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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与哀愁

2013-12-25明月如霜

读者 2013年1期
关键词:白桦林东山画作

明月如霜

他,被称为日本画圣,他的散文与川端康成并称为二璧。他的画作高雅蕴藉,充满诗情哲理,不仅让人沉醉,还能勾勒出一个完美的世界。他就是日本著名山水画家、散文家东山魁夷。

日前,据日本《朝日新闻》报道,在整理东山手稿的过程中,人们发现了一页未完成的残稿。稿纸上,在一片静谧的白桦林间,赭色的小路远远地通向天边。在无边无际的蓝色里,隐隐有个女性的身影出现,这在东山魁夷以往的画作中是从未出现过的。自此,流传已久的、关于东山魁夷“富良野白桦之梦”的爱情故事再次传开——

美丽邂逅

1931年12月,日本北海道富良野。时年23岁,刚从东京美术学校毕业的东山魁夷入住一家名为“桦之白”的家庭旅馆,开始了为期3个月的写生。

刚放下行李,画家的专业眼光便让他发现了一个美少女:整齐的发髻下,有一双黑色细长的丹凤眼和不点而红的嘴唇。第一次,东山魁夷有了给人物写生的兴致。

1908年7月,东山魁夷出生在日本横滨。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所以他喜欢安静和独处。也许是天生有着绘画的天分,他对汹涌的海浪和夕阳下的渔港有着浓厚的兴趣。

父亲虽不满意他不务正业,但怜他体弱,又想着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足以继承家业,便放任他学画。这样,在18岁那年,他顺利考上了东京美术学校。

在学校期间,他深受老师结诚素明和松冈映秋的影响,将风景画作为主攻方向。他在日本各地旅游,进行实地写生,在大自然中体会神造之美。

眼下,这个13岁的酒井桐子,虽稚气未脱,却美得令人心悸。显然,女孩也对这个天天行踪不定的青年心生好奇。她曾悄悄跟在他身后,跟着他走向富良野的茫茫雪野。然而,她只看到他端坐在白桦林间的石头上,满目痴迷。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如此,第三天,桐子终于忍不住好奇,上前问道:“先生看到了什么?”东山看着她充满好奇的眼睛,不禁微微一笑,说:“看见了美。”桐子不知道东山是在说她还是白桦林,她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这片美丽的白桦林:春天小鸟在枝头歌唱;夏季满林飘香;秋季白桦林边的枫叶红了,颜色浓烈如火;冬天白雪皑皑,仿佛人间仙境。

东山看着她,心中第一次漾起一股甜蜜的暖意。她的声音惊落了树梢上的浮雪,细细的雪纷纷扬扬,真美。

他不愿意以人入画是有道理的:自小因体弱饱受欺凌,长大后,父亲经商,生意惨淡,几乎全家打工只为赚取他的学费,因家贫,他又饱受世人白眼。14岁那年,他因感染风寒,镇上的人怕传染,硬把他一人送到远离村庄的树林中隔离了两个月,任他自生自灭。在那幽闭的两个月里,他听到了自然的声音,看见了如墨夜空中飘浮的鹅黄的月亮。他立下誓言,绝不在自己的画中出现人类。在那与世事隔绝的世外桃源,东山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然之美。然而,时局已经开始动乱,全国性的经济萧条正在不断蔓延,东山也已经一个月没收到家里的汇款了。他惴惴不安地提出告别,桐子一听,“哇”地哭了。

第二天一早,他便以自己最值钱的东西——从小佩戴的玉葫芦抵了住宿费,心急火燎地往家赶,桐子将他送到了大路口。

那时正值3月,积雪已开始融化,在那无边无际的蓝色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东山一路走着,不知为何,思绪都化成了清水,滴滴答答往下流。那种甜蜜的空寂,应该是爱恋吧。

