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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质

2013-12-19安武林

福建文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王师傅案板河底

□安武林

1984年的冬天,太阳白花花地照着田野,但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仅仅是一种苍白的颜色。大地一览无余,没有丝毫的遮挡。所有的树木都掉光了树叶。间或,有一两声鸟鸣,悲凉地叫着。

我和伯父骑着自行车,去二十里外的河底镇炸麻花。河底镇紧挨着后宫乡。那个时候,我对地名很有兴趣,常会做一些想像力飞扬的事。多年后,我才明白,喜欢胡思乱想的人,可以当作家;喜欢望文生义的人,可以当学者。

我总想着,有一条河流从这个小镇的旁边穿过,而这个小镇地势低矮,如同在河底一般,故而叫河底镇了。事实真的如此,这个小镇旁边真的有一条小河,而小河里的水已经干涸了,露出白花花的河床,沙子,以及石头。那么后宫呢?我只能想那是古代皇帝的后宫所在,曾经有一处风景秀丽的风景区。但那是一座山,我从来没去过。

我和伯父经常去河底镇,从我还在小学上学的时候,我就开始跟随着伯父南征北战炸麻花了。我虽小,但伯父却引以为自豪。因为我已经可以独当一面,被称做师傅了。我知道,伯父的手艺不如我,尽管他有时候也暗暗使劲,想和我一决高下,但我从来都是不紧不慢潇洒自如的。伯父手忙脚乱,脸色通红,心里着急,胳膊和手挥舞得很厉害,幅度也很大,但手里不出活,我搓成一条麻花的时候,他才完成一半的工艺。所以,我心里暗暗发笑,但并不点破。伯父是个特别要面子的人。

经常雇佣我们炸麻花的人,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了,只是称呼他王师傅。王师傅个子不高,很壮实。红光满面,像是涂了油一样。脑袋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像个油光闪亮的葫芦瓢。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耷拉着眉毛,尤其是左眼睛,经常神经质地抖动,眨巴。好像一个又一个坏主意往外冒。王师傅很喜欢我,我差不多是他生意的招牌。河底镇集市的时候,他就把油锅支在他的小饭店的门口,让我在外面炸麻花。那些赶集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我包围了。几乎半条街的人都在围观我,交通全部瘫痪。王师傅很神气地倒背着双手,自豪,得意,威风凛凛地注视着围观的人群。好像他正在搞什么展览,但更像开了一个马戏团,而我是主要的演员。

我和伯父一去数日,有时候呆一天,视生意兴隆或清淡而定。我们回家,在路上,伯父喜欢总结我们干活的情况。或者有瑕疵,或者批评我没尽心,或者大骂王师傅招待我们太糟糕,有肉偏偏给我们吃豆腐,或者生气本次没有结算加工费。那一天,我和伯父干完活回到村里,各回各家了。按照惯例,伯父晚上回到我们家来,向我爷爷做汇报。我爷爷排行三,他称三叔。我回到家里发觉气氛很不对,大家都冷冰冰的,比这个冬天还冷。也没有人热情地向我打招呼,更没有嘘寒问暖的举动。

爷爷在屋子里睡觉,呼噜声惊天动地。真不知道是真的睡着了,还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我看到母亲一脸的晦气,好像做了什么错事遭到过爷爷的训斥一样。眼圈儿红红的,好像还哭过。眼睛里还囤积了无穷无尽的泪珠,只要一捅,就会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我轻轻地问:“妈,出什么事了?”

