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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大道

2014-01-28蒋一谈

名作欣赏 2014年7期
关键词:母亲

/ 蒋一谈

作 者: 蒋一谈,小说家、诗人、出版人。著有短篇小说集《伊斯特伍德的雕像》《鲁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栖》等。

博士论文答辩后的那个夜晚,她梦见了大海。她不是一下子掉进大海的,她一步步走进大海,意识非常清醒,海水有股异味,是老男人的味道。海浪不大,一波一波撞击着她,她的身体浮起来。

四周光影灰暗,她往前游,看见前方水面的漂浮物。漂浮物是一个个紧闭双眼的头颅,头颅在她眼前荡漾,随波向前。她一眼就能认出,这些都是作古的大历史学家的头颅——司马迁、班固、司马光、陈垣、陈寅恪、郭沫若、范文澜、白寿彝……这些装满历史的头颅滑向海水深处,她伸手去抓,抓住的是一团团海草。

海草散发出腥味,腥味把她呛醒。她在黑暗里坐起来,默默问自己:你是古代历史学博士,你从历史那里学到了什么,悟到了什么?她不敢深想。

她买来纸箱,整理积攒了十几年的书籍。她在书柜底层发现了一本旧相册,里面夹着高中老师和同学的照片。她在一幅合影照里发现了戴黑框眼镜、一脸平静的历史课老师,她对这位老师印象极深,因为他在第一堂中国历史课上直接告诉同学们,历史比我们都大,历史无是非无对错,历史是最容易翻脸的。

他还说过:“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变老,每时每刻都在成为历史,在我说话的这一刻,世界又变老了一秒钟,同学们,你们也可以说,在这一刻,世界又变老了一千年。”她和同学们非常喜欢听他的历史课。

她取出这张照片,看见照片背后这位老师亲笔留给她的毕业赠言:夏慧,学好历史能帮助我们读懂无情的含义,因为往事如烟。此刻,再读这句话,她突然想哭。

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是男朋友苏明到来的声音。他是训诂学博士,现在一所国学研究机构读博士后。三个月前,他们在一次学术会议上相识,随后两人开始交往。这些日子,他们虽没有过多的激情,但都认可对方的性情和生活态度,有一股微弱却又可感知的力量牵引着他们走下去。

苏明带来两个消息。他告诉夏慧,昨天去四环路看了一套一居室,虽是老房子,感觉还不错,每月房租二千二百元。她给苏明倒了一杯水,笑着点点头。“等有了钱,再换租一套两居室,这样你弟弟周末回来就能和我们……”苏明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发。夏慧很感动,她背对苏明,思忖着,要不要把母亲在北京做保姆的事情告诉给苏明。迟早都要面对的,想到这儿,她鼓足勇气说道:“苏明,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我妈在北京一个家政服务中心工作,在别人家做保姆,快两年了。”

苏明有些诧异,随后就释然了。他看着夏慧的背影,说道:“你妈身体还好吧?”夏慧点点头。苏明接着说:“今天上午,导师告诉我,现在去研究机构和大专院校找工作很难,博士毕业生越来越多了。”夏慧早就知道这种情形,但还是无法抑制失落的情绪在周身弥漫。

“夏慧,我朋友告诉我,他女朋友也是今年的博士毕业生,学中文的,发表了不少当代文学批评文章,已经确定去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刚签了约。”苏明提高了声音,他在内心深处希望夏慧也能去这所中学试一试。

夏慧闭上眼睛,太阳穴部位的血管明显在鼓胀。她呼出一口气,她的呼气是颤抖的——想在北京找到好单位立足,没有特殊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心知肚明,只是不甘心。

“这所学校能解决北京户口,还提供一套两居室,房租非常便宜,只要在学校任教,这套房子就归自己使用。听说工资和福利还行,第一年工作,每月收入有四五千块钱。”苏明的语气逐渐平静下来,他想,陈述事实更有说服力吧。

