时德福给擦过鼻涕的小弟小妹们,也都树上的花喜鹊一般,进来出去成双成对了。只有德福还像只掉了队的长脖子老雁,没处着落。直把他老妈盼媳妇盼得发疯,急孙子急得眼红。恨不得在路上看见个女娃就抓住胳膊说,给我的德福当媳妇吧。这时,德福的心里才不是滋味。

德福说不上媳妇,眼瞅着要打光棍了。好心人提起他就盼着他有个媳妇,在私下里叹惜一番。谁又能管得了那么多呢?不值钱的同情心人人都有,真正能成为行动的少而又少。倒是那些坏心眼的恶作剧使出来却是非常容易,坏主意在心头稍一闪念,就很少有人会及时地反省和克制。窑湾里喜欢在别人的伤疤上撒点盐末子图一时开心的也大有人在。不知从哪一天起,也不知是哪一个该挨德福咒的,竟给德福的大号进行了一些改动:在前边加上了一个“老”字,把后边那个“福”字删去了。“老德”,一叫出来,大家都这么叫德福了。窑湾里见样学样,说话不从脑子里过的人也不少,许多人在当面这样叫德福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这一称呼是出于什么动机才制造出来的,更想不到德福听到耳里是什么感受。有些人明白这样叫意味什么,不过他们谅着德福好欺,就是要图个德福脸上难堪,他们心中快乐。德福听别人这样叫他,耳朵里好像有刺,心里也扎乎乎的。就不去理睬,装没听见。但是叫的人再加大了声音叫几下,他就赶紧应声了。要不叫他的人会骂他,没准会给他的肋窝里来上几拳。好在大家都叫习惯的同时,他也听习惯了。和别人一样,他几乎忘记了有一个叫德福的好名字。

村里人成天老德老德地叫得很响。德福的叔伯老子们听别人这么叫自家的侄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德福的老子死得早,这些事也该他们操心着些的。而今眼瞅着自己家的侄子要打光棍了,叫别人抓下话把儿,不是说他们不拉扯一把人家孤儿寡母的,就是笑话他们这一门子人没有本事。德福的叔伯老子们聚在一处合计这事,认为好歹给德福娶个媳妇是当务之急。你别小看,他们果真把这件难办事给办成了。这事办得漂亮,让他们龚家人光彩了好久,得意了好久。特别是多亏了德福那个当生产队队长的二叔,二十多年后,他都觉得在那件功德无量的善事中起了多么重要的作用。因此我们要在这里费些笔墨,来记录一下这位一生只屈就过生产队长的能人,经他一手策划的足智多谋、英明无比的事迹。

当年,身为窑湾二队生产队长的二叔把大家召集在一起,他提出要给德福说个媳妇,立刻就有堂兄弟们反对,说德福那情况,论长相,论脑瓜子,论家底子,没一样能占得住。不是你想的那么好办的。

队长二叔说:“叫我说呀,这事也没有什么难办的。只要我们兄弟一条心,这窑湾里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我看田家的那个丫头不小了吧?就那个,田宝家最大的那个。”

一个兄弟和田家是紧邻,自恃知根知底地说:“才十七,只怕比起我们德福来岁数太小了些。”

队长二叔说:“过年不就十八了吗?人家不挑三拣四的就不错了,我们倒去嫌人家姑娘的岁数小不成?”

那个兄弟连忙说:“我是说田家会嫌我们德福岁数大……”

“人家还没有嫌,你倒先给说出去了。”队长二叔抢白了他那个懵懂兄弟一句。看那个小伙子自知冒失,缩脖子吐舌头不敢再言喘了,他才又把心里早打好的算盘端到了大家面上。“你们按我说的去做,我看这事是有个傍肩的……”

没过上几天,队里的人都在麦场上打麦子。田宝的女人和司顺山的女人不知为个什么闲话便跳着脚在麦场上对骂。那女人嘴笨,骂不过田宝的女人,就扑上去抓她的脸。田宝的女人虽说嘴刁,但是体力上明显不济,眼瞅着就要吃亏。就在这时,龚家那一门子的男人站出来十几个,说是劝架,却把司家那女人拉得手脚都动不了。田宝的媳妇趁机在人缝儿里薅下那女人的一股头发,而她被龚家的那些个女人护着,汗毛子都没有伤到半根。队长也出来主持公道了,对那扑前扑后想捞回便宜的母老虎说:“你这个女人呀,没听人说过君子动口不动手吗?有什么道理你说呀,长上嘴是看样儿的?你这样死拉活扯算什么?”那时节的生产队长挺牛的,要不人们会那么听话地跟着他搞革命生产吗?司家的那女人看这么多的人都护着田宝的女人,队长又把理占到那边去了,也就不敢怎样了。这倒让田宝的女人占了上风头,先前还怯着那女人强壮的手脚不敢过分地骂。现在见她没有了动手的机会,就不分五荤六素地大骂了一回,直骂到那女人坐到一边哭去了,占了一口袋装不下的便宜,才算饶了人了。

这件事过去没几天,队长二叔就亲自做媒,提着两封点心到田家去给德福提亲来了。田宝的女人因为那天的事欠着人家龚家人的情呢,就如同见了救命恩人一样热情招待了队长。队长二叔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田宝的媳妇心中就有些作难。她本来在心底里是这样盘算的,自己的男人死得早,又加单门独户的,总是吃别人的亏。儿子还小,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要是等过几年在村里找个女婿,也好有个依靠。可她没有想到这事来得这么疾,更没有想到过让老小伙德福当她家的女婿。队长的这媒人若是当在以前,她是一口就回绝的。但是前几天吵架占了便宜,她还欠着队长家这一门子人的情呢。人家男女老少十几口出来帮了忙,现在这样不给人家一些面子就回绝了,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再说龚家人除了德福这一个三脚踹不出来个响屁的外,个个都是人强马壮的,又加他们在村里是个大户,还有个队长在里边。反正直来直去地跟队长说不成,是不好开口的。最后她只好推说自己倒没有觉得德福这个孩子有什么不好,但是女儿那边的意思总是要问一下的。田宝

的媳妇嘴上含含糊糊的,没有了骂司家那女人的麻利劲儿。直到生产队长认真地说:“亲家,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你们家你可是个当事儿的,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是不能收回去的。比不得别人家,女人说话可以不算数,能反反复复的。至于花花那里,你家教那么好,她一定会听你的话的。”那时她还不清楚,自己先前说了些什么,就这样愣愣怔怔地把队长给送出了门去。

看着桌上两包红纸包着的点心,田寡妇的脑子里好一会儿才理出个头绪来:这事办得太仓促了。连女儿的一句话都没有问出来,就把她许给了老小伙德福。这会女儿来了怎样跟她说哩?不好交代呀。再说自己也是心底里扎了根地不愿意这门亲事,就不知刚才吃了哪门子的药,怎么连一句利索话都说不上呢?田寡妇心里越想越乱,直怨自己天生命苦,要是男人还活着,这样的事还能搁到她身上让她去操心吗?

田寡妇的女儿田花花年龄还小,没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一听让她给老小伙德福当媳妇,便打滚撒泼的不愿意。她妈被闹得整天不得安生,就去德福家退亲。德福和他妈这几天心里像得到绣花样子一般欢喜,见刚说成的媳妇又来退亲,自然比天塌下来还要害怕。娘儿两个乱了阵脚,赶忙跑去找队长二叔来说话。生产队长自有办法,到德福家一顿软硬兼施,就把田寡妇给说了回去。她这一回去,还反过来给田花花做思想工作,先是说德福人本分脾气好一类的话,后又说她又当爹又当妈的难处。好说歹说,田花花就是死活不愿意。田寡妇被闹急了,索性横下心想:凤凰再美,还不是从鸱鸮子窝里抱出来的?我既然能把你田花花养下,嫁个人还由不得我了?认了死理,非要让田花花到龚家里去不可——糊涂女人往往就在关键时刻掂不出事情的轻重来。

田花花本想着一直闹下去,闹到最后,会把这门亲事给闹罢场了的。无奈她妈已经对德福的二叔言听计从,把她的哭闹全不当回事,只将就了一个冬天,过了个年就急急忙忙让她和德福结了婚。

这是德福在一九七四年的头一件喜事。当时,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老工人在那一年的第二件喜事,是他一生中至关重要的,是多少年来窑湾里的人谁也没有遇上过的。那就是他破天荒成了窑湾里第一个当工人的,成了国家人,吃上了国家饭。

德福结婚没几天,生产队就给他派了个外地工。县上要建一个水泥厂,到下边每个生产队抽调一个民工。队长知道这外地工不好调,一样的革命生产,不在好好的家门上呆着,谁愿意到那撂荒滩里去开天辟地?最后队长二叔想到了德福,一方面是他好使唤,另一个方面是队长二叔觉得在给德福拉扯了媳妇的事上使唤德福占着理。再是一家子,好歹得感一下恩不是?

德福还有什么不好说的,田花花过了门就跟他闹离婚,现在他恨不得有个机会好躲出去。他接受了二叔交给他的任务,带上铺盖卷,跟着全县各地的民工到水泥厂去报到。

水泥厂在苍松大山脚下,这里荒无人烟,只有兴建中的厂房和几十座帐篷。德福在这里一直干到厂房建成,机器运过来安装。这时出笨力气的活少了,要技术使眼力的活多了。德福笨手笨脚的,厂里就安排给他一个轻松活儿,让他看机器,管场子。阶级斗争时期,更要注意阶级敌人在水泥厂未建成之时乘机破坏。德福从此就整天在厂子里转悠,四处盯着,真怕哪个不知什么模样的阶级敌人来破坏。

有一天厂里来了一帮人,厂长陪着他们四处看。有一个带头的走到一架机器跟前去,跟拍他们家自留驴板筋似的用手拍了拍那架机器。德福想:横竖这个人不是水泥厂里的,他就不该动这些机器。就走上去对那个人说:“同志,我们厂长说了,这些机器只准看不准动。你别乱摸,小心弄坏了。”那个人一脸的和气,把搭在机器上的手抽了回来握住德福的手。还问了他是水泥厂的职工,还是抽调来的民工,是哪里人,来多长时间了,家里是个什么情况一大堆的问题。德福老实,连他刚结婚没几天就来这里的事都说了出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那伙人在厂里看够了,又在水泥厂里开了一个大会。德福到这时才知道,这伙人是县上的干部,来视察工作的。刚才那个和他说话的人就是县革命委员会的徐主任。在会上,革委会主任讲了许多话,德福听到革委会主任提到了他的名字,在表扬他哩。说德福连他革委会主任都不放过,可见革命警惕性是多么的高。又说他舍小家顾大家,结婚没几天就来为水泥厂的建设添砖加瓦,一干大半年都没有回家,还说他对革命事业如此的忠诚,要重用他。

德福果然被重用了。革委会主任来厂里视察后没几天,他很快就被转为水泥厂的正式职工了。尽管后来一直都在给水泥厂看大门,在窑湾人的眼里,他却成了叫人眼热得要命的工人了。

德福在这一年里的第三件喜事来得顺理成章。那就是到年底的时候,田花花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就是本故事的主人公小工人龚有鸿。

这里还要提起一件最让窑湾人眼热老工人的事。虽说不是发生在一九七四年,却与龚德福当了工人很有关系。那就是三年后龚德福在窑湾里第一个盖起了五间苹果绿油漆门窗上镶着亮晶晶的玻璃的平房。人们对老工人的羡慕之情主要是从这五间房子上产生的。那年德福当了工人,大家都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别人在家里种地挣工分,他在工厂里看大门挣工资这点差别罢了。可是,现在却不同了,在住窑洞的人眼里,那五间亮堂堂的房子,着实太惹人的眼睛了。司顺山的妈,住了一辈子窑洞的老司奶奶,进到德福家的房子里坐了一会儿,出来后对人说,要是她啥时也能住上那样的房子,就是死了到阎王爷跟前,也有个说头,好歹这一辈子没有到阳间世上白来。窑湾里的人到这时才明白过来:还是当公家人的好。你看德福那样的一个木头人,一当上工人,立刻成了窑湾里拔梢儿的人物了。并且有消息灵通的人说,德福的这房子是水泥厂里照顾困难职工给盖的。窑湾里的人听了就更加咂舌头:啧啧,

公家人多好,他们中的困难户,都住着那么好的房子,比窑湾里翻土疙瘩的哪一个都强。

小工人生下来似乎就是工人,因为他是工人的儿子。村里人把叫惯了的那个老德叫成了老工人。他是老工人的儿子,也顺便被叫成了小工人。而且在大家的心目中,等他长大了,顶上了他爹的班,还不是工人吗。这孩子命好,早不生,晚不生,单赶着他爹当了工人他就出世了。

小工人命好的说法,并不是窑湾里的人从他们家这几年的变化中胡诌出来的,是在老摸爷那神仙处得到证实的。

老摸爷双目失明,他曾经得到高人的指点,学得一手揣骨算命的手艺。别看他眼睛看不见,只要你把手伸给他,让他摸捏摸捏你的骨头,就会把你一生的三财六运七灾八难的说个八九不离十。窑湾里的人都拿他当神仙看了。尽管那年月反对牛鬼蛇神,老摸爷也被扣上了纸高帽子上了斗争台,但是仍然有人敢偷偷摸摸跑到他那里去让他掂量骨头的轻重。

