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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趼人佚诗考释

2013-12-10··

明清小说研究 201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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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申报》、《花团锦簇楼诗辑》中存有吴趼人的一批散佚诗作。本文搜罗辑录,并加考释。这批佚诗反映了吴趼人早期在上海的生活经历及文学创作,有重要的史料意义。

关键词吴趼人 佚诗 《花团锦簇楼诗辑》

南海吴趼人先生以小说闻名于世,然吴氏之诗,也很精彩,遗憾的是留存下来的不多。目前学界所辑录的主要是1907年连载于《月月小说》的《趼廛诗删剩》,王俊年《吴趼人年谱》又列出了《漱芳斋诗选》(《字林沪报本》)所收趼人《游仙诗》30首和《步韵落花诗》20首及其它一些诗作①。笔者在《申报》及《花团锦簇楼诗辑》(下文简称《诗辑》)中发现吴趼人的一批诗作。这些诗反映了他的生活经历、友朋交游、情感心态,是他生活轨迹的真实记录。尤其珍贵的是,这些诗大多作于1887至1891年间,他的这段经历,在以往研究中一直空缺,这次发现无疑有助于对他生平的了解。本文辑录这些诗篇,并略作考释,以诗证史,说明吴趼人的相关活动。

《申报》中所见吴趼人佚诗四首:

除夕与正甫君同作录呈海上吟坛郢政

偏是穷愁汉,今宵兴转长。打门呼酒债,闭户发诗狂。归路三千里,年华廿一场。屠酥壶未罄,与子共倾觞。(小允吴氏宝震待定草)

除夕喜王幼安表兄到

近来心事总是麻,狂兴偏从此日赊。避债最宜阴雨后,卖痴敢借古风夸。廿年有负羊头愿,一夕无端马齿加。守岁如今欣有伴,与君同种水仙花。(小允吴氏宝震待定草)

这两首诗刊登于1887年3月1日《申报》,是作者除夕感怀之作。吴趼人生于1886年,此时正21岁,所以他说“年华廿一场”。诗中的“正甫君”指吴正甫,号六朝逸民。他与吴趼人一起倡导“鹤露诗社”(详见下文)。吴趼人与吴正甫多次诗歌酬唱,他编辑《他山诗》将吴正甫诗收入,吴正甫写诗云:“敢劳铁网海滨开,珍重珊瑚次第来。老辈词坛知几许(所辑多君父执辈),等闲收拾到凡才。”诗序交待:“误半生辑同人诗为他山集,拙作猥蒙选入,赋此代谢”(《诗辑》卷三)。第二首中“王幼安”是吴趼人表兄。《吴趼人哭》提到他“王幼安热性较吴趼人为甚,见此等人他不会哭,惟怒目视之或摇头叹气而已”,是吴趼人的知己。

1887年6月19日《申报》有诗并序:

从前别号殊不定,究亦无一当意者。偶念蹉跎岁月,半生将至,一事无成,遂自号曰误半生,纪实也。因走笔成五十六字志之,录请高昌寒食生吟坛斧正。

半生误我是痴顽,狂态何妨取次删。回首渔樵成独笑(曾号南海福山渔樵隐者),脱身名利学偷闲。从来佳境贫方悟,何必穷途尽始还。大梦沉沉今顿觉,清吟聊自当嘲讪。(误半生晓云吴宝震甫稿)

吴趼人原名宝震,又名沃尧,从其父名允吉取字小允,又常写作晓云。初号茧人,后改趼人,又号我佛山人等。由诗序可知,吴趼人21岁时为自己取号“误半生”,并以诗抒怀。作者开篇直指“误我”原因是“痴顽”。“痴顽”在封建时代常指那些突破传统,绝假存真的赤诚者,从明中叶的李贽,到龚自珍,到文学作品中的贾宝玉,都曾被目为“痴”或“顽”。吴趼人正是这种不合时宜,与世抗争的个性。他在《吴趼人哭》中曾自叙说:“肯发奋者世人每目为躁进,抱不平者世人每目为多事,具热性者世人每目为狂妄”,吴趼人因为“热性”,常抱“不平”,而不被世人理解。诗中所谓“脱身”,号称“南海福山渔樵隐者”,不过是自我解嘲罢了。