夏慧咬紧嘴唇,手指微微发抖。这些年,读书再苦,思索再累,她真的从没有想过自己将来某一天会成为一名中学历史老师。

“去中学当老师,有点委屈你的才华……我再想想办法吧。”苏明望着窗外的绿树枝,眼神是散乱的。夏慧慢慢转身,看着苏明的侧影,眼前这位文弱的男人是实实在在的,未来两个人很有可能生活在一起。此刻的感触让她心头一热,也为她增添了从未有过的勇气。

她把去中学的想法告诉给了母亲。母亲很高兴,说有了北京户口,就是北京人了。她知道,北京户口只是解决了她的户籍,她永远是徽州人。她希望母亲尽早回老家,今后弟弟在北京读大学的费用由她来负担,再说父亲一个人在家乡小镇守着也很不容易。

母亲听完她的话哭了。这两年,虽然身在北京,他们一家三口半个月才能见一面,没有自己的屋,街边小饭馆和公园是他们固定的见面地点。母亲老实,很少用主人家的电话联系女儿和儿子,也让姐弟俩少打来电话,怕主人不高兴。母亲只说过一次,这家主人是一对老夫少妻,住在一幢大房子里,花园非常大,养了两条大狗。

弟弟又长壮了。他双手抓住公园里的单杠,一用力,身体腾空而起,随后在上面连续翻转。母亲高兴起来,把剥好的瓜子放在女儿手中。母亲问她和苏明的关系,她说还好。

母亲又说:“可靠吗?”

夏慧看着母亲,笑着点点头。

“听你说他是从农村考出来的,家里负担重吗?”

“我没问过。”

“妈担心你将来负担重,太累。”

“没什么……”

“等你有了孩子,我来北京帮你带。”母亲握着她的手说。她感觉母亲的皮肤比几个月前滑润多了。

母亲眼望前方,说了很多话,说的都是充满喜悦和憧憬的话。她掏出手机,让母亲给家政服务中心打电话,说下个月就不想继续做工了。母亲笑着接过手机。

看着母亲和弟弟坐上公共汽车,她才转身往回走。她一边走一边想,再过些时日,她就去订火车票,再陪母亲好好玩一玩。可是事情并没有如期发展,母亲打来电话,说这家主人恳请她别走,实在不行,就再多做一个月工,付给她三个月的薪水。夏慧坚持让母亲回去,母亲说:“我在这家待了大半年,女主人对我很好。他们夫妻俩后天去夏什么夷度假,十几天后就回来了。妈这次听你的,等他们回来我一定走,不过眼下他们家里的两条狗需要人照顾,其他倒没什么事。你放心,我不累,把两条狗看好就成了。”夏威夷,美丽而遥远的海岛。夏慧叹口气,心里不太好受。

炎热的空气笼罩着北京城。夏慧挤上公共汽车,双手抓住的是汗涔涔的扶手。车上的空调坏了,乘客焦躁不安,显出疲惫之态,车厢里的空气可想而知。一个男人紧贴着她的后背,左右都是人,她只能尽力往前移动,扶手顶疼了她的小腹。她咬紧嘴唇忍着,让心绪静下来,今天下午两点,她将要站在学校讲台上试讲。

身处令人窒息的环境,一定要多想愉快的事情,这是积极的心理暗示。她首先想到未来的两居室房屋,一间是卧室,一间是书房,书房里有两张并排放的书桌,她和苏明在灯下一起工作。她轻轻舒口气,脸上有了笑意。

老师们坐在台下书桌前,她站在讲台上,有些紧张,因为没有老师告诉她今天试讲什么课。前排一位精干的女老师笑着对她说:“我们不给你画圈,你随便讲,别紧张。”

夏慧镇静下来,顺着思绪说道: “今天站在公交车上,我有很多感触。看着车流和人群在热气腾腾的街道上穿行,我想起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说过的那些话:‘拆掉北京的一座城楼,就像割掉我的一块肉;扒掉北京的一段城墙,就像割掉我的一层皮!’”台下的老师有的慢慢点头,有的挺起了脊背,神情更专注了。“梁先生曾这样设想过,北京的城墙,平均宽度约十米以上,可以砌花池;夏季黄昏,可供数十万人纳凉游息;城楼角楼可以辟为阅览室、茶点铺。这样的环城立体公园,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夏慧听见老师们的叹息声。

