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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花儿 红花儿

2013-11-16

飞天 2013年6期
关键词:姥娘丫丫指导员

丁 子

听说黑五子死了之后心里有些悲伤,虽然我那时候还很小,还没有到上小学的年龄。那阵子我心情不好,一是因为在黑五子死了之后孙二娘情绪低落,孙丫丫病情更加严重;二是因为我和黑五子也算是忘年交,我们两个当时很有感情,他死了我难受绝对不是兔死狐悲。

虽然是这样的心情,当时我还是没去吊唁他。因为那时我太小了,还不明白这件事情,有时候一想到死人的事儿都害怕。我们生产队就几十户人家,我还从没经历过死人的事情,所以他出殡那几天我根本不敢去看他,反倒时时提防,害怕他突然来看我,要是那样,我不跟他走也得大病一场。那一阵子,我晚上出去撒尿时总觉得他就躲在黑暗的角落里,所以只得让大人陪着,可是心里还是觉得瘆得慌,没滴答干净就赶紧往屋里跑,结果就会被大人骂。

我与黑五子的感情很复杂,我甚至曾经崇拜过他,但我们之所以很熟,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父亲的徒弟,更多是因为孙二娘。我与黑五子的共同时光大多是在孙二娘家度过的,我们的友谊是在孙二娘家建立起来的,因为我俩都在她家“顶脑门儿”。这件事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但是我们俩却是彼此心知肚明。事情就是这样,尤其是我在三十而立以后更加明白这个道理:假如两个人要是心知肚明的共同拥有一件不光彩的事情,他们的关系自然就不一般了。

事情是这样的。孙二娘是我们生产队刘二的媳妇,长得白白净净的,和我们的女卫生员齐名,一个是白牡丹;一个是红玫瑰。刘二是本地人,我对他感情很平淡,觉得人还不错,不吵不闹的,很听孙二娘的话。大家对他好像也不错,他也很听大家的话。孙二娘是外地很穷的农村嫁来的,姓孙,大概是人很精干吧,时间长了大家不知怎地不叫她名字都叫她孙二娘,后来大家甚至连她女儿也叫孙丫丫了。

孙二娘的名字听上去感觉她很厉害的样子,其实她人特别干净,脾气也特别好。当然,我去她家是为了找孙丫丫,而黑五子才是为了找她呢。我当时喊她叫二娘,喊黑五子叫五子叔。

我第一次从孙二娘家回来的时候就是黑五子送我回家的。那天,刮着暴风雪。黑五子把我送进屋就走了。后来我说是二娘家大儿子送我回来的。父亲乐啦,说傻小子那不是你五子叔吗?那时候黑五子给我父亲做徒弟没几天,我还没记住呢,可是那天我俩在一起顶风冒雪的情景我从此记在心里了。

黑五子父母一共生过五个儿女,黑五子是第五个。除了一个姐姐和他,他父母的那些孩子都夭折了。他姐姐后来嫁到很远的地方了,好像平时也没什么联系。他的父母也早就过世了,所以他实际上是一个孤儿。

孙二娘是一个勤快人,谁家的事情都愿意帮忙,人缘很好。刘二却是什么事也做不好,耳朵不大好,眼神不大好,说话说不大好,身体也不大好,就是饭量很好。

以前的时候,生产队也总是安排人帮孙二娘家做点儿种菜园子、拉杆子、锯柈子、修房子之类的活儿。据说那时候孙二娘就经常帮助黑五子。两年之间黑五子就窜了起来,成了个大小伙儿子。孙二娘有了善果,家里的力气活儿不够小伙儿子一撒欢的呢。眼见两家困难户结了对子,生产队领导也省了心。

那时候我就很喜欢去孙二娘家里玩儿,因为她干净、和善,她的女儿也很干净。她女儿大我几个月,我们俩很要好。要是现在我俩应该是幼儿班的同学了,可惜那时候我们那儿没有幼儿班。

我经常去孙二娘家,就经常遇到黑五子。我第一次见到他还以为是孙二娘家的人,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我父亲的新徒弟。我父亲是赶大马车的,那时候都叫他车老板子。

那个年代大概是一九七几年吧,我们生产队一共就两辆大马车。去一趟城里几十里路,道路非常难走,运送人、物全靠马车。这两辆大马车是整个生产队的生产、生活、运输和对外联络的工具。这你就知道两辆大马车有多重要,车老板子有多重要了。生产队有两个车老板子,就是我父亲和李大个子。

那时赶马车的徒弟与师傅关系非常密切。黑五子每天早晨都来给马饮水,然后师徒俩把马车套上,中间一匹辕马,前面三匹拉长套。这时候我父亲坐在车辕子上,那神态好像是在说:“备……马……抬……枪……”黑五子把好长好长的马鞭子递给我父亲,纵身跳上马车。我父亲啪的一甩大鞭子,大马车就出发了。

这就是我父亲和黑五子之间的师徒关系。按当时最让人容易理解的方式打比方,他们的关系就好像是统帅和副统帅。

给我父亲做徒弟时,黑五子已经长成一个身强体壮的车轴汉。上山拉烧柴,两个人扛不动的杆子,他一个人扛;马车陷住了,一帮人推也不顶用,他一个人帮助一推,马车就走起来了;砍杆子,别人要很费劲儿的把一棵树砍倒,他上去左右两斧子,用力一掰,碗口粗的树咔嚓一声就折了。所以父亲为有这样一个徒弟很高兴。

那个时候我经常去孙二娘家找孙丫丫玩儿。黑五子在的时候有可能是刘二在家,也可能是刘二不在家。那还是吃大锅饭的年代,实际上每个家庭并不是很忙,大人们和我们一样也是经常串门子,唠嗑玩。我每次只关心我和孙丫丫怎么玩,从来都不关心他们家里大人怎么玩儿。黑五子和孙二娘两个人却很关心我们怎么玩儿。有一次,我和孙丫丫玩过家家,黑五子对我说:

“你长大了就娶了她做媳妇吧!”

我赶紧摇头说:“不行。”

孙二娘就过来问我:“你要不要我姑娘?”

我说:“不要。”

孙二娘笑着说:“我家杀猪了,你要是要我姑娘,我就给你一片子猪肉(半个猪)。”

我说:“也行吧。”

这时,他们俩哈哈大笑。孙二娘还过来把我和她女儿的脑门儿往一起按。

我当时觉得她女儿的脑门儿不一定就比我的脑门儿硬,可是想到了半片猪肉和她女儿长得很干净,我就没使劲儿顶孙丫丫。但是,我还不能不顶。所以,她一按,我俩就赶快象征性地顶了一下脑门儿,然后继续玩我们自己的游戏。后来我们俩玩得无聊了,也经常顶脑门儿打发时间。每当这个时候黑五子就站在我身旁不怀好意地嘲笑我。

这件事我回去问过母亲。母亲说你同意了?我说她女儿挺干净的,人家还给半个猪呢,也行吧。母亲说那咱家就有猪肉吃了,就和在场的几个妇女哈哈地笑起来。我又说起孙二娘按我们让我们顶脑门儿,黑五子嘲笑我的事儿。这些人听了就笑得更加热烈了。然后,她们就问了我很多关于黑五子和孙二娘的事情。她们动不动就抱着肚子大笑,有人都笑出眼泪来了。接着,她们就唠一些孙二娘和黑五子“搞破鞋”的话儿。我不知道“搞破鞋”是什么意思,知道她们是在笑话他俩。她们这个样子,我总是觉得很无聊和尴尬,就赶快走了。

我知道“搞破鞋”不是好事儿,因为在我们这儿两个老娘们儿骂架的时候就说某某你“搞破鞋”了。说孙二娘和黑五子“搞破鞋”大概就是说他们不是好人了。那个时候我有些害怕,因为我和黑五子一样总是在孙二娘家,黑五子“搞破鞋”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也和她们“搞破鞋”了。

那些婶子、大娘们总问我们都在孙二娘家玩什么,看到黑五子他们玩什么,我就随口一说顶脑门儿的事,她们大笑了,我就可以赶紧离开。

我和黑五子都在孙二娘家玩儿。后来人们说黑五子和孙二娘“搞破鞋”了,但是我从来没发现他们在一起时有什么异常。

那时候我有些讨厌黑五子。这不光是因为我知道了他和孙二娘“搞破鞋”的事儿,我还觉得因为他们的破事儿人们才逗我,也许她们并不全是嘲笑我,但是她们让我觉得很尴尬,让我无所适从。而且我心里也没底儿,寻思我们顶脑门儿是不是也算“搞破鞋”。打那以后,再有人问我黑五子的事儿,我就什么也不说,连我和孙丫丫顶脑门儿的事也不说,她们自然也就不再笑我了。

知道了黑五子和孙二娘“搞破鞋”之后,我并没有告诉孙丫丫,就是平时稍微多注意观察他们俩了。可是我仍然没有发现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有时候会看到孙二娘拧黑五子一把。我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也拧我和她女儿,而且她女儿有时候也这样拧我。我觉得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和我们顶脑门儿没什么区别。假如这也算是“搞破鞋”,那我们四个人就都是在“搞破鞋”了;假如我们都“搞破鞋”,早就有人提醒我不让我小小年纪就“搞破鞋”了。

总之,我觉得我们之间熟透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什么区别。我想,既然我们的关系这样,而且黑五子和孙二娘都好到“搞破鞋”了,他们就一定也顶过脑门儿了。可惜当时我没有看到过他们顶脑门儿。我想,黑五子那么有力气,顶脑门儿当然会很有劲儿。有一次,我和孙丫丫顶脑门儿时,突然想到了黑五子和孙二娘顶脑门儿的事儿。一想这个,我就有点兴奋,我就冲着孙丫丫奋力一顶。结果,孙丫丫就哭了。

黑五子瞪着一双小眼睛,凶神恶煞般地走过来,照着我屁股就是一巴掌。我从没见黑五子这样凶过,所以他的手刚刚碰到我屁股我就大哭起来。孙丫丫本来已经不哭了,听我一哭,也跟着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打黑五子。孙二娘就瞅着黑五子痴痴地笑。笑得黑五子挠着头,咧着嘴说:“我真蠢。”

这个时候,孙丫丫很生他们的气,就拉着我出去了。我回头看到黑五子赶快关上了门。不一会儿,屋里传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偶尔也能隐隐听到一点儿孙二娘的声音。我猜想这是黑五子正在奋力地顶孙二娘的脑门儿。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躲着我们顶脑门儿。他们顶脑门儿的节奏掌握得比我们好,黑五子力气又大,可是孙二娘就是不哭。想到这里,我很不满意地瞪了孙丫丫一眼,但是她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她正在等着我和她玩“过家家”呢!