德福的孩子刚出满月,德福的老妈就去把老摸爷给偷偷地请来,让他给她的孙子摸摸骨。老摸爷左右推辞不敢给摸,怕招祸上身。最后龚奶奶好话说尽,他才把那孩子的手捏过来摸了一摸。摸过之后,便禁不住大加赞叹:“好,好!这孩子的骨相真好,今后必遭鸿运,大富大贵。我在窑湾里摸过这么多的骨头,还真没有见过他这样命好的。”随后按他摸骨算命的习惯,掏出三个麻钱儿又给有鸿排了一卦,说出有关他命宫的几句卦语来:

一山远一山,一水远一水。

山穷水尽处,名利不为难。

龚奶奶在一旁听了,真是满心的野蝶子飞,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儿。别的她不懂,可最后那句“名利不为难”她听着就是吉利话。谁曾想那老摸爷又说话了:“从卦语上来看,这娃在十几岁后要受些挫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经受这一劫难,才能大富大贵。让我给他一个吉利的名字,也算是个禳验。”根据他方才说的“必有鸿运,大富大贵”,他就给这孩子取名叫龚有鸿。

龚奶奶感激不尽。在老摸爷回去时拿出德福从县城里买回来的两块好砖茶给他,也不枉央及了他一回。

老摸爷摸骨时下的结论非常灵验。在龚有鸿长到十四岁的时候,果然遇到了个劫难。他老爹老工人得了癌症住进了医院,不久就两个拳头一攥,丢下他们一家老小走了。少年丧父,也算是人生中的大苦大难。

老工人这一死,家里边受到打击最大的人还是龚奶奶,她禁不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惨现实,整天眼泪洗脸,哭瞎眼睛,也不过一年半载的时间就谢世而去了。有鸿和他妹妹龚有琴当时都是个孩子,伤心不过一阵子就一个惦念着捉井边上喝水的花雀儿,一个忙着和伙伴们踢沙包去了。最不往心里去的人是田花花,当年龚家人像强盗一样硬把她逼过去给老小伙德福当媳妇,她一直梗在心里。结婚这么多年,她对老工人又是怀恨,又是看不上眼,从来就没有好好对待过他。就是老工人得病住院的那时节,她也没有去侍候过。她心里对老工人气恨的地方多着哩。就说当年她生下女儿小琴,老工人连侍候月子都不会。家里没办法,就叫他顶上龚奶奶的班去队里挣工分,在后山的地里薅草。那地里苦苦菜长得嫩,茎叶儿一掐断,立马就渗出一滴乳白的汁水来。几个女人使坏,骗他说这东西给月子里的女人吃了,奶水一定多。你猜那木头东西怎么着?竟相信了她们的鬼话,把别人收拾上去喂猪的苦苦菜抱了一大捆到家里要给她田花花吃。这事儿田花花现在一提起来还气得要命。让她去侍候那躺在医院里等着断气的老工人,等下辈子吧!这辈子不跟他龚德福算毁了我一辈子幸福的账就不错了。

老工人这一死,田花花却会打她的算盘了,以前说她的鸿娃长大了要当工人,那还是有音无响的事呢!好一点得等到水泥厂里有个招工的政策,允许一个老工人的身后带一个子女。要不就非得等到老工人退休,再让有鸿去顶他的班。那还是牛年马月的事了。老工人又不真的老,才四十多岁,等到退休的那一天还不得十几年。可鸿娃已经快长大了。再就是让老工人提前退休,谎报个生病或受伤什么的也行。可是,就凭他那个没有出息的,还能干出那样的机灵事来?现在倒省事了。只等有鸿够了十八岁,就能顶他爹的班到水泥厂去上班了。田花花觉得摆在有鸿面前的这一宝,一下子押到稳胜不输的那一边去了。

有鸿单等着到时候去顶他爹的班。在他还没有到十八岁之前的这一段时间,他马马虎虎混了过去。先是上学,由心晃荡地念了几年书。学校的老师也觉得他今后不愁没有一碗饭吃,所以对他另眼相看,管得不严,任他爱学不学的。又加他天生也不是个念书的好料,因此上小学老留级,不容易混到小学毕业。初中只上了几天就因为太费事不去了。再说他也再有一半年的就十八岁了,明摆着是没意思在那里混了。呆在家里也没事干,就赶上他们家的老骟驴和别人一齐去放。不放驴的时候,找出他爹活着时从厂里背回来给人们当卷烟纸的旧报纸翻一翻,借来几本撕得有头没尾的小说看一看。村上和有鸿大小差不多的都在上学。他交往的都是些比他大的小伙子,常常聚在司家的杂货铺子里乱扯些鸡蛋上不长毛的闲篇。因此,在别人的眼里看来,他倒显得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得多。狗娃儿卧在粪堆上,还真有个大狗的样儿。

由心晃荡的光阴过起来挺快,不知不觉中有鸿已经够了十八岁。他怀里揣着他爹的工作证,如同几年前从自卫还击战的前线上下来的功臣一般,到水泥厂去要工

作。他先到了小时候再熟悉不过的门房里。他对水泥厂的全部印象,主要是在这小小的两间门房上。以前跟着他爹到水泥厂来玩,住的就是这门房。现在看大门的是个姓吴的老头,是他爹死后水泥厂雇的临时工。他听了有鸿的自我介绍,就连说是以前那龚师傅的儿子呀,都长这么大了。吴老头很热情,他告诉有鸿,顶班的事要找厂办公室去,顺便还给他指认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人看了有鸿出示的他老爹的工作证,说这事他们做不了主,要请示一下领导再说。领导当天不在厂里,明天才会来。

有鸿就在旅馆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到水泥厂里去打听情况。办公室里的人告诉他,厂长说了,龚师傅是建厂初期的老工人,按厂里的规定可以考虑子女顶替的事。但是要具备一定的条件才行。办公室里的人向有鸿要证件。有鸿哪里有什么准备?他就问办公室里的人,该把哪些证明交给厂里?办公室里的人就告诉有鸿,要户籍证明,健康证明,还有学历证明。有鸿说别的东西都好办,只是学历证明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懂。办公室里的人一听,就觉得这孩子怎么和当年他爹一个样呢?这么大个人了,连学历证明是个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他又给有鸿解释,说学历证明是证明你文化程度的证明,就是毕业证。有鸿听明白了,就说他有小学的毕业证,明天就能拿来。办公室里的人听了后,问有没有初中的。有鸿说他初中只念了一年,哪里有什么毕业证呢。办公室里的人说要是这个情况,你的这班也就顶不上了。按厂里的规定,子女顶父母的班,至少得有初中以上文化水平,而且最近又要做些调整,把这个标准再提高一点。你还是回去吧。

有鸿也不知是怎样从水泥厂走出来的,也不知他身体里哪一处还剩下些气力和知觉,让他知道坐上车回家。他从公路边下了车,到窑湾去的那七八里黄土路,他觉得几乎是走了好几个年辰。路在枯草遍地的山中拐来弯去,让他走得眼前发花,天旋地转。他如同一个在旷野里游荡的魂灵儿,飘飘忽忽犹如失去重量,只怕来一阵清风,就能让他散成烟尘。但是脚下的这七八里路,让他如同坠在茫茫苦海里,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有好几次,他怔怔地坐在路边,脑子里只有一句放驴时常在嘴上的山歌,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树上的叶叶儿叫羊啃光着,

叫它怎么活哩?

你把我的心掏掉着,

叫我怎么活哩?

有鸿走到窑湾时,已经是夜里了。各家的灯火只是昏惨惨地透在窗口上,没有照到外边来,也照不着他。他好像做贼一样贴着墙根回到了家里,好在没有遇到一个人。

他们家里有好多的人,除了他们龚家人,还有和他平日一块儿玩的几个小伙子。他们都是闲着没事串门的,顺便来听一下有鸿顶班的事有没有成。有鸿推门进来,也顾不上和他们打招呼,先是趴在炕上捂住被子一顿好哭,鼻子眼泪一大把,比他爹死了时都要伤心百倍。把田花花和来串门的人都吓坏了,只当是这半夜的回来,在路上撞了邪,野鬼上身了。他们一边问有鸿出了什么事,一边在地中间舀了一碗水,拿出三根红筷子立柱子。先问是他奶奶吗,筷子倒下了。又问是他爹吗,筷子在碗里稳稳当当地立住了。田花花甩手一菜刀砍过去,三根筷子溅到门外去了。田花花破口大骂:“这死窝囊鬼,都这会子了,还阴魂不散地缠着我们娘儿几个不放过。”

有鸿哭够了,才把没有初中毕业证不能顶他爹的班的事向大家说了。大家一听,都安慰他说再跑几趟,说不准就能顶上了,好事多磨不是?

有鸿第二天睡着不起床。他二爷来看他了。当年的生产队长,除了身体衰老了些,还跟以前一样的精明强干。儿孙满堂的他,在家中还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就是龚家这一门子的人,事事也得敬着他三分。他先安慰了有鸿一番,说当个庄稼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如今世事活泛了,一个大男子,只要有一把力气,还怕饿死了不成?你看在我们窑湾里种地的人,他们的日子不是照样过得挺好的?有多少房子盖得比你们这工人家的都好。他又说有鸿没有初中毕业证顶不成他爹的班,把这个机会白白地糟蹋了也不划算。就让梅娃去顶,侄女顶伯伯的班,理上是说得过去的。

梅娃是二爷的孙女儿龚有梅,比有鸿小两岁。她现在正在上初中,初三就快毕业了。她书念得很好,二爷对她顶疼爱,说她今后一定是个能出息的。

田花花在一旁冷冰冰地回答了二爷的话:“这个机会再好,也是鸿娃他爹十几年工作换来的,最后还把命都搭进去了。我们凭什么要白白地便宜了旁人家去。鸿娃还要去顶班,我就不信厂里的制度有那么硬。就是哪一天真顶不上了,扔了也活该。”

二爷从来没有让人这么抢白过,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而且今天跟他这样说话的是当年他给过天大的好处的德福家的人。他觉得田花花只不过是个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没有跟她翻脸计较的必要。他耐着性子强忍住心中的恶气跟她讲道理:“德福媳妇,你这话就不在理了。我们是一个‘龚’字掰不开的自己人,让我们家的梅娃去顶她伯伯的班,怎么就成了旁人了呢?再说了,若不是我当队长那时给德福个机会,他能当上工人吗?咱今天就把话往最明白处说,就说当年,若不是我从中撮合,把你介绍给德福,这十几年的工人婆也轮不到你当!人不能忘本呐!”

二爷这一番道理不但没有将田花花给说服了,反而更将她心中积攒了多少年的怨恨给带了出来:“你这个人贩子,还有脸说你干的那些聪明事?要不是你这个满肚子鬼主意的,我能到这个死没出息的龚德福家来,过这窝囊日子吗?你怎么那么心好把当工人的机会给了他,还不是看他那个软蛋好捏,使唤他去出外打工。现在倒好,你倒成了救我们命的活菩萨了。你要是这么认为,就过到我们家来,我们把你当佛爷供起来,早上香晚磕头的,你才心里平顺了吧?这些年你在我们家占的便宜也够多的了。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跟我们家欠了你的似的。鸿娃那不识好歹的爹,拿回来个啥没给你留一份?这些年我都忍气吞声地过来了。我看你是牙

缝里钻上血了,肉吃着不好连骨头都要霸揽了去。看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连个活路都不给了不成?”