1888年1月29日《申报》刊载吴趼人诗“同人结鹤露诗社,喜赋录呈高昌寒食生正之”:

瑶琴三尺书一麓,为访诗人来沪渎。忽忽羁旅四五年,喜遇幽人在空谷(时当丁亥冬月)。如鲫名士一相逢,登坛点将各推让。举首共仰卅六峰(李月三时在社,诸公均推君主社)。摩诘才华(王子麟)和靖匹(江肖庭君别篆修到梅花客),元龙豪气(陈级笙)倪迂笔(倪景枚希冀昆仲,景枚兼擅绘事)。藕花红映读书庵(张镜汀别篆红藕花庵),师竹直入虚心室(包芝畦君别篆师竹生)。六朝风雅(吴正甫君别篆六朝遗民)镜湖笺(朱吉臣别篆镜湖钓徒),惜花(李煜廷)评月(许翰伯)寄闲情,拜倒十二词坛下,得附骥尾荣复荣。异乡同调萍水遇,喜结诗社名鹤露。佳兴庶足继辋川,登高感望群公赋。借得茶庐寄吟身,文人渊薮推春申。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误半生就正草)

这首诗记录吴趼人与十二位诗人结鹤露诗社的经历。诗中提供的各诗人名号是我们探究吴趼人交游的重要资料。他们分别是:李月三、王子麟、江肖庭(别篆“修到梅花客”)、陈级笙、倪景枚、倪希冀、张镜汀(别篆“红藕花庵”)、包芝畦(别篆“师竹生”、“虚心室主”)、吴正甫(别篆“六朝遗民”)、李煜廷(别篆“惜花外史”)、朱吉臣(别篆“镜湖钓徒”)。李月三是上海名宿,收有多名入门弟子。许翰伯、包芝畦、朱吉臣、李煜廷是广方言馆生员。广方言馆设于江南制造局中,有生徒一百二十余人。可以看出,年轻的吴趼人在上海已经开展了广泛的交游,尤其以新式文化机构人员居多。

此次所见的佚诗大多刊载于《花团锦簇楼诗辑》,孙玉声《报海前尘录》称:“惟缕馨仙史蔡紫黼先生,在《沪报》辑《花团锦簇楼诗集》,于报中特辟一栏,编排作书版式,可以装订成册”②。当时沪报因此而吸引了众多人才。《诗辑》始编于1887年3月,大约终于1891年,共出10卷。其中吴趼人佚诗如下:

闻书声有感(卷一)

徒羡邻家讽诵声,读书缘尽愧儒生。封侯未遂先投笔,作嫁无功欲请缨。冷齿笑他真道学,抚心误我假聪明。今宵触动昂藏气,纵不惊人也一鸣。(悟箫韵馆主人吴晓云漫吟)

吴晓云即吴趼人,可知悟箫韵馆主人也是他的号。此诗刊载于《诗辑》卷一,是1887年初之作。吴趼人因父亲去世,少年便离家来上海谋生,奔波坎坷,不能像一般士子在家安心读书。他的《吴趼人哭》说:“有志读书之人,偏无读书之力;有力读书之人,偏无读书之志。吴趼人哭。”所述便是此类身世感怀。他在上海任职于江南制造局画图室,抄抄画画,做的是为他人作嫁衣的工作,即他说的“封侯未遂”、“作嫁无功”。张乙庐说:“吴氏初为上海制造局写生,束修甚微,时有怀才不遇之叹。”③可与此诗映证。吴趼人对士林风习的空疏不满,更有虚妄无知的“顽固之伦,以新学为离经叛道”,这更使吴趼人不平,他讥讽他们的伪“道学”,体现出经世致用的求实姿态。

无题录请缕馨仙史大吟坛正刊(卷一)

春三二月困人天,愁绝情丝万缕牵。作尽嫁衣怜老女,敲残棋局悟闲仙。落花有恨悲今日,流水无端又一年。多谢慈航施滴露,好抛脂粉去皈禅。

开遍花园万种花,无心去与竞繁华。怕萦此夜三更梦,怯上寻春七宝车。洗尽素心参玉版,懒挥纤手拨铜琶。村姑如许侬为伴,也去前溪学浣纱。(悟箫韵馆主人吴晓云求是草)