人们说是因为黑五子太穷了,刘二又撑不起家,孙二娘才和黑五子“搞破鞋”的。那时候孙二娘三十五六,比黑五子大十来岁。大家都说,刘二又聋又笨又能吃,又没力气,要不是因为他是农场的工人,当初怎么能娶到这样一个水灵的孙二娘!说到这里时就有人同情黑五子,有人同情刘二,有人同情孙二娘。这个时候我就同情孙丫丫。孙丫丫近来得了怪病,又瘦又馋,去外面看病说是脑子哪里长了瘤子。

我有时候想,她脑子里长瘤子也许和我们顶脑门儿有关,所以我就心里很愧疚。这个时候孙丫丫要是从炕上爬过来想和我顶脑门儿,我就轻轻地顶一下。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拼命顶也许她脑子里的瘤子就不敢再长了,我就觉得自己没顶好,心里很愧疚。这个时候孙丫丫从炕上爬过来想和我顶脑门儿,我就会奋力一顶,孙丫丫就会疼得脑门儿和眼圈通红,两眼幽怨地瞪着我,这也会让我心里很愧疚。

那时候就这样,大人们在一起互相同情的时候,我很同情孙丫丫,经常怀着一种愧疚的心理陪伴在她身边。那个时候经常在她家的自然有黑五子,还有我们生产队的卫生员。

卫生员是我们生产队的另一枝花儿——红玫瑰。红玫瑰长得脸红红的,个子也挺高,从她关心孙丫丫来看她是一个善良的、敬业的好姑娘。我们那里一个姓郝的知识青年正在追她。经过一个夏天和秋天,冬天的时候他们就结婚了。

当年夏天,卫生员经常来孙二娘家,也就常和黑五子说笑。有时候天黑了,黑五子就送她回宿舍。这让与卫生员热恋的郝青年醋意大发。据说他们两人后来动了手。郝青年细高白嫩的,力气不是黑五子对手,就先下手为强,抓起一把斧子就砍。我们这里人也很少见到这样打架的,当时在场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应该赶快把斧子夺过来。黑五子面对利刃,左躲右闪,肩头还是被砍了一下子,当时血就流了出来。多亏卫生员及时赶来,抢过了斧子。

这时候黑五子正捂着肩头,要从事发的院子里走出来,他以为战斗已经结束了。被夺下斧子的郝青年顺手抄起一把二齿子,追过来,反手砸了下去。幸好黑五子及时发觉躲了一下,没被击中要害。

后来郝青年描述当时的情景时说:“嘿!他妈的这小子的体格子,我一二齿子砸下去,咔嚓,二齿子折了,我手里成了一根棍;我再一砸,又折了,我手里剩了半截棍子,气得我把它撇了。这时候黑五子拽住我的脖领子一推,我就靠到了板杖子上;他再一推我就发现身后的板杖子已经倾斜了;又一推就把我按在地下了,和我一起倒下的是身后十几米长的板杖子……”

可见郝青年根本不是黑五子的对手。这也在我意料之中,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很佩服黑五子了。可是砍伤了人的郝青年还是觉得自己打败仗丢了人,因此迁怒孙二娘一家。

秋天粮食入囤的时候郝青年和另一个青年负责给扛麻袋的人“发肩儿”——就是两个人把一麻袋小麦抬起,然后另一个人钻下去把麻袋扛走。当时刘二在旁边扫雪打杂。郝青年让打杂的刘二也来试一袋。刘二头脑不灵便,傻傻地走过来,学着人家弯下腰。郝青年和搭档猛一撒手,二百多斤的麻袋突然间就砸向了刘二。这个刘二平时一百斤也扛不了,现在眼看晃了两晃腰就软下去了。幸好黑五子及时赶到,一伸手把这袋麦子从他身上拽了下来,刘二当时瘫倒在地了。

扛麻袋是个力气活儿,关键在“起肩儿”,也就是蹲下去把麻袋搭在肩上,再站起来的那一瞬。这一瞬,你要憋住气,使足劲儿。另外就是要看别人怎么给你“发肩儿”。你蹲下时,他们要是轻轻把一麻袋小麦放在你肩上,或者是轻轻帮你托一下这都差老了。要是“发肩儿”的耍坏向你肩头一扔,一麻袋麦子砸下来谁受得了?郝青年就这样捉弄了刘二,但是他没想到会把刘二砸伤。要不是黑五子及时赶到,事情可能会更严重。

黑五子见郝青年欺人太甚就来与郝青年理论。郝青年明知自己理亏,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意思示弱,最后两人叫号扛麻袋。黑五子上去就是两袋一起扛,郝青年不甘示弱,第一个回合硬撑着把两袋小麦入囤了。等黑五子第二次、第三次入囤回来时,郝青年第一次压得还没歇过劲儿来。大伙儿一阵起哄,黑五子挖苦讽刺,结果两人又吵了起来,后来撕撕拔拔动了手直至拳脚相加。

郝青年身后是一麻袋一麻袋小麦摞起的“小山”。郝青年这次没有那么幸运,他只能赤手空拳的面对强敌。他依靠背后“小山”的支撑,坚持向黑五子反击,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是黑五子的对手,最后被打得只有喘粗气的份儿了。黑五子双手抓着他的脖领子把他抵到“墙”上,告诉他老子今天就是教训你而已,要不是看着卫生员的面子非揍死你不可!

这时候郝青年青筋暴跳,憋足了劲儿,突然挣扎起来,想摆脱黑五子一双大手的控制。两个人在那里支支巴巴、推来搡去,身体撞击着背后的“小山”,甚至顶上的积雪都簌簌地落下打在了黑五子脸上,灌进了郝青年的脖颈里。黑五子抬头向上看时发现最顶上五六米高处一袋小麦正要滑下来。

“快躲开……”

“呸!”

郝青年趁机挣脱了黑五子,向一侧躲了一步,让开落下的积雪,一边骂着,一边伺机攻击。

谁也没料到,那袋小麦正好奔郝青年躲闪的位置落下。黑五子嗖地冲过去,抓起郝青年就往外抡。郝青年被打了个突然袭击,一下子被扔出去,栽进雪堆里。

……

大伙儿一起冲到了黑五子跟前,抬起麻袋,将他扶起来。“噗!”一口鲜血在雪白的大地上撒了个鲜红的花朵,黑五子又倒在地上。

这就是那天的场景,每次听大家讲起我都感觉惊心动魄,对黑五子也更加钦佩。

卫生员和郝青年就是这一年冬天里结的婚,那时黑五子身体已经彻底恢复了。由于郝青年负荆请罪,黑五子与他摒弃前嫌,握手言和,成了好友。那阵子黑五子为两人的婚事忙前忙跑。

生产队给郝青年一套新房,是面积很小的砖房。这已经很不错了,要知道那时候我们都在住大坯房。那几天我每天看到黑五子在新房进进出出,我就说五子叔要结婚了,母亲纠正我说,是郝叔叔要结婚了。

郝青年与卫生员的婚礼在生产队食堂举行。这对我们来说是件大事,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那里。我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很早就赶到了,希望能多分到一点儿喜糖。

那个时候小孩子吃块糖可不太容易,但是我还是很能自制,一般只吃一块儿,然后尽可能把剩下的糖装进衣兜里保存起来。假如有一天伙伴们在一起玩,我就会掏出一块儿糖塞进嘴里。这时候其他小朋友们肯定会发现的,他们就站在一边儿咽唾沫,也有的会说我喜欢听的话儿讨好我。我要是多就给他一块儿,要是少就咬一半儿给他。那样的日子过上一天,他们就乖乖地在我身后跟上一天。

郝青年结婚那天我积极行动,很早赶到食堂。因为有黑五子在那里帮忙,所以,我得到的糖块儿比别人多几块,但是没有孙丫丫的多。我不是很介意。这倒不是因为孙丫丫是自己人,而是那天我的注意力开始转移到一对新人胸前的大红花上了。

那个年代实在没有什么小孩子稀罕的东西,记得为了三姥爷家一个精致的小油漆桶,我是流了两次眼泪,最后在三姥娘的干预下才得手的。我们平时见不到什么新鲜东西、新鲜事儿,在那天的婚礼上,拉花、红花、新娘子都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天的新娘子穿的一身红,真的成了一支红玫瑰,我相信不光是我,那天在场的很多人都被她的美貌打动了。

我想黑五子也被新娘子的美貌打动了,因为那天他喝多了。大家都在忙,虽然黑五子为郝青年结婚干了很多活儿,可是那天郝青年顾不上他,卫生员顾不上他,我忙着看新娘子和红花也顾不上他,所以他喝多了。

我不知道那天孙二娘忙什么了,她高兴地陪着新娘子乐呵呵的,喝了酒又哭哭啼啼的,也许是她也喝多了。

总之,那天大家都在忙。忙着看,忙着喝酒,忙着乐,忙着说错话,忙着吃糖,谁也顾不上谁了。我在快结束的时候害怕母亲顾不上我把我落在食堂里,所以跟在母亲身后寸步不离。可是我还是禁不住去看新郎和新娘子。

我看新郎是为了看郝青年胸前的红花儿。我看新娘是为了看新娘子的脸蛋儿和她胸前的红花儿。

那时候化妆其实太简单了,就是用红粉把脸涂得红扑扑的。那天卫生员就把脸弄得红扑扑的。那个年代平时没有人把脸弄得那么夸张,可是新娘子可以。卫生员那天也夸张地把脸弄得红扑扑的,令我非常着迷,但是我没有非分的想法,我就是觉得她的脸蛋儿像红红的苹果。当然,我也看新娘子的胸,我也没非分之想,我只是想看她胸前的红花儿。那个时代的新娘子也是这样,不像现在人们把胸弄得那么夸张的大。那时候要是谁不小心把胸长得太大了自己也常常感觉难堪。其实我也没太注意她的胸,我一直琢磨红花儿怎么这么好看,怎么剪的。

回家以后我和母亲说我也要结婚。母亲吓了一跳,然后问我要和谁结婚。我说和卫生员,母亲说为什么,我说卫生员的脸蛋儿像红苹果,最主要的是我想戴大红花儿。这件事儿我很愚蠢地和母亲商量过几次,母亲没拒绝我也没去和卫生员商量,当时我很失望。后来就有很多女人当着母亲的面问我这件事情,我就照直说了,她们笑得前仰后合。我认为她们是在取笑我,另一方面也怕她们把这件事情告诉孙丫丫,所以我就再也不和她们谈这件事情了。