试讲又进行了几分钟,刚才说话的女老师举了举手,站起来对夏慧说:“今天的试讲就到这里,你回去等我们的通知。谢谢你。”夏慧往楼下走时,听见身后两位老师的悄悄话:“这孩子口才很棒,眼界很宽。不错!”她想了一会儿,给苏明发去短信:顺利。坐上回程的公交车,夏慧突然很想见见母亲。母亲一个人待在一幢大房子里,她想去看看;再说现在没有学业在身,她也想分担一下母亲打工的辛劳。

六环外的北京城,空气明显清新许多。城里的树稀稀落落,城外的树才有可能排成林,哪怕是小树林。一路上,夏慧接到母亲好几个电话,每次都是这句话:到哪儿了?女儿要来了,母亲的声音是愉悦的。

转乘三次公交车后,夏慧抵达了目的地,她询问路人,找到这片别墅区,没有发现别墅区的入口;继续往前走,耳边是知了的鸣叫,眼前低飞着小鸟,前方一片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林,吸引着她的脚步。

她走过去,越接近树林,光线越发显暗,耳边回响着奇怪的声音。她放慢脚步,一个宽阔的绿荫世界出现在眼前——不,是一个幽深大气的林荫大道,一个风、小鸟和树叶不停说话的林荫大道,树枝遮天蔽日,成群的鸟在穿梭,鸣叫的声音很大,一点不刺耳。夏慧抬起头,睁大眼睛,看不见一片云,风轻抚她的后背,似乎在说:“请往里面走。”夏慧不由得感叹,这是她此生见过的最壮阔的林荫大道。

现在,林荫大道上只有她一个人。别墅大门在大道尽头,她一步一步走过去,走了七八分钟,走了将近五百米。身穿制服的门卫站在门口,腰板挺直,神情严肃,夏慧有些怯意,稳了稳情绪,说出了别墅牌号,然后给母亲打电话。门卫接过夏慧的手机,核实地址后,拿出对讲机招来一辆两排座的敞篷电动车。他对开车的同伴说:“送这位女士去1016号别墅。”夏慧坐上电动车,刚才紧张的情绪得以舒缓。

这是一片寂静异常的别墅区,每幢别墅都是一个独立的隐秘世界,夏慧恍若身在异境,分不清眼前的建筑是北美风格,还是欧洲风情。她望着电动车司机的后背,轻声问道:“这里的别墅挺贵吧?多少钱一平米?”

“不按平米卖,每幢别墅平均价格三千万元吧。”

夏慧摇摇头,倒吸一口气。她看见了母亲的身影,招了招手。母亲在空中挥动双臂,一脸喜悦。夏慧向司机道了谢,拉住母亲的手,随母亲走进去。左右两边是绿茵茵的草地,两条狗正在那儿玩耍,看见了夏慧,一起跑过来。

“慧慧,别怕,这两条狗很乖,不咬人。”母亲笑着说,指了指白色的狗,“它是萨摩耶,名叫爱疯。”

“爱疯?”夏慧很诧异。

“女主人起的,她说自己是苹果控。”

夏慧忍不住笑了。“妈,是iPhone吧?”

“对!是个外文名字,我念不好。”

“这条黑色的狗叫什么?”

“不是黑色,是巧克力色,它叫微软。”

夏慧笑出了声。

“慧慧,他们咋就喜欢给狗起这样的怪名字?”

“妈,微软可是世界顶级公司的名字。”

“我不懂,刚开始念起来不顺口,现在已经习惯了。”

“爱疯,微软……”慧慧再次摇头笑了笑。

“这是拉布拉多犬,巧克力色的很少见。”

“妈,你懂得真多!”夏慧笑着说。

夏慧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母亲端来一杯水。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像个客人。“妈,你在这儿累不累?”