缕馨仙史即蔡尔康,晚清著名报人,他主持《诗辑》编撰,故吴趼人云“请缕馨仙史大吟坛正刊”。笔者曾在《诗辑》中发现一张“花团锦簇楼诗辑题名”的手写便笺,标注“诗辑”作者的姓氏里籍名号等,云:“以入辑先后为次,不知者则付阙如”。题名署“宣统庚戊缕馨仙史记”,是蔡尔康所编。题名中于“悟箫韵馆主人”下云:“姓吴,名(原文空缺),字晓云。”此时吴趼人已经出版几部重要小说,而蔡尔康竟然不知他的名字,或许他没曾想到这个“悟箫韵馆主人”就是吴趼人。

偕友郊行口占录请缕馨仙史政刊(卷一)

散步芳郊外,寻春路未迷。有村皆画谱,无处不诗题。新柳照流水,夭桃夹小溪。相将觅归路,双履带香泥。(悟箫韵馆主误半生草)

正是这首诗的题名使我们知道悟箫韵馆主人与误半生为同一人。诗描写一次初春郊游,反映了吴趼人对田园风光的欣赏喜爱。

长夜枯坐万虑交集赋此遣怀呈缕馨仙史(卷一)

廿载漂流客,蹉跎事未成。功名心转淡,恩怨气难平。痴恨积为海,穷愁垒作城。一般堪慰藉,贫煞尚书生。坐久忽神倦,月明窥客床,忏愁耽夜静,积恨逐更长。与剑成知己,癖诗转发狂,残灯半明灭,顾影一凄凉。

1887年吴趼人恰21岁,“廿载”是举成数言之。诗人称出生后即漂泊人世,写羁旅感之沉重,表达事业未成的忧虑更为深沉。吴趼人鄙薄功名,他摒弃科举,在以读书做官为正道的封建时代,是不合时宜之举。《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即描写了他的伯父对侄子不“巴个上进”,不力图谋官而深感惊诧。吴趼人淡泊功名,并非也淡漠人世,他有强烈的救世热忱,故能抉出社会之种种“怪现象”,表现出激烈的批判性。他变革社会之心迫切,理想常被现实碰碎,“痴恨”“穷愁”指的是理想幻灭的痛楚和愤激。吴趼人最为得意的写情小说名为“恨海”,与这句诗意有相通处。残灯摇曳,孤影绰绰,吴趼人除了感受凄凉,似乎并未解脱。然而,穷愁落拓之中,“与剑成知己,癖诗转发狂”显示出他追慕侠客、向往诗神的豪放个性。

徐园四咏次忏情侍者元韵录呈缕馨仙史正可(卷二)

自绕逸趣隐烟霞,种得东篱几束花。地自繁华人淡泊,不争三径到陶家。菊篱

分到蟾宫几树栽,芬芳丛里绝纤埃。宜人最是秋凉后,香逐金风送得来。桂窟

连番误认作松涛,一枕借风送几遭。好是潇湘闲院落,满庭秋雨读离骚。竹径

为寻春色破苍苔,顿觉幽岩幻玉台。如此清闲如此福,问卿修得几生来。梅岱

忏情侍者,姓毕,名以萼,字玉洲,魏塘人。他是《申报》主笔何桂笙的学生,著有《海上群芳谱》等,在《申报》、《瀛寰琐记》等报刊也常有诗文发表。这首和诗反映了吴趼人与早期上海报界的联系。

和正甫见赠原韵录呈缕馨仙史正谬(卷二)

英雄遇合每心倾,天许相逢慰此生。未展经纶知有恨,纵非儿女亦多情。参天气概风云态,掷地文章金石声,一语共君同勉励,吾人强半误聪明。(误半生)

吴正甫是鹤露诗社的诗友。19世纪70、80年代,寓居沪上的文士往往以诗社、吟社的形式展开联络交游,形成新的文人群体,在酬唱和作之中寻求情感共鸣。吴趼人的诗表达了结交知己之欣喜,同时也抒发了救世济民、挽救国运的壮志。