现在没办法了,我只好等着孙丫丫把脸蛋儿也长得像一只红透的苹果,胜过卫生员的那只“红苹果”。

一转眼,我们就在郝青年、卫生员结婚的喜庆气氛中度过了那一年冬天。

冰雪化去,小草还没发芽儿,耗子花儿就迫不及待地盛开了。我们沉浸在春天潮湿温暖和耗子花儿盛开的喜悦中,我渐渐地把红花儿的事儿忘掉了。不久夏季也来了,我们可以满山地跑,满街地跑,玩泥巴、打架、捉迷藏。

那年夏天我玩得忘乎所以,几乎把孙丫丫都不放在心上了。黑五子还好,因为他每天要和我父亲出车,我俩还经常见面。有一次我早晨起来去别人家偷黄瓜吃还曾送给他一根。后来母亲知道了这件事骂过我,我觉得这事儿和黑五子不无关联,他办得不对,有负我对他的信任,但是不久我就把这件事情也忘记了。

这年夏天疯玩儿的我就像路边、山坡、平地儿昏天黑地疯长的野草。我也因此结识了很多和我一样每天灰尘仆仆的小朋友。我们大家志同道合、无所事事、头脑简单、说干就干。那年夏天,我们做了很多事情,除玩泥巴、弹玻璃球、打瓦、骑马架子、捉迷藏、撞拐子外,我们甚至劣迹斑斑,偷黄瓜(最后被抓),在大路上挖陷阱、布地雷(都没见到预期效果)。后来我们的队伍越来越大,年龄也越来越参差不齐,那些朋友的哥哥们也加入到我们队伍里来,也可以认为我们被他们的哥哥们收编了。

这些小朋友的哥哥们心灵手巧、见多识广、英勇果敢、足智多谋,我们感觉找到了组织,兴奋愉悦、快乐无比。对于他们的智慧我要举例说明。比如他们用泥巴做的坦克,炮筒子就总是钢枪不倒,直直的挺立着,那样的坦克很威武。我自己用泥巴做的坦克和大炮,没等干了定型,炮筒子就耷拉下来。他们就耻笑我:呸!你的炮像撒完尿的鸡鸡。他们这样说让我感觉很没颜面、满脸通红。但我毕竟也不是一介草莽,我当着他们的面不动声色,等他们走了我再收起我的小人、小汽车和不争气的坦克大炮。我故意磨磨蹭蹭地把它们销毁。等他们走远了,我就拆开他们扔下的坦克和大炮。一看,就明白了里面的核心技术。呵!他们的大炮的芯儿竟是根小木棍儿。我对他们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年夏天我对这几位小哥哥的痴迷崇拜迅速膨胀,他们一度替代了黑五子在我心里的位置,我知道他们注定要领导我们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儿。

果然,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就到来了。

那年夏天我们在几位英明的小哥哥领导下,经常练兵,分成两个小组,构筑阵地,用土坷垃打架玩儿。不久以后,我们这支队伍就“训练有素”了。后来大家对这种单一的训练,偶尔只能转换几处阵地的游戏逐渐失去了兴趣,从上到下大家酝酿着不满的情绪,一场大事儿注定要发生。

大家既然闲得五脊六兽,就凑到一起想坏主意。

我们生产队是农业生产队,附近有一个牧业生产队。那年夏天牧业队的奶牛群跑到我们这里的草场来“串门子”,一呆就是一个来月。因为要喂牛犊,也怕奶牛胀坏了奶,牧业队的挤奶女工每隔几天就乘坐(蹲或坐在挂车箱底)一辆“二十八”(一种带挂斗的机动胶轮车,二十八马力,驾驶室准乘三人)来这边给这些奶牛挤奶。我们把攻击目标锁定在这些人身上。几位大哥哥观察,他们这支队伍只有司机是男性,后面挂车上全是挤奶女工。最后大家普遍认为,这支队伍战斗力极差,对这里地形不熟,丝毫没有战斗准备,极其适合对其发动突然袭击。

那年夏天我追随我们的童子军领袖,说干就干绝不含糊。随后几天我们在村南东头他们必经之路的两侧壕沟里备战和练兵,准备对这些无辜的妇女发动偷袭。

激动人心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我方做了充分的军事准备,动员了全部力量,老早就埋伏好了,只等一声令下。

“敌军”大大咧咧,稀里糊涂,叽叽喳喳,唱着无比好听的歌儿,一群无辜的羔羊进入了我们精心设计的伏击圈。骄兵必败,他们这样忽视我们注定损失惨重。

按照作战计划,我们在道路两侧的壕沟里埋伏,每个战斗员都有自己的战斗位置,每个战斗位置上都准备了足够的弹药。我们的弹药就是土坷垃。我们每个人都在壕沟里准备了一堆儿土坷垃。领导上规定我们不许使用石子、石块。否则会导致事态恶化、冲突进一步升级,我们童子军的领导英明无比。

战斗就要打响了,前面壕沟的侦察员告诉我们“敌人”已经进入伏击圈,我们紧张万分、激动无比。这时候领导喊一声打,我们突然从壕沟里探出头来,发现“敌人”的车辆正慢悠悠地在我们眼前徜徉。轻重武器齐发,一瞬间土坷垃雨点儿一般扑向我们无辜的“敌人”。歌声没了、笑声没了、吵闹声没了,满车的尖叫声鼓舞着我们“指战员”的斗志。聪明的女人们马上把喂得罗(挤奶的小铁桶)顶到头上,有的反着,有的正着,我们听到我们的“弹药”有的击打在喂得罗底儿上,有的装进了喂得罗里。

这场战役亏得他们的司机机智无比,脚下一加油门儿,冲出了我们的伏击圈。

我们欢呼雀跃庆祝此次战斗胜利,又严格遵守战斗纪律,回家后谁也不和家长提起这件事儿。

据侦察,这支队伍是每三天来挤一次牛奶。我们领导决定三天后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再次发动偷袭。

我们的第二次突袭注定会失败,这是领导上的错误。这次战斗错就错在我们在三天后的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想用同样的办法对我们的老对手进行偷袭。

激动的时刻又要到了!

我们的“敌人”又一次叽叽喳喳、闹闹哄哄、唱着无比好听的歌儿驶来了。

战斗又要打响了!

我们愚蠢的侦察员按捺不住,一次次探头,掩耳盗铃般地侦察着敌情。

我们愚蠢的战斗员已经不是初次作战,大家心情愉悦、激动万分准备迎接又一次伟大的胜利。

我们愚蠢的指挥官运筹帷幄、胸有成竹地抚摸着为庆祝上次战功新削的木质手枪。

我们的无辜的敌人歌唱着,欢笑着,马上进入我们的伏击圈。

我们的侦察员高兴地对我们手舞足蹈、挤眉弄眼。

就在“敌人的战车”马上进入我们作战射程的那一瞬间,意外发生了。

这辆可恨的“二十八”突然“啪哧”一声停在了那里。这让我们颇感意外。

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司机的车门打开了,挂车车厢板咣当一声打开了。司机跳下了车,妇女们也在那一瞬跳下了车,好听的歌声没了,清脆的笑声没了,她们怒气冲冲,手里拎着喂得罗,在司机的带领下向我们的阵地冲来。

没有接到任何命令,我们的领导们首先冲出阵地向村子里跑去。大家乱乱糟糟、哭哭啼啼、丢盔卸甲、漫无目的地各自逃窜,我们能听到身后女人们愤怒的叫喊声、叱骂声。

这就是我们童子军那场注定的大溃败。我们有的人跳进了院落,有的人逃进了厕所,有的人藏进了豆角架,有的人藏进了仓库,有的人跳进了空油罐,有的人一直穿越胡同向北山的蒿草里狂奔。

可恨的是那些妇女还没有等战斗结束就开始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大笑,还敲着桶底儿好像在驱赶受惊的麻雀,这就让我们的惨败倍加蒙羞。

这次失败,直接导致了我们这支队伍的解散。大家在下次聚会后互相通报了自己如何逃跑的情形,互相嘲笑和安慰了一番,再也没兴趣组织大规模行动了。而我则被父亲下令不许随便出门,黑五子配合我父亲对我严加看管。我基本只能去孙丫丫家和三姥爷家了。

其实就算我父亲不动怒,我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那次战役的惨败,更主要的原因是黑五子。

黑五子不久也戴上了红花儿,但是他并没结婚,他戴的那朵大红花儿比新郎的大。

这件事儿还得从头说起。

那年夏天我受到父亲斥责之后,又回到了以前安分守己、无所事事的悠闲生活。一天早晨,刚刚吃过早饭,父亲没有出车,出门办事去了,母亲在家里打扫卫生,这时她让我把筛面的筛子送还三姥爷家。

初秋的上午,天气特别宜人,我在秋天的暖阳和微风里,颠颠答答,边走边玩,不知不觉来到了三姥爷家的院子,走进了屋里。

这时我见到他家外屋站着一个陌生人,我感到有些奇怪。这个人四十来岁,头发胡子都很长很乱,衣衫褴褛,而且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他身子倚着门框,在和我三姥娘说话儿。三姥娘满脸茫然地站在里屋中间,一只手的几个手指痉挛似地轻轻点在桌子上,另一只手微微悬起,却没地方搁。见到我进屋她才松了口气,用那只悬着的手把另一只手捉住。

“进来,你进来!”三姥娘喊我。

那个人疑惑地回头,这时才看到我。我没理他,从他的胳肢窝底下钻了进去。

“你给他拿个馒头,让他别堵着门口。”

我又钻出去,那个人还是不动,但是我知道他是个要饭的。我说三姥娘不让你堵着门口,你过来给你馒头。

我打开了碗橱。这个碗橱我太熟悉了,母亲不在家时我经常住在三姥爷家,哪里放馒头、哪里放剩菜,我都知道。

“你要几个馒头?”

