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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 情

2013-11-16王晓琴

满族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刘源梅朵刘总

王晓琴

小付刚下车,心中忽然一激灵,一种空前害怕的战栗,让她全身发冷。下意识,她扬起手臂,一辆黄色的士停在面前。她没多想,也没停顿,迅速钻进车里。

“快!跟上前面那辆白车!”

司机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这一瞥让她忽然有了意识似的,她忙说那是我朋友。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司机:“别跟丢就行。”

车开动后,小付依然感觉身上很冷。仿佛一个冻僵的人,遇热后身子有了知觉,心仍然冰凉。恍如隔世,刚才还坐在丈夫车上,现在却坐在一辆陌生的士上跟踪。这一刻,她没有机智跟踪的得意,也没有偷偷跟踪的屈辱,更没有逼不得已跟踪的愤怒。一切都是下意识支配。焦虑,不安!

小付相信自己的感觉。她对这种感觉仿佛有一种本能,就像八年前那个下午。

那天,小付约了几个朋友打牌。很长时间没有摸过麻将了。厂里开辟面粉加工,新添三台面粉机。她一直忙前忙后直至完工,丈夫让她先回家休息,玩玩牌。他俩没什么爱好,唯一的娱乐就是打麻将。但毕竟一个大厂,丈夫与小付不能同时歇下来。所以每次生产紧张,他们一起忙,正常下来丈夫就让小付先歇。

他俩回家玩牌,约来家打牌的也多是生意上伙伴或有关方面人士,玩也是联络感情。那天小付牌特怪,上来四个宝,接着无宝独子杠后花,什么牌大赢什么。到下午五点多,眼看四个风快结束,小付赢势依然不减。但那天小付打牌却心不在焉,根本无意识输赢情况。忽然她放下摸到手的麻将,说不行,我打个电话给老刘。

那三个人输得正都烦躁,就嚷嚷还有两牌就结束了,打什么电话!小付说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打。我总感着有什么不对劲。

三个人说,什么不对劲?今天你牌不对劲,这么疯。

不是牌不对劲。小付忙解释,我心里好不安的。

不安?赢了我们这么多,还不安?那三个笑着起哄,这牌你别收我们的,心就安了。他们这么说,是刚刚小付又开了一个大牌。四个宝加头宝,一牌算下来该要赢每家七、八百。

行,行。小付嘴上说着,手已经按上了手机。

正是她这个感觉和这个电话,让一个可大可小的事故处理归于妥善。丈夫后来告诉她,小付电话打过去时,他正呕吐得有气无力,旁人也都手忙脚乱。铃声响了很长时间,刘源才颤抖着抬起手,将手机凑上耳朵,说厂里出事了!小付问出了什么事?他意识开始稍微清醒,说二蛋搅伤,三河叔死了。小付问怎么处理的。他说二蛋送医院,三河叔准备送殡仪馆。小付一听就急了,三河叔怎么能送殡仪馆?快送医院!

“已经死了。”

“死了都要送医院!”小付在电话那头斩钉截铁地说,“我马上去医院,你留厂里立即打电话报警,让公安局调查事故原因。”

当小付赶到医院门口,送三河叔的工人们也刚到医院门口。小付立即吩咐送三河叔去抢救。工人们说不用救了,三河叔已经断气。小付说不行,一定要医生抢救,抢救不了,也要医生鉴定说死了才算。

在急救室门口,工人们围上来七嘴八舌报告事故原因。原来,小麦原料没跟上,刚上的三台面粉机不能全部投产。为了机器在保养良好的状态下随时可以投产,老师傅三河叔让二蛋每隔几天开一台新机子测试。今天二蛋测试的是第三台,前两台已经测试过了。临下班前,机子忽然停了,二蛋扳下电闸检查。就在这时,三河叔进到车间。他看车间静静的,想这个二蛋,还没到下班就停机,老板看见了,怎好?三河叔今年五十五岁了,身体不太好。前两天去医院检查出冠心病,医生说他不能劳累、不能激动,要他多休息。他家里两个儿子,老伴风湿病,都要钱,他哪能休息。因他在厂里时间最长,人也忠厚,老板照顾他,新机组一进厂,就让他带着徒弟二蛋上。他心里清楚,要是换了心肠硬一点的老板,早就让他回家了。所以,三河叔对老板忠心耿耿,尽心尽责。二蛋年轻,自到新机组,因为轻松也因为刚谈了女朋友,常常得便就早早开溜。测试第二台机子时,三河叔前脚走,他后脚就关机下班,结果刚出车间,被回来取茶杯的三河叔撞见,狠狠教训了一顿后,又合上电闸接着干活。

三河叔以为二蛋没听进他的话,这次又提前开溜了,便随手合上电闸,像上次一样准备接着干。谁知电闸刚合上,就听“啊”一声惨叫,三河叔一下懵了……

等三河叔意识到出事了,二蛋右手半个胳膊已经轧稀烂。三河叔当场倒地,扭曲了几下就没气了。二蛋是人们连拖带拽弄出来,直送医院。叫120都没这么快。

工人们乱糟糟报告时,医生告诉小付,三河叔送来前已经死亡,再施救也没用。二蛋右胳膊需要截肢保命。你们快做决定。

小付说医生,请你尽一切力量抢救二蛋,不要考虑费用。要输血输血要好药好药!

正是小付处事临危不乱、冷静妥帖,后来死者、伤者家属都没闹。他们从工人口中得知付总仁至义尽,做了一切该做的。公安局对事故现场调查鉴定,事故责任不在厂方。警方还在三河叔被褥下,发现那张冠心病诊断报告。剩下的事情就是善后了。

善后双方也友善,三河叔本就是刘总夫妇照顾继续留厂,死后不仅厂里体面地办理了丧事,还给了三千元遗属补贴,小付又私下给了三河叔两个儿子每人一千元将来结婚的费用。二蛋出院后,右胳膊残废不能再留厂,厂里给了九千元伤残抚恤费。当时农村盖一座楼板房,一间只要一千五。张总夫妇又托关系,为二蛋在商桥镇街尾弄两间地皮盖了门面房……

车子驰出了城。郊外公路上,车辆一下稀朗很多,小付的意识也清晰了许多。她对司机说:“师傅,稍微离远点。”

今天,小付和刘源都在厂里。快下班时,刘源说晚上有个应酬,他咕嘟一声,并没有说在什么地方跟谁一起。这个小付也从不管。小付上车时,厂办小苗也蹭上车,说付大姐,我跟一段行吗?

这是没有过的事情。小付当时心中就有点感觉。到了自家门口,丈夫停下车说你先下吧,我将小苗送回去就直接去吃饭。小付下车的时候听小苗说,刘总,我也下来自己走吧。刘源说,你别下了,我送你正好顺路。

小付下车。车门关上。车子开走。一切都是懵懂做梦的样子,脑袋却下意识地喊:“要坏事——”

白车拐弯进了山坡间一条小路,路上扬起了灰尘。司机侧头问小付:我们也进去?他像看出小付打车是干什么了。

小付说,等看不见了,再跟。

小付知道,这样的山坡小路,跟得近了,会让丈夫警觉。

“停下了。怎么办?”司机脚下紧急刹车响。

“快倒车!”小付脱口而出。

白车停在前面。小付从包里掏出一张百元钞票给司机,说麻烦你在这等会儿,我过去看看,一会跟你回去,我再加钱。

小付下车,蹑手蹑脚走到刚才拐弯处。白车停在那里没动静。

“他们一定在车里猫腻!”她心中这么揣想时,心脏怦怦直跳,血往脑门上涌。她再也顾不了许多,向着白车冲去。

车里没人。

小付透过车前玻璃,看到小苗手包放在后座。她傻了。

人呢?她环顾起四周,这才看到车子右后边山坡上,有一条很窄的小道,被茅草半掩着。她心中轰的窜起火:好狡猾!在车里怕人看见,钻山坡了。

这么想着,她的人和怒火都随着那条小路往山上蹿,仿佛迎着山风的野火,噼啪作响呼啸而去,速度之快让她自己都失控了。

半山腰出现了刘源和小苗。两人手拉手往上走。刘源在前,小苗在后。

“你们干什么!”