田花花一顿臭骂,把平日里鼻子上不叫落个苍蝇的二爷气得山羊胡子乱抖。他指着田花花的鼻子说:“好好好,你有多大的本事尽管使去。我今儿个把话说明白了,今后你们顶你们的,我们顶我们的。谁家顶上才是谁家的本事。”说完,他一掀门帘儿走了。

这边田花花娘几个着实担心得不得了。二老爷子那些话可不是拿来吓唬他们的。别看他挨了一顿骂,没占上便宜给气走了,但是他临走时递过来的话可势头硬着哩。人家那么会来事,真要是跑到水泥厂里去活动活动,让他们家那丫头顶上班了,你还能把人家的牙拔了去?看这形势,他们对顶班的事可再不能放松了。

二爷家那边真的有了行动,隔三间五地往水泥厂跑。田花花提心吊胆的,怕他们真把有鸿的这一碗饭给抢过去。她横下心要跟二老爷子斗一下,怕有鸿憨头憨脑地办不来事,就亲自到水泥厂去给有鸿跑工作,而且去得比二爷家要勤得多。不知她从哪里来的勇气,怎么想出来那么多的路数,又是托人拉关系说话,又是给厂里的领导送礼。她甚至找到了县上原来的徐书记。在当年的大会上表扬过老工人,让老工人改变了一生的命运的那个革委会主任面前,田花花费了好多的口舌来介绍自己。好不容易,这个白头发褪得头顶光光的老头才说可能有那么回事吧。只是现在他已经退休在家了,也管不了那么多的事了。田花花又对那死去的老工人生了不少的气。这个死牛,工作十几年,连大恩人处都没走动过,弄得人家都把他忘记了。要不,人家去说句话,水泥厂的领导们一定会听的。田花花最后弄得没辙了,在水泥厂里大吵大闹,赖在办公室里不出来。

在这期间,有鸿也去过水泥厂好几次,不过都是冷灰里憋不出来的豆子,一点戏没有。他呆在家里没事干,夏天仍旧拉着老骟驴去放。因为他原来想的事一点着落没有,他二爷家又横插过来一杠子这么乱搅和,所以他情绪一直很低落,不和人多说话,放驴时不和别人合群,喜欢独来独往。那是琼瑶和金庸的小说正火到山沟沟里的时节,他也迷上了琼瑶小说,整天抱在怀里看。

一只花苍蝇在他的耳边嗡嗡地叮来叮去,惹得他不能专心看书。他给自己都掴了几个嘴巴了,那东西还是缠着他不放,把他彻底给惹火了,索性放下书中那缠绵悱恻的故事不顾,专门来对付这只苍蝇。瞅准了“啪”的一声,那家伙终于停止了恼人的嗡嗡声。有鸿看着扁在地上不能动弹的花苍蝇,心底里生出一丝复仇的快慰。一只大黑蚂蚁正巧过来了,看到这块从天上掉下来的香饽饽,高兴得呲牙咧嘴,叼起来就走,不小心被旁边的草绊得跌了几个跟头。有鸿看这个不劳而获的蚂蚁,越看越像他二爷的孙丫头。他上前去一脚,就把那蚂蚁连同死苍蝇碾成了粉末,混在黄土里连个影儿也找不到了。他还有点不解恨。

“有鸿哥,你也在这里放牲口呀!”刚被他“踩死”的有梅,脆生生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让有鸿吃惊不小。向四周去寻找,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梅也赶着她们家的几头牲口过来了。

有鸿把头扭到一边去,不理有梅。自从为顶工作他们两家闹开后,两家人见了面都不再搭话。有梅在镇上上中学,很难得遇到面。有鸿心想:就怪你这个祸事鬼,是个初中生就来抢别人的饭碗。现在还好意思见人?我龚有鸿的脸可没有你那么瓷。

有梅手里捧着几本书,好像不在乎有鸿给她甩脸子,反而越到他的跟前来说话:“有鸿哥,我知道你是在生我们家的气哩。从头至尾都是我们家的不是,我都跟我爷我爸说了几回了,他们就是不听。你看为这事把两家人闹的,怨仇大得让两家人见面都不说话了。一想到这事,我心里就不好受。总想着找个机会跟你们家说清楚,我不稀罕去顶班当工人。又因为学习太忙一直没有工夫说去。再说空口白牙的说了,你们家也不相信。我就想用自己的行动来证明给你们看,过不了多久,你们一定会明白的。那时两家的矛盾自然也会化开的。”

有鸿听到这里,也觉得她的话不像是假话。而且最让他动心的是有梅说她不愿意去顶班。他将信将疑地问:“那么好的事,你就一点儿也不眼热?梅娃,说真的,你要是把我的这一碗饭给抢了的话,我真不知道怎么活哩。”

有梅看有鸿说话时的那种神态,心里也不禁动了一下。她说:“当工人,进城,走出这穷山窝窝,谁不想呢?我只想着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去过我想过的那一种生活。我想着以后当个老师,从来没有想过当水泥厂的工人。你放心,我保证我们家以后再也不和你争了。”

有鸿一直认为和自己一同玩大的这个妹妹挺可爱的,就为两家闹矛盾,他才觉得她讨厌。现在人家已经说了不和他争的话了,他这个当哥哥的难道还能再跟她赌气不成。这样一想,他就改变了态度问有梅:“梅娃,你说想当老师,那老师就那么容易当,随你说说就当成了。”

“那就得凭自己的本事去考。我们前两天才考完的试,我报考了师范学校,如果考上了,三年中专念出来,就分配到学校去教书。”

有鸿觉得有梅够有气魄的。“你能保证你一定能考上吗?”要是考不上再回来争着顶班,那不是又麻烦了。

有梅笑了:“有个差不多哩。我们上学读书为了个什么?就是为了理想,为了将来。难道只是为了混个初中毕业证和你争着顶伯伯的班不成?”

有梅果然没有说空话。

没过十几天,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就送到了她的手中。这一下,窑湾里的人都感到震惊。真没想到,龚二老爷子的这个孙女儿,平时不声不响地啃书,到头来倒成了个才女。窑湾里那么多的人念书,考出去的还没有一个,最后却让这个丫头片子夺了头彩。龚二老爷子一家人高兴还来不及,早把那顶班的事忘到脑后边去

了。

等到有梅真的到城里上学去了,有鸿家的人才松了一口气。提心吊胆勾心斗角地这样瞎忙活了大半年,最后却是白担心一场。田花花夜里做梦,也不再是投河跳崖天塌地陷的了,头搁到枕头上,横竖都觉得舒坦。不光是有梅家不和他们争着顶老工人的班让她放心,而是另有原因的。她这大半年的水泥厂也没有白跑,终于把事情办得有个眉眼了。有人给她出主意,像有鸿这样户口在农村的,有几亩地种着,要厂里给安排工作不容易。要是早些年他爹给他办个“农转非”,把他转成城市户口,没准他现在已经在水泥厂上班了。田花花又埋怨起那死了的老工人来,你看他那个木头东西,就是太缺心眼了。又听人说现在办城市户口也不迟,只要你交出六千块钱,就能给有鸿买一个城市户口。田花花觉得很在理,真凑了六千块钱给有鸿办了个城市户口。这下她总算放心了。有鸿成了城里人了,是城里人,公家好歹就得给指个吃饭的活路不是?他爹生前是水泥厂的工人,顶个班总该不会再这样那样地为难人了吧?水泥厂也还真买这个账,说这事能成。不过现在水泥厂不缺人,没有合适的工作来安置有鸿,就让他去待业,等一等再说。

有鸿成了待业青年,还是在窑湾里放驴。不过他和他妈现在都吃了定心丸:到水泥厂去上班,那还不是早晚的事。放驴有什么不好的,只是闲着没事的一种消遣,又不是一辈子往老里放。

田花花更是自在得不得了。整天拿着个鞋底儿串门,你家出来进到他家的。女儿有琴把饭做好了,还得满窑湾找她去。她人闲心却不闲,想得还挺远的。眼瞅着有鸿也快二十出头的人了,她在为他说媳妇的事操心着呢。不过她心里清楚,在有鸿还没有正式工作以前,这事还不能大操大办地去解决。她把村里的姑娘都排了号,只要是她觉得上眼的都挨个儿考虑过。她串门时谈论的话题大多都是有关这方面的,她爱在人前说这些。爱说的原因,主要是她觉得有鸿说个好媳妇不难,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她田花花的工人儿子也不会愁娶的。这事也不能马虎,主要是不要胡乱娶一个不好的媳妇,把她的有鸿给亏了。反正她不为有鸿的婚事发愁,真的不愁。还有小琴哩,大不了吃一碗倒一碗,来个换门亲。她这样跟人说,并不是她的思想有多落后,顺应了多少年来落后农村里人们在婚嫁问题上的一贯思维。而她田花花主要是为了谦虚一下,同时更是一种对优越感的有意泄露。跟腰包鼓鼓的人哭穷是一个道理。出于这一种心理,她才不怕磨坏了嘴皮子没处修,说个缠三磨四的。

有一天刚入夜,放驴回来的有鸿扒拉了两碗饭,坐在窝台前不动。灶火门里的残火把他的脸照得红红的,好半天他才说了话:“妈,您再别打换门亲的主意了。小琴以后出嫁,尽管让她自己挑去,她爱谁家就去谁家,看上哪个就跟哪个。只要她以后过得好。我自己的事,我有自己的主意。”

田花花不明白儿子突然说这些事干什么。她是觉得儿子说得很认真,像个大人似的。她说:“你说得也对,就是你以后说媳妇真遇上困难了怎么办?”

有鸿显得很害羞的样子:“妈!我的事,您以后就用不着操心了。我已经有对象了,就是司家的玉玲。”有鸿觉得自己有点紧张。他要是管玉玲叫做女朋友,那多时髦呀。就是因为紧张,他才这么老土一般地说成了对象,亏自己还是个待业青年。

有鸿说的这个玉玲,是司家铺子里的女孩。说确切一点,就是被有鸿的外婆当年在麦场上薅下一股头发的司顺山老婆的孙女儿。司家这些年来在窑湾里可算得上个暴发户。他们家在村上开了惟一的百货铺,窑湾里的人买东西,以前要到苍松镇上去,现在图方便,尽买他们家的。等到别人觉得他们家在挣大钱,他们家的日子早就到别人的前头去了。村里第一家盖起一砖到顶的大瓦房的,就是他们家,那明三暗五的拔廊房修得十分阔气,老司奶奶住着那样的房子,整天笑得嘴都合不上,越活越年轻,好像阎王爷把她忘了似的。想到那边去夸一夸,就是去不上。

司家铺子是窑湾里最热闹的地方,人们稍有个闲空儿,就爱往那里跑。那铺子在村子中心,来去容易,而且门面向阳避风,又有司家支起的两桌台球,这里自然就成了闲人的乐园。儿女不孝敬的老人,到这里骂一骂世道的不好;在家里不想给老婆打杂的男人,把这里当作了避事堂;另一些有下棋、打牛九牌等小小爱好的人,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凑够人手。

这地方最吸引年轻人的,是柜台里边卖东西的司玉玲。这姑娘岁数不大,人模样儿也不是怎么样的好,但是她偏是最能吸引那些小伙子们。那些闲着没事的半大小子们,进到了司家铺子里,不怀好意地大着舌头对正在低头打毛衣的玉玲说:“来,买个司玉玲。”她要么装糊涂,一副没有听清的样子:“要几个?”要么也会打情骂俏地说:“去,叫你爹准备够一万块钱了再来。”一头说着,一头取了玻璃橱里的泡泡糖给他们。故此司家铺子里的司必林泡泡糖销售量非常好。那些半大小子们嘴里嚼着玉玲卖给他们的泡泡糖,牙根儿痒痒的,心里有说不出的过瘾。

有鸿很早就是司家铺子里的常客,泡泡糖也买得不少了。他跟其他的半大小子一样,买泡泡糖时也开那种有点下流的玩笑,在少年人那朦胧而强烈的意识里寻找一些刺激,从而浮想联翩。泡泡糖吃得多了,就觉得也不过如此,再没有那种惬意的满足感了,幻想中玉玲似乎给了他们更大的接近她的空间。尕小伙们便用不同的方式向“司必林小姐”表示着他们的心意。玉玲却没有给过谁一点和她更接近的机会,她和他们中间的每一个都只保持了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关系,根本就没有和谁认真地说过一句关于感情的话。就如同那泡泡糖似的,你觉得它的味儿甜,待要认真去尝,却又没有了。黏糊糊地刚吹出个泡儿来,扑哧一声又破了。只因为是这样,她更加令男孩子们着迷。他们在私下里谈论玉玲时,都说玉玲好,套用书上的一句话说:她把自己的爱平均地分给每一个男孩子,不给哪一个多一点,也不给哪一个少一点。

玉玲那公平得如同一台天平的感情,后来却开始向有鸿那一边倾斜了,虽然不是很明显,却足够让有鸿感觉得到。有鸿自认为他在这方面的感觉很敏锐。当玉玲

开始用那种带点羞涩的口气跟他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的泼皮搪塞嘻皮笑脸时,他立刻就觉察到了。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怕再遭到那种得不到理睬的结果,又鼓起了勇气在一次去水泥厂时专门给玉玲买了一条项链。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不过是几块钱一串的玻璃珠儿。不出所料,玉玲那边真的对他有意思。在收到项链的第二天,她就像搞什么重大秘密似的塞给有鸿一双自己做的鞋垫儿。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的恋爱关系。

从此,有鸿到司家铺子里去得更勤了。他不再是去买泡泡糖,只是在那里坐着,没人时和玉玲说说话。如果再有手里捏着两毛钱进门来就要买司玉玲的,有鸿就站出来教训人家,说他从报纸上看过,那样做叫侮辱人格,不道德。玉玲见有鸿在场,就翻那个不道德的坏小子一眼,似乎她的人格从来就不容别人这样的侮辱过。然后,表情冷冷地收了钱,卖了糖给他。

玉玲说,等有鸿正式上了班,发上了工资,就叫他到她家来提亲。

田花花听有鸿说话的口气,似乎他和玉玲已经两厢情愿地私定终身了。尽管她在以前嫌玉玲相貌平常不说,而且一个女孩子家就那样没羞没臊的,到后来还不知是个什么样的辣胡椒,而没有将她考虑在未来的儿媳妇之内,但是她一样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她的鸿娃果然有出息,司家那么好家底的人家的姑娘都自己愿意跟他。没过第二天,全窑湾的人都知道了,有鸿和司家的玉玲在谈对象。这都怪田花花那原本就陈不住东西的嘴,高兴坏了才把儿子对她都保密了很久的秘密,没有隔两个夜晚就说了出去。