“三个。”要饭的捂着胸口说。

我给了他两个馒头,其中一个是大半块儿。我没给他三个是因为三姥爷家的馒头特别大,感觉自己克扣了人家的粮饷有些不好意思,我又给了他一块儿咸菜疙瘩。

那个人就站在外屋狼吞虎咽地咬着馒头,啃着咸菜,一双眼睛不断地打量着屋里屋外。

我回到了三姥娘身边。三姥娘用手指捅了捅我。要是平时她捅我我一定会笑的,但是那天没有,我没痒。我望着三姥娘等她说话。半天儿,她才趁那个家伙不注意的时候对我说了几个字:去找你三姥爷。

我怕这个要饭的身上的水滴落在我头上,就一只手捂着头,绕着他走开了。

出门之后,我就想该到哪里找三姥爷,首先想到的就是队部,那里人多,找不到他也能问到他在哪儿。没等到队部就遇见了黑五子。他看见我就伸手来摸我的头,我一闪身说五子叔我有事呢,找三姥爷。

看到我这样,黑五子觉得好笑,纠缠着我。我说三姥爷在哪呢,三姥娘让我找他,他家来了个要饭的。

“那我和你去吧,不用找你三姥爷了。”

我说你先去吧,我去找三姥爷。我就是这样一个认真的人,从小就爱较真儿,让我干什么,我必须做到底儿。记得后来我参加工作了,领导安排我给会上领导倒水,会议结束,人们已经开始陆续离场,我还在一丝不苟地给剩下的人倒水。

在队部我也没见到三姥爷,但是郝青年和指导员很多人都在,我就把情形和大家说了。指导员说多喊几个人,大家赶快去。

不大工夫,我们一群人冲回了三姥爷家。大家喊:“黑五子!”三姥娘说他追那个人去了。

我们大队人马又呼呼啦啦地跑出来,有的拿了铁锹,有的拿了杖子板儿。我起先想进屋拿我的木头手枪,但是仓促间我只在地下捡了两颗石子就匆匆和大家跑了,我跑得比大家一点儿也不慢。

我们跑出来不久,正好迎面遇见那个要饭的跑过来,后面是紧追不放的黑五子。

我喊:“就是他!”

指导员喊:“抓住他!”

大伙儿向前冲,我紧跟上指导员,手里攥紧了石子。

这时候那个人把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向指导员投过来。指导员和这些人都是民兵,训练有素。他大喊卧倒,肥胖的身体“嘭”地趴倒在地上,接着大家用各种姿势趴在了地上。

我没参加过民兵训练,但是我们这一夏天经常用土坷垃打架,那个时候我投得很快,距离也不近。虽然我没参加过民兵训练,可是我参加过我们童子军对挤奶女工的两次战役,所以有战斗经验。当时我并不是太慌张,看到那个人向我们投掷东西的时候,我不自觉地投出我手里的一枚石子。投掷石子的那一瞬听见指导员喊“卧倒”,我就不能控制这枚石子了。我虽然有战斗经验,但我们那不是正规军,我们的领导在战斗失利的时候就自顾逃命了,没给我们任何命令。指导员在关键的时候喊“卧倒”,这才是正规的命令,我也立即卧倒,这样我的那枚石子就失去了力量和方向。它在地上蹦了一下,落在趴在最前面的郝青年的屁股上,他迅速地向一侧滚出。

我就“卧倒”在指导员身边。现在,我看清楚那个黑东西就是早晨我给那个人的那块儿咸菜疙瘩。要饭的啃了这么久还剩下这么大一块儿,看起来它确实很硬,适合做投掷武器。大家自然谁也不会想到它是个咸菜疙瘩。

我撅着屁股喊是三姥爷家的咸菜疙瘩。

我说完了,看着大家爬起来继续向前跑,我也跟着继续向前跑。

我落了后,等我赶到时,看见大家围着地下厮打的两个人。地上有血,要饭的满脸是血。黑五子一只手勒着那个人的脖子,一只手用拳头不断地打那个人的头,嘴里破口大骂。大家以为他疯了,让他住手他也不听,后来指导员说你住手,别弄出人命来,他这才停下来。

要饭的满头是血、满脸紫黑,一动不动真像个死人。

这时候黑五子站了一下没站起来,又跌坐在那里。郝青年和几个人赶快去扶他,发现他肚子被捅了一刀。

黑五子被送回去包扎。我们跟随大队人马把要饭的押回三姥爷家。

“拿根绳子来!”指导员说。

三姥娘踮着小脚儿递来一根细绳儿。

“抓鸡呀!”赶回来的三姥爷把绳子扔在地上,回头找来一根棕绳。大家五花大绑把这个人捆了起来。

这家伙身上倒是没伤,只是脑袋被黑五子打得肿得像个大馒头,两只眼睛肿得就一条缝了,身上、脸上满是血迹、泥水。

三姥娘拿来一盆凉水,用一块手巾把他的脸擦了擦,鼻子、眼睛、嘴才露了出来。

那人的眼睛从两条缝里露出凶光,完全不是我刚见到他时顺从、可怜的眼神。

他张开两半儿肿得厚厚的大嘴唇子,嘴里流着肮脏的血水。他说两个馒头呀,我就吃了你俩馒头。

三姥娘后退两步,盆子落在地上,溅了一脚的水。

“呸!”

那人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三姥娘身上。

“操你娘!”

三姥爷抡起手里的绳子就抽,那人也不理,就是恨恨地用眼睛剜着三姥娘。三姥娘双手拽住三姥爷的胳膊说别打了。

这个“要饭的”是个逃犯。这个逃犯很倒霉,黑五子却很幸运。黑五子皮糙肉厚,那一刀只是伤了他的皮肉,腹内器官丝毫无损。去场医院检查,大夫说如果真的捅得深,顶多也就扎到阑尾,就是说可以顺便做个阑尾炎手术。黑五子就是这么幸运。事情不止如此,上级对这件事很关注,说这件事体现了高度的政治觉悟和大无畏的革命精神,说黑五子是英雄。

黑五子成了英雄,不但他自己得意,就连指导员也觉得扬眉吐气。毕竟是在自己“领地”上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这与自己平时的领导教育不无关系。

秋收大会战动员大会那一天,生产队对黑五子进行表彰。那天的秋收动员大会和以往每年的不同,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来了。会场上有一些上面来的领导人发言,给黑五子授奖。后来黑五子也在主席台上讲话了。

黑五子讲话时,我被挤到会场的一角。我不时地踮起脚、伸着脖子,观看黑五子,聆听他的讲话。那时候我一直想办法盯住黑五子胸前那朵好大好大的大红花儿。那朵红花儿几乎占满了他整个前胸,实际上,他的整个人都在红花儿的照耀之下了。

是呀!这么多年除了指导员谁能坐在主席台讲话呀?除了新郎新娘谁能戴大红花儿呀?可是黑五子现在要坐在主席台上讲话,戴着比新郎的红花大得多的大红花儿。

其实黑五子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就戴着大红花儿,我一直盯着他。他用手不停地摸大红花儿,好像是害怕它会掉下来,又好像是在给手取暖。他每次摸完了大红花儿还摸一下子鼻尖儿。假如平时一个人说话时摸鼻尖儿,那说明刚才他是在撒谎。可是黑五子不会撒谎的,他的事迹大伙儿都知道,那他就是在用鼻尖嗅大红花儿的味道。

这时候黑五子走进屋里,我也进屋了。我被大家乱乱腾腾地随意挤到一边没人管。大家都在看黑五子,看他胸前的大红花儿。虽然我有时候被挡住看不到他和他的大红花儿,心里有些恼怒,但是我觉得我不该这样,因为我是黑五子的好朋友,应该替他高兴。可是你们谁也不知道我有多惦记大红花儿。

红花儿呀红花儿!你挂在谁的身上谁就这么威风,谁就成为大家关注的中心。你现在挂在黑五子身上,大家在拥挤,在探头,在翘首,在窥视,大家就对黑五子羡慕、嫉妒、崇敬。我不时也能看黑五子,看见他神采飞扬,看见红花儿在黑五子的胸前起伏,看到花瓣在随着他说话的节奏而抖动。

红花儿呀红花儿!你让黑五子满面红光,你让黑五子说话流畅了。

有一次我踮起脚来看见黑五子吸了一下鼻子。他以前就是愿意流鼻涕,可是现在,红花儿呀红花儿!只要他嗅一下你的味道,他就舒服了、清醒了、镇定了、伟大了,不再流鼻涕了。红花儿的味道是什么样的味道呢?甜味儿?芳香味?黄瓜香的味道?百合花的味道?韭菜花的味道?杜鹃花的味道……

红花儿啊红花儿,你鲜红通透、光芒四射;红花儿啊红花儿,你芳香四溢,沁人心脾……

因为这红花儿,黑五子的形象在我心中光芒了、高大了,可是这不久他就死了。他的死并不光彩,他这样死对我来说比他死掉这件事本身更让我感到遗憾。要是他能听到我说话,我就会责备他,你怎么可以这样死,太不应该了,你这样死大大伤害了一个男孩儿对你的崇敬之心。

当年黑五子戴红花之后,我就像一只迷途而返的羔羊,乖了不少,或者说让大人省了不少心。不过那年初冬我也有一场恶战,那是因为黑眼皮富芳。

富芳就是我家的邻居,我不喜欢她,因为她左眼皮有块儿黑色胎记。她的母亲听说我答应孙丫丫的婚事后,曾经向我表示她家愿意给一头猪,只要我娶黑眼皮富芳。我当时拒绝了。回家后也动摇过,我和母亲说不行先要了猪肉吧。母亲说这好像不大厚道。其实我也就是说说,这事就算过去了,但是我从此很少去邻居富芳家串门,一来避嫌,二来我怕一头猪的诱惑。

这年冬天雪有些大,没过多久我又经常与包括富芳在内的附近几家小孩一起玩儿了。一天早饭不久我就去了富芳家,我们商量着一会儿去看看孙丫丫。这时候富芳和她的妹妹说怕碰见张老三他们。张老三和老刘家小小几个人前几天遇见她们姐俩就用柳条子抽她们,她们还手也打不过就跑回来了。我说没事儿咱们去吧。

冬天的时候我们小孩子不分男女喜欢滑爬犁、打雪仗,也用柳条子打架。用柳条打架,就是对手每人选一根最称手的柳条儿,然后在一起对阵,说打架不如说交流,其实就是一种游戏。这样战斗的结果就是谁胜利了,说明谁的那根柳条儿厉害,是件好兵器。他们用柳条抽她俩这很平常,我也和他们交过手,我和他们交手没有失利过。

我们马上出去找了一户人家的柳条子垛。我在那里认真挑选柳条儿,挑选适合自己的长度,挑选适当的柔韧度,看粗细是否抓着顺手,这一方面我简直是专家。另外我参加过两次童子军袭击挤奶女工的战役,参加过夏季围堵外地逃犯的重大行动,我知道大战之前必须得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

我给他们姐妹挑了两根柳条儿,自己选了一根。我的那根柳条儿紫红紫红的外皮儿,两米的长度,表皮光滑,粗细匀称,柔韧适度。这样的兵器在作战的时候才会顺手,可以抽,可以挡;可以近,可以远,怎么抓都可以,不会挂到自己,也不会直不起来,更不会折掉。我的紫皮柳条儿啊,我的“八宝驼龙枪”,我抱着它,爱不释手。