前面两人回头。小付也回头。

后面没人。谁在大喝?她掉回头,前面两人还愣愣的。小付想,刚才那声大喝是谁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不过这一刻她已顾不了这么多。前面两人不仅还在呆愣着,手仍然还牵在一起。她被刺激得快步上前——

“你们跑到这里干什么!”她的手指向他们,声音变调的,“说!你们在干什么?刘源,你说!”

没有回声。他们手依然拉在一起。小付愤怒至极,抢上一步,将小苗的手一拉,一甩。小苗冷不防摔倒地上。

这一拉一甩一摔,让刘源恢复了意识。他急忙向着小付问:“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声音生涩生硬,还有点抖动。

小付一听刘源“你怎么来了”,心中愤怒更甚:“我怎么来了你管?我问你,你们到这里干什么!”

“没什么,来看看。”

“来看看,跑这里,来看什么?”小付的问话像机关枪,一梭子出来一个弹着点。

小苗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拎着崴断了的高跟鞋,光着一双穿丝袜的脚,样子很是狼狈。她应着说:“付大姐……你误会了……我们……来……采野花的。”

“采野花?”小付两眼呼呼喷火,火苗呼啸着仿佛要烧焦小苗和她口中的野花。

“小付,是这样的,小苗说想看看山上现在还有没有什么花,正好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我就开车来看看,准备兜一圈就送她回去。”刘源说着,瞅了瞅小苗手上的高跟鞋又道,“也没准备上山,她还穿着高跟鞋,所以刚才我拉她来着。”

“是的是的,付大姐……是我不好……我说想来看看,所以……大哥才……开车带我来……都怪我!”

两人一说一话,分明自己的丈夫与小苗之间递着话。合拍,没有漏洞。

“不信,你打电话问问,我是不是还要去吃晚饭。”丈夫说着递过手机,像小付没有手机似的,但他并没有说要打给谁。

小付没接手机,她已完全清醒冷静下来。她清楚,这样的现场即便是两人关系不同寻常,来这里目的不同寻常,但因为她的怒火与她的心焦如焚,没有等到他们有肮脏之举才当头棒喝。俗话说,捉奸捉双。可她怎能等肮脏之举发生?他是自己丈夫啊!现在他们这么辩解,自己又能怎样?事实是暧昧了,你见到的只是暧昧,也可以说一时兴起处事失当。继续闹下去,不仅自己占不了理,现场丢人,最重要的是失了小气,就此败给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凭直觉,小付觉得这一次要放手。尽管她心里恨不得上去狠狠抽这个女人两耳刮。她一直在勾引自己丈夫,就凭刚才口口声声“大哥”而不再是“刘总”,也说明关系不一般了。

小付什么也没说,扭头转身,飞似地跑下山,将这个现场丢在了身后,丢给刘源和这个长满荒草的山坡……

山坡茅草很深,在秋风中开始发黄。不时有松枝伸到小路中间,小付用手拨开松枝向上走着,已经走出前几天他们到过的半山坡了。她没有停顿,继续向上走着,不知道想要干什么,只是想再到这里,上这个山坡看看。她觉得,如果不来这里,不来看看,她就没有办法按捺自己。

小山不高。山顶上,稀稀朗朗几株弯曲佝偻的松树。一个矮小的凉亭,小付走近才发现,石砌的柱上,深紫色的油漆已经斑驳掉落。

山坡顶部不大,右边一小块地,戳着几根掰断了的玉米秆儿。透过稀疏的玉米秸秆,看向前方的眼光开阔了些,这让小付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在玉米地旁茅草上坐下来。

农历九月天气,风不凉,感觉还很清爽。太阳晒着山上松木和茅草,成熟饱满,绽裂出干烘烘气息。仿佛是秋天正带着一身泥巴味,从田间赶回去打场,满庄子弥漫着喷香的秋收气息。这气息让她亲切。她从小就在这气息里长大,一路走来也都没有离开过。每到秋收,这气息就让她和丈夫忙碌着收稻子。他们夫妇做到今天,从没远离过这气息,也从没忽视过,阳光照耀土地——生长、成熟、收获。

小付不由挺起身子,深深地吐出口浊气,渐渐平复刚来山坡之前的怨、怒、恨。

他们夫妇最初走出来,是到城里做瓦工。做了几年,有了一个很小的建筑工程队,接一些小工程攒一些小资本。这时有个朋友建议合伙做米厂,他们一拍即合。因为他们本就是农民,对土地里的东西,比对城市的钢筋水泥熟悉得多。两年后,和那位朋友分开单干,后来又上了面粉加工,前两年在城东开发区征了几十亩地盖了新厂,成立了“富源粮食工贸有限公司”。

“富”“付”同音,“富源”合夫妇二人姓名,喻示夫妻同心财源滚滚。这么多年,他们就是这么共同打拼发家的。

老总自然是刘源,小付担任副总。他们的生活与生意步入了大道。家里一儿一女,俩孩子在本地技校读书。孩子们每星期回来,有时中间也回来。夫妻俩商量,小付精力转移回家,照顾孩子同时也享受安逸。所以小付不再上班,只偶尔地,去厂里转悠一趟。

小付发现并感觉危险,就是那次偶然转到厂里察觉的。那天下午本来约好两点钟牌局。小张因局长出差提前回来,要先到单位露一头,而后伺机出溜。她一再发信息让小付等她不要找人替换。一场牌局三缺一,又不能喊人,那焦急可想而知。等得实在不耐烦,小李说不打了,我上街。小李是白池墒街道纪委书记老婆,在家很拿强,受不得这三缺一等人的憋屈。她一嚷,财政所方萍也不干了,说我陪你逛街吧。两人站起来就走,小付怎么挽留都没用,虽然小张也是她们老牌友。小付只好给小张发个信息,而后结了账出来。站在天水居咖啡屋门外,看看人流、车流,看看天色,小付觉得这半下午的时光应该做点什么,便想着还是去厂里吧。

从302公交站下车到开发区,是新修的六车道。宽阔的道路两边行道树茂盛,小付决定步行。沿着这条宽阔的大道行走,是一种享受。自家厂刚搬过来时,开发区到处破土动工,修路、建厂,坑坑洼洼、尘土飞扬。那时没多少人看好这远郊。这几年城市说发展就发展,高楼不断往周边蔓延。开发区地价很快超过小付他们拿时的两倍,修好的道路也纵横交错,像爆开的玉米花——小付一时找不到什么来形容开发区新道路和新面貌,就想到了爆玉米花。

他们夫妇最爱吃爆玉米花,尤其咖啡屋里奶油爆玉米花。过去家穷,逢年过节,总要爆几斤玉米花当糕点,大人吃孩子吃,成了习惯。现在日子好了,他们依然习惯地喜欢这爆玉米花。开发区像个饱满熟透的玉米,纵横的道路是它爆开的花,道路两旁茂盛的花木像奶油,使爆玉米花更有味儿。

小付这么想着,就为自己的比喻笑了。她知道这么形容不恰当,但她觉得开心。这么好的环境里,有她家的公司,这不是奶油爆玉米花是什么!

老远的厂门口,老梁站在那。老梁是厂子老人员,做建筑队时就是大工了。到公司成立,老梁该退休了,他不舍得走。小付夫妇就让他到厂保安部挂名负责,觉得用他比一帮年轻保安心里踏实。

“付总来啦?”老梁多远招呼着,按下遥控器。电动伸缩门自动收拢起来。老梁迎出门来。

小付笑着:“梁师傅,厂里还好吧?”