追逐梦想

踏进家门,东山被家里的惨状惊得痛哭流涕:父亲与兄长们靠出海捕鱼为生,但始终难以糊口,寒冷、饥饿加上疾病,父兄3人竟接连不断地死去。祖屋早已被变卖抵债,父兄的尸骨不知散落何处。东山不禁捶胸顿足。

失去了经济来源,东山只能靠给人作画混得温饱,那是他最窘迫的两年,常常连买油彩和画笔的钱都得找同学借。孤寂的东山给桐子写了很多信,但没收到过一封回信。此时战火已经漫延,想起自家的悲惨遭遇,他对桐子一家的际遇几乎不敢想象。但他不敢去见他们,他还欠着一个月的房钱呢。

1934年春天,东山终于重新踏上了富良野的土地。“桦之白”家庭旅馆仍然存在,店主爷爷一见到东山,惊喜万分:“可有两年多不曾回来了呢。”东山不禁满脸羞惭。

东山来到院里,桐子很快端上了晚餐。两年多不见,在东山的眼里,脱去稚气的桐子令人无法转睛。“这孩子一直在等您呢。”店主爷爷的一句话,令桐子和东山都羞涩起来。她满脸忧愁地问:“这次又会去多久才回来?”东山不禁哑然失笑:“我还没走,就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吗?”忽然,他明白了桐子的心,这是患得患失的爱情啊。他们拥坐在桌边下棋、喝茶。他们的指尖偶然相碰,都能激发出触电般的颤动,那遮挡不住的爱情的春光,使桐子更加容光焕发,东山几乎已经将尘世忘在九霄云外。

然而正在柔情蜜意之际,东山却接到了老师结诚素明的电报。老师为他争取到了去德国留学的名额,并为他找到了游学的赞助者。东山对西方绘画向往已久,这机会怎能不叫他欣喜若狂!

他再一次选择了离开。不同的是,他没敢再惊动店主和桐子,而是不辞而别。他庆幸自己与桐子还只在两情相悦的阶段,还不曾情根深种。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就有不安分的心,所以不敢在爱情里陷得太深。他不敢想象桐子那失望的眼神。或者,是该让她遗忘自己的时候了吧。

东山在柏林大学攻读美术史。他的足迹踏遍了北欧,在那积雪遍地的挪威森林,一待就是3个月。他仿佛回到了富良野的茫茫雪原之上,那幅《挪威的森林》用笔淡雅、画面洁净,透露出浓浓的思念之情。

他在异国待了5年。5年里,他创作了不少佳作,画风也逐渐稳定:以西方写实的眼光捕捉日本的情调之美,同时表现未经现代文明污染的大自然之美。

那时,他也收获了婚姻。赞助商的女儿因爱慕他的才华,在她父亲的撮合下,东山和她结了婚。有了岳父一家的经济支持,东山也能安心于创作了。

只是面对娇妻幼子,东山常常神思恍惚,桐子那深深失望的眼神就像阴霾,遮蔽了他的天空。

1939年4月,捷报传来,东山的画作《冬日三乐章》获得“1939年第一届日本画院展一等奖”。5月初,东山带着妻儿返回了日本。事实上,他一回国便悄悄地去了富良野,但“桦之白”家庭旅馆已不复存在,店主和桐子也已不知去向。

淡淡离去

东山的功成名就,使他不得不接下日本皇室、会社和寺院的壁画创作。凭借这些画作,他在日本的声望和地位越来越高,但随之而来的应酬,他虽厌恶,却又推脱不得。

1941年12月的东京,寒气逼人,东山却不得不又参加了一场应酬。七八个浓妆艳抹的艺伎围着几个男人团团而坐,调笑声,三弦琴声,吵得他头痛欲裂。

可是,他突然发现,一个艺伎看上去竟眼熟得很,那整齐的发髻,黑色细长的丹凤眼,竟然与桐子十分相似。但她显然不是桐子,她眼神狐媚,浓妆下尽是遮掩不住的深深的皱纹。

不知为何,东山仿佛看到了多年后的桐子,那种物是人非的悲怆立刻击中了他。他竟一杯接着一杯,将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他记得自己被人拖进了休息的房间,那个艺伎一直在照顾他,她温存地给他擦脸,低声地安慰着他,可是被酒精麻醉的他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隐约记得她竟然将她血红的嘴唇印在了他的嘴唇之上,他恼怒万分,想推开她,却浑身无力。再后来,他又迷迷糊糊地醒来,却见她一直坐在灯下,紧紧地盯着他,即使醉到不省人事,他依然能感受到她浓重的悲伤。