次惜花外史登海天一角楼元韵即以遣怀(卷二)

漂泊原同一叶轻,论交尚欲结荆卿。事犹有憾心难死,穷到无聊气转平。恩怨于人常系念,毁誉向我不关情。近来世味嗟尝遍,岂为歧途泪始倾。(误半生稿)

《花团锦簇楼诗辑》开篇第一首诗是和“惜花外史登海天一角楼”诗韵之作,云:“1887年元宵前一夕,与惜花外史、瘦狂生、虚心室主共饮海天一角楼,时惜花外史行将北上”。吴趼人的诗也应作于同时。“惜花外史”,《诗辑》题名云:“姓李,名锡恩,字煜庭,江宁人。”他时在上海广方言馆,此时正拟北上就任。但从1888年1月26日《申报》所登味道馆主叶耀元的《感怀并序》诗所云:“余与镜钓(镜湖钓徒朱正元)、惜花、馨吾、子会、和甫、平伯等,虽有北上之说,然总署覆文至今未见。”叶耀元,字子成,广方言馆生员,著有《三才兵法》、《策鳌杂》等。镜湖钓徒、惜花都是鹤露诗社成员。李煜廷有诗《悟箫韵馆主以适斋诗集见示率题》(《诗辑》卷一),云:“羡煞生花笔一枝,清词丽句费君思。西湖花月三升酒,南国山川几卷诗。玉局风流名士习,青莲才调美人知。闲来朗诵芸窗下,百读浑忘夜漏迟。”据诗意看,吴趼人曾将自己的诗集《适斋诗集》相赠。遗憾的是,没有发现更多有关《适斋诗集》的材料。

久仰缕馨仙史名因以诗为投之先容不卜有此文字缘否(卷二)

闲字频年尚择师,骚坛曾否许追随。中郎才调空千古,说士风流占一时。定论直宜扛史笔,凡才敢漫献巴调。如今阶进翻新样,耻用黄金爱用诗。(误半生晓芸吴宝震拜手)

吴趼人此时已在《诗辑》发表诗作数首,他对蔡尔康由“神交”到拜识,是晚清上海文士们通行的一种交游方式,这首诗反映出吴趼人积极参与上海文坛的情状。

泛舟入峡(卷二)

谁把灵山手臂开,悬岩陡壁太崔嵬。一条流水分两岸,千仞石峰捧石台。风急浪声催箭发,日斜峰影压船来。昂头长啸渡寒峡,收得嶙峋入酒杯。(误半生录癸未年稿)

据作者自注,诗作于癸未年(1883)。

绮怀十二首之六和王次回先生个人韵(卷三)

端为风流误此生,那堪辜负到卿卿。伤心梦断他年约,啮臂盟深旧日情。薄福枉教劳誓海,魂消何必定倾城。可怜烛灯残后,屈指韶华暗自惊。

等是天涯赋浪游,怀人情绪易惊秋。空叫剩得题襟泪,未便轻忘解佩羞。拊髀怜卿今凤子,伤心还我旧头。近来撩起离群恨,怕谱当年上小楼。

寒衾谁更为熏香,冷落当年玉女房。解闷有时浮大白,含愁生怕度昏黄。难传此后遥天信,翻检从前涉洧裳。料得娇憨孱弱质,可堪重唱旧伊凉。

匆匆光景又今年,一度思量一怆然。花径懒携金谷酒,芸窗久冷玉炉烟。赠言未写先流泪,绮梦难寻不肯眠。欲向夕阳楼外问,青春风物为谁妍。

钟情容易惹波澜,摧折真娘半截欢。有限心花悲已谢,无聊意絮付长叹。一缄遗恨常萦梦,两字相思欲解难。片语语卿卿信否,天涯客泪为卿弹。

盼绝遥天未见归,有时颠倒着裳衣。风尘身世悲朝露,憔悴容颜照夕晖。折柳记曾伤远别,名花毕竟向谁依。从前尚有相逢梦,不道年来梦亦稀。(误半生)

