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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降落

2013-11-15牛健哲

福建文学 2013年4期
关键词:球队

□牛健哲

我在这座小城逗留的最后一晚是圣诞节前夜。工作终于已经在下午完成。室外天色黯淡街灯四起,还落着典型的属于这个节日的雪花。我用口袋里的两手夹紧大衣在街上闲逛,不到一支烟的工夫,就遇到了那家咖啡馆。没法子,小城太小了,我当年读的大学又占据了很大面积。

我瞟了一眼它的招牌,竟然抬脚走了进去,也许我只想找个有靠背的椅子坐上一会儿。

和别处一样,这里有一个圣诞派对。不少人像是刚刚舞动过,回到各自的茶桌旁或沙发上。一对情侣开始在吉他手的一旁蹙眉屈膝地对唱。我喜欢的圣诞老人还未见踪影。

眼睛适应了室内贫乏的光线后,我就看到了那个男人。前几天我在一个同学家里看到了他们留在小城的几人带着家人聚会时的照片,我没多停顿地翻过了相册的那一页,但现在还是轻易地认出了他。

男人坐在吧台近处的一张小桌旁,周围有几个比他年轻、年纪与我相仿的男女。男人只穿着高领衬衣,以老板的方式对服务生说话。这样便更确证了他的身份。

既然还有空座,我便轻声走了过去。我没打断男人说话,坐下前只向周围的人点点头。

“……实际上,这个话题一言难尽。当你想用语言表达时就会发现它牵扯的是许多细小的东西,就像蜂巢的完美需要无数精致的小六边形孔洞……”

男人皮肤的油脂分泌多于旁人,两颧在室内有色灯盏的侧照中泛起光彩。他说话的声音轻细清晰,这使他在照片里的形象立体起来。大家都扭着脸望他,当然他是这里的中心。

看来这是一个健谈的人。我更安心地把自己陷在椅子里。而且我喜欢昆虫,我想。

逐渐主题还是清楚起来,而且符合我的预判。五年前的圣诞节是男人的新婚,因而他现在可以准备享受婚姻的周年纪念了。

“那休闲时间,假设说你没有事先安排,你会和她做什么呢?”他们一定谈了挺久了,一个学生模样的粉衣女子为自己又发掘出一个有趣的问题沾沾自喜,她微微拧转臀部以便更好地倾听。

男人和蔼地笑了笑,“这需要自然而然。但我想首要的是能主动给对方增添乐趣,旁观者的姿态无论如何不适合两个人的家庭。即使和亲友在一起时,记着,你们是一对。”

男人将一根食指挥出小小的扇形,颇有讲台风度。几个人纷纷表示出对他妻子的艳羡,男人喝了口咖啡,恰当地避开了那些嘉赞的眼风。

他放稳杯子,接着说:“有时我在节假日外出或者工作回来,发现米菲正和三个朋友沉闷地打牌来消磨时光。我可以打个招呼就回卧室去躺着(男人给了我个交流式的目光,我也客气地抬了抬眉毛),不过既然我回来了,我们就会迅速变成一对。我会微笑着把米菲和她朋友手上的扑克一一采摘过来,洗牌,铺出一个漂亮的斜面,然后和她们一起玩‘捉小丑’,边讲讲我当天的见闻。只需要比女人的牌技高一点点,就足以让她们拿着牌愁眉苦脸,但我相信米菲甚至她的好朋友,心里的感觉再好不过了。这毕竟是我牺牲在卧室的好光景换来的,否则她们总是那样——总是那三个大学时的朋友,在我回来之前牌玩得也总是沉默无声。”

有个人歪了身子拍了拍旁边的另一个年轻人,嬉皮笑脸地说:“你学着点儿,有了女人时用得着。”

粉衣女生好心地低声告诉我米菲是老板娘,她认识。我笑了笑,从果盘里拿了个果子,在手里拿捏。可能有人认为我此外还该说句什么。刚才那个嬉笑的人填补了沉默,“他在假想有那么几个牌技比他差的女人愿意跟他玩牌呢。”