老梁知道付总问的是有没有偷盗发生。以前厂里曾发生过一些偷带、偷换现象。最严重一次,是一个负责销售的与仓库保管串通以次换好,发现后被开出厂子。那件事后,厂里没再出现过什么状况。

老梁答:“好。厂里待遇好工资高,都怕丢工作呢。”老梁说的是实话,市劳动局有过调查,全市工商企业他们公司工资达中等水平。一个工作相对轻松的粗体力劳动,能够达到这个水平已相当可观了。

小付笑:“有你老,我放心。”

老梁听付总这么说,心里乐开了花。这么多年,付总夫妇对自己信任和照顾,他心里憋着一股劲,要知恩图报。

小付伸手拍拍老梁胳膊,你大外孙上大学了,让你女儿农闲来厂里做活,贴补点家用吧。

老梁一听付总主动说让她大女儿来厂里,万分激动。他大女婿前年出车祸成半拉子废人,大女儿一人种地入不敷出,他早想跟刘总说让他大女儿进厂搞卫生,可张不开这老口。刘总夫妇留用他,他怎能再提要求啊。

小付边说边往厂里走,没停顿地径直走向厂后边一幢别墅。这栋别墅本是盖给自家住的,一时因孩子们读书远、不方便,就暂做了总经理办公楼。一楼厂财务室加一间厂办文员室,二楼总经理室与会客室。

大厅没人,财务室门锁着。这季节会计们出去回收货款了。厂办那间房门开着,也没人。都没人,刘源也许不在呢。小付想着,脚还是迈上了楼梯。楼梯上铺着红地毯,红地毯让小付的脚步无声无息。二楼迎面,刘源办公室门掩着。还未到办公室门口,小付闻到一股熟悉的奶油爆米花味道。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虚掩的门。

就像大幕被猛地拉开,一幕情景暴露在小付眼前——

宽大的老板桌前,小苗弯腰低头,人几乎快要抵上坐在老板椅上的刘源。而刘源身子前倾,几乎和小苗挨着。

不知刚才说着什么,两人正吃吃地笑,很忘情。小付在那一刻觉得身子凝固住了。她唯有的意识就是: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像世上所有被男人背叛的女人一样,当她们第一次得知丈夫有了外遇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不是真的!而事情被证实后,又几乎都是伤心欲绝:不该呀!他怎么这么忘恩负义?

事情往往就在眼前,看上去仿佛很正常,只有身为妻子,才能感觉到那朦胧的前方,若隐若现着一截断轨。任由火车往前,最终必然脱轨……这就是很多女人在丈夫刚开始表现不正常时,便明里暗里侦察,希望查出蛛丝马迹,治病救人。这也是为什么男人有了外遇出轨后,做妻子的一方往往反被舆论批评,说如果他妻子不那么疑神疑鬼,或许走不到那一步。

当下,小付一看这场景,便感觉到刘源与这个小苗,已经处于非正常关系了。她的心,在推门的一瞬,怒火中烧。但是,这场景传出去,跟人怎么交代?女人疑神疑鬼罢了。若非当事人,哪会有那种深刻的触动和感觉啊!

小付从嗓子里吭咳了一声。

刘源和小苗同时抬起头。

小苗见到她,触电一样,身子一抖,迅速向后抬起。刘源则不自然地向椅背靠去。

“你怎么来了?”刘源问,声音听上去有点别扭。

“我不能来吗?”小付反问刘源,眼睛盯着小苗。

“小苗刚上来,给我倒了杯茶。”刘源顺着小付眼光看小苗。

小苗忙点头“嗯”。

小付拿起桌上一包爆玉米花,闻着:“嗯,香。刘源你不赖啊,自己知道买爆米花吃啊?”

刘源脸色有点僵。

“付大姐,这是我买的。”小苗接上话头,“我刚才上来泡茶,带给刘总的。我知道付大姐和刘总都喜欢吃爆玉米花。我也喜欢吃。”小苗已经恢复常态,她的回话将小付带上,仿佛她不是特意买给刘总吃的。

有点无懈可击。其实不是没有懈,只是这个懈让小付不能击。

“你知道刘总喜欢吃爆米花啊?”

“今天不是了约了小张打牌吗?”刘源岔开爆米花话题。约小张打牌,小付事先告诉过刘源。

“临时有事,散了。”小付松弛下来,“我们先回去,我有事跟你说。”她又拍了拍小苗说,“你很细心啊。”

小苗不知有没有套,没敢接茬。

刘源站起来:“走吧。”他往外走的时候,回身说,“小苗,办公室有电话转给我。”

小付没再说话,率先走出刘源办公室。能说什么?刘源最后的话是应对小付,暗示小苗厂办看办公室的,他和小苗正常工作关系。小付什么人?大老粗?是。她是乡下来的。但俗话说得好:棒槌上街三年成精。小付是乡下人,刘源也是,小苗更是。可小付是跟刘源打拼了大半辈子的,什么阵势没见过?虽说“床草睡成精不知丈夫心”,那是指平和一生的夫妻,没遇过坎坷。他们夫妇可是真刀真枪、真金白银打拼过来的。

那天小付走出别墅,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这栋小楼,心中百般滋味……

……绵延的坡岗延伸着西边天空。一轮血红的落日,半露半掩——晚霞就要映红那一块天空了。小付小时候最爱看这景色。放学后打猪草,她总是不会错过一天里这最后的美丽。而今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一生大部分鲜活时光都已消逝,只剩这最后的晚霞。这几年,自己好像疏忽了这个景致,最终会不会被弄丢呢?

刘源要到东南沿海城市去。

从山坡上回来之后,小付一直很安静,没闹,也没提那事。刘源却惴惴不安。与小苗跑去荒山,手拉手,怎么解释?

无以解释又必须解释!这就让刘源头痛头大。思来想去,三十六计走为上,先出去避风头,冷一段时间再看。有时候,时间就是最好的消化剂。

出行由头是考察乡镇企业转型。刘源公司充其量米加工开拓了面粉加工,依然业内拓展,独资企业。辰江老姚则不同,米厂一变转制造业,股份制企业。

老姚同刘源本是米厂生意伙伴,刘源起步最初得过老姚援手。不几年刘源超过老姚并成立公司,老姚米厂生产却逐渐萎缩。过去辰江水稻种植全省前列,老姚米厂生意不错。而今辰江工业发展强劲,制造业效益猛增,老姚思之再三决定转产。老姚转产还有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一家名头很响的汽车生产集团,找上老姚,给以厂子参股的优厚条件,于是老姚摇身一变成为该集团副董。

眼下为了离开一段日子,刘源只能想到这个做借口。总不能说去旅游吧,那不更刺激小付?刘源提出看企业转产,既表示为公司未雨绸缪,又能给他邀请的几个部门朋友合理出行。刘源知道只要为了厂子,不管什么情况小付都会二话不说。

果然,小付没反对。刘源提出和地税局大李、白池墒街道纪委书记老张一道,小付不仅没反对,还提醒邀粮食局老洪一道,说老洪快退了,希望有机会跑跑。

刘源说,对,我邀他。

小付又说:这趟你要拐到普陀山,上次我许了愿。

刘源说:好。公司顺利,得亏菩萨保佑,我一定烧注高香。

“我许愿,为儿子考学的!”小付这会儿特意强调为儿子,是提醒刘源,你干什么事要想想儿子,你是有儿女有家室的男人。

刘源一听,知道小付话音,忙说:“我知道了,为我们儿子!”

