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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的笨拙和天才

2013-11-16

飞天 2013年6期
关键词:福楼拜莫泊桑妓女

铁 翎

多年前,我在一家小县城的师范学校里读书。学校不大,却有一所很不错的图书馆,藏书颇丰。那个时候,我对莫泊桑尚一无所知,课本上选有他的短篇小说《项链》。《项链》让我很激动,我觉得这是一位天才写的小说,要不就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写的小说。恰好在图书馆里找到一本《莫桑泊小说选》,就借了出来。

书是五十年代出版的,繁体,书页泛黄。但这本《莫泊桑小说选》,却让我大倒胃口。

我之所以反感,是因为我最先读的一篇叫《海港》的小说。这部小说,写一名水手,他刚刚经历了海上的恶风巨浪,从生与死的边缘捡回了一条小命,终于在一个黄昏抵达港岸。他和同伴拿着挣来的少得可怜的工钱,去岸上找廉价的妓女。在穷困潦倒、随时有生命危险的航海生涯里,这是他们残破的心灵获得安慰和愉悦的唯一方式。这位水手找了一位最便宜的妓女,因为他还要省下钱来寄回遥远的乡下,那里有他的家,家中有年老病重的父亲和尚未出嫁的妹妹。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去了。他和那位妓女在破烂而简陋的出租屋里做爱,一个是为了发泄他对生活无边的恐惧和绝望,一个是为了挣那可怜的几个法郎。他告诉妓女,他是一名水手,刚从海上回来。

听说他是航海员,妓女忽然问他:

“你是水手?那你认识绥来司丹·杜克罗吗?”

他说:“杜克罗?你找他干什么?”

妓女说,我是他的妹妹,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寄钱回去了,病重的父亲因为没有钱买药去世了,她没有生活着落,只好千里跋涉,来找自己的哥哥。

这下,大家应该都能猜得出来:这名水手就是绥来司丹·杜克罗,而他找的这名最廉价的妓女,则是他一奶同胞的妹妹。

这是一个关于贫穷的故事。小说好与不好已经无关紧要,问题是,这部小说让读的人心里不由得一疼,钻心的疼,因为它击穿了人类的道德底线,同时击穿了我作为一名读者的心理承受极限。

那一年,我才十七岁。

小说尚未读到结尾,整本书就被我撇到一边。我发誓,坚决不再碰莫泊桑。

读到《羊脂球》,则是非常偶然的一件事情。那时候,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僻远的乡下去教书。一个不大的村子,只有四十来户人家;学校更小,说是中学,统共只有十来名教师和百余名学生;书籍就更是稀罕物件了。当然,国家教育司审定的课本除外。

偶尔看到一位同事的大学教材,顺手拈了来,闲暇时翻翻。忽然就读到了莫泊桑的中篇小说《羊脂球》,一部被誉为“用一架马车装下了法国社会各个阶层”的伟大小说。

《羊脂球》带给我的震惊,丝毫不亚于当初接触《项链》的时候。《羊脂球》没有《项链》的那种浑然天成,但却够深刻,够技巧。如果说《项链》是一位天才写出来的话,那么,《羊脂球》则是一个比较笨拙的人,用他细致入微的观察,用他看似漠然实则悲天悯人的胸怀,用他坚持不懈的心血堆砌出来的一部作品。是堆砌,这个颇具匠气的字眼用在莫泊桑身上最为合适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莫泊桑就是一位匠人,一位刚开始比较笨拙,却以熟生巧、渐入佳境的高明匠人。

应该说,莫泊桑根本谈不上是什么天才,更谈不上绝顶聪明。他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是他父亲的父亲遗传下来的。莫泊桑的父亲,原本是一名落魄贵族,也就是说,先人手里曾经风光过,到他这一代,则已经与当地的普通老百姓毫无二致了。有资料显示,莫泊桑的父亲与一些大家闺秀、村姑渔妇交往颇为频繁,是那种典型的风流浪荡子。而他的母亲却截然相反,热爱文学,习惯于安静地坐在书房里,读书为乐,回忆旧日的美好时光。她的哥哥是一位早夭的诗人。莫泊桑的母亲一直固执地认为,早逝让她哥哥的天才没能得到很好的发挥。她从自己哥哥身上看到了一个“完人”的形象,同时也让她看到了自己丈夫的不完整和支离破碎。她把自己哥哥的缺憾,完全寄托在了儿子莫泊桑的身上,以期再造出一个像他兄长一样的“完人”。她的这种想法,与她的一位朋友不谋而合。她的这位朋友,刚刚写过一本“十分大胆”的小说,并受到了相关部门的起诉,当时的法国,几乎没有人愿意与她的这位朋友交往:他被完全孤立和隔离了起来。这位朋友急于找一个高足,把自己在艺术圣殿中悟出的心得和经验传授下去;而莫泊桑的母亲,则急于给自己的儿子寻找一位优秀的老师。这两个人不谋而合,于是,莫泊桑就成了这个人的学生——这个人,就是用一部《包法利夫人》轰动整个世界文坛的法国大文豪福楼拜。当时的福楼拜,受到举国上下的谴责和排挤,但他毫不在意,一个人独守神圣的艺术殿堂,孤独着,并快乐着。