玉玲跟有鸿谈恋爱,窑湾里的男孩子们都跟她伤了感情。她把公平地分在他们身上的那一点爱,忽然拿走了,给了有鸿一个人,这些半大小伙们就有点受不了。在他们的眼中,玉玲似乎是欠着他们的了。司家铺子里的泡泡糖一下子失去了这一大批的顾客,销售量猛的一下就降了下来,只能卖给那些纯属嘴馋,拖着鼻涕的小娃娃了。这些算不上他们对玉玲的惩罚,他们还生出些别的法子来戏弄她。这时的司家铺子里要是进来个半大小子,依旧大着舌头对玉玲说:“来,买个司玉玲。”玉玲再不敢跟他玩,也不再用白眼去翻他,一本正经地说:“两毛钱。”那尕小伙并不是真的要买,鼻子里冷哼着走出去。“你白给,我还想要不要哩。”

别看这些小孩子使性子闹闲气是小事,有时也还真能闹成大事。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娃娃洒水,滑倒大人。就在有鸿到水泥厂去上班后不久,他们果真把司家闹了个天翻地覆。

先说有鸿到水泥厂里去上班的事。有鸿在家里待业不到两年,水泥厂又在搞股份制改革,工人们不论是在岗的,还是待业的,都要集三千块钱的股份,才能在厂里上班。对那些在岗的工人来说,叫他们出钱,这不是什么好事。在有鸿这边来说,却是个很好的机会。不论怎么样,他总算能到厂里去上班了。所以,他们家又抖尽了箱底凑足了三千块钱交上去,他果真能欢欢喜喜地上班去了。

家里剩下田花花坐在炕沿上喜滋滋地想:老摸爷当年那骨头摸得可神了。这几年为了个顶班的事,我们娘几个费了多少周折?直到现在把那个不会花钱的老木头攒下的几个糇食给弄光了,有鸿才有了个出头日子。这不叫“山穷水尽处,名利不为难”还能叫啥?

这时,眼睛哭得像两个烂桃儿似的玉玲闯进她们家来。田花花还没有问玉玲这是怎么回事,玉玲就扑通一下跪在她的面前了:“婶婶,你救救我。我爹要打折我的腿了。”田花花吓得赶忙将她拉起来,问出了什么事。玉玲不说出了什么事,在田花花的面前只是寻死觅活的。田花花好说歹说,劝了老半天,也没能弄明白她未来的儿媳妇究竟受了多大的委屈。

这件事的原委是这样的:那天早上,不知是哪一个看着玉玲不顺眼的,从山坡上下到她们家的窑洞顶上,冲着她们家的房门扔下一挂子五百响的鞭炮。噼哩啪啦一顿乱炸,把她们全家都吓得魂飞魄散。左邻右舍围过来好多的人看热闹,问她们家大清早的办什么喜事。出了这样丢面子的事,把她爷司顺山气得差点儿晕过去。老羊倌把羊也不往出去赶了,召集起全家人一顿臭骂。先骂玉玲一个女孩子家的平日里做事不检点,不经过家里人的同意,乱和有鸿搞对象,才惹出这样的事来。骂完了玉玲,又骂玉玲的爹妈不好好教育玉玲,弄出了这娃娃洒水滑倒大人的结果。玉玲的爹妈一来为表示对玉玲的严厉,二来是后悔以前对她的管教不严,当着老爷子的面骂玉玲比老爷子骂得还狠。玉玲本想着家里人骂几句就完了,没想到他们几个轮番地骂她,真成了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了。玉玲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训斥,顶撞了他们几句。这一下更是火上浇油,把她爷气得眼角里的鱼尾纹都没有了,枣红的脸上尽是横七竖八的白道道;他爹二话不说,到门后边取出驮水杠子要打折她的腿;数她妈最可怜,用头巾捂住鼻子转过身去对着墙哭。玉玲见眼前的形势不对头,瞅了个空子跑了出来。

刚才发生在玉玲家的事,玉玲扎根没跟田花花说。田花花想知道玉玲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越问玉玲越要在她的面前寻死,吓得她也不敢再问。就在田花花空扎着双手不知所措时,玉玲说要跟她去水泥厂找有鸿。她一天也不想在她们家了。田花花没想到从天上掉下来这么好的事,简直像早上一开窗,扑楞楞从外边飞进个金凤凰一般。她再也顾不上问玉玲为什么哭了,赶紧收拾收拾,给女儿有琴交代了几句,领上玉玲到水泥厂去找有鸿。

司家人生了一肚子的气,到天黑时才找玉玲。找遍了全窑湾,也没有个玉玲的影儿。她们才担心起从小到大鼻子上没有坐过个苍蝇的玉玲,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有人说见过玉玲到有鸿家去了,司家人立马到龚家里去找。有鸿家只有有琴一个人在忙着给猪喂食,司家那么多人连哄带吓唬,她就把玉玲跟上她妈到水泥厂找有鸿的事给说了出来。司顺山的儿子立刻带了十几号人马到水泥厂去抓人。

有鸿本想着当工人就能像他爹那样躺在门房里挣轻闲工资,哪想到在水泥厂里干的都是苦活累活。这

些天下来,从来没有干过重体力活的他,竟有点吃不消。一天下来,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般,身子一跌到床上,睡得跟死人一样。后半夜睡得正香,却被人从被窝里给活捉了。司家那几十号人,穿衣服的机会都不给他,就逼着他交出玉玲来。有鸿刚才还在梦里跟玉玲商量着到司家去提亲哩,哪知道司家人先找着他要人来了。他越说不知道,司家的人越是当他在装糊涂,他们不相信有鸿比他妹妹有琴难对付,从腰里抽出皮带要打他。闹到最后,有鸿给玉玲的爹跪下了:“司叔叔,玉玲真的没有来我这里。我在这里给您磕头了,只当是认了亲戚。不论玉玲在哪里,我一定把她找回来娶她。”

司家人见有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才真正相信玉玲没有到水泥厂里来。他们还是揪住有鸿不放过,谁叫他妈把玉玲给拐走哩。

直到天亮日头老高了,田花花才领着玉玲来到了水泥厂。原来她昨天怕司家人顺路追来把玉玲抓回去,动了些脑子走了个弯路。先到半路上一个亲戚家躲了一夜,今天早上才坐车来的。这样绕来弯去的,最终还是撞到司家人的枪口上了。

这些家务事当然是不能在水泥厂里处理的。司家人先把玉玲带回窑湾。有鸿在厂里请了假,也跟着他妈到窑湾来处理他妈拐跑了玉玲的事。

有鸿请了媒人到司家去向玉玲提亲。司家里男女老少的聚了一大群,先把有鸿审了一顿,追究他妈不该把玉玲拐走的责任。你一言我一语的,尽给有鸿家找了不是。有个开玩笑和事的老亲戚说,一块泡泡糖也要两毛钱哩,你龚有鸿好歹也是个工人,想把玉玲白白领上去。想得倒美,司家的姑娘就那么不值钱?玉玲的爹不叫有鸿提娶不娶玉玲的事,先叫有鸿把他妈拐走玉玲给司家带来的损失处理清了再说。有鸿说玉玲是跟他妈去的,又没有跟着他,好好儿的,又没怎么着,哪来的损失?再说了,他已经磕过头答应要娶玉玲了,还要怎样处理?玉玲的爹说:“你还想怎么着?你们领跑了玉玲的事,我们司家人就羞得没脸到人前头去了。更不要说玉玲了,一个大姑娘家,出了这样的事,往后找婆家时叫人家指三戳四的。你说,这些损失大不大?”有鸿说他不会嫌弃玉玲的。司家的女人们就说:“你能保住玉玲一定会跟你?”最后司家人提出了处理的条件,叫有鸿先给他们家拿来两千块钱的遮羞费再说。要不他们就到水泥厂里去找有鸿的领导,非得告到他丢了工作不可。

司家人向有鸿要遮羞费的事在窑湾里一传开,大家都指责司家人要钱不要脸,都说司顺山是个出了名的填不满的欠盒子。当年跟买西瓜的人打赌,为了赢得一百斤西瓜,光着上身从长满茅儿刺的山坡上滚下来。现在他这儿子更是块黑心钢,你不看他们家铺子里的货卖得多贵。总之,司家人的这两千块遮羞费是越遮越丑。司家人把村里人们的议论只当成耳边风了,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催着有鸿家快些把钱拿来。

有鸿和他妈没有钱,不知如何是好。媒人给出了个主意,说他们当媒人的只有说合,不能说离,有鸿家要是不把两千块钱出了,这姻缘也只有散了。况且要是人家真闹到厂里去,也不好收拾。有鸿和他妈一想也对,只要你司家收了钱,就当是订了婚一样,玉玲迟早是要嫁给有鸿的。他们又东挪西借地凑足了两千块钱,拿到司家去,当着媒人的面交给了司家人。要想再折腾,已经没有气力了。有鸿只好先回厂里去上班,等过一段有了钱再作打算。

这样一撂下来,又是两年多的工夫过去了。水泥厂里效益不好,有鸿每月只有一百多点的工资,有时还好几个月发不下来。一个月的吃喝穿戴花销下来,抽烟钱都剩不下几个了。就这般光景,还能有钱去讨老婆?有鸿每次回家,还是空着一双手到司家里去,年头节下备上一份礼品去,巴结一下如果在阴间有知,也许会对他态度好一点的司家老先人,也算是“亲戚”关系还保持着。司家活着的后人们对他却一直是爱理不理的,至多是数落他一顿,也算是给他这个“女婿”很大的面子了。就是玉玲的老太太死了时,有鸿也是自己跑去当重孙女婿的,司家人摆了很大的排场,却舍不得尺二大的一块白布给有鸿头上戴。玉玲也不理他,冰着一副脸,跟他话都没有说过。有鸿认为确实是他理亏,只怪自己没有钱风风光光地去司家的大人跟前提亲。

这一头的事还在半空里悬着,那一头的事又来了。

水泥厂又要改革,工人们都面临着下岗。那些学历高技术硬资格老的工人们都朝不保夕的,有鸿这种情况的工人,首先在水泥厂里没有了竞争的资格。有鸿知道再怎样努力,也是不能留到厂里上班了。这几年只能哄住自己肚子的工人生活,他早就过得厌烦了,离开水泥厂时,他甚至连一点留恋的感觉都没有。他认为自己毕竟是世面上混过的人,那些靠各种手段在社会上混出个名堂的人和事他听过和见过得也不少。眼前的世道就是这样,不管你是不是公家人,只要有钱,就算你没本事,也没有人敢瞧不起你。有鸿现在满脑子里惟一的想法就是在社会上找一个能挣大钱的事做。用不了多久,往司家的桌面上拍下万儿八千的,让司家人对他另眼相看,那时看他们还不答应他和玉玲的婚事?

有鸿坐在中巴车的最前排上出神地想着。一个瘪了吧唧的香烟盒递到了他的面前,中巴车的司机叫他抽烟。有鸿刚才在衣兜里捏了几次,都没有烟,现在巴不得有一支,赶紧抽出来一根放到嘴里。那个浑身肉鼓鼓的司机爱说话,从这一支烟开始,和有鸿聊到一块去了。当他听说有鸿是刚从水泥厂下了岗要回家的,就说他以前也是水泥厂的工人,后来辞了职搞个体,开车都六七年了。有鸿说出了他是顶了他爹的班才当上工人的,司机眼睛里放着光说:“你爹!敢不是以前看大门的老龚吧?龚德福,是不是?”

有鸿说:“是我爹,你认得?”

“他,我怎么能不认识哩?”司机脸上得意的神色直往外溢。“看大门的人,有谁不认识?我不但认得他,我们打过的交道可多了。猫跟老鼠,一个总惦记着一个。”

那司机见有鸿一脸听不懂的神情,就更加引发了他说下去的兴致。“你听不明白是吧?不妨告诉你。那时

厂里管理得那么松,趁机往外边捞东西的人多,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你是在水泥厂里干过的人,你不会不清楚的。”

有鸿这才听明白,原来这个司机以前在厂里经常偷厂里的东西,他刚才说的猫和老鼠就是指这个意思。司机这样直言不讳地把他偷盗的事说出来,一副得意非常的样子。有鸿听在耳中也没有丝毫的奇怪,在他初到水泥厂上班时,这样的主儿并不是没有见过。按那些人的说法,集体的事,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捞白不捞。到近来厂里才管得严了。有鸿从来不敢偷厂里的东西,他没有那样的胆。费尽周折才进到厂里的他,自然不敢胡作非为。

“嗬!你真有胆子。就不怕被人发现,捅到领导那去吗?”有鸿所指的这个“人”是厂里的门卫,更确切地说,是指他的父亲老工人龚德福。眼前这个司机当工人时,不正是有鸿他爹看大门吗?有鸿不止一次听说过他爹因何当上工人的事。当年他爹连县委第一把的手摸一下厂里的机器都不放过,何况是水泥厂里的一般小工人做出这种有损集体利益的违法行为。

“公家的事,谁愿意惹那个麻烦?再说了,又不是捞谁家个人的,没有人会心痛。”司机说到这里,似乎很有感触。这是一种很复杂的心态,你就是问他,他也一定说不上来的。他长叹了一口气:“唉!要吃清泉水,差不了地里鬼。经常往外捞东西,你不把保卫科的那些人通好了,怎么能行呢?说句实话,要是看大门的得不到好处,从水泥厂的大门口里你能随便往外弄东西出去?”