《申报》1887年5月2日乞巧轩主《读误半生绮怀诗,不禁有同情之感,率和一律呈政》诗云:“满腹牢骚并入诗,多情哪得笑狂痴。”乞巧轩主即李锡恩,可见吴趼人《绮怀诗》作于1887年5月前。“绮怀”的对象,是上海某妓。《吴趼人哭》中吴趼人自叙:“曾作狭邪游,昵一妓,颇惑之。或劝之曰:‘彼瞰若赀耳,若床头金尽,彼宁复识若耶!’吴趼人曰:‘彼固以瞰人赀为业者,又何足怪!使若穷,柴米不继,床头人亦将作交谪之声耳!’”吴趼人的朋友说他“与世不苟合,寻常一言,必超然自成识解”,他对待妓女的态度也可算是其中一种。招妓饮酒是上海洋场中一种风习,吴趼人也不免此例。《绮怀诗》表达了吴趼人对妓女的同情与体谅,情感真挚,与他后来小说《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中的批判主旨有别。

哭倪景枚六哥寄请耘耘世伯钧诲录呈缕馨仙史玉斧(卷四)

名利驱人上锦鞍,天涯沉滞客星单。传闻今岁中秋夜,尝胆楼头月色寒(君自颜其读书处,曰尝胆楼)。才得相投便别离,那堪噩耗更相随。从今良夜怀知己,少我怀君一首诗。

客路饥驱尚未休,原知身世等蜉蝣。最怜一种伤心事,天上人间白发愁。(尊堂姚太恭人去秋逝世,尊甫耘世伯差次台北,去君处尚百余里,未得面诀)

南北分飞判煖寒,飘零雁序已心酸。那堪一夜秋风急,吹损荆枝剩二难(谓令弟希冀慕铨)。浮生若寄本难凭,我辈无端哭丧朋。最是柏舟清操妇,深闺仍对旧时灯。

等身著述总成虚,素志难酬郁未舒。剩得些些遗墨在,闺中堂上两封书(临终以书遗尊甫及夫人)。

天马豪情志不凡,彼苍有意妒青衫。江头一掬招魂泪,与水同流到赤嵌。

鹪鹩才得借栖枝,瘴疠横侵事可悲。同是飘零同少壮,浮生如我亦堪危。(晓云吴宝震拜稿)

倪景枚参加了丁亥冬月成立的鹤露诗社,他的逝世在诗社成立后不久,即如诗说:“才得相投便别离,那堪噩耗更相随”。有关倪氏家庭,《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有较多涉及,可参见小说描写。

赠李月三(卷三)

敢沿名士相逢例,一见旋教擘锦笺。寰海翻嫌投刺晚,骚坛独许着鞭先。纵横妙论惊词峡,珍重奇才出研田(谓吴正甫,正甫为君入室弟子)。未敢便将同调列,下风甘拜李青莲。(误半生稿)

李月三是上海名宿,是吴趼人主持的鹤露诗社社主。

鲈江夜泊和张贡夫韵(卷三)

澹烟和水浸长宵,斜日沉山影动摇。柳外人家灯闪烁,枕边乡国梦迢遥。渔歌呕哑惊羁旅,蟹舍依稀傍小桥。最是愁人眠不得,乱星残月又今宵(误半生)。

鲈江,松江的别称,诗中所写为吴趼人一次在上海郊县短途旅程,因旅途孤寂而寄怀友人张贡夫。张贡夫生平名号不详。

新秋夜雨寄怀何熙伯(卷六)

十分凉出白云根,涤尽炎焰一雨恩。明月无心藏素魄,西风有泪泣诗魂。凄凉羁客家千里,冷落论文酒一樽。回首联床同语事,蒹葭朝雨几朝昏。(误半生)

何熙伯的生平未能详查。郭长海考证《天铎报》中刊登一则“我佛山人追悼会”的消息,云:“末由连慕泰、何熙伯、戴季陶、周桂笙、尚志云、李怀霜诸君相继演说,类皆沉痛淋漓。”④则可知何熙伯是吴趼人的好友。

村居(卷六)