我们出发不久就和我们的对手狭路相逢了。张老三他们一共五六个人包围了走在前面的富芳姐妹。我当时还在在后面欣赏我的兵器呢。

张老三带领的几个人立即对富芳姐俩进行了攻击,看样子他们并不想和我宣战,虽然我们也曾经交过手。

我一看战斗打响了,赶紧把棉帽子耳朵放下来,系紧帽带、鞋带,戴好手套,检查好装备,拿起武器,跳入战圈帮助富芳姐妹反击。

我的参战令张老三一伙儿非常意外,他们纷纷举起柳条向我的身上抽来。可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我身上穿着棉衣,头上戴着棉帽,手上戴着棉手套,他们的柳条子抽在我身上噗噗地响,但是并不疼。

这时候有件事情让我非常意外。我的战友富芳姐妹见敌人火力集中奔我而来,竟然直接撤出了战斗。对于她们的行径我虽然也有些恼怒,可是战局的发展却正合我意。

这时候,他们都在抽我,有时候柳条梢子抽在我眼上,抽得我火辣辣的眼冒金花,但是除此之外我几乎就无懈可击了。刚才有她们姐妹在我施展不开,现在我可以大打出手了。我索性把眼睛一闭,四面地抽呀,一圈圈地抡呀,我的“八宝驼龙枪”战无不胜,遇见阻力我就疯狂地抽,确定不了对手我就胡乱地抡。我微微给眼睛留一点余光,他们打不到我眼睛,我的头被他们抽得噗噗响,可是我不是眼冒金星,我脑袋里闪烁着红花儿,一个一个,透明通红,硕大无比。我越战越勇,红花儿越开越鲜亮。

终于敌人在我的疯狂进攻下溃退了。我乘胜追击。他们有的藏进柴禾垛,有的跳进猪圈,有的藏进屋子里。至于他们逃跑的详情是后来他们自己和我说的,因为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后来我们在张老三家玩儿的时候大伙儿又聚到了一起。当时不知道谁开头讲起了那天我帮富芳打架的事情,大家就兴高采烈地互相嘲笑对方逃跑的狼狈相。最后张老三问我,你怎么帮着那俩女的打我们呢?其实我当时也没想谁帮谁,就觉得富芳她们人少,打得兴起的时候能感受到那些“大红花儿”。我怎么解释,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我竟然曾经帮两个女孩打这些兄弟们!我是个嘴很笨的人,这个时候我只能尴尬无比、腼腆地给人家赔笑脸儿。

第二年秋收以后的一天,我和孙丫丫、黑五子、孙二娘一起去捡麦子。刘二则在生产队食堂帮忙打杂。

秋天的空气很凉爽,麦茬地里充满了土地和麦茬混合着的味道,很好闻。小孩子们捡麦子一半儿是干活儿,一半儿是为了玩儿。

孙二娘在地上铺了一个大苫布,把四处拾来的割晒(收割机把小麦割倒晾晒)漏掉的小麦抱来堆在苫布上面。然后她用一个铁丝捆成的抽子抽打它们,把麦秸扔掉,把落下的麦粒、麦糠用簸箕扬、筛子筛,最后获得干净的麦粒。

因为带着孙丫丫我们俩,所以大家不可能走太远。黑五子就拿了一只铁锹挖老鼠洞。起初我俩帮孙二娘拾麦穗,后来我俩就跟着黑五子挖老鼠洞了,那一天我们真的收获不少。

收割后的空旷麦地视野非常开阔,老鼠洞非常好找。如果你在麦地里发现一块桌面大小或者更大些的松软黝黑的新鲜浮土,那么,这下面肯定就是老鼠的家园了。老鼠的家建设得非常规整。一般的老鼠都有一个“客厅”或者叫“活动室”,那里面宽敞、干净;还有一个卧室,卧室里有很多柔软的干草,这些草就像我们经常在鸟窝里见到的草那样的柔软;再有就是它们的主要家当了,那就是它们的“粮仓”。穷的老鼠最少也有两个“粮仓”,富裕的老鼠甚至有五六个大“粮仓”。老鼠们的“粮仓”通常分作两类,一类是装麦穗的;一类是装麦粒的。老鼠们干活非常仔细认真,装麦穗的“粮仓”里,麦穗儿被码得整整齐齐,结结实实;装麦粒儿的“粮仓”里,装满了干干净净的麦粒,里面保证不掺一点儿杂质。如果老鼠洞在麦地与草地的边缘,它家还会有另一类粮仓,那里面装满了新鲜的草根儿。

我们那天所做的勾当就是掘开老鼠们的家园,杀死或赶走老鼠,抛弃老鼠幼子,毁坏老鼠的居舍,夺取他们的粮食。我们不厌其烦地寻找和挖掘老鼠洞,半下午,我们已经装满一麻袋的麦穗和大半麻袋的麦粒。

我们边干边玩儿,大家都感觉非常愉快。后来我们挖开一座庞大的老鼠家族的洞穴。它们家有两三个大客厅,宽敞气派又干净。有五个装满了麦穗的粮仓,又有两个装满了麦粒的大粮仓。它们家里所有的一切都规规矩矩、干干净净、有条不紊,一看就是个阔绰的大户鼠家。

我们把老鼠洞的每个部分对号入座,分配给我们四人。我指着一个装麦粒儿的粮仓说这是五子叔家,孙丫丫说不对,这是你家,五子叔家没这么干净。我说就是他家,我还没家呢,我妈说只有娶了媳妇才算有家。孙丫丫不服气说你看五子叔就没娶媳妇,人家不也有家么?我被孙丫丫说得哑口无言。孙二娘在孙丫丫头上莫名其妙地拍了一巴掌,我们就停止了争论。这时候我们看到黑五子拉拉着脸,颜色看上去比平时更黑了。

我知道他可能生气了,他大概看我们俩光玩也不干活就生气了吧。我和孙丫丫赶快帮着他把麦粒捧到麻袋里。

在这以后,孙二娘和卫生员就一直给黑五子介绍对象。和我想象的不一样,黑五子的对象很难找,最后卫生员在城里给他找了一个。

相亲就安排在孙二娘家,那天我也在场。那个阿姨长的大脸盘、高个子、细腰,说话很嗲很亲切。她给我糖吃,但是我并不喜欢她。黑五子喜欢她。他一见到姑娘吃了一惊,然后他就乐啦,乐得满脸都是灿烂的阳光,小眼睛都快见不到眼珠子了。

黑五子找了个城里对象的消息很快就不翼而飞了。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其实本是个农村人。就是一直住在城里一个亲戚家,后来肚子不知道怎么大了,亲戚才着急给她找个人嫁了。这些话我本来不相信,因为相亲那天我明明看到她肚子不大。我也从来都不相信那些女人们悄悄议论的东西。虽然我认为肚子大了会有些像指导员那确实不太好看,但也不是太严重的问题,不值得大伙儿如此神秘地议论。但是后来她与黑五子的对象关系真的黄了,我不知怎的就相信了那些话儿。我知道我这样的判断有些感情化了。

这件事情后来我问过母亲,母亲说她大肚子是指那个女人姑娘家就不知有了谁的孩子。我听得一头雾水,自己有的孩子当然是自己的怎么还不知道是谁的呢?好在我现在已经不关心这个头疼的问题了,因为她和黑五子和我们大家已经再没任何关系了。这时候我想起她给我的糖确实好吃,比我们以前吃过的都好吃。以后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糖了,这是一点小小的遗憾。

这个大脸盘子的女人和黑五子相处得火热的时候,总是逼着黑五子要钱,最后说要是黑五子能拿出两千元就结婚。两千元,黑五子不吃不喝也得攒好几年。郝青年觉得他们两口子给联系的女孩子,提的这个条件有点过分。当初他俩着急给黑五子介绍对象,也不知道这女的到底什么底细儿。为这事儿卫生员专门回城里找了几个朋友细问,这才漏了底儿。这个大脸盘子原来真像那些女人们传言的那样。

黑五子起初还是蛮乐的,乐了好一阵子,乐得连自己穷成什么样都忘了。后来开始琢磨怎么弄这笔钱,这就傻了眼,一会儿怨自己平时花钱不精打细算;一会又恨着自己应该在夏天脱坯(盖房子用的土坯)或者给生产队里打草。后来也算计借钱。估计就是那个时候,他也算计过偷小麦。

那个年月,城里人吃不着白面,吃的都是粗粮,而我们是农场,有的是白面。平时城里人来这里用粗粮换白面每换一斤还得补一毛钱,要是卖,一马车小麦估计能卖两千元吧。后来农场有人偷小麦,大家曾怀疑是黑五子为了娶媳妇偷干的事。事实上在这之前,他的那个对象早就吹了,这个怀疑是不成立的。他的对象没黄的时候天天逼着他要彩礼钱,他就经常在我家算那笔一马车小麦多少钱的账。父亲一边喝酒一边和他谈论,有时候还让我帮着算账,我经常蒙一个答案出来,笑得他们前仰后合。

后来大概是郝青年把所有事情告诉了黑五子,黑五子的爱情就彻底吹灯拔蜡了。那阵子他天天喝酒,有时候在郝青年家,有时候在我家,有时候在孙二娘家。

有一天大家在一起吃饭,聊得很高兴,卫生员建议孙丫丫认黑五子做个干爹,黑五子很高兴,孙丫丫母女也愿意,这事情一拍即合。大家庆祝了一番,黑五子情绪也渐渐好了起来。

孙丫丫最近身体老是闹毛病,大家知道还是那个瘤子的事儿,也没上心。黑五子刚刚做了干爹,觉得给孙丫丫看病义不容辞,就趁我父亲大马车进城的时候捎带着孙二娘和孙丫丫一起去了。一是给孙丫丫检查病情,二是“一家人”逛逛街。

第二天晚上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的时候我没见到,但是我父亲回来了他们肯定也就回来了。第二天我见到他们时只有孙丫丫兴高采烈,因为他们从城里带回很多稀奇的玩意儿。但却看不出孙二娘和黑五子高兴的样子。

他们大人咋样我不太关心,孙丫丫高兴我俩就可以高兴地玩了。过了几天我才从他们谈话时听到这次检查的效果不好,医生说孙丫丫颅内长的瘤会影响她的身体、智力、听力。我听得不大详细,但是也没和孙丫丫打听。当家里来人时大家谈到孙丫丫的病情,孙丫丫有时候会一声不吱,我知道她很紧张,我就也一声不吱;后来她好像不当回事了,有说有笑,我甚至也开始怀疑大概自己听错了不知道他们在说谁,我就陪孙丫丫玩我们的游戏。

过了一阵子,孙丫丫突然不喜欢吃饭。黑五子和孙二娘商量着给孙丫丫治病。孙二娘说咱哪有那么多钱呀?黑五子说不治疗会更严重。孙二娘说那得一千多元呢。我这时和黑五子互相看了一眼,我想起他在我家以前经常和我父亲算的那笔账。