这话更出在有鸿的意料之外,他一时惊得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照你这么说,我爹,我爹他们是知道你们偷厂里的东西的?”在有鸿心目中,他妈一提起来就能骂上半天的他爹,再不得济,至少也是个本分人。没想到他竟有和眼前的这个中巴车司机这号人鼻通一气偷厂里的东西的本事。他说啥也无法从脑子里拼凑出这个满脸疙瘩肉的精壮大汉在偷了厂里的东西后,乖乖地到他那老实巴交的老爹跟前去行“好处”的图画来。

“那还用说。”司机正专注地开着大客车拐过一处弯道,只用这样简短的话对有鸿的问题作了回答。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有鸿这时的表情,正如有鸿没有注意到他正在开车过一段极险的路一样。

等到客车行驶到比较平缓宽阔的路上时,司机才有空跟有鸿说话。他是个精明人,虽说是有心无心地乱说话,完全是在消磨枯燥旅途上的漫长时间,却能把先前的话茬儿接上往下说:“你老爹他脾气好,胆子也小。那时在看大门的人里我最不怕他。为啥?他这人老实,不给人使坏。给他分好处,多少全凭我们自愿,他从来就不和你争。就是给他不分好处,吓唬吓唬他,树叶儿跌下来都怕砸烂头的他,只能眼看着你从大门里捞东西出去,也不敢怎么样。不像那些个人,喂不饱了,他们就不饶你。现在一想,他还真是个好人。可惜呀,好人没好命,早早的就死掉了。”

有鸿支着耳朵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司机的嘴仍是闲不住:“小伙子,想好了没有,回家去干啥?”

“没,没有。”一提到这些,有鸿感到很难堪。回到窑湾去,种他们家这十几年来有心种没心苦的十几亩旱地,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在有生以来,他大多数时间都是在窑湾度过的,他却一直把脚下的黄土地当作暂时借来的歇脚地方。现在他不能在那地方歇着了,他要找份事做,去挣钱,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到司家去提亲。干个什么生意呢?他不知道。

突然,他为自己的一个想法而兴奋不已。他在心中连连佩服自己的反应敏捷。他对司机说:“大叔,看在您和我爹老相识的份上,您给我帮个忙。您这车上要卖票的吗?您看,我行不行?”有鸿不知道客车上的售票员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反正看起来穿戴整齐,整天往手里捋票子,够风光,够出息的。

司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不凑巧得很,我的车上刚换了卖票的。”他指着一个正靠着车门打盹的姑娘说,“我老婆娘家的侄女,来我的车上还不到一个月。你要是早些天说就好了。”

有鸿说他是随便说说,不方便就拉倒。

司机似乎很关心有鸿,拍一拍他的肩膀:“尕兄弟,卖票也没有什么出息,挣不了钱。我的这侄女一个月才挣八十块。这活不是一辈子干的。想过没有,去学司机,开车。”

“学司机倒是容易,就是学出来没车开。”

“嗨呀!你真是没有见过世面。有了猪头,还怕找不到庙门?现在抓方向盘的,走到哪里都吃香。只要你学好司机,那些有车的人自动会来请你。你看我现在,老板司机就我一个人,平时还能凑合,一有个其他事,就忙不过来了,再不雇个司机真是不行了。这一雇人,一个月最少还不给人家七八百的工资。就这样,还没人愿意干。人家都这样盘算了:要开就开拉货的卡车去。为啥?自由不说,外快还多呗。要是回程上瞒着老板捎上一趟顺脚的买卖,一下子就是好几百。”

中巴车司机这样一边开车,一边胡吹着。从车上下来时,有鸿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学汽车司机。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以前是跟开车多么的有缘分。记得那年,有梅的爹第一个在窑湾里买了一辆半旧不新的手扶拖拉机。只要开着从学校门前经过,车屁股后边一定会围上去许多孩子,利索点的抓住车拖斗上的后挡板,缀在上面跑好长一截路,才带着好像从月亮上下来一般的自豪跳下车来。有鸿从来不去扒车。他用后来在司家铺子里教训那些被玉玲戏弄还以为占了大便宜的小子的口气,在傍里对那些没有扒上车的,指着在车屁股上那些洋洋得意地说:“真像是没有见过个车,连命都不要了。”

他看不起那些车后边的同伴是有资本的。且不说他几次坐着软坐垫的班车到水泥厂去的经历,就是有梅家的手扶拖拉机,他也比别的孩子要熟悉得多。那机器隔三差五地就歇在院子里不动了,有梅的爹糊着一双大黑手,躺在车下把柴油机卸得七零八落的。在一旁递扳手送螺丝的有鸿,一来二去的也经见了许多。拿这些到学校里去吹,别的孩子只能像听神话一般地支棱着耳朵。有梅的爹还经常夸有鸿在捣鼓机器时很有灵性,有时间要教他学开车。有鸿是未来的工人,当然不屑于去开那种车的。可是,那时能在窑湾里开着全村惟一的机器人

前百众地跑来跑去,也是够惹眼的事。有鸿在心底里非常想学开有梅家的车。他最终没有学开有梅家的车,是因为他妈的反对。他妈对二爷家的人向来有气,尽管二爷家在为顶工作闹矛盾以前一直都对有鸿家非常好,可她就是不让有鸿和二爷家的人有任何私交。

身为下岗工人的有鸿,心中没有一丝落魄的感觉,回家的这一路班车,反而让他坐得信心百倍。他明白了什么叫再就业。学开车,当司机。这就是他走向新的生活的开始。

有鸿的再就业计划没有在他回到窑湾后立刻实现。当他让想不明白什么叫下岗,一个劲谋着到水泥厂去大闹的他妈平静下来,再踌躇满志地把他的再就业计划全盘端出,向来事事顺着儿子的田花花,听有鸿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开汽车挣大钱的日子就在眼前,也就不稀罕儿子在水泥厂里那累死人才挣个吊命钱的工作了。可是在着手打点着让有鸿去学司机时,困难又摆在了面前——学司机可是要三千多块的学费的。他们家在给司家付遮羞费时,欠下一千多的账,这个窟窿到现在还没有补起来。这两年窑湾里的人手里有了几个钱,瞅着照了多少年的煤油灯不顺眼,向政府提出要求,要在窑湾里通电。国家正好也有这个政策,只是窑湾这里太偏僻,投资太大,窑湾里的人得自己集些资。窑湾里的每口人出了五百多,终于在窑湾里通上电了。有鸿家不算他这个城镇户口的,也借了一千多才够交。哪里有钱再给有鸿去学开车?

因为没有学开车的钱,有鸿只好每天忍着心戳肋巴似的焦急呆在家里。他整日里愁得神魂颠倒,恨不得走路跌倒能拾上三千块钱。在后来如愿以偿之前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只能无所事事地呆在窑湾里。他们家那头老骟驴,早在他水泥厂里上班时,到井沟里驮水时摔倒在冰上断了腿,活下来也没有用了,就剥下驴皮给元宵会幔鼓去了。

有鸿发了一年的愁后,终于有了足够的钱去学司机,而且还清了家里以前欠下的债。

这还要归功于他妹妹有琴的出嫁。她婆家送来的一万多彩礼,除一部分作了她的嫁妆,其余的就用到家里的这两件大事上去了。这个在窑湾里默默无闻,好似人家吃杏时吐在阴沟里的杏核长出来的小苗一样的女孩子。以前别人没有把她看到眼里,近一二年她却越来越引人注意了。除了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外,倒不是她又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偏是她从小就有的性格,更适合人们对一个好姑娘的评价标准。

有琴在十岁上就没有了爹,对她爹当工人时她们家的风光日子没有什么印象。从那时起,她虽说在上学读书,但主要的事却是在家里做饭喂猪,后来干脆连学也不上,专门在家里干起家务活来。她妈也因此才能在村子里整日地悠来晃去的。

近几年有鸿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紧,只好从他舅舅手里把他们家给出去八九年的地收了回来。虽说是种着地,有鸿和他妈都没有把心思放到地上去,全靠有琴一个人去务劳。不消几年,有琴在庄稼行里也成了个内行。

因为自小就在肩上压着家里的重担,有琴早就养成了勤谨、沉默和忍耐的性格。特别是她妈近几年心里一不高兴就会整日里骂她,有时还会打她。每到这时,有琴从来都不还口,听凭她打骂,真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这一切让村里人看在眼里,都夸有琴的脾性好。特别是那些预备着当婆婆的,谁不希望有这样的儿媳妇。有琴成了巧手姑娘的鞋样子,大人管女儿,动不动就拿有琴来当榜样。

不用说,到有琴家来提亲的人自然比院子里来找食的麻雀还多。有琴一直以为哥哥还没有媳妇,家里的活她不在就没人干了。田花花也怕女儿出嫁了要她亲自洗锅抹灶的,只等有儿媳妇替换她了,再把有琴许给人家。因此,多少个能说会道的媒人也没有把大家公认为耳根子软的田花花给说动心。

自从哥哥下岗回到家里,便为筹不到学司机的费用而整天没精打采的。有时他一整天睡着不起来,有琴怕他憋出病来;把他叫到地上去干活,看他乏马败将的样子,有琴心里又难受。经过一番思考,她想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暗暗下定了决心要去帮她的哥哥。

有琴在心里作好了打算,单等着再有个媒人来时,她还没有等她妈说话,就先一口答应了下来要看一看男方。媒人听了欢喜得不得了,到男方那边去表功劳去了。这边田花花见向来看着她的脸色做事的女儿竟不把她放在眼里,指头尖早戳到有琴的眼窝里去了。有琴听她骂够了才说,要是她现在许给了人家,送过礼来,她哥哥就有钱去学司机了。田花花一想也有道理。儿子的大事要紧,女儿和儿媳妇接不上茬,委屈自己做几年饭也行。

这个媒人是有琴的亲舅舅,介绍的人家是有琴舅母的妹妹家,在南山秀池水。那地方比窑湾这里强,多少有些水浇地。她舅母的侄儿,是个放羊倌,比她大两岁,人很老实,笨手笨脚的。有琴心上不满意,她却没有说出来。她想,这就是命吧。

田花花见有琴没有意见,她也答应了下来,并提出先要借三千块的彩礼,给她的儿子去学司机。男方也巴不得这样,顺水推舟要举行些仪式,这钱借得要有名堂。在短短几个月内,定亲、送礼一连套儿地都按规程办完了。这一切办完,扳指头一算,有鸿家已经要了人家一万多,到顶了。反过来倒成了他们问有鸿家要人了。他们找阴阳先生按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择好了吉日,就三番五次地催着要迎娶有琴。田花花见人家的礼数已经周全了,再没有拖下去的道理了,也准备了一番,把有琴给嫁了出去。

家里没有了有琴打理,而有鸿也去学开车了,这个家立刻变得死灰冷灶的。田花花干脆有时连饭都不做了。可她心里挺自在:过不了多久,鸿娃学好了司机,挣上大钱了,她就什么也不用愁了。走着路,嘴里就由不得唱两句民歌《索菲娅诉苦》:听说共产党就来了,受苦的日子再不多……

有鸿得到有琴婆家的彩礼支持,学司机自然不用发愁。真是有了猪头,还怕找不到庙门?那些驾驶学校的

大门敞开着,只愁没人来呢。只要你交了钱,驾驶执照很快就会到手,比在饭馆里撕餐巾纸还要来得方便。有鸿只不过在驾驶学校里学了几天车,又在家里等了一段时间,就怀里揣着驾驶执照,四处找着给人开车去了。

真到了这个时候,有鸿才知道那个中巴车司机的话里掺了许多的水分。真是卖面的尽看见卖石灰的,他发现跟他一样怀里揣着驾驶执照的到处都是。那些汽车老板,根本就不和他这种不认识的人说话,能指望开他们的车吗?有鸿也实在是找不到一条可靠的关系让哪一个汽车老板相信他。他漫无目的地四处去求人,说破了嘴皮子也没人搭理他。他甚至央求老板让他不挣钱白开几个月,如果看着他真的能行,再发工资也不迟,要是真不行,他走人就是了。人家越是不答应了,这更说明了有鸿的资历浅薄,谁知道他有没有摸过方向盘?花钱买个执照,现在想不出一点代价就在别人的车上实习,手生脚不熟的,出了问题谁负责?