“不累,吃的、用的都挺好的。说实话,要不是惦记你爸,我还真舍不得这户人家,他们对我挺好的,每天就是买买菜,遛遛狗,洗洗衣服,打扫打扫卫生。他们家房间多,卫生打扫起来费点劲。”母亲说话时一直在笑。

夏慧站起身,环视四周,墙上挂着好多油画,还有女主人的照片。女主人年轻漂亮,充满朝气。母亲笑着说:“她比你大两个月。对了,他们夫妻俩相差二十六岁呢。”夏慧往前移步,沉默不语。

“上面还有两层,最上面是一间阁楼,还有一个大露台。这边出门就是游泳池,快来看看。”母亲推开门,向夏慧招手。游泳池又是一间玻璃阳光房,屋顶外面是茂密的树枝,点点阳光洒在水面,洒下一片迷离的幻境。

“慧慧,你想游泳吗?”母亲小声说。

夏慧抿嘴笑了笑。

“想游就游,反正也游不坏池子,游泳池每半个月换一次水,每周消毒一次,都是我来做的。”

“我没带泳装。”

“泳装?女主人从来都是……”

夏慧知道母亲想说什么。她蹲下身,在水面看见自己的脸。她把手指伸进水里,轻轻划动着,她的脸慢慢消失在水里。

傍晚时分,母亲喂完两条狗,对夏慧说:“过一会儿,它们俩就该拉屎了。”

“去哪儿拉屎?”

“就在院子里。院子大,得一条一条遛,要不然就不知道它们把屎拉哪儿了。那天它们两个一起跑出来,我跟不上,只能在草丛里到处找,还踩了一脚,可把我难为坏了。这院子前后都是草,太大了!”

“妈,我能帮你吗?”

“能啊!你看一条我看一条,”母亲一边说,一边递给女儿塑料袋,“把屎抓进袋子里扔掉就行了。”

爱疯和微软一前一后冲了出去。夏慧紧跟在爱疯身后,感受到绿草的气息。爱疯拐着弯飞跑,不时停下来低头寻味,围栏旁边的树丛遮挡了它的身影,夏慧弯下身才能看见它的四肢,爱疯扭头看一眼夏慧,开始顺着草丛跑,转眼就消失不见了。“iPhone!”夏慧喊了两声,觉得自己的英文发音好滑稽。母亲在远处说:“爱疯可能躲假山后面了,它喜欢在里面拉屎。”夏慧跑过去,正好看见爱疯弯曲后腿,紧闭嘴巴,尾巴向上翘起。母亲大声提醒说:“爱疯拉屎的时候千万别说话,要不然它会紧张!”

夏慧用手背擦去额头的细汗。她从小爱狗,可是眼前的这条狗带给她巨大的陌生感。她把塑料袋套在手上,抓住草丛里的条状狗屎,手指感受到实实在在的温热。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抓狗屎,有点恶心。她屏住呼吸,快速翻转手腕,提起塑料袋就走。

她把塑料袋扔进门口的垃圾桶,在台阶上盘腿坐下。母亲打开水龙头,拽直橡皮管,给草丛喷水,动作非常娴熟。半空中,细小的水珠潇洒飘落,映照出夕阳五彩的光影。夏慧想起童年,想起家乡向晚的彩云和小河里的嬉闹。她不敢相信此刻已非昨日。有时候,她真希望有时空隧道,能帮助她回到过去,此生此世就以小女孩身生活。

吃完晚饭,夏慧和母亲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天空是浅淡的灰蓝色,几颗星星在稀疏的云层后面露出了脸。她想和母亲说说话,可是开头说什么呢?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把头靠在母亲肩头,母亲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你都快三十了,真快啊……”她又能说什么?她有些伤感——母亲老了,这些年她一心读书,疏于装扮,也显得老了。每个人都在想象未来,夏慧似乎也能看见自己的未来。

母亲打起了呼噜。夏慧很久未和母亲同睡一床,有点不习惯。她轻手轻脚下床,拿起手机走到客厅。她想给苏明发条短信,随后又作罢了。她不经意间看见幽蓝的光影在眼角晃动,那是月光投在游泳池水面的倒影。