天亮了,东山从宿醉中醒来。他躺在榻榻米上,身边空无一人。若不是空气中尚存的脂粉香味,昨晚的种种荒唐几乎可以被当成一场梦。但是,当他起身时,他看到枕边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佩——一只小小的玉葫芦。那是因为他小时候体弱多病,父亲特意从寺庙里求来挂在他脖子上的,是他少年时须臾不曾离身的东西;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富良野时,作为房费抵押给老店主的物品。那个艺伎,那熟悉而又残败的面容,不是桐子又是谁?

东山一跃而起,顾不得脸面和尊严,找到请客的官员,请求他打听那个艺伎的下落。得到的消息却是,那个女孩子已经离开了东京,不知去向。

东山不禁流下泪来。他以为自己历经磨难,早已习惯了生离死别,早已看开了一切,悟出了禅意,却不料在得而复失的爱情面前,禅意竟皆化为虚无。他知道那些回话不过是托词,是桐子拒绝与他相认的借口。是啊,即使相认,他又能给予桐子什么呢?名画家与艺伎的风流韵事?给他人增添无穷的笑料与谈资,让家里贤惠的妻子不得安宁?聪明的桐子,早已想到了这一切吧。即使再相爱,也不能相认。他与桐子也如同流水与漂萍,短暂相聚后,从此各自漂零,莫问归处。

“先生来写生,会画这片白桦林吗?”“会的。”“那么,会画上我吗?”当夜,他想起往日种种,情难自抑。他拿起画笔,画出了《白桦》。画面上,洁白的白桦如同风姿秀丽的少女,赭色的小路通向天边,而天际那幽深的蓝色,蓝得令人心悸。

即使在这样悲痛的情况下,东山的画作里仍然有一丝跳动的希望,那条通向远方的路给人以无限遐想。他只希望,桐子的世界里永无绝望。

爱恋的远走,令东山大彻大悟。他的画作更加细腻、清雅,于淡淡的伤感中传递着层层的禅学哲思,他笔下营造的世界——绿地,白马,泉水,飞鸟,无一不是如梦如幻的。虽然只是简单的风景画,却有着令囚犯痛哭的力量。他被尊称为画圣,他的画风和思想,无一不对后世的艺术界影响巨大。

他的足迹踏遍了全世界,然而,在他日本的住所,他竟然不惜动用巨大的人力物力,将北海道的白桦树移植到了房门前,为的就是每天清早醒来,能听到树梢上小鸟的鸣叫。在那样清脆的鸟鸣里,他恍若回到富良野的早晨——雾霭散去,那美貌的少女正站在门前,冲他莞尔一笑。

1999年,91岁的东山魁夷因病去世。在他的要求下,家人将玉葫芦与一片白桦树叶放在了他的手中,陪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的遗稿也由专人整理。

2012年3月,有人在他的遗作中发现了《白桦》的另一幅未竟稿。笔风稳健似他晚年之作,但犹为令人惊奇的是,画中小路的尽头,隐隐有一个女性的身影出现。消息一经发布,引起了极大震动,那个流传了许久的富良野白桦之梦的传说得到了证实。

东山魁夷说:“没有对人的感动,也就不会有对自然的感动。”也许正因为此,那场刻骨铭心的爱恋,对他更像一剂灵丹妙药,使他的画作永远传达着梦幻、哀愁和静谧,却又永存希望、永怀善良。

(余长生摘自《知音·海外版》201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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