我不问还罢了,这一问,母亲开始抽泣了。伤心欲绝的样子。

我从母亲因为抽泣而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有点听明白了。是一个后宫的陌生人,来我们家,把我弟弟带到青海西宁去了。他说在那儿能赚到大钱。这个人本来是找我的,因为我名声在外。偏偏我和伯父去了河底镇。母亲毛遂自荐,介绍了我的弟弟,说他现在炸麻花的手艺也甚是了得。那个人很高兴,就把我弟弟带走了。

母亲是一番好意,她觉得我们兄妹几个人挺可怜的,一辈子也没出过门。我们最远也就去过县城。青海西宁,好歹也是个省城,算大城市。母亲想让弟弟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不料,弟弟刚走,她就后悔了。邻居们都责备我母亲,说她胆子太大了。人都不认识,就敢把自己的孩子交给人家,万一是人口贩子怎么办?母亲越想越害怕。在家里,给爷爷奶奶和父亲一说,大家都训斥她。母亲号啕大哭,自责,悔恨,委屈,害怕,感情很是复杂。

我安慰母亲:“没事,弟弟也不小了。再说,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坏人呢?实在不行,打电报让弟弟回来就是了!”

母亲听了我的话,不再抽泣,心里得到了一点安慰。

第二天,我去镇邮电所给弟弟发了一封电报。我很挂念我那个虎头虎脑、长得很可爱的弟弟的。在我们兄妹四人中,他最讨人喜欢。父母偏爱,左邻右舍喜爱,似乎家族振兴的希望和重担,父亲也悄悄压在他身上了。

在忐忑不安中,我们等待了一个星期。我几乎每天都要去邮电所问问,有没有弟弟来的电报。母亲更如热锅上的蚂蚁,焦灼不安。她派我又发了第二封电报。电报的内容,一次比一次严重,最后一次,发的是:母病危,速归。我对这类字眼比较忌讳,但母亲执意要我这样发,似乎,弟弟回来,她病危也是值得的。

一个月过去了,西宁那边一封电报也没回。全家人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我那可怜的母亲,差不多都快要发疯了。背着全家人,母亲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

突然,有一天,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我们家。来人矮矮的个子,中山装,眼睛大大的,嘴唇薄薄的,胳膊和腿细细的,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感觉特阴沉。尤其是额头上的皱纹,深深的,似乎埋藏着无穷无尽的坏主意。我不太喜欢。

母亲见此人却喜出望外,多日不见欢笑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意。原来,这个人就是把我弟弟带到西宁的家伙。爷爷气哼哼地躺在炕上,不见;如果不是弟弟还在西宁,他非把这家伙痛揍一顿不可。

他假模假样地道歉,说现在生意很忙,弟弟不能回来。那些电报,是别人转的,因为他没有通讯地址,在别人那里压了好长时间。他来就是报个平安等等,一片薄嘴唇上下翻飞,就像锋利的镰刀飞快地收割着庄稼。

母亲以十二万分的谦卑口吻说:“你看看,能不能让老大去,把我家老二换回来。老大技术比老二高,也能吃苦。”

这个人满脸堆笑,满口应承:“好好好,没问题。”

没过几天,我背着铺盖卷儿就和这个男人出发了。从运城,途经西安,兰州,一路直奔西宁。火车一开过兰州,便是满目的荒凉。无边无际的黄土,大多是沙土,几乎不能耕种,而且树木稀少。看不见人烟,看不见村庄。火车上也空空荡荡的,一节车厢几乎只有一两个人。很有点美国西部片的味道。

咣当咣当的列车,咣当了几天,我们终于到了西宁。七绕八弯,我们才到了一条巷子马路边的一座铁皮房子前。西宁的冬天,很冷,风是刺骨的。尤其是鼻尖,好像那里挂着一把冰冷的小刀,不停地撞击着这个脆弱而又敏感的部位。

我一眼就认出了弟弟,他高挽着胳膊,正在案板上搓麻花。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一愣,抬头看见是我,眼圈儿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哽咽着喊了一声:“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个小饭店的老板,也就是把我和弟弟弄来的小个子男人,假惺惺地笑了。他说:“呀,见你哥哥这么激动啊!”