她走过去,推开门,忍不住大口呼吸,仿佛置身于热带雨林的岑寂夜晚。母亲的呼噜传入耳际,夏慧沿着池边坐下,小腿有节奏地轻划凉爽的池水,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她想游泳。她脱去T恤衫,在池边站了一会儿,又脱去了内裤。她从未体验过裸泳,从未想象过会有这样的夜晚——水世界,眼前的水世界,夜晚的水世界,月光下的水世界,覆盖自己又托起自己的水世界。这一切,何时想象过?又何时在内心深处浮现过?如果没有体验,压根就想象不到。这一次,夏慧相信了。

她只会蛙泳。她担心水声吵醒母亲,尽可能压着水花,身体不能够完全放松。她伸展四肢,躺在水面,望着头顶的玻璃天花板,月光洒在手臂和大腿上——她在想,如果现在和苏明一起游泳,会是什么感觉?此刻,隐隐的激动在体内涌动,她眯上眼睛,下意识地夹紧双脚。如果苏明在这里,他又会怎么想?眼前的水世界会挫伤他的自尊心吗?她感觉自己像一条鱼,一条月光下怅然若失的鱼。

水池边摆放着一把休闲躺椅,夏慧游到池边,站起身,走过去躺下,身上的水珠闪着光泽。她闭上眼睛,自言自语着:夏慧,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多想,现在,你应该放松神经,享受眼前的一切。夏慧在这种状态里坠入虚空,坠入模糊不清的梦境。

清晨时分,夏慧醒了,发现身上盖着一条毛巾被,她想起来,昨夜是躺在休闲椅上裸睡的。屋里静悄悄的,她裹着毛巾被走出来,看见移动衣架上挂着自己的T恤衫和内裤。夏慧换上衣服,寻找母亲的身影,隐约听见楼顶的狗叫。“妈。”她喊了一声,没听见母亲的回应。停了一会儿,母亲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爱疯!微软!别闹了,我在浇花,别把花盆弄翻了!”

夏慧沿着楼梯走上去,顺着墙壁悬挂着照片和绘画。来到二层,夏慧被眼前所见惊呆:左前方是一个大酒吧,一张台球桌摆在中间,上面悬挂着一个巨大的墨绿色灯罩,一排酒柜沿墙而立,吧台外面摆放着几把白色的高脚凳;右前方有一排棕色皮质沙发、一台黑色的超大电视机、几盏亮晶晶的枝形台灯。地板上铺着地毯,夏慧走上去,脚下奇软无比,上面的花纹非常奇特,是花和树叶缠绕在一起的别致图案。

她走上三楼,看见窗下有跑步机、健身器具,还有一个超大的粉红色垫子,墙上挂着瑜珈课程训练图表。健身房里面还有一个区域,被一大幅抽象绘画遮挡了。夏慧蹲下身,发现是一个淋浴间,淋浴间外有一扇开着的木门,夏慧看见一排排色彩斑斓的衣物挂在里面。

她绕过那幅画,走进这间屋,屋子很大,整整两排敞开式衣柜全都挂满了各式服装。她凑上前,闻到一股特别的香气,是这些衣物散发出的香气。丝绸短衫、纯毛大衣、亚麻和纯棉裙子、毛线外套、运动衫和叠放整齐、颜色样式各异的文胸、内衣……红色、白色、黑色、灰色、黑灰混搭色,还有奇异的各色套装,衣橱下面摆放了几十双各式女鞋。夏慧没有蹲下身细看这些鞋子,看了又有何意义呢?

她突然尖叫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爱疯和微软已经站在她的身后,哈着舌头看着她,她感觉自己像个偷窥犯。“妈!妈!”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母亲跑下楼,有片刻诧异,随后笑着说:“慧慧,你吃早饭了吗?”夏慧指指眼前的狗。“你们俩下楼玩去吧。”母亲一声招呼,两条狗乖乖地跑了下去。

母亲一边往楼下走一边说:“今天是周末,我想让你弟弟过来住两天,可他说要跟同学们去爬山,估计你弟弟谈恋爱了。”夏慧跟在后面,一言不发。母亲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夏慧,说:“慧慧,我还没见过苏明,要不你请他来这儿,我们好好吃顿饭?过些日子,我就该回去了。你说呢?”夏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待会买菜去,你在家看看书,楼上露台挺好的,还有遮阳伞。对了,别怕爱疯和微软,它们很乖。”夏慧没有细听母亲的话,她在想苏明。