未成乡曲未成城,容膝幽斋恰两楹。宅畔乘杨三百树,不争五柳让先生。(误半生)

这首诗描写了吴趼人的居住环境,介于城乡之间,反映了上海急剧城市化过程中的一种生活形态。

偶成录求缕仙指谬(卷七)

莽莽天际云,萧萧江上风。悠悠此壮怀,郁郁披心胸。有怀迄未白,韶光惊一瞥。功名万卷书,恩仇三寸铁。长啸抗风云,风过云欲裂。(茧人稿于茧闇)

这首诗表现了吴趼人抑郁不平的情怀。

别词(卷七)

远行复远行,远行何伤悲。岂悲君远行,悲君无归期。忍痛一分手,相见知何时。

今夜妾有梦,梦魂欲相随,不识君行处,茫茫何所之。梦身化明月,高挂天之陲。万里照君行,问君知不知?(茧人稿于缫车)

这两首诗都采用代言体形式,书写女性的离愁。署名是吴趼人特有的幽默风格,以与代言的女性身份相符。

放形(卷八)

放形天地外,濯足江海滨。吾自乐吾志,非关欲傲人。

落月挂屋角,疏星点远林。凭栏浑不语,谁识此时心。(茧人)

自卷七起吴趼人的诗多署“茧人”。吴趼人自二十五岁,即1890年改号茧人,可见这些诗的写作应该在1890年后。

遥哭姚彦侍方伯(卷八)

一星遂陨到吴门,翘首长天黯断魂。惭愧半生知己感,从今何处去酬恩。西风飒飒不胜哀,愧乏生刍奠一杯。遥忆故园诸父老,几人同哭使君来(公曾开泛吾粤)。不因伤感始题诗,纵不悲公亦自悲。同是玉堂仙侣后,而今绳武更伊谁(公为嘉庆己未殿撰姚文僖文孙,是榜后人惟公崛起而今已矣)。(南海年世侄茧人吴宝震拜稿)

诗表达对姚方伯的悼念之情。值得注意的,是诗中的“自悲”情怀。吴趼人写姚氏,突出他先辈为科举状元的家世,而其中也蕴涵了吴趼人对吴氏家族的感慨。姚彦侍的事实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有描写。

赠鱼头骨鲠生(卷八)

如许豪怀未肯降,独将幽恨写文章。酒虽常醉愁仍积,情到成魔病也忘。花月有时增感慨,诗书无地著凄凉。天涯多少伤心事,何与人间绾夕阳。(茧人)

这首诗在《趼廛诗删剩》中题为“赠鲁朴人宗泰”,“鱼头骨鲠生”是鲁宗泰的别号。鲁宗泰才华出众,却屡考不中,他客游上海期间与吴趼人结为好友。

北游杂咏(卷九)

紫竹林旅馆题壁:半肩行李指长安,南望家园泪不干。有病都从心上起,无聊才悟客中难。五更归梦随潮落,万丈雄心逐漏残。恼煞楼头今夜月,玻璃窗外逗团圆。

浦口道中:尘色黄天地,风声撼树林。一条游子路,万里旅人心。别恨牵南北,豪怀亘古今。此宵好魂梦,何处去追寻。

宿河务税榷呈黄深甫丈:历尽崎岖险,奔驰叹苦辛。痴心关弱弟(时将往香河寻舍弟),别梦恋慈亲。有意怜行客,多情谢主人,门前车马在,明日又风尘。

将入都与伯楚大弟剪烛话别(案:《趼廛诗删剩》中题为“将入都与君宜大弟剪烛话别时宿河西务”,诗相同,此处略)

都门南海宾馆题壁:陋室大于斗,劳人枯似僧。梦回千里路,肠断一星灯。泪下琴谁识,愁边酒不胜。天心究何若,呵壁问难应。

都中喜晤朱吉臣老友:乍看翻无语,相看欲神怆。一般劳角逐,万里痛风尘。诗酒惊离合,悲欢集笑颦。与君今夜约,同梦到春申。

旅夜杂感:逼人岁月太匆匆,叠水重山梦未通。北望荆枝南望母,愁心一点在当中。虽从末路减风流,儿女痴情未尽休。高耸吟肩无个事,一星灯火酿离愁。拥尽寒衾梦未圆,一灯如豆伴孤眠。遥知今夜天边月,照见春江旧管弦。夜阑灯罢吃杯,数尽寒更晓色催。南岭山林黄浦月,迷离送入梦中来。(南海误半生茧人吴宝震稿)