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老板的粗话。弟弟在这里遭的罪,受的委屈,我一眼就明了。寒冬天,也不在屋子里炸麻花不说,要命的是这个案板不是木头的,而是冰冷的铁皮包的。搓麻花的时候,手指不停地在案板上摩擦,手腕和小手臂也会在冰冷的案板上频繁接触。而且,铁皮的案板表面油滑,面胚在案板上滑来滑去,犹如汽车已经刹车但还在雪地上不断地滑翔一样,技术难度大大地增强了。

我让弟弟腾开位置,自己开始搓麻花了。我一边搓,一边对身旁的弟弟说:“明天,你就收拾收拾回家吧,家里人很着急,很担心你。”如果我不来这里,我断然不知道弟弟身处的环境。这个铁皮小屋是睡觉的地方,地上铺了些麦草和干草之类的东西,和村里的牲口住的条件是一样的。铺盖卷儿就铺在地上,几个人挤在一起,睡觉。铁皮小屋八面透风,屋子里寒气逼人。准确地说,带老板一共四个人,弟弟是师傅,一个老板,一个管账的,一个是打下手帮忙的,除了弟弟之外,其余二人都是老板的亲戚。弟弟一人干活,大家拿钱,简单地分析就是这么一回事。

第二天,弟弟走了,抹着眼泪。我因为干活,也不能送他。老板说还没有效益,刚开始,所以只给了弟弟路费。我心里清楚,这样的账永远算不明白的,永远是赔本的。老板不会把真实的收益告诉伙计。所以,我多留了一点心眼,平时自己给自己存路费钱。

那个时候,我一直在做作家梦。每天清晨,我都会飞快地跑到报刊零售亭那里排队,买一些有副刊的报纸。下雪天,依然如故。第一辆公共汽车从雪地上经过的声音,北风的呼啸,四周酒馆里彻夜不眠的行拳酒令声,三轮车的怪叫声,都从四面八方往铁皮小屋里面灌。

我心里很窝火。老板还有别的生意,基本不到铁皮小屋来。而这两个亲戚,就像狼一样,死死盯着我。那情景,和警匪片被绑架的人质一样。事实上,我和弟弟和人质差不多。想从千里迢迢的西宁回家乡,袋里无钱,几乎不可以想象。弟弟小,没主意,也不敢惹老板的两个亲戚。我就不同了,今天要去买报纸,明天要买书,后天要去买药,大后天还想去看电影,我总想方设法给自己的口袋里装钱。准备逃跑的路费。

这两个家伙虽然心里嘀咕,但不敢过分。他们怕我发火,撂挑子。这些事情我是能做得出来的。

那些日子虽然很苦,很累,但也有快乐在。我第一次看电影,看的是奚秀兰的音乐会。当时,通俗的流行音乐我还未曾欣赏过,所以拼命地鼓掌,热泪盈眶。我也去看了一下青海的动物园,冬天的动物园里冷冷清清,但这里大都是大西北的动物,凶悍异常。尤其是大雕,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真有点惧怕,看到它那双和人的手掌差不多大小的爪子,心想:这家伙恐怕都能把我叼到天空去。

高原的气候,很干燥。我的嘴唇每天都有干皮出现,有时候用手撕,鲜血咕嘟咕嘟就冒了出来。我一直吵着要见老板,这两个家伙一二三推四五六,说老板忙。我来了快一个月了,竟然见不到老板的面。我估摸着口袋里的路费攒够了,就对他们说:“好,老板不来,我告诉你们下,你们转告老板,这两天我就要回家了,火车票都买好了。”

第二天,老板就来了,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老板故意装出一副饥寒交迫苦大仇深的样子,阴沉地对我说:“你看,咱们这一个月没赚,赔了,我没办法给你开工资。”

我心里冷笑一声,说:“算了,我算白干,再见!”

我收拾好油腻腻的铺盖卷儿,铺盖卷儿里面还藏着我买的一些文学书;连头都没有回,义无反顾地走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想,那段时光的苦与累,在我的心里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倒是我的梦想,我的阅读,给我留下了无限的欢乐和温暖。梦想会提升人的高度,很低很现实的世俗之所以不能够奈何一个人,那是因为这个人站得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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