他说这句话时,将“我们儿子”语气格外加重。小付没吭声。

刘源终于松了口气,想女人就是女人,只要为了自己家,许多东西都会抛下。

旅途一路愉快。没任务压力,旅途就是旅游。一路住三星宾馆,晚饭后打牌、泡脚,刘源目的让一行玩得开心,效益便在其中了。什么是朋友?不是等有事才找人当朋友。这朋友,没事惦着他,节日问候他,吃喝邀上他,外出带上他,有事帮忙,自然会有他。

刘源与很多发迹的人不同,不临时抱佛脚,拿钞票当砖头,谁被砸中谁帮忙。刘源挣钱有法,花钱有度,他不砸钱。那样做有风险,他得对自己也对帮忙的朋友负责。在刘源看来,谁帮过忙就是朋友,不管以后走动疏密,他不会将朋友丢脑后。对曾经帮过他的人,过年送个面条、大米、鱼肉什么的;正热乎的朋友,外出谈业务或是旅游时邀上他们或家属。所以刘源在地方很有人缘,从政府机关到社会闲杂,都有刘源的朋友。正因为如此,他的生意才好,才有今天的富源。

想到公司的名字,他不觉微笑了一下。小付还是很能干的,从瓦工队到米厂到公司,都少不了她跟着操劳。这么多年她像个男人一样能干、耐劳。想到这里,刘源心里有点隐隐的什么感觉。是了,就因为这,她身上才少了小苗那种妩媚和娇态的女人味吧。

小苗一到厂办,有意无意地往刘源跟前蹭,这点刘源早就洞悉,但不戳穿。每当小苗蹭他很近时,他都闻到一股很好闻的香味,让他生出些许快感。只要小楼人不多时,他也有意无意喊小苗,煞有介事地吩咐些事情,不管是不是小苗的分内。小苗也很配合地往刘源跟前凑,刘源等得就是这一刻,他充分享受这飘渺的快慰……

老姚早就在高速下道口等着了。刘源对辰江本熟门熟路,车上又装有导航仪,他完全可以长驱直达的。但老姚说,你有日子没来辰江了,别指靠你的导航和路熟。果如老姚所说,沿途因为新修道路和新建住宅、工厂区,导航仪多次哑口无言,直到车子七弯八拐到一个有红绿灯的路口时,导航仪才又报告“前方五百米右拐直行”之类。

下车寒暄几句,老姚车上前带路。刘源感觉辰江变化很大,宽阔大路两边满眼都是钢构企业厂房。规模大的企业,门口竖着厂旗和几个国家的旗子,一看就知是中外合资企业。

忽然,一颠一拐,车子拐进一条小路。路很窄旧,两旁一些旧楼房,样子是待开发的旧宅区。不一会,车子停在一个不大的饭店门前。饭店门头上牌匾上“老姚正宗全式熏鸡”几个字很霸气。

刘源下车走向等在门口的老姚:“什么时候开熏鸡店啦?”

老姚哈哈大笑说:“我知道你下来非这么问。这家熏鸡正宗,凡接待我基本就带这里来。”

刘源听老姚这样说,想老姚对他不见外道。小店虽正宗,毕竟路段、门脸不上档次,可见老姚这副董不是一把手,接待签单额度有限了。不过老姚能这么无遮无拦告诉刘源,是没把他当外人。刘源心里很感动。

店虽小,但辰江名吃,你敢点他敢上。老姚随便点点,就整出一桌名菜。除了该店看家大菜酸甜香辣熏鸡,还有梅干菜闷烧、芙蓉莲花煲、辰江大闸蟹、辰海臭鳜鱼和辰江蟹黄饼。原来瘦死骆驼比马大。一个不批条的副董,也居然能整这么多名菜。老姚待他够意思啊,刘源心生感激。

饭桌上刘源一行六个,老姚只带个驾驶员。老姚不善言谈,刘源这次出来心中有事,一桌八个多是不熟悉的人坐一起吃饭,气氛有点生涩。大家礼节性敬酒吃菜,刘源来的人纷纷说这菜名不虚传,敬姚总一杯。直到上主食,气氛才松弛下来。主食是辰江麻酥糕。用刘源家乡话就是一块椭圆形大烧饼。

“这是精选面粉、豌豆粉、芝麻、茉莉花加白糖、精盐,经过和面、搅拌、发酵、揉搓、包馅、成形、烘烤。”老姚说,“刚出炉的麻酥糕色泽黄润酥脆,香味浓郁不腻,咸甜适度。”老姚在麻酥糕上桌时介绍,“辰江人最爱吃这。我点了咸、甜两种风味。听刘源说过,你们家乡喜欢偏咸的口味。”

刘源听老姚说到这里,心中更是感动。他端起酒杯:“姚总,我敬你一杯!”他同老姚喝完一杯后,没有坐下,又倒满一杯举起来说,“来,我们一行来的,全端起来,共同敬姚总一杯。欢迎姚总抽时间去我们那里考察。”

老姚高兴地举杯连连答应一定去,一定去。

这时,双方驾驶员起身离席。刘源对自己驾驶员使了个眼色。

老姚问刘源还有哪些行程。刘源说也没什么安排,你弟媳要我去趟普陀山。老姚说,那明天我陪你们去上古城?

上古城是辰江古迹,老姚以此为荣,认为辰江有历史。就像刘源也看重自己家乡曾是汉王封地一样。这就是历史、文化、底蕴,别人不可小瞧。尽管家乡经济与东南沿海差距大,但家乡文人说得好,经济发达是一种腾飞,文化厚重却不是一朝一夕。腾飞像风筝,一根线的牵绊,不定哪天线断了,风筝就飘失了;文化则是大树,深蕴的根系,枝繁叶茂。

他这么想着,嘴上说,不麻烦姚总了,我们自己带车走哪玩哪吧。

老姚听了这话说好吧,我不干扰你们,你们自己玩也痛快。

大家这么说着,纷纷离席往楼下走。这时老姚驾驶员忙忙地跑上来,对老姚说,姚总,他们结了账,我拉到现在没拉掉。

刘源刚才向自己驾驶员使眼色,就是让驾驶员结账。刘源从老姚的说项,看到老姚现在接待额度并不自由。过去担老姚太多情分,想借机补偿一下。虽然自己发出邀请,但老姚能不能真的成行还不一定,这顿客不能让老姚买单。

老姚一听刘源结了账,立即大声叫嚷起来,这怎么行,怎么你买单?我是地主,你是客。

“姚总,就让刘总结账吧。这个账我已审查,正常应酬、正常开销。”一直不怎么吭声的白池墒街道纪委书记老张说话了。

刘源知道老张是出来打哈哈,用玩笑方式帮自己打圆场。难得一贯不爱说话的老张都开口了,这是对他刘源不错,才会在需要的时候出来打圆场。

老姚一听老张这样说,就哈哈一笑,既然纪委书记现场办公了,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边说边拉扯着下到了饭店门外,老姚说我送你们到宾馆。老姚车在前面带路,刘源上了老姚车。老姚悄声问刘源:“找几个小妹K歌?”

刘源说:“行倒是行,只是有点小情况……”

老姚听刘源这样说,以为是有那个纪委书记,摇摇头没再说。

进了房间,刘源准备洗澡。“嘟嘟嘟——”电话铃响起来。他拿起电话刚“喂”了声,电话那边就说话了:“先生,需要服务吗?”一个语调温软暧昧的女子声音。刘源知道这是送上门的性服务,便毫不犹豫挂掉。

虽是单间,洗浴用具全部双套,还摆放有男女性药,刘源下身开始兴奋,被热水冲淋后他想做那事。不过他不后悔挂掉刚才的电话,那种服务只要拨个电话,想找什么样的都能找到。去K歌厅,小姐更多。坐台的、半坐台的、出台的。在他们小城,坐台小姐是在K歌厅内做茶水、陪舞服务。半坐台是跳脱衣舞的,脱到客人可以摸小姐的皮肤、乳房。不过这些小姐业务能力强,能“坐怀不乱”防住最后一道工序。经过了这些服务后的男人,个个都是毫无自制力的动物,恨不得扑上去撕扯那些小姐。这时就由出台小姐跟客人出场子。小城小,一个公务员月工资平均不过三千,可一个小姐一次出台费就是八百,还不算客人给的小费。

刘源不知道有没有房间门打开过。公司有出差补贴,怎么用是他们自己的事,刘源从不主动请小姐服务他的客人。刘源现在想的是自己膨胀起来的欲望。这欲望的内核,是小苗!