吴趼人的二伯父长期在北方做官,1890年秋客死宦途。吴趼人发电报请三伯父援助,不得回音,不得已,1891年3月,“乞哀于主会计者假数月佣直,袱被北行”,到天津香河,“携两弟持丧南来,课瑞棠读书,君宜则使肄艺于沪南制造局”。继而又去北京寻找幼年夭折的大哥的墓地。《北游杂咏》记录了他一路北上的奔波行程和感人至深的亲情。吴趼人曾有“非急图恢复我固有之道德”以维持社会的说法,考察起来,他所谓的“固有之道德”,与封建伦理道德有别,他强调的是“那与生俱来的情”,对国家是忠、对父母是孝、对子女是慈、对朋友是义。吴趼人是至性纯情之人,人有真性情,始有真文字,吴趼人的诗文受人推重,即缘于此。

戍妇词(卷九)

喔喔篱外鸡,凄凄河畔砧。鸡声惊妾梦,砧声碎妾心。欲碎未尽碎,可怜落尽思君泪,妾心尽妾伤悲。游子天涯道阻长,道阻长君不归,年年依旧寄征衣。

嗷嗷天际雁,劳汝寄征衣。征衣待御寒,莫向他方飞。天涯见郎面,休言妾伤悲。郎君如相问,愿言尚如郎在时。非妾故自诲郎知,妾悲郎忧思郎心。忧思易成病,妾心伤悲妾本性。

明月明如镜,镜中留妾容。明月照妾亦照君,君容应亦留镜中。两人相隔一万里,差幸有影时相逢。惟恨影相对,默默言不通,乌得妾身化妾影,月中与君谈曲衷。可怜明月有时缺,君影妾影一齐没。(吴茧人稿)

这段投稿经历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有描写。

都中怀人诗(卷九)

大笔如椽孰与俱,广开铁网猎珊瑚。从知声价高坛坫,流遍才名入帝都。(蔡紫黻都中友人多以君问者,故及之)

家风曾自说张颠,豪量人呼作酒仙。料得江南春色好,侬桃艳李竞争妍。张遂生上海

花雪因缘自主持,绮情丽思入新诗。清狂减尽因儿女,不负头衔号太痴。高太痴上海

心事如丝仔细抽,多情原易种痴愁。淡风新柳春江夜,明月才窥蕴宝楼。周聘三上海

风尘不定叹无依,回首吴淞未许归,羡煞庭帏多乐事,融融春日试莱衣。孙韵上海(君新制承欢余乐图)

敢说皇都学壮游,轮蹄栗六几时休,凭君擅尽丹青技,难写离人一段愁。尤笠江上海

无端离合感牢骚,历尽风尘气不豪。念到故交魂欲断,敢因潦倒典绨袍。吴正甫津门

凄凉旅馆暗消魂,怕说论文旧酒樽。犹忆湖山好风景,红裙白袷入西昆。鲁朴人杭州

年来踪迹叹飘萍,北辙南辕恨未消。我自风尘君困顿,一般身世两无聊。祝陵从兄广东

本来情极易成痴,敢为风尘怨别离。手泽未亡遗句在,忍将寒暖判荆枝。(伯楚仲儒两弟香河。南枝向暖北枝寒,指君别两叔父句也。)(吴茧人稿)

《都中怀人》系列作于1891年,吴趼人入都寻找先兄之墓期间。蔡紫黻即缕馨仙史蔡尔康,他先后主持《申报》、《沪报》,又编辑《花团锦簇楼诗辑》,声名远播。张遂生,名兆熊,别号海上忘机客,著名书画家。高太痴是苏州的高翀,他在1897年与吴趼人一起编辑《消闲报》。周聘三,名忠筠,又号品珊,别号蕴宝楼主人,歙县人。他与高太痴同为何桂笙的入门弟子,后来与吴趼人一起编辑《消闲报》。尤笠江,精于绘事,曾在袁祖志的杨柳楼台专门画画。鲁朴人,即鲁宗泰。祝陵是吴趼人的表兄。