夏慧最终决定给苏明打个电话。苏明没有丝毫犹豫,记下了地址和乘车路线。她走上露台,手扶栏杆远眺,远处是清晰可见的山峦,云朵形状各异,悬浮在山顶,好像是老天爷的雕刻作品;顺着云朵,她看见昨天穿过的林荫大道——绵延不绝、向前延伸的林荫大道酷似冒出大地的绿屋顶,她真想躺在屋顶下面歇息,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担忧,只听她想听的声音。

身后的花坛摆满了一盆盆的鲜花,花朵上面流淌着晶莹的水珠,那是母亲辛苦一上午喷洒下的水珠。鲜花散发出香气,挂在花盆上面的塑料标签,登记着鲜花的名字。狗有名字,花有名字,她想到自己的名字,普普通通的名字,情绪又有些失落。

她没有心情倾身嗅闻鲜花。她的手指拨拉着花朵,想揪下一朵,一点一点捏碎,或者直接踩在地上——这种心理感受不太正常,她知道这一点,可是控制不住。

不过她的思绪又有点偏移。她疼爱母亲,母亲从偏僻小镇来到北京,实在想象不出还能享受到如此舒适的环境和生活。她能看出母亲心情和身体的变化。某个瞬间,夏慧甚至不想让母亲回家乡了,因为她知道家乡的真实生活状况。

她走到三楼,一股莫名的欲望侵袭过来。她走进女主人的衣橱间,脱下衣服,开始试穿女主人的衣服。每穿一件衣服,她就站在镜子面前仔细端详,她喜欢上了镜子里面的这个女人——是自己吗?真的是自己吗?她记得很清楚,在和苏明相识相处的日子里,他们只做过一次爱,就在宿舍那张简陋的床铺上,整个过程不太成功,因为紧张不安的情绪始终压迫着她的身体和心理感受。

镜子里出现了爱疯的脑袋,爱疯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有迷惑。她回过头,笑了笑。爱疯走过来,卧在她的脚边,尾巴轻摇着。她躺在地毯上,身体呈一个舒展的“大”字,手指轻抚着爱疯的身体。

她闭上眼睛,听见爱疯的呼吸,开始喃喃自语:“乔布斯,你是我非常非常敬佩的男人……工作后我就买你的苹果手机,最新款的苹果手机……”细软的地毯轻揉着她的肌肤,她听见内心的声音:“夏慧,这辈子,你会有这样舒适的生活吗?”她想牢牢记住此刻的舒适感。隐隐的雷声从远处传来,她在倾听,在计算苏明到来的时间。

母亲回来了。她把买回来的菜一样一样摆好,有的直接放进大冰箱,有的放进菜盆,母亲还买了一条鳜鱼,说要让苏明尝一尝家乡的臭鳜鱼,只是不知道北京的调料是否正宗。

夏慧帮着洗菜,告诉母亲苏明已经上了车。母亲走过来,笑着说:“慧慧,我买了两瓶红酒,你们俩晚上喝。”夏慧笑着点点头。远处的雷声似乎更近更响了。夏慧拨通苏明的电话,苏明说坐过站了,正在往回走。

四个凉菜已经摆上桌,红酒杯和餐具亮闪闪的,鳜鱼躺在一个青花瓷盘子里,发出青灰色的冷光。夏慧摆好筷子坐下来,静静地看着母亲烧菜的背影,渐渐地,眼前仿佛呈现一团迷雾。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听见鳜鱼滑入热油发出的“啪啪”声,思绪开始跳跃,好像看见一条活蹦乱跳的鳜鱼不小心跌入了滚烫的热水。鳜鱼不会叫,不会呼喊,所有的鱼都不会呼喊,只会扭曲身体、张大嘴巴挣扎。这是鱼的命。人和鱼的区别是什么?