我回家给母亲讲了孙丫丫的病,我说听说现在可以治疗,做手术需要一千多元,要不咱不要她家猪肉了,先帮他们借钱治病吧。

黑五子认孙丫丫做干女儿的那年冬天,大概是一九七几年的时候吧,我们生产队发生了偷粮事件。这是发生在我童年里的最大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之所以是大事不在于偷粮,因为最终粮食也没有丢,但是偷粮食的嫌疑人自杀了,这就成了大事儿。嫌疑人这个说法现在才有,那个时候的犯罪嫌疑人在人们眼里就是罪犯。

对于这件事,我当时觉得兴奋、伤痛和失落,因为那个年代那个年龄有着一件稀奇事总是很刺激的,可是我心里又很难受。

就在那年冬天,黑五子死了。黑五子一时冲动、异想天开,想拉了生产队的小麦去城里卖了钱然后给孙丫丫治病,因为当时确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好办法。

黑五子的死使得他在我心里的形象大打折扣,因为我是少数知道真相的人之一,我知道他确实是做贼后害怕事情暴露才自杀的。但是他是为了给孙丫丫治病才去偷粮食的,我对他的死又有些惋惜。可怜的孙丫丫我也不知道该为她做些什么,想到这里我又觉得面对黑五子的死自己有些惭愧,有点儿无地自容。

当年我们生产队发生偷粮事件的情形大致就是这样的。一九七几年冬天一个朦朦的月夜,有人发现生产队麦场有异常,立即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组织民兵围堵并当夜追查,后又长期调查,最后因为粮食毕竟没有丢失经上级批准停止了调查。这时候一度被怀疑的黑五子已经自杀,从此这件事不了了之。

生产队的小麦历年都是装进麻袋堆在麦场院里。麦场有专人看管。实际看麦场也就是每天去后山场院那里看看就回家了。那天也真是偷粮贼运气不好,不知怎么的半夜三更就被人发现了。

那时候生产队谁家也不缺粮食,根本没人偷小麦。那个时候的生产队别说粮食,可以说从来没发生过小偷小摸的事情。因为这里所有的大人和小孩彼此都那么熟悉,谁家什么情况大家都了如指掌。假如不是因为天气太冷,这里真的就要夜不闭户了。整个村子平时除了少有的大人打孩子、男人打老婆,偶尔的一点儿新鲜事儿也就是某家媳妇和某家女人吵了架。吵架的原因大概都是因为谁家的鸡在对方家里丢了蛋,或者是某家的猪钻进另一家的菜园子拱了土豆、吃了白菜之类。骂架的时候都是大白天彼此站在自己家院子里,先是彼此讲理,后来破口大骂,大都说对方“破鞋”、“不要脸”等等就完事了。突然有人贼胆包天、惊天动地,干了一件轰轰烈烈见不得人的大事,这让整个村子震惊了。

在这样一个村子里,突然有人在寒冬腊月三更半夜的时候,赶着一辆大马车去场院里偷小麦,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多少有些荒唐。但是有人做了,并且不幸的是还被人发现了。这件事我确切地知道是黑五子,但是我从来没和人家说起。一来“大人的事儿小孩子不许插嘴”,二来这件事情我感情上也不愿意提起。

据人们讲当时情景是这样的。当晚指导员接到报告带领十几号民兵冲进麦场时,发现有个黑影还在往车上扛小麦。马车上已经码了几十麻袋的小麦。看到大伙儿围堵过去,那个人就向相反的方向跑,横在他的面前的是一堵两米高的院墙。大家包抄过去,眼见得就可以瓮中捉鳖,可没想到那个黑影脚步都没停,纵身一跃就从墙上跳了过去。等大家爬过高墙,人家早消失在夜色里了。大家都惊呆了,指导员也下了一身冷汗。“飞贼!”一个人喊了一声,他的判断马上被大家认可了。

在黑五子死后,这件事情最终也没有真相大白而是不了了之,但是大家到后来都不再相信“飞贼”的说法了,都说人在急眼的时候有股激劲儿,很多人凭这股激劲儿,能发挥出超常的能力来。这些都是后话。

当天晚上偷粮的“飞贼”跑了,可是车马还在。大家一看就认得这是李大个子的那挂马车。

“这小子平时看上去手脚就利落,果然有两下子。赶快包围他家,他现在肯定不敢回家,他不在家,就证明是他干的。”

指导员说完话,带领大家一阵风一样,乱乱糟糟地从北山山顶呼啸而下,瞬间包围了村北头的李大个子家。然后就是一阵激烈的敲门声。大家火气正旺,要不是平时都是邻里邻居的,又是寒冬腊月,愤怒的群众早就破窗而入了。

不一会儿李大个子就一边系着衣服,一边骂骂咧咧地出来开门了。

当李大个子知道这件事儿的真相后气得火冒三丈,认为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大家一商量,事不宜迟,赶快奔向下一个怀疑目标。

一群人又乱糟糟地冲向了村西头。

大家很快就把我家包围了。可惜我睡得像一头死猪,当晚竟然没有醒来,所有事情都是事后听大家说的。

那天晚上半夜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我父母没理他们,假装听不见。后来就有人敲窗户,这就不能再听不着了。母亲对父亲说怎么逮着老实人往死用呀,有事就让你半夜出车。父亲说你就说我病了。

前些时候生产队有病号,不管白天黑夜都是父亲去送,已经连续有两个夜班了。

“谁呀,干啥?”母亲问。

“是我。赶快喊老丁起来!”指导员说。

周围几个人迫不及待地喊:“快点,快点!”

“感冒了。”

“快让他起来,有急病号,必须送走!”

“他也发烧呢,刚睡着,让李师傅去吧!”

“李师傅就在外边,快让他起来!”

“有他去就行了,还折腾别人?”

这时候我的父母听到指导员和李大个子在窗外嘀咕着什么,母亲听到李大个子还“哼”了一声。这让母亲很生气,早就该让他出个夜班了,有什么不情愿的。

他们继续喊话,母亲就是不同意,外面开始有些骚乱。再次静下来后指导员说让老丁起来说话,不会话也说不了吧,队里发生了重大事情。

没办法,父亲第一次装病就没装成,很不高兴地走了出去。到了外面,父亲才知道原来不是送病号,是有人盗用大马车去偷小麦。

父亲真是命不好,偏偏这个时候装病。刚才母亲把病情说得越严重,外面的人就越警惕。假如今天父亲不能出来,就证明父亲不在家,正在外面偷小麦,而且为了隐蔽自己和嫁祸于人就盗用别人的马车偷小麦。但是,现在父亲走了出来,这个假设就不成立了。这让大家很失望。大冷天的,熬了半夜,大家的激情和耐心都没有了,最后的希望又被我父亲的出现打破了,这真是一件令大家扫兴的事情。

偷粮的飞贼到底是谁又没了谜底。

第二天,生产队里议论纷纷,人心惶惶。人们把这个偷粮的人传说成了各种模样,甚至基本同意他是“飞贼”的说法。理由是那个人一个人装了大半马车小麦,不但没累趴下,还能纵身越过两米多的高墙,跑出去二三百米远的时候,还从容地蹲下拉了泡屎,然后就消失了。现在关于这个飞贼的唯一线索就是已经被冻硬的那根屎橛子。

虽然不是老李做的贼,但毕竟他没看好自己的车,这件事他脱不了干系。李大个子将功补过,连夜骑马向农牧场武装部汇报,同时通知沿途的生产队组织民兵,设置路卡,擒拿“飞贼”。

黑五子出殡的那天天气相对暖和,天空满是软绵绵、轻飘飘、毛绒绒的雪花,像是一大群鸭鹅刚刚斗了架。这样算是个好天气,说明黑五子算是一个好人。那天孙二娘哭得死去活来,我父亲哭得死去活来。我当时没怎么哭而是躲在家里,因为我被吓着了,被黑五子突如其来的死亡吓得够呛。

不管什么原因,做贼而死是件丢人的事情。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这是我后来在书本上学到的。对于黑五子的死我虽然心情沉痛,同时也对他的死亡蔑视和困惑。因为那个时代和现在这个时代是不一样的。现在这个时代判别一个人的时候是说谁成功了,谁失败了(甚至可以简单到谁当官了,谁赚钱了),这就完事了,你不要管其他的事情;过去那个时代判别人更简单,那就是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好人一定会胜利的,坏人一定会走向灭亡或者被专政。黑五子已经成了那个时代的坏人,所以他的灭亡我本不该同情,可是我仍旧有些悲痛。

黑五子死后孙二娘家一下子冷落了。不只是缺了黑五子一个人,以前经常来的人也都不来了,甚至包括她的邻居我的三姥爷。

孙丫丫打那天以后就病了,那阵子孙二娘神情恍惚心情不好,多亏了三姥娘来照顾孙丫丫。孙二娘是个勤快人,平时也经常给三姥娘帮忙,三姥娘和她关系处得很好。何况三姥娘是她的邻居又是个心软的人,看到孙二娘的困境就每日来陪孙二娘。过了几天,三姥娘觉得事情不大对,就和孙二娘私下商量说孙丫丫不要打针吃药了,是邪病,我看是她干爹对她不放心一直守在她身边。这话我听到了觉得有些害怕,很庆幸黑五子没来“看”我,我连续两天没敢找孙丫丫。

第三天我坚持不住还是来孙丫丫家了。那时候就是这样,过上两天这件事情我就不放在心上了。那天早晨吃完早饭我就来到了孙丫丫家,在她家吃了午饭一直玩到天黑。这时候三姥娘来找孙二娘不知有什么事情,在家里拿了些东西还有火纸、火柴就出去了。孙丫丫告诉我她们把黑五子用过的一些衣物送去(烧了),当时我也没太在意。

那天三姥娘和孙二娘正边聊天边回家的时候遇见我慌慌张张地跑来。三姥娘说你怎么了?我说孙丫丫又发疯了。

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孙丫丫依旧是上蹿下跳,两眼发直,叨叨咕咕。我本来害怕想回家可是没人送我我也不敢回家,只好躲在一边。

三姥娘平时是个特别和气的老太太,那天却真的火了。她说五子你这就不对了,人家母女对你这么好,你怎么找人家的麻烦?我知道你惦记丫丫,可你这样人家活不活了?