男人就此和旁边的人笑了起来,涵义不很明确,但显示出温和与节制。可我还是没什么兴趣说话。

那几年总是有明亮的午后,我习惯反复捻开又推合着一手牌,身边是米菲和另外两个女生。我们胳膊下是矩形桌子的一端,算是学生宿舍里最适合打牌的设施。要是我们能在看牌的同时看见自己,将会为自己专注的神情倾倒。我们打的是大学里流行不息的邦德牌。这是种类似桥牌的打法,四个牌手分为两组。是世界上最讲求理性的游戏之一。我们都在浩瀚的沉迷中绝对地清醒着,间或像陌生人那样互相打量一眼,眉上现出几道皱纹。如果牌间有人接起一个难缠的电话——比方说米菲,又没能及时摆脱掉,其余三个无疑会烦躁起来。这种事是讲不得情面的。我们相信米菲会极力让对方觉得她无心恋谈,但也许她还需要一些激励。稍后我们就用手里的牌磕打桌面,甚至从嗓子里发出声音。

“呃……我现在肚子有点疼,回头再谈行吧。”不听句子意义的话,米菲的声音令人着迷,我向来认为声音可以有温度和立体感。她拍下电话时里面的男声还在喋喋不休呢,也许是正经事。对他这一定不舒服,就像小便到四十五毫升时就被强行提起裤子一样。谁也没法子,有邦德牌局在。

“你就不能说你在洗头吗?”我会利用米菲回位置的时间说句话。

她很快就拿起了她的那叠牌,“前两次我就在洗头。”

“你加入之前,”谈话间歇时我开腔问男人:“她们在打什么牌?”

“谁知道,她以前倒是提过,名字怪里怪气的——我教了她们‘捉小丑’。”他抬起一条胳膊做了个牌里马戏小丑的动作。这时他身边比较宽敞,粉衣女生和另两个人去给大家盛自助餐了。我见他们端着不少食物回来,心里盘算着假如没有我的份该如何避免尴尬。

实际上我得到了双倍的鸡翅。男人说他是素食者,顺手把他的那份推给了我(按照我一贯的速度,我率先利落地了结了一份)。

“夸张点说我有点肉食恐惧,而且婚后我传染给了米菲。”男人咬下一小口面包又举起橙汁。粉衣女子提议她也要被传染,并掐了掐自己脸上的肉。其实她还达不到我评价女人的肥美标准。

“我就是这么让米菲听话的。婚前她过分依赖那些动物尸体。当然我自己食素是因为清楚肉蛋里有多少毒素和胆固醇,而对米菲,我就会提醒她身材问题。现在她是懂得和我一起享受青菜了。”

“不过肉类……”我想为我嘴里的肉说句话,男人却突然指着我笑了。

“你是在模仿以前的米菲吗?很得要领。”

依据大家的目光我断定自己刚刚用力吸吮了几根手指,现在基本上没有油脂浪费在手上了。

我只能红着脸傻傻地笑一笑。我想应该是玩笑,米菲从没吸吮过我那几根手指。

我已经分神到了另一个空间里,欣赏一块煨好了盐分和调味料的熟肉被米菲的唾液浸泡过一会儿就被急躁地推下喉咙,与其说它在嘴里是要被嚼碎,不如说它只是来按摩几下她柔韧的舌头的。随后又一块肉填充进来。它们会在胃里遇到更强力而且蓄势已久的消化液,不愁不很快粉身碎骨。这些肉分解出的糖和脂肪将使米菲恢复偏胖的体态,并且精力充沛。关键的动物蛋白则正在提供组合完整的二十种氨基酸,由于米菲长时间素食,其中核心的几种几乎是从匮乏状态开始回升的。这顿饱餐还可能正在降低她此前的低胆固醇水平带来的罹患肿瘤的危险。

“慢点吃,他不会出现在这儿的,别忘了。”由于我的嘴里也塞满了食物,声音一定如在瓮中。

米菲用撕扯另一个纸包装的时间对我害羞地一笑,说了句同样听不清的话。我看见米菲脸颊圆润,刚被舌尖舔过的两唇饱满。她正在工作的充沛的新鲜唾液使她呵气香甜。

临时舞台上终于出现了圣诞老人,我伸直了脖子,像小时那样,但明白在他开始抛礼物之前没人会持久地注意他。男人又讲了一些他和米菲的事之后,桌上的几个人似乎试图去谈论别的。一个吊起的小屏幕在播放足球集锦节目,这帮人说起了足球。