十一

就在有鸿四处找着给人开车,又处处碰壁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漂亮家伙。

那天他到苍松镇去,准备找那个教他去学开车的中巴车司机,问一下能不能给他开车。在街上走着,有人在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有鸿回过头去看,是一个头发梳得苍蝇落上去能把腿崴折,脸上肉皮白净的小伙子。他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西装,配着白色的休闲裤,夹着明晃晃的夹子的红领带笔直地垂下来,皮鞋擦得又黑又亮,没有一点土星。这个从头到脚光鲜得耀人眼睛的人,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小文件包,一言不发地看着有鸿笑,似乎在故意不告诉有鸿,让有鸿猜他是谁。有鸿看得出眼前的这个小伙子没有认错他,他挖空了脑子也没有从他相识的人里头找出这么阔气的一个来。最后还是那小伙子伸出手来和他握手,跟他说话。有鸿感到那一只手软绵绵的,跟没有骨头似的,他说的也是一口和那只手一样软绵绵的洋腔:“有鸿哥,你不认得我了噻。”

有鸿:“你,你是哪一个,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胡尕军,你记得不?”

哦,原来是这个胡日鬼。有鸿一时不能把眼前的这个阔老板和他记忆里那个又瘦又小,过年都穿着脏兮兮的破衣服的姑舅弟弟联系到一起。他仔细一想,也难怪,都五六年没有见过面了。

胡尕军是龚二老爷子的外孙子,家住在北山头的胡家山。胡家山是个比窑湾更困难的地方,那里山高路陡,只有六七家人,一年到头连个人都见不到。这里的人夏天喝雨水,冬天吃雪水,淘菜的水澄清了再添到锅里做饭。有鸿的二爷当年也不知是哪根神经上出了错,把女儿嫁到了胡家山。看错了地方算小事,偏又把女婿也识假了。结婚前精灵古怪,眼睛里会说话的攒劲小伙子,后来却成了个十足的二流子。有鸿那个姑夫好吃懒做爱赌博,日子过得有今个没明个的,还经常把有鸿的姑妈打得跑回娘家。龚家人没少到胡家山去跟女婿讲不依,他反而提着斧头跟岳父家闹人命。龚家人拿他没办法,背地里骂他胡日鬼,不拿正眼去看他了事。胡尕军小时候最忌讳别人叫他小胡日鬼,为这事,他没少跟有鸿打架。有鸿做梦也想不到往日的小胡日鬼竟能出息成今天这个样子。好些年不见了,早前时听说胡尕军和他爹一个德行,也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打前年他跑到外边去了,再没有听着音信,人们猜想他一定没有什么好结果。谁料到他竟这样人五人六地冒了出来,站在了有鸿的面前。

胡尕军没有和有鸿说上两句话,就请有鸿去吃饭。有鸿抬头看了看半杆子高的日头,闹不明白现在吃的是哪一顿,就推辞说他来时刚吃过。胡尕军硬拉着他到街边的迎宾饭馆里坐下,七碟子八碗地要了满满一桌子,他还嫌苍松镇的饭馆不够档次,兄弟们好几年见一次面,就吃这么寒碜的饭菜。要是谈生意,肯定是谈不成的。

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聊着。胡尕军说他这两年多是跑到南方去了,深圳、广州这样的大城市去过的不少。问他到南方去干啥。胡尕军说做生意呗。有鸿又问他究竟做什么生意。他一扬脖子喝下去半杯啤酒,说生意就是生意啦,啥能挣钱就做啥。

轮到胡尕军问有鸿了:“你还在县上那个水泥厂上班噻?一个月拿几千块工资?”

有鸿告诉他:“早不去了,我下岗都快一年多了。那地方不是人混的,一月下来抽烟钱都不够。”

胡尕军又问有鸿下岗后在干什么。有鸿把他学开汽车的前后经过都告诉了胡尕军。胡尕军听了直摇头,笑有鸿没有一点头脑:“你想过不?在这地方学开车,哪里有用武之地?你出到门外边路上去数一数,满大路的汽车,哪一个不是外地的?你算一下,把你们这个县合在一起,能有几辆汽车?有汽车的都是些小打小闹的,自己的车自己都不够开的了。这地方穷呀,出不来大老板。不像他妈的咱们南方那边,一个运输公司,大车小车的少说也有几十辆,比你们全县的都要多。”胡尕军吐出一口烟来,用大人指责不争气的孩子一样的口气说:“哼,这个地方,说夸张一点,只有县长的车才请人开呢!你开去了,叫县长他侄子干啥去?叫我说,教你去学开车的这个人,分明是烟洞里招手,往黑路上引人呢。”

他这一番高谈阔论,着实叫有鸿信服。有鸿把停下来忘了搛菜的筷子在碟子里胡乱翻弄着说:“你说的是,我这半年多找不到车开,才明白了你说的这些道理。眼下也没有别的路了,先到他那里去,将就着给他开班车也行。我打听到他目前也是一个人开车。”

没等有鸿把话说完,胡尕军又在一边冷笑了:“我说你老实不。人家给你一个棒槌,你还真当枕头使了。那些开班车的,一个比一个抠。不信你试去,人家舍得给你几百块钱的工资……”

“嘀嘀,嘀嘀……”胡尕军撩开衣襟,扳起裤腰带上的一个小玩意儿看了一眼,对有鸿说:“有人拷我,我去回个电话。”

有鸿看了看四周没人,还没有明白究竟是谁好端端地乱拷人,胡尕军已经从腰里摸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家伙来走到门外去。这个有鸿认得,大哥大,电视里那些大

老板挺着肚子悠来晃去的,耳朵跟前贴着的就是它。嚯呀,看样子这胡日鬼真是弄大发了。

“妈的!”胡尕军走进来,一头骂着,一头往腰里放东西。“这鬼地方,手机都打不出去。小姐,买单。”

迎宾饭馆的胖老汉走了出来,在一边的计算器上捣了一阵,对胡尕军说:“一百三十二块,要不要发票?”

“吃一顿便饭,要哪门子的发票?”胡尕军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拉开了他的文件包翻看了一会,对胖老汉说:“老板,你们店里刷卡不?”

有鸿听不明白胡尕军说了些什么,倒是那胖老汉经见得多些:“我们这小地方,又不是大城市。全苍松镇也使不上信用卡。”

“鬼地方。”胡尕军摇了一下漂亮的脑袋,对有鸿说:“你有钱吗?把单买了。下次归我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的钱都在卡上。早知道这个样子,我带点现金好了。”

说到这里,有鸿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在他身上带着一百多,掏出来给胖老汉付了刚才的那顿饭钱,兜里已经再不剩几个了。

从迎宾饭馆出来,两个人到街上转悠。胡尕军问有鸿要到哪里去?有鸿说等中午过了,那个中巴车过来,坐上回家,顺便问一下那司机,能不能给他开车。胡尕军说正好,他也要到窑湾去看他的外爷。

走下中巴车,有鸿对胡尕军真是佩服得不得了。果然不出胡尕军所料,那个中巴车司机兼老板的,嘴上还是那么的殷勤,尽说了些他当前的困难,根本就没有答应有鸿给他开车的意思。一路上有鸿还在心痛他那一顿饭吃去的一百三十二块钱,现在他倒觉得值了,跟大老板吃饭,这点钱只怕拿不出手来。

十二

胡尕军在窑湾的出现,立刻成了司家铺子门前的闲人们谈论的头条新闻。谁说龚二老爷子眼睛里没水,把女儿给了胡日鬼。你看胡家的这后代,本事有多大。在外边只闯荡了一两年,回来就不得了了,腰里别着BP机,手里拿着大哥大,这些都是窑湾里没几个人见过的新鲜东西。也有对龚二老爷子家不睦的人,出于一种嫉妒心,指出胡尕军再出息也还是个胡日鬼。哪里有男人穿红衣裳的?他这样一说出来,立刻遭到众人的排斥:真没见过世面,有钱人赶时髦,也值得大惊小怪的?

胡尕军在窑湾里一住就是二十多天。这些日子,有鸿一直陪着他玩。两个人白天玩不够,有鸿动不动就把胡尕军喊到他们家里去睡,成天半夜地说个没完。胡尕军不愧为五湖四海闯荡过来的人,经见过的事情有鸿听都没听过。有鸿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到那花花世界里去,在这穷地方活得这么窝囊。胡尕军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张名片给有鸿,说要是想到外边去,就跟他联系。有鸿见名片上印着“胡学军经理”的字样,小心地保存了起来。

有一天夜里,胡经理又在抱怨:“你们这地方连手机也打不出去。我老婆打不通我的手机,一定会不理我的。这次回去又得跟老婆道歉了。”有鸿听了问:“你,啥时候结婚的?”胡尕军很奇怪:“谁说我结婚了?”有鸿说:“你刚才不是老婆长老婆短的,没有结婚,哪来的老婆?”胡尕军听了向他解释:“我说的是我的女朋友,我们经理的女儿,迟早还不是我的老婆?先这样叫着,说明关系好啦。”有鸿又奇怪了:“你名片上印着,你是经理。这会怎么又成了经理的女婿了?”胡尕军又向他解释:“那个嘛,是我们总公司的总经理,我只是他分公司的经理。”

连日来在胡尕军面前一直傻乎乎的,有鸿自卑到了极点。现在提起了女朋友,他觉得能在胡尕军面前争回一点面子了。他告诉胡尕军,他的女朋友是司家铺子里的玉玲,他们恋爱都已经四五年了。他净拣了些和玉玲之间的好事,又适当地添油加醋地在胡尕军面前吹了一气。

第二天,胡尕军要有鸿领他去认识一下未来的姑舅嫂子。有鸿一来想在胡尕军面前把面子再撑一撑,二则也乐得有这样一位光鲜的人物伴着在玉玲前面去显摆一下。到了司家铺子,有鸿还没来得及介绍,胡尕军已经和玉玲搭上话了,而且谈在一处十分投机。有鸿花去了一百三十二块钱,过了四五天时间才得到的名片,没一杯茶的工夫,玉玲就拿在手里了。有鸿他们两个在司家铺子里逗留了小半日,玉玲的脸上自始至终都带着醉人的笑容,这是有鸿四年多来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虽然他们两个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说了半天的话,有鸿没有插进去几句,但是他的心里却十分高兴。他预想的目的已经达到,有了胡尕军这个经理陪着,玉玲果然对他另眼相看了。你不见刚才他和胡尕军一坐下,玉玲就问他们喝水不。没等他们回答,她已经给两个人把茶端了上来。

有鸿的感觉没错,从那天起,他再和胡尕军到玉玲那里去,玉玲果然改了以前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对他们热情得不得了。为此,他对胡尕军不仅仅是佩服了,他感激胡尕军呀。是胡尕军帮有鸿夺回了玉玲的心。他还答应有鸿,要带他到南方去,给他们的总经理开车,吃香的,喝辣的。有鸿呀有鸿,你能遇到胡经理,算是你娃的福分。

有鸿又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他开始忘情地梦想着自己的将来。让这几天来玉玲那醉人的笑容,绽放在他沉睡的脸上。

十三

有鸿的梦被砰砰的捶门声惊醒,司家的人又凶神恶煞地立在他家的炕沿下。这半夜三更的,他们又揪住有鸿跟他要玉玲。有鸿使劲摇了摇脑袋,分辨着是不是时光倒流回到了几年前。等他看清了这是在他们家的屋里,不是在水泥厂的工人宿舍里,他还是不放心地叫司家人去看一下另一个屋里他妈在不在。田花花早就披着衣裳站在地当中,忙问儿子找她啥相干。有鸿抓住她的手说:“玉玲,敢又不是叫你给领走了吧?”田花花跺着脚表示清白,说再借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领上玉玲跑

了。司家人还有些不放心,在有鸿家翻箱倒柜地搜了一阵,没有搜出结果才回去。

司家人满心里怀疑有鸿,结果却怀疑错了。他们一下子成了没头的苍蝇,在黑夜里乱找。有鸿和田花花更关心玉玲的死活,也穿上衣裳出来和司家人一道在村子里找玉玲。从后半夜一直找到天亮,一点线索也没有。

太阳出来时,司家人确信玉玲已经不在窑湾里,就是猜不透她要到哪里去。龚二老爷子家的人来了,说昨晚上胡尕军不言不喘地走了,敢不是和玉玲一起走的吧。司家人说,他那么大一个老板,会看得上玉玲吗?有鸿说胡尕军已经有了女朋友,他亲自说的,是他们总经理的女儿。有鸿的话还没有说完,田花花先骂开了:我的憨哥哥,胡尕军把你卖掉你还帮着数钱哩。这个挨刀娃子,他有良心没有?亲亲的姑舅嫂子,他也领上跑了。

司家人又跟田花花较真了,谁说玉玲是胡尕军的姑舅嫂子?