小苗初到厂办,干事勤快。小会议室开会,小苗都将杯子端到他跟前,而后坐角落处记他讲话。他讲的多是生产安排,没她什么事。但她一直认真记,并不时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两道星光。对了,或许就是这两道星光,让刘源不知什么时候就电上了。小苗还常到他办公室请教。刘源最初说,这些不关你事。小苗就笑,刘总你说话平易近人,是有水平又谦虚的老板。刘源说,你见过多少老板?小苗说,没,你是我第一个——老板。小苗说到“第一个”时,拖长了声音,直至刘源认为没后文了,那个“老板”一词才从小苗嘴里冒出来,声音微小,显得怯生生的模样……

刘源感到一股痒痒的热流,是小苗在他耳根呵出的热气。这会儿小苗轻软的鼻息,一直痒到心里。刘源心中一股一股的热流,都在流向小苗。他想,有感情的性事,可以让人达到最癫狂的境界啊!刘源自感受到小苗这个异性,就有点讨厌那些赤裸裸的小姐了。

如果不是小付发现,这次他或许会找个理由带上小苗。想到这里,他有点恼怒小付管得太过,竟然跟踪他。他们小城那些富起来的,哪个没有情妇?有的还养几房,养私生子。当初合股开米厂那朋友,早已离了两槽婚,娶一个大学生了。像他们这样富起来没离婚只搞搞婚外情,算有良心的了。刘源与小付是自己恋爱结婚,刘源从没想抛弃小付。但看到别的男人自由痛快,他又有点不甘。自己不比别人差,只是心肠软,所以才在公司成立时让小付挂个副总,弄得不自由。如果当初干脆让她回家,一门心看孩子,她也不至于什么事都管得到了。

刘源这样气恨一会儿小付,又想一会儿小苗。反反复复,最后他的头脑里就只剩小苗的气息和味道。他忍不住抓过枕头压在怀里,抵住裆部……

刘源出去四天了,小付一直没打电话。中间刘源打来电话,小付没接,也没回。小付有气,觉得不知同刘源说什么、怎么说。她感觉自己和刘源之间隔膜了一层窗纸。不是小时纸窗花,用水一润,轻易就能揭下来。这是现在生产的窗纸贴,看上去朦朦胧胧很薄,里面看得见外面,外面却看不清里面。一旦粘胶贴上窗玻璃,任怎么费劲也难揭下来。除非有足够耐心,用小刀一点一点刮。若被贴的是木板,那么窗贴纸刮下来的同时,木板会被刮得千疮百孔。这样的窗纸贴,贴在两个人心中间,该是什么结果?

小付想独自冷静一下,便对外宣称病了,躲进房间考虑眼下的状况。这不是一般状况,是她的家庭、产业、儿女以及今后岁月所面临的危情。这种危情不是三下两下就能解决,也不是调动各方面关系就能摆平。这状况看似外在,可根子已经埋进刘源心里。小付知道,要除掉这根子,就要拿刀子从刘源心里往外剜。

这就是小付第一次在刘源办公室,看到那一幕而没有任何举动的原因。有时候,明知道某些事情发展下去危险,你却毫无办法。就像从某一点划一条漫长的线,在没有到达终点前,即便已经偏离方向,你一时还无法验证。任其下去,那条线又会到达无法预测的去处。这世界上,女人如果遇到一个君子,百毒不侵,这个贤妻好做;如果遇到吃五谷的男人,受环境制约,这个贤妻一定做得非常辛苦,最终能不能做得成还难说。

这一段时间,小付常在内心哀叹,世界上君子太少,即便有,又哪轮上她。当然,那些有才有貌、有身份有品位的女人,她也见过,往往也没能赢得丈夫的忠诚。她们丈夫有地位,结果最先就被大老板撂倒。大老板撂倒他们,不光是生意上需要,很多还是心理上的。你学历高、有权位、有良妻,现在我让你在道德水准上——乌龟别看不起鳖,都在一个洞里歇。年轻、风骚女人的“洞”,就是老板们的杀手锏。这些“洞”老鳖们已经掏过,现在给乌龟趴窝。富商们翻身,高高在上,比挣钱还痛快。小付为那些女人不值。她只能把握刘源,不主动做丧德事。

天下普普通通像小付这样的女人,多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难得熬出头了,鼓起的腰包又让她们老公不是花天酒地豪赌,就是风流滥觞找情人养小三,或是家庭大战伊拉克换政。

怎么了,如今这世界?

那天在荒草山上,当晚风吹拂起黄昏的雾霭,小付想起家乡的傍晚,牛归栏、猪进圈、鸡上窝、鹅鸭围竹笼……多么美丽、宁静的村庄,多么美丽、宁静的时光。虽然吃的是粗粮、蔬菜,牛耕地,猪卖钱,鸡下蛋换油盐,鹅鸭腌了为请劳力播春田……

她想不透,日子好过了,痛苦与烦心的事情反而多了。就像她想不明白,与刘源大半辈子风雨挽手,刘源真能忘了曾经一起经历过的酸甜苦辣?

小苗!小苗是祸根,必须拔除这个祸根。小付想起去神农架那次,深山里一棵藤蔓,女妖一样,诡异地盘绕上一棵粗壮的老树,根须探进大树历经风雨已然粗糙龟裂的树干缝隙。她当时想,那藤蔓的根须应该是一点一点触探着钻进树干的瘘漏,而老树枝干因岁月时光的磨砺,慢慢失去对外防御的警觉能力,所以藤蔓才有了可乘之机吧?

小苗就是这样一根索命的藤啊!该怎样除去这个藤蔓而不损伤大树,这使小付绞尽脑汁。

“砰砰——砰砰——妈妈,开门!”女儿梅朵敲门、喊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把门打开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小付将自己关在房间四整天。这四天她几乎没出过房门,连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手机打在震动上。她招呼黎嫂,跟任何人都说她不在家。

女儿梅朵回来曾问过黎嫂,黎嫂按小付交代说没在家。但女儿就是女儿,虽是八十年代孩子,平时没心没肺,但真是家里有个风吹草动,女儿会最先觉察到。

这孩子!小付没办法,在心里嘀咕一声将门打开。女儿一阵风刮进来,带着环佩叮当的喧哗和玉兰香水盛开的喧闹:“妈,你躲屋里干嘛?”

“谁躲了?”

“你啊,出什么事了?”

“谁说出事了?”

“我说的。你躲屋里几天了,当我不知道。我在上学,不然我早来看你了。”

小付无言。女儿大了,家里有个什么瞒不了她了。

“妈,你干嘛要关屋里不出来?别怕,有什么事跟我说,我是你女儿!”

小付心里一热,女儿大了,能够观察事物了。虽然她还不知道究竟什么事,但她有这个态度,这个反应,说明母女血肉连心。小付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儿女们知道,那样会伤了孩子们。

“没什么事,你个鬼精怪!”小付语气充满疼爱。

女儿听出妈妈的呵爱,舌头一伸:“那当然,不然你不白养我啦?”她嘿嘿地,“妈,什么事这么闷着不跟爸说,不是跟爸有关吧?跟爸有关告诉我,我给老爸上政治课。”

听女儿这一番话,小付心里暗忖女孩懂事早。现在社会想不懂都不行,富裕家庭出现状况,别说电视常播,就是平时家里茶余饭后朋友们闲谈,孩子们也该都听进心里了。

女儿梅朵做着鬼脸,“妈咪,要开心哦?没事别呆在家里,出去走走,看看——”女儿边说边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多明亮,外面的世界多精彩。还有啊,妈咪,城东开发区富源工贸有限公司多派!”女儿一把搂过老妈的头,将粉嫩的脸颊贴到小付脸上摩挲,“妈咪,看看,我妈咪皮肤这么光滑,这么年轻——偶相信老妈一出手,试看刘源、富源哪里走!”

小付内心一阵颤动,眼眶一热,差点没忍住让泪水流出来。女儿真的长大了!小付内心哽咽,一时无言以答。

女儿仿佛知道老妈此刻的心境,笑呵呵松开箍紧老妈肩膀的胳膊:“我约了同学,走了啊,妈咪。”话没说完,又一阵风地旋走了。

小付仿佛没感觉女儿已经出去了,还沉浸在女儿刚才贴着她脸颊说的那些话。女儿仿佛无意,却又好像有意,小付感受到一些暗示和启发。她忽然想起刘源当初最喜欢唱的一首歌“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雨雨闯九州”。

怎么出手?小付一时还不明确。不过女儿说得对,出去走走。

在开发区宽阔的大道上,小付忽然有种久违的轻松感和主人翁感。这条大路那头,有自家公司,规模不算太大,生产却很殷实。有儿子,有女儿,都还懂事,她一个农村上来的女人还求什么?不管怎样,哪怕生产不再上去,哪怕刘源怨恨,她也一定要让这个家这个厂,安全地走在这条大道上。

电动收缩门缓缓地,在她面前收拢。

“老梁,老梁——”小付高声喊着。

“哎——付总,来啦。”老梁慌慌地从门卫室跑出来,“付总,我老远就看到你了。这不我女儿刚从乡下来,我让她出来见付总,她不好意思。我正教训她,付总不是外人,关心我们呢,还说让你来厂里搞卫生。”老梁匆匆解释着。

听老梁这么说,小付想,这老梁也会使一些小心计呢。以前大老远就迎出来招呼,这次迟迟不出来,是在找个说话的由头,提醒她答应过的事,向她提出让女儿来厂的请求。

小付笑着:“老梁你女儿来啦?我正准备说这事呢。让你女儿到厂办,专门负责后头小楼卫生,怎样?”