“知道吗,女人永远称不上真正的球迷。”男人看了一眼节目然后说:“米菲曾说自己很喜欢一支球队,但前几天我发现她看球时傻傻地叫好居然是为那支球队的对手——就因为那场比赛双方的球衣颜色相近。”

看球的几个人重新拨回目光加以应和,我好像看见一个家伙缺乏耐心地吐了口气。

既然没人在说话,我问:“球队叫拜贺?”

男人找到说话人之后热情地正视着我,“差不多,应该是。米菲居然在比赛转播时哭了。我差点没忍住笑,犹豫该不该告诉她她搞错了球队——这是我婚姻里遇到的最大问题了。”他使用了风趣的语调。那几个人早又仰脸看屏幕了。

我想了一下哭泣时的米菲。

“那你呢,通常你跟米菲一起看球吗?”

“怎么说呢,实际上我更看重平和一点的运动,而且可以亲身去做的那种……”

射手马卡伊在对阵旧东家拜贺的比赛中打进一球。

就是在充满肉食香气的空间里,时间应该回到大上个周末。射门的瞬间出现时米菲的身体抖动一下,或者是我抖动了一下,我们碰撞了对方。由于电视放置得比较低,看这场比赛时我们抱膝坐在荧光屏前的地板上,像两颗挤在一起的蘑菇。

七年前年轻的欧洲金靴奖得主罗伊·马卡伊来到豪门拜贺,之后帮助这支球队赢得六座奖杯。重要的是拜贺从此增添了沉默而专注的气质。马卡伊似乎随时在准备射门,他的迅疾冷射甚至让助攻的队友吃惊。他生来特点鲜明,制造过全场比赛触球只有22次,射门仅3次,便独入3球的惊人数据。

近两年拜贺的中场逐渐疲软,马卡伊只能调整踢球方式,承担起更多的任务。由于上赛季战绩不佳,拜贺要大力引援。马卡伊兴奋地相信球队会改进中场,事实上拜贺的决策者们还彻底更换了前锋线。是的,两名更当红更年轻的前锋来了,而离开的马卡伊这时已经33岁了。

新拜贺变得更加凌厉张扬,连战连胜。这轮比赛他们主场迎战刚刚买进马卡伊的中流球队德伦克。此后我和米菲将不再收看拜贺的比赛,向七年来所支持的这支球队说再见。

在错过了几次机会后,比赛第54分钟,马卡伊突然出现在拜贺禁区前沿,大力低射球门远角得分。德伦克的新队友们格外激动。为表示对老朋友们的尊重,马卡伊本人没有做任何庆祝动作,镜头只能找到他的背影。而有记忆的数万拜贺球迷竟然破例齐齐呼鸣出对方进球者的名字——连续几番的“罗伊·马卡伊”。

我感到在荧屏外有颤抖或说波纹状的呼吸,偏转头时不出所料,米菲的眼泪又流到了脖子上。我拿起一个遥控器,“还想再放一遍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是波纹状的。

室内一阵阵吵闹后,圣诞老人抛光了所有的礼物。桌边有人接到了几块糖果。像每年一样,我没有得到任何东西。甚至在所有的节日,我都想不起得到过任何礼物。也许那个老家伙听到了我在想什么,他把帽子摘了下来,卖力高抛,那个红白相间的东西飞了起来,在空中调皮地滞留瞬间后,情情愿愿地落在我怀里。我不禁咧嘴一笑,拉破了干裂的嘴唇。

“哇!”粉衣女子从我手里抓起红帽子,表示惊奇。四下却没有太多响应,她把帽子在桌面上空晃了晃,我刚要伸手去接,她却把它扔给了那男人。

“送给你和米菲未来的宝宝。”她慷慨地说。

男人把拳头伸进帽子,“我们现在就有宝宝,叫多特——我婚前就养的一只长毛小子。”