出来找玉玲的人和村子里看热闹的人在大路口黑压压围了一大堆,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件事。田花花扯直了嗓子骂胡尕军,看起来人模人样的,竟做出这样下流的事来。帮着司家找人的人在分析玉玲和胡尕军要到哪里去。看热闹的人里有口畅的,当面对司顺山的儿子说,他的丫头就是没有家教,要不怎么会三番五次地跟着人跑。也有爱开玩笑的,戏谑有鸿说,嗬嗬,媳妇子叫人领跑了,赶快藏到茅厕里偷着哭去吧。玉玲的爹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她妈用头巾捂着脸,一边哭,一边骂那没良心的。

突然,司顺山的儿子像受惊的骡子一样,从地上蹦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喊:“钱!钱!我的钱哪!”

人们都只当是他得了神经病了,跟着他往他们家里跑。

司顺山的儿子比兔子还跑得快,人们追到他家的铺子里,看见他已经坐在当地里鼻子眼泪哭成了一塌糊涂,他用双手拍着大腿喊着:“啊——哈,老子的钱呐,老子的整整四千块钱呐。啊——哈哈……”

后来人们才知道,司玉玲的爹这几天准备了四千块钱,打算去进一趟货。钱就锁在铺子里的抽屉里,玉玲晚上睡在铺子里。她跟胡尕军私奔时,把那四千块钱也顺手拿走了。怪不得她爹几乎要犯神经病。窑湾里的人知道了这里的内情,就有很多人高兴得拍手了——要钱不要鼻脸的欠盒子,这下遭报应了吧?人财两空了吧?

司家人也不是轻易饶爷爷的孙子,牙打下来绝不往肚子里咽。他们派出人马到各处去找玉玲,好些天都没有两个人的音讯,又加上车船路费花得他们心痛,就不再找了。接下来该找谁讨便宜去?龚二老爷子。不行,胡尕军只不过是他的外孙子,没有理由找他。再说这老汉也是豁牙子吃西瓜,道道儿多得很。多少年了,司家人从来就没有惹得过他。最后一想,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司家人干脆到胡家山去找胡尕军的爹算账。

老胡日鬼躺在他那灰头土脸的窑洞炕上,屁股都不挪一下,还让司家人有啥事快些说。司顺山的儿子咬咬牙说,胡尕军把他的女儿和四千块钱骗走了,他今天是来叫胡家赔偿损失的。连人带钱一万五,捋了票子他们就走人。胡日鬼也不是从小叫人吓唬大的,他拍了拍胸脯说,他不管,要钱没有,要肋巴有几根。司家请来帮腔的人说,你儿子把人家的姑娘拐跑了,你当爹的不能不管。胡尕军的爹说,他儿子失踪两年多了,原来是给司家的丫头拐走了,他不要钱,只跟他司家要人,他还指望着这独生儿子养老送终哩。司家人说不过,气得从胸脯上提起胡尕军的爹,老拳头对准了他的面目。胡日鬼眼睛都不眨一下。叫司家人有本事找要害处打,他儿子叫人拐走了,正愁活着没人养,死了没人抬。不怕,他精脚片不怕那穿鞋的。司家人拿他没辙,只好灰溜溜地回了窑湾。

同时觉得人财两空的,还有一个龚有鸿。除过别的不说,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花钱给胡尕军吃饭,叫他在自己家里住,又亲自介绍玉玲跟他认识,他竟然……真是引狼入室呀。有鸿都没脸在窑湾里见人了。

有人撺赶有鸿,叫他到司家里去要早先那两千块钱。有鸿一想也对,只要把钱要回来,跟司家的界限就算划清了,多少也能争回些面子来。我们明眼的人想一想,跌到司家人手里的钱,能再要回来吗?那简直跟老虎嘴里抠肉一样费事,不可能的。任凭有鸿使尽了办法,也没有把那两千块钱要回来。

十四

就在这两家吃了亏的人为那四五年前的两千块钱打持久战的时候,玉玲挺着肚子回来了。问她为什么又回来,玉玲说她已经和胡尕军分手了。

玉玲跟着胡尕军从窑湾里跑出去后,先后在几个大城市里游荡了三个多月。胡尕军花钱大手大脚,玉玲从家里拿走的那四千块钱经不住他这么花,用不了多久就花完了。混到两个人连饭都吃不上了,胡尕军对玉玲说,分手吧!玉玲说他不能随随便便说分手就分手。真要分手了,她怎么好一个人再回窑湾去哩?胡尕军说生活不到一起,就只有分手。以后回不回窑湾,是玉玲的事,他管不了那么多。玉玲跟他闹,说他不负责任。那小子学着电影上的腔调回答玉玲:“感情是双方自愿的事,没有什么负责不负责的。我为你负责,谁为我负责?老实跟你说,和我分手的不只是你一个,都要我负责,我能负得过来吗?”他丢下玉玲,独自一个人走了。

玉玲想着没脸再回到窑湾了,在外边靠打工过日子。没想到她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她无路可走,只有回窑湾指望着家里人给她做主。

司家人又是折财,又是丢脸,早就攒了一肚子的气没处使。他们不问好歹,先结结实实打了玉玲一顿,然后领着她到苍松镇卫生院去做了手术。自小娇生惯养的玉玲深知她犯下了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大错,只能由着他们拨摆。

眼看着玉玲是不能养在家里了,司家人索性扯下脸皮子对外宣布,只要谁能拿来两万块钱,不管你缺胳膊少腿,是脖子上长个头的,就是他们司家的女婿了。在这个能出两万块钱的人还没有出来之前,司家人对玉玲看管得特别严,生怕她再跑了。

窑湾里的闲人们又有了说头,他们在司家的铺子门前谈论着司家的事情:跟人跑过的姑娘,不值钱了,还想要原来两倍的价钱。司家人真会做买卖。

玉玲的回来,已经在有鸿这里不起什么反应了。他心中暗暗地想:玉玲已经跟胡尕军过了半年了,我是不会再要了。至于那两千块钱,他也没有再到司家里去要过。

趁家里人看得不紧时,玉玲跑出来找有鸿。有鸿冷着脸不理她。原本就不算漂亮,现在已经不成人样的玉玲,心甘情愿地忍受着有鸿对她的冷落。她不像以前那样将眼睛哭成个烂桃子似的,只像一根木头般坐在有鸿对面,叫有鸿猜不出她来的目的。

过了好久,玉玲才开口说话:“有鸿,我今天来是向你赔个不是的。以前是我错了。我再说这些都是多余的了。已经错了,再没有机会重来一回了。我以前听了家里人的话,尽想着挑一个有工作有钱的,以后不用受苦,不愁吃穿。他们常常对我说:女孩子嫁好嫁坏,可是一辈子的事啊,不能马虎。我也这么想,到头来又怎么样?还不是被那些花里胡哨的外表给看花了眼睛,走到了这个地步。我现在被他们像犯人一样关在家里,人嫌狗不爱的。你知道我最想见的人是谁吗?是你。你一直对我那么好。我做了那么多对不住你的事,你却从来没有一句怨我的话。你记不记得?在我们家的铺子里,你不允许那些来买糖的人和我开玩笑。我一直觉得跟他们那样闹着玩很开心,说明我在大家眼里有地位。你说他们那样是对我的人格侮辱。那时我在心里偷偷地笑你,一个男子汉,那么小气。现在想起来,那是你拿我比我自己还当人呀!我那一忽儿咋就想不到这地方去哩?后来我和家里人淘气,跑到你们水泥厂去,害得你磕头作揖的,回来又要赔情道歉。明明是我的错,你却全都揽到自己头上去了。就为这,我们一家人都说你太老实,看不上你。我也嫌你没有本事,一直不搭理你。你傻不傻?又等了我四年多。这四年里,要不是我眼光高,挑三拣四的,早就结婚了。有鸿,我到了现在才明白,你虽然不是个有多大本事的人,却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早干啥去了?我为啥从来就没看一看你对我好不好,是不是真心?而只是看你是不是工人,有没有钱。现在说这些已经迟了,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我眼前的路黑着哩,以后不知要跟个什么样的人过。你骂我几句呀!我心里会好受些。一想起害得你到了这个地步,我心里就不安。我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只想着说出来,叫你知道我说不完的后悔,我心里说不准会舒坦些。”

有鸿这时才望了一眼玉玲,他看到那双以前他一想起就心怦怦跳的眼睛。由于对这双眼睛的主人充满了憎恨,他向那满噙泪水的双眼鄙夷地望了一眼,就不再去看。玉玲忽然双手捂住脸,丢下一直一言没发的有鸿跑了出去。

玉玲这一番挖心掏肝的话,只给有鸿一个人听到。如果再有第三个人在场的话,相信他是首先被感动的一个。这是一个弱小的女子在短短的半年之中,遭遇了许多的人情冷暖之后的肺腑之言。可是,有鸿已经是最不相信玉玲的话的人了,他从玉玲和胡尕军私奔以后,就对她产生了不可谅解的怨恨。玉玲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在耳朵里,玉玲一片真切的忏悔之心,他却是一点也不会明白的。玉玲跑出去后,他独自一人思量着:没人要了才来缠我,把我龚有鸿当什么了?想不到吧,你也会有今天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下场。亲眼见到玉玲堕落成现在的可怜样子,他心里生出许多报仇后的痛快来。

玉玲被胡尕军骗了以后,先是怕丢人不想回来。后来没有办法了才不怕别人说闲话回到家里。她哪里想到,以前疼她爱她的家里人,突然像对狗一样对待起她来。这样的变化,让她再也没有拿自己当过人。她知道以后再没有好结果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事事作贱自己。见玉玲这样,司家里大大小小的人更觉得她碍眼,早晚盼着有个能拿出两万块钱的人好把她打发出去,叫他们眼睛前头宽展些。

十五

玉玲成了司家铺子里价钱最高的积压货。两年多来,他们急着出手,偏是无人问津。同时,有鸿经这几年的耽误,老大不小的没有了对象。再下去就要成个人见人嫌弃的老小伙了,他早顾不上其他的盼想,一心一意地找了媒人到四处给他介绍对象。折腾了两年,他才知道他已经不容易找个对象了。且放下他给司家当了这些年的假女婿,在窑湾里唱戏一般地闹出许多笑话这些名声上的困难不说,从家庭条件上一比,他们家已是窑湾里数一数二的破落户了。掐着指头一算,这些年几大笔的钱简直是丢在枯井里一样,连个响声都没有,啥作用没起。他们家老虎吃天爷,尽谋了大事,根本就不把眼睛放到养鸡卖蛋的小钱上去。窑湾里光阴好的人家日渐地多了。玉玲家那样前几年在村里拔梢的人家都落到后边去了,何况他们这只出不进的龚有鸿家。有鸿呛了几鼻子灰,才知道他现在找对象是老太婆过年,一年难似一年了。

媒人在这时候给有鸿出点子,让有鸿重新向司家提他和玉玲的亲事。他给有鸿分析得很透彻:就算有鸿把对象找到别处,还得一万多往出拿,他们就是把自己卖了,也出不了那么多钱。如果司家这里说成了,至少还有先前那两千块垫着,不会太费劲的。有鸿不是说过,玉玲专门跑来,有缠着要跟他的意思,只要有鸿愿意,保证会一说就成。田花花首先同意了。有鸿再没有别的路可走,思前想后,还是同意了。

媒人先到司家里去摸个底细。刚一张嘴,司家的人就告诉他,已经是三十晚上借蒸笆子,迟了半年了。玉玲再过几天就要出嫁了,婆家是秀池水的。

媒人回来把去司家的情况说了,大家都后悔没有早想到这一步上去。正巧有琴回娘家来,大家就向她打听玉玲嫁给秀池水什么样的人了。有琴说了大家才知道,要娶玉玲的是秀池水的王哑子。王哑子因为天生残疾,一直没有说成媳妇,他现在已经三十多奔四十的人了,谁都认定了他要打一辈子的光棍。哪知道他们家的人听说了玉玲的事,就请人到司家里探听一下虚实。司家人还是原来那个态度没改口。王哑子家也是个困难人家,为了不放过这惟一的机会,他们硬是砸锅卖铁,拉账累债地凑齐了两万块钱要把玉玲娶过去。玉玲到了王家,

注定了是不好的,她和一个残废人,背负着那么多的债,多少年才有个翻身的日子?