老梁受宠若惊忙忙地说:“哎呀,付总,让我说什么好呢。付总让她去做这么重要的工作,我女儿这下该信了。”老梁说话时,搓巴着一双粗粝的大手,好像一双手也因为不知所措而无处摆放。

小付就笑:“老梁,是你一贯值得信任啊。这么贴心的家人我不用,我用谁!”她拍着老梁胳膊,“老梁,不瞒你说,用外人进后头小楼,我还有点不踏实呢。”

她说这话时的语调,让老梁感到有点意味深长。老梁一震,旋即仿佛一下领悟了似的:“付总放心,我老梁虽是粗人,这么些年看厂子,心也练得细了许多。付总为这个厂付出多少心血,我们都看在眼里。付总放心,我会帮着盯紧这个家,不让外人钻空子。”

小付从老梁的话里,听出了弦音。她很满意。但有些事,得像蜗牛一样缓慢触探才好,操之过急,有时里外都会有失。于是她语气一转:“老梁,常主任在不?”

“在。”老梁答。常主任是厂办主任,管他们后勤一摊。付总这时问常主任,一定是为他女儿的事,所以他急忙补上句,“刘总外出时,他基本都在厂里看家。”

老梁既回答了付总,又顺带为常主任说一句好话。他回身扬手,小付看出他要喊女儿,忙说:“别喊了,等你女儿上班后,领她到我家玩吧。”

老梁忙点头:“好的,好的!付总。”

小付没再耽搁,径直去找常主任。在常主任陪同下,小付到各车间转了一圈。见到熟识的老人员,她都停下与之寒暄几句。不熟悉的新面孔,她就点头微笑。一圈转完,她才对常主任说:“常主任,门卫老梁女儿丈夫残废了,家境困难,儿子上大学缺钱,我想让她来做清洁工。不过她对厂里不熟,车间是不能让她干了,你看让她负责后头小楼卫生怎样?”

她跟常主任说这些时,语气柔和,像是商量。这件事只常主任就可说了算,常主任忙说:“好的,付总,我马上安排。”

常主任目送付总远去的背影,内心暗叹:老话说得好,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站着一个好女人。他到厂时间不长,付总对厂事也基本不过问,所以印象不深也不坏。不过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刚才那些话以及让他办事的态度、语气和出发点,不仅让他感觉舒服,更让他感到内心热乎。这个与刘总一起奋斗的女人,确是经过风雨的,对老梁这样的员工还这么细心关照。他想,跟这样的女人后面干事,后背踏实。

“小苗,你在这里啊?”

小苗一惊,忙合上手机。她抬头看到常主任探究的目光,慌忙从刘源的老板椅上站起身。

“常主任,刘总要回来,我来刘总这看看有没什么要拾掇的。”她语气有点讨好的意味:“常主任,你派我在这里,我不是没眼头,工作可是尽职尽责的。”

“哦,这么说,你知道刘总要回来了?”

小苗脸色一窘,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刘总刚给我来电话,说想给付大姐带衣服,征求我意见,看什么款式颜色适合。”

常主任没再问其他的,吩咐小苗:“你知道正好,我来找你就是这事,你仔细看看还有什么不到的地方,细点心。”说着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过身:“你弟弟来了,他打你电话一直占线。”

“我弟弟来了,在哪?”

“仓库那边。”

“常主任,这边已经搞好了,我去看看我弟好吧?”

“你去吧。”常主任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想,你小苗自打到这后楼,又何曾为些事请示过我。这会儿卖乖,好像是征求我同意才去,其实还不是刚才被我撞上你那点端倪。哼哼,这小丫头,我可是看错你了。当初看你一个女孩,该单纯些,派你到后楼干点细致活。你倒好,猴子上大树。

小苗紧跟常主任身后离开刘源办公室,走在路上这会儿,心里砰砰直跳。她想,刚才的话有没什么不妥?刚才情急,她正跟刘源通着电话。刘源告诉她在服务区吃过饭,大概什么时间到家,给她带了一件小礼物。小苗问,刘总给我带的什么礼物啊?刘源说你猜。小苗说我猜不到,我又没钻刘总心里……

省略号后面的话,小苗想说“我好想你!”但想想还是咽下了。她还不敢贸然说出这话,怕把刘源吓跑。她懂得一个年轻女性要引诱到成功男人,一定要犹抱琵琶半遮面。她钓过鱼。知道鱼儿刚来到钓饵旁,心生怀疑不敢贸然吃钩,只用鱼唇轻轻触碰,试探有无危险。钓鱼人这时候不能沉不住气,看到鱼碰钩就提钓竿。但也不能一味不动,任鱼儿在碰触中吃掉饵子。正确的做法是,不时地轻微提一下钓钩,让鱼儿能够碰到饵、闻到香,但张嘴想吃时,鱼饵又挪到了旁边。碰得到吃不着,这样反复几次,鱼儿就失去耐心。失去耐心就失去警惕,这时的鱼,才会不顾一切,一口咬紧钓饵。

小苗想像小付一样过上好日子。她小付不就靠运气嫁给了刘源,矮胖子一个,当刘总太太,带出去刘总都会丢堆。若换她小苗,刘总一定脸上风光。今天与刘源通话,不意被常主任闯进来。她不知常主任有没有听到什么,情急之下胡诌个理由。现在觉得诌得还算妥当。刘源给她小苗都带了礼物,自然也少不了小付的。即便没给小付买,刘源也会说小付衣服实在难买。谁让她矮胖子一个呢?如果她不矮胖,小苗有什么想法恐怕还真难实现呢。

想到这里,小苗轻松地笑了一下,径直向仓库走去。

弟弟已经在仓库门口等得不耐烦了:“姐,怎么才过来?打你电话也不通。”

小苗没理会弟弟的语气。她心里正高兴呢。

“别等我嘛,进去直接找王主任提货就是。”小苗口中的王主任是仓库保管员,她因弟弟提货,才称为“王主任”。

“你说的!你不来,我去提货,怕他照实给呢。”

小苗听弟弟这么说,就没吭声。弟弟说的也对,如果自己不在场,老王很可能打个折给发货。这一年来,弟弟进货,开的是二等货票,领的是一等货物。她利用这一年在刘源那里受宠,才向刘源提出让弟弟也来批点货。但米面生意不做大,赚头是不多的。她和弟弟缺资金,只能小打小闹。而富源目前供货商都是老主顾、大商家。小零小碎的,厂里基本不做,要做也得厂领导发话。刘源听小苗弟弟要进零货,便亲自给有关部门打招呼。

老王是有一把年纪的人了,他看刘源亲自为小苗说这么点小批,估摸小苗在刘源那受宠,所以他发货时说,我给你一包头等货吧。老王解释,刘总亲自来打招呼,你小苗有脸面呢,我老王冒个险,给你配一包一等货。

小苗就是从老王这一包一等货开始,知道可以做二等货换一等货的买卖。姐弟俩一合计,决定买通老王,以次换好更快赚钱。

小苗领着弟弟走进仓库,喊:“王主任,王主任——”

“苗姑娘来啦?”老王从仓库深处走出来,“姑娘,可不敢每次劳顿你了。”

小苗心里一惊,怎么了?

老王见小苗的神色,忙解释:“不是别的,姑娘,哪能每次要你亲自来呢,听说刘总要回来了,你马上还不得忙啦?”