夏慧不敢想下去。她的手机响了,门卫的声音传过来,他们简单通了话,夏慧对母亲说:“苏明到了。”然后往门外走。母亲在背后说:“慧慧,下雨了,晚上我去楼顶阁楼睡,苏明晚上就别走了。”夏慧没有马上回答。

天色转暗,雨滴落下,灰黑色的云层非常密实。门卫送来苏明,看见夏慧出来迎接才离去。苏明站在门口,抬头看着这幢别墅,雨滴落在他的脸上,夏慧一时看不清苏明的神情。

屋里飘荡着臭鳜鱼的奇特味道。夏慧的母亲喜在心头,把鱼肉夹在他眼前的盘子里。苏明的表情不太自然。三个人碰了一次杯,聊了一些家常,餐桌上的气氛平静有余热烈不足。

雨打玻璃的声音开始变弱,夏慧的母亲站起身,笑着说:“爱疯和微软该吃饭了,我去狗舍喂它们去。”苏明瞪大眼睛望着夏慧。夏慧笑着说:“爱疯和微软是这家主人养的两条狗的名字。”苏明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今天不舒服?”夏慧关切地问道。

他欲言又止,随后说:“我想起来一件事,我研究生导师的父亲是位中学老师,退休后养了一条狗,取名孔子,我老师非常郁闷,却又没办法,在他心里,孔子可是唯一的圣人。”

“后来呢?”

“那条狗两个月大的时候,导师的父亲就开始养了,叫它两三天孔子,它能一辈子记住,没办法再给它改名。”

夏慧望着苏明,想继续听下去。

“孔子长到一岁多的时候,我导师把这条狗杀了。”

“杀了?”夏慧瞪大眼睛。

“他忍受不了一条名叫孔子的狗每天在眼前晃悠。”苏明平静地说,“只能杀掉。”他伸开手掌比划着。夏慧静静地看着他的手掌,感觉到不可思议,随后两个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你将来想养狗吗?”苏明问道。

“养狗挺麻烦的。”

“到底想不想养狗?”苏明马上问道。

“不想。”她感觉好像在撒谎。

“你说过你喜欢狗,喜欢大狗。”

“说说而已。”

一阵沉默。

“如果养狗,你会给它起什么名字?”

夏慧看着苏明,依旧沉默着。

“养大狗需要大房子。”苏明语气怪异。

“没有大房子就养小狗,也没什么。”

“这房子真大啊……”苏明扫视着房屋。

“广厦万间,睡眠七尺,古人早就这么说过。”夏慧这样回答,她是故意这样回答的,不想让苏明胡思乱想。在夏慧心里,苏明是她现在唯一的感情和婚姻人选,她不想失去,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选择。

苏明喝完杯中酒,打开第二瓶红酒,给自己倒了满杯。“书上说,喝红酒不能倒满,只能倒四分之一杯,那才叫品酒,”他呵呵笑着说,好像在自我解嘲,“我知道这个常识,可我今晚想这样喝酒。”他喝了一大口,脸颊已经泛红。

夏慧能体察出苏明的复杂心绪。她往苏明的盘子里夹了几块鱼肉,举起酒杯,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我们要过自己的生活。”

“生活……差距太大了……太大了……”苏明垂下眼帘,沉默着。

“那又怎么样?”

“人和人,真的没法比。”

“你别多想。”

“我没有多想。”苏明抬起头,直视着夏慧。他的眼睛是红色的。

“我妈过几天回老家,走之前她想见你一面,就是这样。”

“是吗?”

“是这样。”

“你不了解我……”

夏慧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知道我很自卑。自卑的人就该躲开不该见的,躲开不该想的。”

“你喝多了。”

“我很清醒。”

“你不想见我妈一面吗?”

“我没这么说。”

“不该来这里见吗?”

“你说呢?”

“我不明白。”

“可能选错了地方,或者说,我们不该在这里见面。”

“请别多想,好吗?”夏慧的声音是温和的。

“我是怕你多想。”苏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不是虚荣的女人,我知道什么生活适合我。”

“在这幢大别墅里,你真的没有多想?”