既然王哑子家是这样的情况,玉玲一定是不愿意了。肯定是司家的人爱钱,硬逼着她答应下来的。有鸿请的这个媒人是个有胆识的,他叫有鸿亲自去找玉玲,把王哑子那边给搅散了。玉玲跟前的话好说,只怕司家人图着两万块钱,要活生生把女儿往火坑里搡。要真是那样,大不了有鸿再把玉玲领上远走高飞,几年不回来。

有鸿早成了没有主见的棋子,只盼有人指挥,他只有跟着走的份了。他果真听了媒人的话,去找机会和玉玲见面。司家人也不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人,他们知道把玉玲嫁给王哑子是什么结果,就把玉玲看管得更紧了,只怕她不情愿,再出个一差二错的,在王家人跟前不好交代。尽管这样,有鸿还是见到了玉玲,在好久不去的司家铺子门前绕个面,玉玲就找着来见他了。有鸿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把他的意思说清楚。

听清了有鸿的来意,玉玲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好不容易才从嘴角里挤出一丝苦笑:“我现在,还能配得上你?就算你说的是真心话,我也是没脸再跟着你了。有鸿,你再不要找我了,你不值得。听我的话,找一个好姑娘结婚吧!我这是自作自受,没有什么好怨悔的,犯不着你来可怜我。”

玉玲的话让有鸿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以为玉玲巴不得他在这个时候出来搅散她和王哑子的婚事,谁知道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觉得他比王哑子条件优越得多,玉玲应该会回到他的身边来。就算她是被家里人逼的,至少她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哪知道她为了两万块钱,甘心往火坑里跳,也不跟他没有一分钱的龚有鸿。有鸿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心凉。一直以来,他觉得工作没有了,也没有钱,值得炫耀的一切都没有了,总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现在倒好,在被人抛弃过的玉玲眼里,他连一个哑巴都不如了。要知道那哑巴也是什么都没有,比他龚有鸿惨多了。有鸿恨不得抓住眼前识不得好歹的玉玲咬几口才解心头的恶气。

从玉玲那里回来,有鸿彻底失望了。他一点盼想也没有,只知道吃了睡,去想他已经失去或根本就没有得到过的东西。

十六

过不了几天,玉玲被秀池水的王哑子娶走了。司家人没有大操大办,偷偷摸摸的,好像做一件不光彩的事。偏是那王哑子家欢喜得不得了,迎亲的车子从司家的门上开始,一直把鞭炮放到了村子外头。

有鸿捂着被子睡在炕上,王哑子家迎亲的队伍弄出的响声,他真真切切都听得见。他把头缩进被窝里,分明是不想听到外边的喧闹,但是他又静静地竖起耳朵,一动不动地全听了进去。一忽儿工夫,随着鞭炮声的远去,窑湾里立刻变得死一般的沉静。全村人似乎都又唱又跳,敲着锣打着鼓,欢天喜地地到遥远的地方去参加一个无比欢乐的盛会,再也不回来了。这里只留下他一个人,守着空落落的村子。连那些鸡狗都不在了,它们也随了各自的主人,走得干干净净。总之,窑湾里是没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留下来,它们成群结队地欢乐地向一个更加欢乐的地方走去,唯独忘记了叫上有鸿。不知什么时候,冷汗湿透了全身,有鸿的双手搓到一块,木木的,好像也已经不再是他的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有鸿翻起身来向门外走去,向那个空无一物的窑湾走去。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在地上、墙上、人家的瓦房顶上,反起的光耀人的眼睛。窑湾还是那个窑湾,样子一点也没有变。院墙下卧着的白狗,嘴头枕在爪子上,心事重重地想着它曾经啃过的带肉骨头。公鸡在粪土堆上用爪子仔细地翻拣着,好像在埋头寻找着它丢掉的什么贵重东西。母鸡心闲无事地扒了个坑卧在里边,抖散了羽毛,粪土弄得满身都是。挂在人家屋檐下的纸箱上,鸽子正在拍着翅膀。有鸿望了一眼司玉玲家,那铺子门前的闲人们依旧在,好像比平时少些,只有三五个。尽管这一切看在有鸿的眼里,他仍觉得窑湾里没有一个生命了,他们已经走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是新千年的初春时节,天才开始转暖,日子也刚刚变长。有鸿信马由缰地在村子里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要去干什么。他碰到过几个人,和他们打过招呼,他不清楚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也没留意他们是谁。他就这样在满村子里走着,眼里看到的东西,好像跟他再没有相干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到了窑湾小学的大门口。校园里没有一个人,学生都在教室里上课,他们读书的声音传出来,好像是从那越走越远的欢乐人群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却透满了他渴望得到却又得不到的欢乐。他停住脚步仔细听着。他想起了他二爷的孙女儿龚有梅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就在这里教书。那年为顶工作的事他心里不好受,是有梅的一番话,让他变得高兴了。现在,有鸿很想见到她,这个想法让他不由自主地进了学校。

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的龚有梅老师,从窗户里看到有鸿失魂落魄地游荡进校园里。有鸿和玉玲的事,她是知道七八分的,料想到有鸿今天心里一定不舒服,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学校里来。很会体察人的心情的有梅赶紧迎出教室,把有鸿拉进她的办公室里坐下。

有鸿手里端着有梅倒给他的茶水,眼睛直勾勾的,一句话也不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的有梅,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望着她的堂哥哥,只盼着他能先开口说话。

过了足足有五六分钟,有鸿一直没有说话,看样子他是完全忘记了有梅在他的身边。有梅想他是不会先开口了,她曾经也劝说过不少失恋的朋友,多少也有些经验能用来劝她的堂哥哥:“有鸿哥,玉玲今天出嫁,你心里一定难过,这也是免不了的。人心都是肉长的,遇到谁都一样。已经这样了,你可要想开些。”

“难受?”有鸿的眼睛动了动,露出无奈与不屑的神色。“我凭啥为她难受?她那种只看见金钱和势利的人,我这个没有权没有钱的人,对她早没有什么盼想了。她跟着王哑子,没有好下场。王哑子现在欠着一两万的债哩。”

有梅看有鸿不像是在说气话,而是真的不在乎玉玲的出嫁。她就放下心来说:“这样就好,我还担心你想不开哩。”年轻的女教师暗自笑她刚才自找担心吓自己,一边和有鸿东拉西扯地说话。

说着说着,他们说到了胡尕军。有鸿说:“说来讲去,还是他那样的人好,走到哪里也不吃亏,吃好穿好,尽占便宜。”

有梅说:“好什么好?你还不知道他被抓起来了?诈骗罪。听说判下来不得十年八年的出不来。这一下惹的祸不小,胡家姑妈愁得饭都吃不下去了。”说到这里,她注意了一下有鸿的表情,她想他一定会为这个消息而高兴一些的。但是有鸿的脸上什么反应也没有。

看有鸿既不是伤心,又不是生气,却弄得魂不守舍的样子,有梅就想寻件高兴的事来让他知道,说不准他就能提起精神来。她拿起桌上用玻璃框镶着的相片,那上面是她和一个戴着眼镜的很帅气的年轻人的合影。她告诉有鸿,那是她的男朋友,是从大学毕业的,学的是企业管理,在水泥厂工作。就是以前有鸿上过班的那个水泥厂,现在改成股份有限公司了,企业效益很好。他们要在“五·一”节结婚,到时候一定请有鸿去。

有梅正说着,有鸿站起身来往外走。

十七

窑湾的夜是被田花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醒的。这个多事的家庭,再一次把窑湾的人从沉沉的睡眠里惊起。人们用对有鸿来说早已是一种侮辱的称呼询问和回答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小工人怎么了?”

“小工人喝了老鼠药了。”

惊惶的人们走进了有鸿的屋里,只见有鸿头朝下从炕上倒栽在地上,已经一动也不动了。炕上的被褥和床单弄得十分乱,可见他在临死前有多么的痛苦。田花花哭天喊地地要人们救有鸿,有几个人去准备开农用三轮车把有鸿送到苍松镇卫生院抢救。村上的医生来了,用手电筒在有鸿的眼睛里照着,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早已经没救了。田花花立刻晕了过去,医生准备的急救药总算是有了用处。

有鸿的丧事办得跟玉玲出嫁一样冷清。只有村上的几个老人给他换了些干净衣裳,收敛到从苍松镇买来的薄木板棺材里。田花花要把有鸿埋到龚家的祖坟里他爹的脚下边去。龚家人里以龚二老爷子为代表的许多人站出来反对,他们说有鸿这样自寻短见,死了也是阴间里不收留的冤屈鬼,会让龚家的祖先不得安宁。而且他没有结婚,没有儿女,更是不该埋在祖坟里的。事事跟龚二老爷子过不去的田花花,在这件事上却没有跟他拗,真就在乱葬岗上找了个地方安顿有鸿。

窑湾里的人一直弄不明白有鸿为什么要寻死,这几乎成了窑湾里一个参不透的谜。有人猜想一定与玉玲的出嫁有关,要不,为啥他专挑玉玲出嫁的那天晚上去死?他这人真是个傻子,为一个跟人跑过的司玉玲,至于去死吗?也有人说有鸿不是为玉玲才寻死的,他早就说过他不会再要玉玲了。大家知道有鸿最后见过的人是有梅,见了面就想从她那里得到有鸿寻死的原因。有梅说她比别人更搞不清楚,把那天下午有鸿去学校的情形原原本本说给大家,叫他们分析。听了的人真比没听的人更糊涂了,都说他说不定是给邪气崇了。

新婚的玉玲到娘家回门,正赶上有鸿埋在地下没几天。玉玲在秀池水就听到有鸿死去的消息了。现在她顾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讲究和规程,不顾一切地到有鸿的坟上去哭了个昏天黑地。司家人想,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懒得去管,王哑子又聋又哑根本辨不清是怎么回事。她把有鸿的死全怪罪到自己身上去了,一想到她以前怎样对待这个为她浪费了七八年青春,最后能为她去死的人,她后悔得心都要烂了。

可怜的新娘子,她哪里明白?这个从头至尾想用名利来得到她欢心的人,一直因为无法得到名利而在她面前没有了勇气,甚至失去了生存的勇气。他真心地爱过她,爱的是以前那个同样看重名利的她。当她看透了名利,看到了他曾经对她的爱的珍贵时,他却识不得她掏出来给他看的心的红黑了。他活着的时候,已经听不懂她真心的话语,何况他现在和冰冷的泥土化在了一起?

十八

有鸿死了,窑湾还是以前的窑湾。没有因为少了有鸿而发生多大的变化。

人死如灯灭,他自己什么也不会再知道了,什么也不会留下。只是有鸿才二十几岁,年纪轻轻的就死了,而且又死得那样叫人难以琢磨。人们想到有鸿那剩下一大半的生命没处交代,自然就会想到连阴间也去不得的破头野鬼头上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窑湾的人们被死去的有鸿吓得不敢在夜里出门。

正赶上春天干旱的时节,井里的水禁不住全村人来使。要等上一夜才能在井底里渗出来一小坑的水,几桶子下去,就被打干了。赶不上时候的人,只有成半日的下到井底里去用勺子舀。因此,每年到了这几个月里,窑湾里的人便一个赶一个地早起,好赶在别人前头驮两桶水来。他们赶着毛驴驮着木桶,在后半夜里往井上去,一路上唱着经过修改的多年前的一首流行歌:

我的家乡并不美,

干涸的井里没有水。

起得早了害怕鬼,

起得迟了驮不上水……

以前说怕鬼,那是人们的玩笑话。现在说怕鬼,窑湾里的人还真是不敢三更半夜的到井沟里去驮水了。他们害怕有鸿说不准啥时候赶着他们家的老骟驴,驮着水桶跟他们并肩走。

窑湾里的人也不尽是胆小鬼。就有一个不怕鬼的,他见人们不到天亮都不敢到井沟里去驮水了,正好给他这腿脚已经不灵便的老汉让开路。这个人就是玉玲的爷爷司顺山,这么美的事情跟前,他是顾不上害怕的。鸡叫头遍,这老汉就叫起儿子,帮他把一双木桶搭到毛驴背上,他在后面赶着向井沟里走去。

说司顺山完全不怕鬼,那是哄人的话。一走进这黑咕隆咚的井沟,他心里就开始惦念着千万别遇上鬼。心里头的鬼一钻进来,眼前果真出现了一个黑影子。只这一个黑影子,就叫他司老汉花白的头发倒竖起来。那黑影子从迎面飘过来,虽说天黑看不清是个什么模样,司顺山还是辨得出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没见过鬼的司老汉,这时候只觉得浑身的肉一块又一块地往下落。

“嘿嘿嘿……”女鬼在对面站住笑了起来。司顺山听到笑声,他不害怕了。这不是田花花吗?

田花花笑够了,问:“你找着了没有?”

“找啥?”司顺山不知道田花花在这世上还有啥好找的。

田花花好像怕被人听见,小声说:“找金子!”

她疯了。窑湾里又有一个疯子的好戏可看了,司顺山大声捉弄着眼前的这个疯女人:“你找着了没有?”

田花花把手掌搭到耳朵上,仔细听着,说:“你听,你听,石磨的声音还在响。我听见它响了半夜了,就是找不着山门在哪里。”

窑湾里有一个古老的传说:很多年前,有一个放羊娃丢了一只羊,他到井沟里去找。找了半夜,他听到石磨转动的声音响了半夜。后来,他看到山上开了一扇门,里面有灯光透出来。放羊娃走进去,看到一个大山洞里点着一盏油灯,一台石磨正在轰隆隆地转。仔细一看,那石磨上磨的都是金豆子,金豆子磨下来,成了金元宝。放羊娃拿了些金元宝,却怎么也走不出去。这时,眼看着那盏油灯就要灭了,放羊娃赶紧走过去把灯拨亮。他再拿上金子往外走,就能走出去了。放羊娃刚走出来,山门轰的一声又关上了……

这个故事,司顺山听比他老的老人们讲过。他们那一代人,又把这个故事讲给田花花那一代人听。已经死去的有鸿,小时候也和他的伙伴们听过这个故事。

(责任编辑 张海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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