老王的话明显讨好,而且将刘总与小苗挂钩,这让小苗听着很受用。小苗嘴上却谦虚着:“我哪忙得上。”

“姑娘你可别谦虚。你在刘总跟前,怎么没得忙?姑娘这单子都是刘总亲自过来托付,姑娘可不是忙大事的人吗?算我老头子荣幸,临了还能帮姑娘做点小事呢。”老王这话不仅极尽讨好吹捧,而且还有意将刘总过来打个招呼说成是“亲自托付”。

小苗听老王这话,心里不觉更慰贴受用,而且从老王的话里,她感到刘总对她在意。

小苗正这样想着时,老王又说:“姑娘啊,只怕以后我不能再帮姑娘啦。”

小苗又一惊,不知老王为何这样说。难道他不想再帮她了?

“不瞒姑娘,我快退了,以后想继续帮姑娘,也没时间了。”

小苗听到这话,忽然怔在那里。老王说的真是个事呢。老王已经是自己人了,如果换了人,这买卖做不成不说,自己还少了个贴心的。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老王不是这厂老员工。公司成立时,他托了得实关系介绍进厂,被安排到仓库。这老王虽然不通生产,但通人情。他早已从小苗与刘源身上看出端倪。这会儿他见小苗似有所思,就不等小苗思想定当,赶快往下说:“姑娘,你知道门卫老梁不,他早都到退休年龄了,还留在厂里干保安,不就是付总照顾吗?我,我也想请求一下姑娘,”老王吭哧了一下,吞吞吐吐仿佛难以开口,“能不能帮我给刘总说说,让我也像老梁一样再干几年行不?”

老王说话的口气,自己能不能留下来就是小苗一句话的事:“仓库一块我已干熟了,活不累。姑娘也看到,我虽然年龄到了,身体还康实,头不晕眼不花,脑筋也不糊涂,是不?”

老王祈求的模样,让小苗激动,并伴着一点感动,还有点心动。老王是认准她是刘总的人,才抱着希望求她。如果这时她说这个忙我没把握帮上,不说让老王怎么看自己了,这会儿她自己都没脸看自己。

“苗姑娘,不是我老王卖乖不懂鼻子。姑娘啊,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长。你姑娘年轻、模样好,人也聪明,是个富贵的命,好日子等在眼前呢。”

老王的话和老王的人就在小苗眼前,但是小苗却感觉那声音和身影好震耳又好飘渺。仿佛海天茫茫的远处,闪动着一缕忽明忽暗、微弱昏黄的浊光——诱惑、召唤、牵引。小苗身不由自,一步一步挪向那个方向。

刚才老王说什么来着?哦,老梁是付总照顾留下的。对呀,她小付能办到,我小苗怎就不能在刘源那里帮老王办到呢?不就升一点温的事吗?正好借这个机会试试刘源,看看自己在他心里到底多重。

她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如果帮好老王的忙,一来可以让厂里知道她在刘源跟前的分量;二来,以后出厂门,可以不用再提心吊胆应付老梁,怕他认真验货。虽然一直到现在,车子出厂都还没被查。可能因为老梁看她是厂办新来的一个小姑娘,做梦都不会想到能在货源上做手脚。当然小苗以前也不时地装着不经意的样子,给老梁带点小恩小惠,一包烟,一个打火机。说梁伯伯,这是饭桌上我给你特意留的呢。

她又想,如果做成这事,厂里知道小苗和刘源的关系,小付会不会闹?小苗想到前两次被撞见和刘源在一起的情景。知道了又怎么样?前两次她不是屁都没放一个?闹?闹出来才好呢,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正好将刘源推给我,也将你自己请出局。女人怕失去男人,何况这么大家业,越怕失去就越不敢闹。

想到这里,小苗忍不住一笑,爽声道:“王主任放心,我一定帮你想办法!”

她这么说的时候,一种让人高看、受人追捧、得人相求的荣耀感、自豪感飘然而至,兴奋而酥痒地传向全身——

“一定要赢得刘源,一定!”小苗在心里暗下决心。

就在小苗与刘源通话被常主任撞见掐断后,刘源正要回拨问怎么回事时,手机在手里又震动起来。刘源看都没看就举到耳边,刚才大概信号不好:“喂,刚才好好地怎么断了?”

“刘源,你,听得到吗?”小付的声音从手机那头远远地传过来,他吃了一惊。没想到小付这时候打电话过来。

先前每天打小付,她都没接,也没回,他就不再给小付打了。偏是小苗好像知道他寂寞似的,一会儿电话一会儿信息,带着俏皮、巧妙挑逗意味和年轻女孩娇嫩口吻:大叔,闻个藕吧?

刘源知道,小苗这个“藕”是“我”,明面上说的是“ 藕”,实则是“偶”,即“ 我”的意思。现在年轻人说“我”不用“我”字,而用“偶”,也不知从哪弄出来的。看到这信息,他仿佛看到小苗娇嗔怜人的模样,心里吃吃发笑,快乐无比。好你个小苗,糊大叔不懂?哼哼,瞧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想到怎么收拾小苗时,刘源心里呼隆呼隆直蹦,热血沸腾,从上到下身上像有什么按不住地往外顶。

“刘源,你在听吗?”

“在,在!”刘源忙答,“这里信号不太好,风大。”一点风没有,刘源找话。

“哦,那我问一下,你们什么时候到家?”小付语气好像听到刘源说那头信号不好还有风,就想简单点说的样子。

“没什么,能听见,就是声音小,先前那会信号差,有人打电话都断了。”他将刚才接电话时的漏口弥补上了,“我大概后天下午到家。明明、梅朵还好吧?”

“明明跟梅朵早就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小付在电话那头道,“两个都乖呢。你不知道,梅朵真成大人了啊!”

刘源心里好笑,两个孩子可不早都长大了,只有做母亲的总当孩子小。女儿梅朵长大的那个场面,是刘源亲眼见的。女儿初一时候,刘源骑摩托车去学校接女儿。平时女儿都最先出来,那天却慢腾腾的,还将偌大个鼓书包别在屁股后面。他感到奇怪,问女儿是不是挨老师批了。女儿低头不说话,一副怪怪的样子。结果,在女儿转身上摩托时,刘源看到女儿裤子后面一块还未干透的血迹——刘源顿时心里一凛:女儿成大人了!

接完电话,刘源心里有点愧疚,这趟出来只给小苗买了礼物,却没有给小付买。他当时也想买,却不知买什么好。家里不缺吃不缺穿,而且小付衣服的尺码他拿不准。买香水化妆品吧,小付去香港时,买了一大堆名牌。据说在香港机场买都比国内便宜近一半。她不仅给自己买,还给女友们都送了一套。他实在想不到该给小付买什么。又因为一路上精力跟小苗打电话发信息,也没好好想想给孩子们买什么。他决定回去一人一个红纸包。

刘源不知道,在他接完电话这么思量的时候,那头小付也握着手机迟迟没动。刚才当刘源在电话那头问到孩子们时,她心头一热,泪就流了出来。她想,刘源还是她的丈夫,还是她孩子们的爸爸啊!她就算拼尽全力,也一定要保全这个完整的家啊。

刘源回家行程又推迟了一天。他绕个弯子回了趟老家。

刘源同小付老家在一块,一个大队两个小队。小学、初中他俩都是同学,互相爱慕。刘源父母请媒人上小付家提亲,小付家没反对,这就定下亲事。

刘源、小付的家乡,与他们现在定居的城市不远。在刘源看来,只不过一个河东一个河西。只是河里流的不是水,是隔在中间的省城。偌大的省城,一天到晚人流车流奔涌不息,匆匆流淌着光阴与人生。一晃的时间,从河东到河西,刘源和小付都已直逼半百。

半百。想起来都让人寒颤!仿佛一天的太阳,被子还没晒暖,日头已经偏西。而过往的日子,一直奔波不歇,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了,已经大半辈子了,那些有嚼头的日子,还没尝出滋味,就不知不觉要步向日暮。他觉得很痛心,心里常常困扰一个问题:人生打拼,究竟为了什么?