他用拳头把红底白头的帽子晃荡起来,“还是你们女人喜欢小孩子,我有多特就够了。”

“怎么你不想要孩子吗?有了孩子……”

有两个刚才看球的男子起身朝门外走去。

“行了行了,”这次男人也无奈地笑笑,“关于孩子的功能,你不可能比米菲说得更多,心理上的和有实用价值的。但现在我不讨论这件事。想想家里有另一个家伙喊你爸爸,你又必须应声,因为它才是你们生活的中心,天呐!我对米菲说,如果你尊重我们两个人的世界,至少别在眼下提它……”

我闭上眼睛仔细辨认,处所应该是我们曾说好四十岁前该有的家。看见我们的孩子也和别的孩子一样爱吃糖果,我与米菲相视会心一笑。姐姐已经把糖扔进嘴里美滋滋地啯着了,弟弟还在边抽鼻涕边努力地对付一块花生巧克力的糖纸。

“你们说,”我做出天真的表情,“如果你们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你们愿意把糖果分给它吗?”

姐姐摇动圆圆胖胖的脑袋,“我们没有小弟弟小妹妹。”她吃的水果糖把她的新牙撞得丁当作响。

“当然了。爸爸和妈妈是说,如果你们想要的话,我们会考虑给你们生一个的。”

弟弟索性把巧克力连着糖纸掰成了两截,伸出舌头去舔截面部分,“你们能再给我生个哥哥吗?”

米菲笑着说:“不,你不能再有哥哥了,但是以后你自己可以当哥哥。”

姐姐丁丁当当着说:“我不要哥哥,也不要弟弟,也不分给它糖!”

“呃——”我从身后又神奇地拿出一袋糖果,“你这么想,如果多有个弟弟妹妹,爸爸就会多买一份糖果,但它还太小不能吃,所以……”我侧脸给了她一个狡猾的眼神。

弟弟一把把我手里的糖包抓了过去,姐姐却并没跟他抢,反而尖着嗓子喊:“我不要小弟弟也不要小妹妹!”

我冷下脸来硬起声音:“就因为你太不听话了,不想要也有了!出去吃去!”

米菲看着两个孩子抱着糖果气哼哼地走出房间,“很有引导性。”

我翘起嘴角,握起她的手轻轻放到她肚子上,我的嘴唇轻缓地接近她别致地腆起的粉色耳垂,快贴到时却浑浊着嗓音说:“然后轮到你告诉他们你这儿有两个了。”

我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可能有一些气泡般虚无的笑意浮上面孔。那两个刚才去室外的男子竟又回来了,带入一阵冷风。外面的天气一定变疯狂了,他们身上落了很多雪,头发也被吹乱了。他们看见男人正在接一个电话,便显得安心地坐在了他旁边。随即男人本来冗长的通话就结束了,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在手机上按了几个键,把它塞给身边的男子,“大家看看,这就是五年前的今天我们俩的视频。能证明我帮她瘦身的成效的,呵呵。”

那男子看了看旁人,僵硬地接过了手机。粉衣女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跑到他身后唧唧喳喳地去分享。

派对迟迟不结束,所以附近的每个人都要接待一下那段视频。我不知该不该承认自己之前是有意找来这里的。那手机传到我手上之前,我几次欠起身,可最后决定要走时粉衣女子已经把它插进我手心里,并帮忙把屏幕移到了我鼻梁正前面。

我端着手机,半睁着双眼,人物在我掌心里不可避免地活动起来。男人身边有一个背影穿着婚纱,我看见她在人丛中转过脸来,占据着镜头中央。我不得不反复温习影像中米菲脸颊的弧度,嘴唇的边线,还有耳垂腆起的形式。我还听见了她的声音,然后承受了其中的温度和立体感。众多色彩和所有表情都在两个人周围欢庆。五年前是我引发了这个场面,又为了避免见证这个场面而提前离开。

几个人中间粉衣女子笑眯眯地看着我,在等着替男人接收羡慕。

“我看你最好把帽子还给我。”我对男人说。

男人显然没听明白,只是发现自己还在揉搓着那顶圣诞老人抛给我的帽子。

“我让你把帽子还给我!”我脸色必定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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