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心

一

大周后在跟南唐李家的六皇子李煜第一次见面时，年少的李煜就对倾国倾城的她产生了爱慕之意。那青春的美貌、薄薄的罗衫、哀愁的神情，以及淡扫的蛾眉，成为李煜心里最美的梦。

结婚以后，李煜和大周后恩爱得蜜里调油：大周后刚刚料理好晚装，正拿起镜子欣赏自己的容貌，突然发现丈夫在一旁偷看，不禁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并轻哼一曲解嘲；夫妻二人把酒助兴，大周后喝醉了，就斜倚在绣床上，将嚼烂的红绒唾向丈夫；而暂时的离别，则会成为二人两地相思的天涯咫尺。

大周后是懒得梳妆的“如梦懒思量”，李煜是“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两人遨游在艺术的天堂里，一起把酒话诗词，填词作曲，唱歌跳舞，并且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大力开发游戏事业——如今流行世界的扑克纸牌，便是大周后首创的“叶子格”的演变。

二

尽管大周后跟李煜生活得浪漫，但这一切却建立在“富贵”的基础上。周家很有钱，大周后命也好，她的老爹算是南唐开国功臣。

李煜则被老爹南唐中主力排众议，立为太子，皇帝这个职位是顺其自然命中注定的。尽管起初，关于皇位，他是真心推脱过的。作为专业的皇室继承人，儒家，他读过；历史，他懂得；帝王术，他更学过。正因为黑白皆知，加之天性所限，他真的不合適，所以才推脱。但最不可能成为皇帝的他，却成了南唐之主。

李煜是个凡人，也是个男人。从他披上龙袍君临天下的那刻起，他就不再是以前那个无拘无束的翩翩少年了。对这一点，大周后也心知肚明。

但是大周后依然爱好音乐，拖着丈夫沉浸在艺术世界里，以致“后主以后好音律，因亦耽嗜，废政事”。

按道理来说，这位“通书史”的大家闺秀该怎么做，她自己应该是知道的，即使做不了长孙皇后，像班婕妤一样劝皇帝老公勤政爱民总是可以的。但她却做出了相反的举动。

她在逃避。如所有处在预备变坏中的妻子一样，对于身边这个男人的微妙变化，以她的聪颖，绝不可能察觉不到。只是，她拒绝去面对。

因为如果她真的认同“皇后”这个身份，就意味着她要仰视从前的李煜，还意味着别的女人的进入。她不甘心，也不愿意。于是，她拒绝一切，连同“皇后”这个角色。

而这种微妙的改变，李煜也明白，且配合。因为他同样也在逃避。

李煜即位时，后周大将赵匡胤建立了宋朝。他正从血雨腥风里拼杀出来，要统一天下。而唯一缺少的，就是时间。

南唐，在文人才子李煜手里能活多久呢？不会太久。面对堪忧的国事，李煜虽然励精图治过，但内忧外患的局面却没太大变化。

三

李煜发现自己无能为力，他不想直面现实，只想逃回从前那个文艺世界里，而大周后对音乐的爱好，正好给了他一个理由。于是他们开始起舞弄清影。

她弹奏琵琶曲，李煜伴舞——一如当年那个逍遥的六皇子所做的那样。生活似乎仍然完美。

可是，她没想到，这个梦很快就破灭了。她突然病倒了。

其实，教坊乐师更早预知了她的命运，这位伶人经常奉命演奏大周后复原的《霓裳羽衣曲》，私下里曾跟朝臣说，这个曲子的基调本来是缓慢悠扬的，但是皇后居然把结尾改成了急转直下的戛然而止，恐非吉兆。

此时的大周后更加焦虑了，因为她感觉到了这个男人身上悄悄发生的变化——从前那个至纯至美的世界，似乎在天长日久的权力销蚀下，越来越衰弱。于是，她更加焦虑，因而也更加努力。那《霓裳羽衣曲》的急转直下，其实是她溺水前反击式的“抓住”。

但无论怎样抓住，溺水就是溺水，这个男人所做出的微笑越来越勉强，所做出的深情也越来越虚假，可眼前这一切又必须拼命去维持，以致她不堪重负。

但大周后错了，不是因为她没有争取，而在于她没有跟李煜一起变化。她拒绝现实，希望他永远是最初的那个李煜，可以跟她一起心无杂念地伤春悲秋、风花雪月。

可是，李煜是帝王，一个拒绝做皇后的女人，怎么能长久地做一个帝王的妻子？

两人在互相误读里过了四年，直到大周后病重。这时，有人戳破了他们自我催眠式的爱情肥皂泡。这人就是大周后的亲妹妹。

大周后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倍感愤怒——她正病着，丈夫居然和妹妹搅和在一起。但后来，也许是临终之际看破了生死轮回，她终于镇定了下来。

铁铮铮的事实告诉她，自己的丈夫是一个帝王，是一个可以宠幸任何女人的帝王，而不属于她一个人。

躺在病床上的她回过头来，看着曾经相濡以沫的丈夫，说道：“我是个非常幸运的女人，嫁给你以后，多蒙你的爱护，不过遗憾的是，现在再也没法报答你的恩德了。”说着，把自己的珍爱之物放在李煜手上，让他留作纪念。三日之后，她沐浴更衣，含玉而亡。

生前，她一直拒绝做皇后；死时，却以皇后的角色死去。这是一种承认，承认李煜是一个帝王，承认自己是一个皇后，承认李煜对其他女人的恩宠是天经地义的，承认李煜对自己的偏爱是罕见的恩德。这是她心里最后的平静。

编辑/戈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