莫泊桑的笨拙是显面易见的。二十三岁的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写了一部将近三十万字的小说。他兴致勃勃地带着手稿去见自己的老师。时间是冬天,大雪纷飞的一个日子。福楼拜躺在壁炉前的一把椅子上,慵懒地翻着莫泊桑的手稿;莫泊桑则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福楼拜只翻了五六页,就靠在壁炉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莫泊桑不敢惊醒他,耐心地站在一旁等。但福楼拜这一觉睡得时间太长,几个时辰过去了,从中午一直睡到黄昏,还没有醒来的意思。莫泊桑实在忍不住了,叫醒了福楼拜,并满心期待对方说出一番夸奖的话来。可是,福楼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顺手就把莫泊桑的手稿丢进了壁炉。看到几个月的心血变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纸灰,莫泊桑强忍心中的怒气,问自己的老师:这是为什么?福楼拜毫不含糊地回答说:壁炉是这部小说最好的去处,不,它还算不上是一部小说……

福楼拜告诉莫泊桑,一个优秀的写作者,对他所要描写的对象,不光要仔细观察,还要发现别人没有发现和没有写过的特点。他举了一个例子:如果你要描写一堆篝火或者一株绿树,就要努力去发现它们和其他的篝火、其他的树木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当你走进一家工厂,就描写这个工厂的守门人,用画家的那种手法,把守门人的身材、姿态、面貌、衣着以及全部精神、本质都表现出来,让读者看了以后,不至于把他同农民、马车夫或其他任何守门人混同起来。福楼拜强调:写作的不二法门,就是观察、观察、再观察。

这段话,对莫泊桑无疑有着醍醐灌顶的作用。

此后的十年,寂寂无名的莫泊桑致力于做一件事情:那就是捕捉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农民、铁匠、船工、修椅垫的女人、穷公务员、流浪汉、乞丐、妓女、俗不可耐的小市民……这些都成了他观察和描绘的对象。

十九世纪末期的法国,短篇小说并不太受到重视。但莫泊桑的出现,却改变了这种现状。莫泊桑是那种用勤补拙的人,他用了十年时间来观察生活,来磨炼自己的小说技艺,以至于《羊脂球》甫一发表,就让法国人忍不住惊呼:又一位天才作家横空出世了。

但莫泊桑不是天才,他在福楼拜的悉心指点下,花了将近十年时间来打磨自己,期间,还要忍受病痛的折磨。

前面我们说过,莫泊桑患的是间歇性精神病,他甚至不敢一个人单独睡觉。他拥有众多的情人,与她们厮混,消磨那些让他感到恐惧的夜晚。这种混乱的生活,最终导致他染上了梅毒。双重的病痛折磨着莫泊桑,他曾经用一把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并扣动了扳机,但枪里没有子弹;他也曾经用一把剃须刀割破了自己的喉管,然后看着流下来的鲜血,面带笑容……但这些,丝毫掩盖不住莫泊桑的伟大和他作品四射的光芒。他用一大批优秀的短篇小说,奠定了他在法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上的地位,并赢得了“短篇小说之王”的赞誉。

莫泊桑的一生很短暂。1893年7月,早年染上的梅毒扩散至他的大脑,最后导致他神经错乱、下身瘫痪,年仅四十三岁的莫泊桑在病痛的折磨中与世长辞。这不能不说是法国文坛的一大损失。他留给世界一批优秀的作品,无论是长篇小说《漂亮朋友》、《 一生》,还是短篇小说《 羊脂球》、《 项链》、《 我的叔叔于勒》等,无不都是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这让他跻身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左拉等大文豪的行列而不显得有任何逊色。

有论者认为,莫泊桑的态度过于超脱,过于冷漠,他的冷漠让他的创作孤立于社会政治之外,不但缩小了他的人生视野,而且,让他看不到人类的前途和希望。对这个观点,我一直抱有怀疑的态度。当年,读那篇叫《海港》的小说,我也认为作者太冷酷,并企图不再碰莫泊桑的东西。但是,多年以后,当我稍微年长了些,对莫泊桑和他的作品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了解,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冷漠只是表象,骨子里,莫泊桑表现出的,还是悲天悯人的大胸怀。有人说,莫泊桑的漠然是极度悲观导致的结果。这话不假,莫泊桑有理由悲观:那是一个怎样残破的社会呀,到处滋生着罪恶和贫穷……莫泊桑的笔下没有英雄,有的只是在光显的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正是这些小人物,构成了十九世纪后期法国社会的风俗写真。

若干年后,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一套《莫泊桑小说全集》,尽管手头已经有了莫泊桑的大部分中文译本,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订购了一套——我只是试图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一位伟大作家的虔诚与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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