“去,孙二娘!给我拿把剪刀来!”三姥娘说。

孙丫丫突然讨好似地说:“丫丫的病好了。”

“那你也得走!”三姥娘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

孙丫丫歪着脑袋、眯着眼睛微笑着。我躲在角落里看得出那是活脱脱黑五子的表情,我又害怕又伤心,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了。

“你们把门打开吧!”孙丫丫用粗粗的嗓音说。

我吓得一动不敢动,孙二娘把门打开了,孙丫丫随即瘫倒在地上。大家把她扶上床,她说饿。孙丫丫吃了饭一直睡到天亮。

“丫丫的病好了。”这话没错,孙丫丫从那天以后脑瘤就一直没再犯,直到她后来长成了一个高个子、大眼睛、一头黑发一直垂到翘起的屁股上的人见人爱的大姑娘。后来她发现身体又有点不适,接受医院的建议顺利地做了脑瘤手术。这些年她脑瘤没有复发,我想可能是因为黑五子死去那天的场面令孙丫丫受到了惊吓,或者是她受惊吓的时候摔伤的那个部位抑制了脑瘤的滋长。否则,就是她的干爹这几年真的在保佑孙丫丫吧,直到她长大成人有能力做手术。

孙二娘家的人还是陆续多了起来,她们是三姥娘、母亲、富芳妈妈,偶尔还有几位不太熟悉的妇女。虽然来的都是女人,可她家毕竟又热闹起来了。这让我和孙丫丫很高兴。

但是她家毕竟没有男人干活儿,有一天甚至没有了烧柴。我拎了一把斧子领着孙丫丫出了屋。孙丫丫给我立起一个圆木墩,我一斧子砍下去,斧头砍入很深,拔不下来了。我和孙丫丫争相尝试能否拔下,感到很好玩,乐不可支。这时候和几个妇女来串门的三姥娘看到了,她就冲着自己家的方向喊三姥爷的名字。三姥爷大概是进屋了没有听见三姥娘的喊声,三姥娘叨叨咕咕地回家找来了三姥爷。

那天下午,三姥娘她们在孙二娘家唠嗑,我和孙丫丫帮三姥爷劈柴,一直到晚上我们劈了一大堆。看着这么一大堆柴火,我的心里也暖和起来了,这意味着我不用每天陪孙丫丫四处捡烧柴了。

“怎么没让你三姥爷进屋?”孙二娘问。

“三姥爷不听我的,就是不进屋。”孙丫丫委屈地说。

孙二娘还想说什么,寻思了一下到底没开口。

三姥娘笑着骂老东西还这么多臭事儿。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长大了之后知道这是三姥娘怕孙二娘尴尬所以当着几位串门子的妇女的面回家特意喊三姥爷回孙二娘家吃饭。那几个妇女也没有回家,晚上大家搞了个小聚会,饭桌上三姥娘说老东西你腼腆什么,以前不是总来吗?现在人家需要帮忙了你又装蒜了。这些女人七嘴八舌的一会训三姥爷,一会儿夸三姥爷,然后大家开怀大笑,孙二娘家恢复了以前的热闹。

黑五子死了,很不光彩地死掉了,我心中的大“红花儿”也死掉了,从此我的生活倍感困惑和孤独。那一阵子我几乎不怎么和孙丫丫顶脑门儿,偶尔顶一下也是蔫头耷拉脑、没有兴致。这主要是因为大家都在关心黑五子的死没人再关心顶脑门儿的事儿了。相反,黑五子活着的时候她们经常打听我们顶脑门儿的事情,闹得我们很烦,现在没人问了我却很失落。

黑五子死了之后,孙二娘家突然间变得冷冷清清。当然我也可以和别人一样不去孙二娘家了,我也可以经常去邻居富芳家,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觉得如果我那样就会愧对孙二娘承诺一片子猪肉的好意,愧对孙丫丫这么久以来和我顶脑门儿的感情,也愧对为了给孙丫丫治病走上歧途的黑五子。

黑五子死后的事情就是这样,当时没有人去她家了,尤其是那段日子她家见不到另一个男人,这样说因为孙二毕竟是男人,而我当时还只算是男孩。她家很多力气活没人干,孙二娘满脸的憔悴、失落和卑怯,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看到她这样子我又会怪黑五子,是他连累了孙二娘,当时和我一样坚持在她家的就是三姥娘和三姥爷。日子一天天过去,过了一个春节,大家来回地拜年串门儿,家家户户又都亲密成一家人了。

时间会淡化一切,我们逐渐从黑五子死去的悲伤阴影中走了出来。我也渐渐振作起来了,甚至有时候又和孙丫丫顶脑门儿了。有时候会突然觉得怪怪的。当然,这一切另有原因,因为我发现三姥爷可能和孙二娘顶脑门儿了。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相信是真的。我只能猜测,因为就算那时候和黑五子顶脑门儿她们也是从来都不说。

那是正月里的事情。那天我和孙丫丫回她家的时候,在门口看到一只狗。孙丫丫不敢进门,我就拿了根棍子想把它打走。我一打它就回头咬一下我的棍子,嘴里呜呜地叫着,反应迟钝却充满了仇视的恶意。我们只好躲开它,然后我投石子打它,在我们的骚扰下,它晃晃荡荡不情愿地走开了。

进屋后,孙丫丫向孙二娘生动地讲述我的勇敢事迹,我跟孙二娘说那只狗好像是喝醉了一样,两眼发直,淌哈喇子,走路不稳。

孙二娘大惊失色,说那可能是只疯狗,大家谁也不要招惹它,等它走了咱再出屋。

要黑天时,孙二娘出去喂猪。不一会儿我们看她惊慌失措地回来了。她告诉我们那只疯狗正在抢猪食吃呢。刘二那天在队部值班,就是他在家孙二娘也不敢让他去赶疯狗,她现在又急又怕。

“我去喊三姥爷吧!”我说。

“算了,一会儿它也许会走。”她这样说着眼里有一种期待的眼神。

我这时已经穿上衣服拿了根棍子出屋了。她在后面拿了一把叉子出来帮我看狗。好在那只又傻又呆的狗没有注意我们。孙二娘站在门口说,要是没人你也赶快回来我在这儿给你看狗,可别咬了你。

等我和三姥爷见到孙二娘时看到她哆哆嗦嗦的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

三姥爷拿着叉子就去赶狗,那只狗看到三姥爷不好惹,晃晃荡荡的离开了。我们在它后面喊叫,一直看着它在我们视线里消失。

进屋后孙二娘脸色有些发白,三姥爷要回去,她极力挽留三姥爷。

“可是三姥娘不在家,家里没人。”

“你把炉子填两个粗木敦儿回来吃饭吧。”孙二娘满眼的感激和祈求,三姥爷就答应了。

三姥爷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块冻猪肉,两人撕巴了一会儿,孙二娘就把它收下了。

……

“你俩出去玩一会儿就赶快回来!”吃完晚饭后孙二娘一边说着一边关上了门儿。我和孙丫丫吃饱喝足去外面消化食了。我出去的时候三姥爷已经喝得满脸通红,孙二娘也喝了酒,喝得满脸红扑扑的笑意。

外面太冷了,我们玩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进屋后我拉了一下子孙二娘的屋门,里面挂着呢。我不敢接着拽,怕她还让我们出去玩。我和孙丫丫来到小屋躺在热乎乎的小炕上聊天,不一会儿孙丫丫竟然睡着了。

就像刚才在外面一样,我突然没了睡觉的欲望,我有点怀念黑五子,因为我猜想孙二娘和三姥爷肯定顶脑门儿了。我明明听见孙二娘断断续续地发出只有和黑五子顶脑门儿才有的声音。

后来我听到三姥爷匆忙地回家了,孙二娘来到我屋里看孙丫丫,这时候我观察了孙二娘。

这时的孙二娘满面桃花,两个嘴角心满意足地向上弯起,自个儿满意而诡异地微笑着,非常撩人。虽然她若无其事、故作镇定,可是她骗不了我。她额头发红,娇喘吁吁,得意洋洋,眼睛里充满了温柔的爱意,我确定她和三姥爷在屋里偷偷顶脑门儿了。

其实他们没必要瞒我。我既不会告发他们,也不会笑话他们。因为我当时年龄还很小,我不但没有告发、笑话他们的想法,甚至有些崇拜他们大人顶脑门儿的本事。三姥爷一瞬间就让孙二娘振作起来了,我甚至有些感激他。三姥爷顶得孙二娘满面春光、流光溢彩,顶得孙二娘家春意盎然、阳光明媚,连我们躺着的小炕对面窗台上的灯笼花儿也欣然怒放了。

我真的很佩服三姥爷。我在孙二娘家这么久了,自从黑五子死了之后,孙二娘就心情一直不好,我却无能为力,我感到很惭愧。

那天起我开始崇拜三姥爷了,不过当时仍觉得有些对不起黑五子。我觉得他毕竟尸骨未寒,我却已经朝三暮四了,他失去了我这个粉丝心理肯定会很难受的。其实我也没忘记他,只是觉得三姥爷顶脑门儿更有水准,他要是地下有知也应该理解我的。

孙二娘弹了弹我脑门儿,就像敲西瓜,问我是不是梦游呢。我没吱声。这是我从小到大最了不起的地方,我不想说的事,谁也别想从我嘴里知道,我谁也不告诉。

我回头望了望孙丫丫。她躺在炕头上酣睡正香,也是面色红润,暗藏笑意。我感到很遗憾,否则我现在一定要和她顶脑门儿。因为孙二娘和我母亲都说了她是我媳妇儿。她是我媳妇儿,就是我的人了,我想什么时候顶脑门儿就什么时候顶脑门儿,这天经地义。我当时很兴奋。那时我确实还很小,可是当时我突然有一个想法把自己吓了一跳。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我想在孙丫丫白嫩的脸蛋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十一

当年生产队发生了偷粮事件,自然要向农场场部汇报。不久,指导员又找黑五子谈了话。黑五子开始变得神不守舍、萎靡不振。

那段日子孙二娘和孙丫丫对他特别的好,再一个就是我了。当时我不知道他就是“飞贼”,可是孙二娘已经知道了。她什么也不说,黑五子也假装没事,但我能觉得到他当时很反常。我后悔当时没对他更关心一些,那时候他和我们玩的时候会觉得很温暖,可是一回到家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恐惧孤独。

黑五子死的那天孙二娘就觉得不大对劲儿,这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另外还因为前几天黑五子喝醉了大闹了一场。

偷粮事件以后,农场派保卫科派工作组来生产队调查此事。如果把“飞贼”假定在生产队内部,那首先要怀疑年轻人。那些知青可以互相证明当晚的情况,别人有家属、亲人证明,唯独黑五子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样一来调查中与黑五子谈话就最多。但是最后临走的时候,工作组也没有说什么。