“没有多想。”

“你在撒谎。”

夏慧低下头,沉默不语。

“这儿不属于我们……”苏明的眼圈有些微红。

“请别多想。”夏慧想握住苏明的手指,苏明闪开了。他站起身,抓起酒瓶和酒杯,一边倒酒一边走向楼梯。“夏慧,上面有酒吧!我们在上面喝吧!”苏明大声说。夏慧跑上去,说:“说话小声点,别让邻居听见了,我妈还在这里工作。”

“Sorry……Sorry……”苏明靠坐在高脚凳上,胳膊支在吧台上面。夏慧下楼端上来一杯浓茶,发现苏明已经喝完了第二瓶红酒。

“我还想喝……”他说。

“没有了。”

“我还想喝!”

“真没有了,就买了两瓶。”

“你骗我……吧台里面都是酒……”

“那是人家的。”

“爱疯……微软……狗的名字……”他呵呵笑了几声。

“冷静点好吗?”

“我想喝酒……”他的脑袋趴在胳膊上,声音怪怪的,好像在哭。眼前这个男人散发出虚弱无助的气息,夏慧深刻感受到了,她慢慢走过去,抚摸着苏明的脊背,眼睛开始湿润。

爱疯和微软的声音把她唤醒。她走下楼,看见浑身湿漉漉的母亲。“慧慧,快帮我擦狗,别让它们感冒了,”母亲笑着说,“狗都喜欢雨,一个劲疯跑,可把我累坏了。”她去厨房拿毛巾,小声问夏慧:“苏明呢?”

“他喝多了,在上面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我做的臭鳜鱼他好像不太爱吃?”

夏慧脱下母亲身上的湿衬衫,心里一阵发酸。她蹲下身,擦拭爱疯皮毛上的水珠,想到那条被杀死的名叫孔子的狗,突然有了想杀死爱疯的冲动。苏明的声音从楼上传下来:“拿酒来……我还想喝……”夏慧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她低下头,不让母亲看见。

“慧慧,苏明把两瓶酒喝完了?”

夏慧看着母亲,叹了口气。

“我再去买?”

“不用了。”夏慧克制着情绪。

“让他早点休息吧,我们俩去阁楼睡。”

“让他去阁楼睡。”

“那怎么行?”

夏慧沉默不语。母亲蹲下身,看见女儿脸颊上的泪痕。“怎么了?吵架了?”

“没事……”夏慧站起身,走到水池旁投洗毛巾。

“真没事?”

“明天就好了。”

母亲不再说话,开始擦拭微软的皮毛。夏慧走过来时,母亲小声说:“刚下过雨,阁楼上不会太热,上面是木地板,拿上席子、枕头和毛巾被就行了。你去照看照看他吧,等你下来我再睡。”

夏慧看着盘旋上升的楼梯,点了点头。

夏慧收拾停当,扶着苏明走进阁楼。苏明说着含糊不清的话,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似乎害怕她逃脱。夏慧按灭阁楼灯光,推开木门,和苏明并排躺下。

露台上有风,风吹来音乐声,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弹钢琴曲;雨后的月亮挂在那儿,湿润的云彩在它脸上擦过来、擦过去。夜色如水,今夜注定失眠。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傻。

母亲在楼下等着她,可她不想下去,也不能下去。借着月光,她看见苏明眼角的泪,伸出手指轻轻擦去,小声说:“对不起……”苏明没有入睡,他脱去夏慧的衣服,想进入夏慧的体内,可是他虚脱了,失败了。他们默默望着对方,月光下,两个人的脸色很苍白。外面的风和音乐犹在。

“我……”苏明的声音沙哑而脆弱。

“我懂……”

苏明侧转身,没再说一句话。夏慧赤裸身体,走出阁楼,走向围栏边。她辨别不出方向,她的目光从左至右巡视,在尽可能广的视野内,黑夜一望无际,超越了历史和现实,有一股威严的力量,令人无法质疑。

右前方更显黑暗,那是长条状的林荫大道,她曾在里面穿行,但她心里很清楚,这条林荫大道不是时光隧道,不能把她送回单纯的过去,更不能让她跨越现实,飞离到想象中的未来。谁也不能逃离时间,一切都在时间的掌控之下,想到这,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在想,此时此刻,如果苏明把她推下露台,她将无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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