吴趼人的这些经历为他的小说创作打下基础。人们都注意到,在晚清谴责小说中,《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对上海洋场生活的描写以及对所谓“斗方名士”、“洋场才子”的讽刺,显得格外突出。这不仅在于吴趼人二十年生活于沪滨的经历,更在于他广泛而深入地参与了洋场名士的活动,并非旁观者的简单“目睹”,故此,他的小说如时萌概括“吴趼人观察晚清社会的症结有相当的深度,感慨较深”。而这时,另一位谴责小说大家李伯元虽然家在江南常州,却随叔父在山东做官,这也是吴趼人以批评名士闻名,而李伯元以官场批判为主的原因之一。

其次,佚诗表现了吴趼人创作方向的转变。吴趼人在《趼廛诗删剩》序中说:“丁酉(1897)之后,惯作大刀阔斧之文,有韵之言,几成绝响。偶复检视,俨如隔世,进退步之思想不同耶?穷通境之感触有别耶?殊不自解。”吴趼人从一度“癖诗转成狂”,变成完全地“戒诗”,虽然他自己都有些不解,但也是有原因的。继《诗辑》之后,又有《漱芳斋诗选》的编纂,主编高太痴云:

仆少时性喜吟咏,脱稿辄登报章,藉与四海名流质证,由是文字之交日广。去岁既襄沪报笔政,嘲风弄月本乏闲情,顾诸君之谬以月旦相推者,投稿篇什,使命颇劳。然雒诵之余,惟有束之高阁。盖前者沪报主笔者提倡,志不少衰,正如燕国筑台,惟恐士之不至,近则幡然一变,遂如秦王下令,惟恐客之复来。此辈何心,仆所未解,是以独排浮议,重出新裁,任劳任怨,先辑漱芳诗选一种。

嗟乎,璧月难圆,彩云易散。天壤间事大抵如斯,诸君得无缘此而怅怅耶,而仆固已暂作大解脱矣。⑤

尽管高太痴勉力支撑,但诗歌的颓势难挽。在他1897年勉力印出《漱芳斋诗选》时,社会中已是“此调不弹,屏绝风雅”了。待稍后几年梁启超“小说界革命”兴起,新小说则大张其道。

最后,这批诗作反映了吴趼人的思想和情感。吴趼人说:“少年作诗,即多作悲愁哀哭语,至今不改。偶提笔行文,亦多痛哭流涕语,殊不自解为何故。”(《吴趼人哭》)的确,吴趼人常常满腹牢骚,愤懑不平,这源自他赤诚的性情,以及耿直倔强的个性。时萌说:“学界论吴趼人,似乎未曾张扬其‘强毅’之特色。”⑥时萌先生独举吴趼人性格“强毅”的种种表现,以为“性格的特色,当然往往会在创作中流露出来”。吴趼人写诗作文,强调真诚,他的诗尤其流露出真情。他的小说创作,忽而由极热心的救世者,一转而为极冷淡的厌世者,与他的个性也有关联。

结合《最新发现的吴趼人佚文》⑦,我们获得了小说家吴趼人更多的诗文创作,就比较清晰地了解到他早期在上海参与报刊写作的经历,这些都凸显了近代报人小说家的身份特征和写作特点。

注:

① 《我佛山人文集》卷七,花城出版社1988年版,第364页。

② 孙玉声《报海前尘录》(14),《新夜报》1934年4月17日。

③ 魏绍昌编《吴趼人研究资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5页。

④ 郭长海《吴趼人杂俎》,《长春师范学院学报》1995年第3期。

⑤ 《漱芳斋诗选》,清末《字林沪报》本。

⑥ 时萌《中国近代文学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65页。

⑦ 何宏玲《最新发现的吴趼人佚文》,《明清小说研究》2006年第1期。

*本文系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晚清上海文艺报纸与近代文学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0YJC751027)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