可是黑五子还是有些受不住了,那天他不知在哪里喝得酩酊大醉来到指导员家里作妖,指导员媳妇实在受不了了就来喊我父亲和孙二娘。

我随他们赶到指导员家里时,见到黑五子吐得一塌糊涂,嘴里只会嘟哝一句话:我怎么会偷粮呢?真丢人,我没偷!我他妈是英雄呢怎么会干这种事?指导员一遍遍安慰他,他却只会痛哭流涕,重复着车轱辘话儿,最后我听不出他的话哪里是开头哪里是结尾了,我感觉我都晕了。

那天最后是我父亲连吓带哄,孙二娘连说带劝好赖把他送回了家。但是最后他是回了自己家还是孙二娘家我也记不大清了。

其实这时候最明白黑五子是不是贼的是孙二娘,她手里有证据,直到黑五子临死她才拿出来。

她的证据是一把鱼刀子。

这把鱼刀子是我父亲送给黑五子的。这是马车老板子最常用的工具。鱼刀子有一拃长,形弯如鱼,身扁尾尖。我父亲用它割皮子,棕绳,它那弯而尖的尾巴可以用来解开大绳系的死疙瘩。

记得我说过飞贼那晚逃走时甚至还在墙外趁黑拉了一泡屎。这个屎橛子是郝青年发现的,他还发现了这把鱼刀子,但是他没有说。当时他在黑夜里弯腰捡起这把鱼刀子,后边的人问他你干什么呢?郝青年说他发现了一泡屎。

这就是那一泡屎的出处,这件事的完整逻辑是我在很多年以后逐渐论证出来的。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人家问郝青年在做什么,他不想暴露那把鱼刀子就把那泡屎指给人家看。当时这泡屎大家从未质疑过,但我却在后来发生了怀疑。其实在当时要是想验证这泡屎是不是飞贼拉的很简单,这就需要我们小孩子的智慧——用棍儿捅。那个时候的冬天农闲季节,家家没有电视,家长除了纳鞋底、打毛线之外,呆在家里很无聊。其实那个时候小孩子更无聊,所以天天缠着大人。大人烦了就自己偷偷跑出去,小孩子不让大人出门,大人就说上茅楼(厕所)。如果真的上茅楼很快就会回来的。如果等了很久大人还不回来,这里就有欺骗的可能。很多聪明又固执的孩子就用一种办法去检验,那就是用根棍子去茅楼捅一下,看看茅楼留下的最后痕迹是软还是硬。

这泡屎是不是飞贼的已经无处考证,但是这把鱼刀子确实是黑五子的。郝青年事后把鱼刀子交给孙二娘问怎么办,孙二娘说先由她保管吧。

黑五子醉酒后没多久,有天他突然要给孙二娘五百元钱,这让孙二娘感觉莫名其妙。

黑五子说这钱是给孙丫丫治病的,孙二娘说还没说要去治病呀。黑五子说先放你这里吧,孙二娘想了想,答应了。

这五百元钱应当是黑五子这么多年来所有的积蓄了。孙二娘收了这些钱后心里就不大踏实,从这以后她就更担心黑五子了,她已经预感到一些事情的发生。她每天提心吊胆、小心谨慎地过日子,唯恐发生意外。

黑五子出事儿的那天下午我去找孙丫丫。孙二娘问我:

“你五子叔在你家吗?”

“没看见。”

“和你爸出车了?”

“我爸自己在家呢,他还嫌五子叔没去帮他饮马呢。”

孙二娘突然决定要去我家。

十二

黑五子的死,除了我、孙二娘和孙丫丫,也许还有一个人一直很伤心,他就是我父亲。我父亲要是为了黑五子的死闷闷不乐,这就违背了不同情坏人和大义灭亲的原则。可见他俩的感情不仅仅是“统帅”和“接班人”的关系。我分析起来其实他们也没什么特殊的关系。父亲之所以对他的死很悲痛,主要是因为那天黑五子没有偷用他们自己的马车,而是盗用了李大个子的马车。黑五子这样做一方面也是害怕父亲跟着”沾光”。另外还有一件事情,那是关于一封信的事儿,这是我父亲的一个心结儿。

那次黑五子醉酒去指导员家之后的第二天在我家吃饭,他们又喝了一点儿,我父亲劝他说“透一透”。喝酒时黑五子总问我父亲那天喝醉了说错话没有。我父亲解释了好几遍,最后说你个大老爷们怎么最近婆婆妈妈的啦!其实他自己的徒弟自己最了解。

没过几天,指导员让我父亲单独去一趟场部,安排他买些东西还要送一封信给场长,一再嘱咐我父亲务必要亲手交给领导。

父亲揣着这封信跑了一个来回,晚上又把它带回来了。

“我想把信拆开了。”睡觉的时候他对母亲说。

“对你来说拆不拆都一样,你也不认识。”

“唉!我这个徒弟呀。要不现在拆开你帮我看看吧,再粘上。”

“那是犯错误!”

“要不你就赶快还给指导员,就说给忘了。”

“我劝劝指导员吧?”

“劝啥,你想和人家说什么?你知道什么呀你,小老百姓一个!”

“五子知道这封信吗?”

“他比你还惦记,下午来过了,谁知道他怎么知道的。”

“小点声,别让儿子听见!”

其实我早听得一清二楚了,既然他们不想让我听到,索性我就不听,一封信引不起我的兴趣,过了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那几天又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黑五子在外面喝多了睡到雪地里被指导员媳妇发现了。

指导员媳妇说那天上茅楼回来看到前面路边靠杖子根儿上趴着一个人,一看是黑五子,喊了喊没动静。她以为黑五子开玩笑呢,走近一扒拉他的脑袋才知道睡着了。

“要不是我发现五子就冻死了!”

“查你妈什么案子,就你们那几头蒜,我看你们真弄出人命来咋办……真是的,粮食又没真的丢!”指导员媳妇有一次当着我们的面埋怨指导员。

“老娘们儿懂鸡巴啥!”指导员瞪了媳妇一眼,张嘴想想又停住了。后来他问我你爸的信送到了没有?我说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那晚以后我再没听到父亲说起过那封信。

实际上指导员那封信又在我父亲那里放了几天,大概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

十三

黑五子死的那天下午,孙二娘领着我和孙丫丫匆匆忙忙来我家找我父亲。

“我总觉得今天有些不大对劲儿,咱俩去看看吧大哥?”

“一个大老爷们儿能有什么事?”

“你陪她去看看吧。”母亲说。

我死活闹着要跟父亲去看黑五子了,没办法,他们只好带上我和孙丫丫。

我们来到黑五子家时,屋里烧得特别热,像春天一样,桌子上摆着他吃剩的炖肉和孙二娘腌的咸菜。父亲和孙二娘走到桌前后大惊失色,他们看到桌子上的耗子药。两人赶快跑到黑五子躺的小炕前。

那时候黑五子正躺在炕上吐白沫。

父亲说快找大粪汤灌他。

“大冬天的哪里找呀,你去喊卫生员吧!”

“不用了。”黑五子说,“我吃太多了,嘿嘿,我这体格肯定要多吃点……”黑五子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微笑了。

孙二娘紧紧地把黑五子抱在怀里。

黑五子开始抽搐,断断续续地说:

“来不及了,从我做了贼,一切都完了……我不能再连累你们了……”

“我只是求你们不要告诉丫丫,也不要告诉别人,我没有亲人了,只有师傅和二娘……你对他们说我是突然病死的。”黑五子不知道孙丫丫和我就站在门口。

“好,你是病死的!不,你不能死,赶快喊卫生员呀……”孙二娘歇斯底里地喊。

我爸爸正要出门,黑五子费力地喊:

“师傅!鱼刀子!”我父亲又走了回来,“鱼刀子我弄丢了,这是我上班以后的第一件礼物,我丢了,我偷小麦的时候弄丢的,那是罪证!”

孙二娘急得把手在自己身上乱翻,最后拿出了那把鱼刀子,把它放在黑五子手里,帮他攥住了。

“鱼刀子在这里,你不是贼,你根本就不是……鱼刀子是你落在我家的,我忘了还你啦……”

那一瞬黑五子脸上恢复了光彩,他握着鱼刀子高兴地望着孙二娘说:“我……我……那我就不怕指导员给场里写信了!”又对我父亲说,“那封……”

黑五子大概是想问那封信送到场部没有,但是他没有说完,脑袋一歪就不动了。

孙二娘嚎啕大哭。“是我害了你呀,我早该把鱼刀子还给你……”孙二娘哭泣着抓过那把鱼刀子,另一只手拨开炉盖子,把它伸进炉子的火苗子里烧(刀子把是骨质的)。炉盖子烧得快红了,炉子里火苗直窜。她用手拨弄炉盖时手掌冒出一股蓝烟,屋里一下子充满了焦糊的肉味。直到鱼刀子燃烧时她抓着的手才松开,这时候她的袄袖子跳动着幽蓝微红的火苗。

我父亲也跑了过去。我以为他去为孙二娘灭火,他却只是站在炉子旁哭哭咧咧地掏出那封信在火焰上撕呀撕,瞬时间屋里飞满了碎纸片,有的已经着了,有的没被点燃却也被炉火的热气冲向高处……

望着突然发生的一切我害怕极了,这时候更可怕的是孙丫丫突然“嘭”地一声躺在了那里,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我不知道他们都怎么了,我更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气流突然从胸部冲向我的眼睛、鼻子和嘴。我张大了嘴,宏大而惊恐的声音呼啸而出,眼泪和鼻涕汹涌而下……

我的哭声把我父亲吓了一跳,吓清醒了。他这时候才想起来我也在呢。他先是扑向孙二娘打灭了她身上的火苗,然后把我和孙丫丫抱起来送到了黑五子的邻居家。

当时情况就是这样,我目睹了一切,却又什么也不懂,我被吓到了。不是被黑五子,我是被我父亲和孙二娘吓到的。但是后来知道黑五子真的死了我开始越来越害怕。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郝青年兴冲冲地跑到我家。他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原来那天早晨起来指导员给他安排了工作。指导员说老丁的信没送到,没送就没送吧,我另写一封,你今天务必送到。

场领导看了信之后对郝青年说我和你们指导员一个想法,不要在生产队里再查下去了,八成不是我们自己人干的,再说安定团结第一嘛,你们生产队还是有黑五子这样英雄典型的模范单位。他又问郝青年群众怎么看待这件事情,郝青年说大家也希望不要再查了,闹得人心惶惶的。

“那就这样吧,不要再查了,我们下午开个会,你先把我的意思给生产队带回去。”

当郝青年带着这个消息到黑五子家的时候,只见到了黑五子冰冷的尸体。

黑五子死了。

好消息来得太晚了。

指导员再也没和我父亲提起他让我父亲送的那封信。那封信我父亲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他不识字。

那封信成了我父亲的心结,因为指导员不会告诉他那封信的内容。除了指导员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它的真实内容。那封信被我父亲烧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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