为吃喝?没有这样的家业,他们也完全可以混饱肚子、生活不赖。而且,一个人一生又能吃喝多少?一日三餐,白菜豆腐保平安。有鱼不吃鸡,有鸡不吃肉,有肉不吃蛋。老辈们传下来的过日子经,不能不说管用。你富有了,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暴饮暴吃、牛奶蛋糕巧克力……结果三天一吃,剩两事:腻歪!得病!高血脂、高血糖、高血压、痛风、厌食症……

为孩子?“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句话,刘源父亲曾常挂嘴边。

刘源小时家境贫困,兄弟三个,父亲体弱、母亲多病。当时村里很多人背后议论,这一家三个葫芦头,将来怎么成家吆。父亲农闲后,总是在地场头闷闷抽烟丝,用一双空洞的眼睛对着仿佛同样空洞的天,嘴里咕噜着:儿孙自有儿孙福?

当初,去提亲,刘源很是担忧,怕小付家反对。谁知小付父母斗大字不识,却懂得看人。他们或许看重刘源能吃苦能干活、头脑也不死板?或许也是深谙“儿孙自有儿孙福”?刘源曾为此万分感激小付父母,在做到工程队时,他就将小付父母接到跟前养老,直到过世,才送回老家叶落归根。而做这些时,刘源父母早已成为亡人,刘源想孝敬都无法弥补。

这次带朋友们到老家,一行人既高兴又捧场。反正玩,玩了都市玩乡村,何乐而不为?况刘总衣锦返乡,他们懂得那种心境,自是起哄:刘总老家风水一定不错,我们是该看看刘总发迹的根脉。

但他们没想到,刘总老家就是平畈上一个地道的农村。虽距省城不遥远,但省城西部发展战略,因而距省城东边不远的刘总家乡,依然种田为主。刘源家的老宅基早已破败,想象中破旧老屋的踪影,掩映在一片杂树草丛中。如果不是他堂侄户口还在村里,恐怕连这块颓败的老宅基都没了。他堂侄用自己的耕地换下堂叔家宅基地,而后人随堂叔离开了家乡。

大家见此情景就说,刘总啊,你该将老宅基修缮修缮,盖一座庭院,这对你可是不费事的。现在都作兴龙脉地气,你看徽州鲍氏宗祠,那家族老宅,让人对身世绵延产生敬畏啊。

刘源说:“怎能跟他们比,人家家族历代出政要、名商,我小老百姓一个,跟各位比,都寒碜。”刘源谦虚着,“不过你们说的也对,我是应该将老宅基修一修。不为别的,毕竟过世的上人都在这里,他们生前没享到福,留个老屋让他们念想时回来看看也好。”

说到这,刘源嗓子有点硬,眼圈也红了。众人便安慰说,有这个心,现在回来做也不晚。老人养下辈没指望回报,只要儿孙过得好,他们就觉着好。

刘源听大家这样说,心情松慰了些,便到附近的庄子探望小付的一个远房堂姐。堂姐瘫痪在床,以前小付给过她家援助。刘源跟堂姐嘘寒问暖了几句,掏五千元给堂姐。堂姐很感激,吩咐上小学的孙女给小付这个远房堂姨奶奶写信,大意是表达感激,说终身难以报答,以后让下辈子们来弥补,并祝小付一家生活和谐,生意兴隆,早抱孙子、外孙子。

堂姐外孙女小学4年级,半懂不懂奶奶的言辞,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刘源拿到这张小纸片,却如同拿到了一贴良药。

之后,刘源请大家在庄子附近转转,自己则在小店买了草纸、鞭炮,带上驾驶员,去自己父母和小付父母坟上烧纸、磕头、鸣炮。鸣炮是农村上坟的习惯,整个上坟过程的前奏。先燃放那一挂短短的炮仗,为告知隔世的人:阳世亲人来看你们了。那挂炮仗不能带大坠子,因为大坠子炮太响,会惊吓着阴魂。他们会躲得远远的,不敢来坟前收纸钱和祭品了。

刘源上坟带着驾驶员,是拿那些冥纸炮仗需要个帮手。驾驶员是自己厂里的,小伙子年龄不大可以差遣。他给小付父母上坟、磕头,驾驶员日后也会在闲谈时告诉给小付和厂里。

刘源推迟一天回家,其实还有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避开星期天。星期天两个孩子都在家。他们热巴巴地等在家中,结果刘源两手空空,不能一进门就掏个红纸包吧?不说他的孩子们早不稀罕红纸包了,就是出差回来进门掏红纸包也说不过去。如果孩子们只见红纸包不见刘源从外地带回礼物,谁知道他们会怎样七嘴八舌怪他这个爸爸不关心他们呢?

到家的时候,正赶吃中饭时间,刘源要留大家吃过饭再回去。但大家都不想再耽搁,便说,到家门口了,还是先回家吧。刘源没再客气。车子先路过刘源家门口,他拿了行李箱下车,对驾驶员说:“公文包不带了,你回头拿我办公室。”

刘源给小苗买的衣服就在公文包里。一件真丝小背心,是在杭州高速一个大服务区买的。当时吃过饭在超市溜达,旁边居然有一个卖真丝物品专柜。刘源一眼就瞧见这个小背心可人地摆在那,深红色底子上面辍着黑色小碎花,鸡心领口上系着一只迷人的本色花的蝴蝶结。刘源一下想到小苗——这小背心穿小苗身上,一定好看……

刘源不知怎么往下想,只感身上发热、下身发胀。扭头扫了一圈,几个人不在周围。他顾不得看价、问价、砍价,掏钱就给服务员,而后接过小背心迅速塞进了裤子口袋。晚上到宾馆,从书桌抽屉找到一个大信封,信封上自带了封口胶,他将小背心装进去,封好口,放进公文包。

小付已经做好一桌饭菜等着了。小付没催刘源立即吃饭。她说路上坐车累,先喝口茶再吃饭。刘源正好想歇口气。

刘源冲了个澡,走到阳台。阳台上那张平时不用的玻璃圆桌,摆着四个果碟,一碟奶油爆玉米花,两杯青花瓷杯里袅袅茶香扑鼻而来。

刘源心中一温,抬手去端茶杯,手就碰到一棵花树枝桠上。这是一盆造型奇巧的火棘,枝干曲虬弯绕,挂满一串一串火红的小果子。刘源心中又是一温。对火棘刘源可不陌生,平时见得太多了,开发区道路两边,栽满了密集矮小的火棘树。但是那些小果子从来没鲜亮过,身上覆满厚厚的灰尘,让原本还有点喜欢火棘的刘源,看到裹满灰尘的果子,胸口就堵得慌。

这会儿,这盆火棘却这么美丽、清新地立在自己眼前,满树果子,亮丽得红艳欲滴。原来同样一棵树,在不同的生存状态和环境下,有这么意想不到的差别与感觉!刘源不由心中一动,慢慢端起茶杯,静心静意地打量这个熟悉的,这会儿却又显得有点陌生的阳台。阳台是被经心布置过了。火棘对面,一盆一人高的梅花,正粉红地对着刘源热烈盛开着,又仿佛它们自顾自在这个小空间喧腾着、欢闹着,色彩热而不艳,闹而不俗。一盆大叶兰,在圆筒状的紫砂花钵里,安静地吐露着一瓣一瓣淡绿并点点羞涩的红。兰花钵子放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木架上,使阳台一方的角落,立时有了一种典雅的……

典雅的什么来着?刘源一是想不好用什么准确的词来形容。

“范儿!”他努力地想,终于蹦出了个“范儿”。不过这个词一蹦出来,他就笑了。这词可是常从女儿梅朵嘴里蹦出来,“某某可有范儿了”。“范儿”看来是用来形容人所具备什么的,用到这里合不合适呢?他想跟小付说,想了想又没说。

刘源想,自己几天不在家,小付看来没有什么不对劲,倒将平常这个他们几乎不光顾的阳台,布置得有着咖啡屋那种温馨。他家阳台向阳,整面墙落地窗,开阔通透。自然的太阳光,温暖明亮,不像咖啡屋那样晦暗。想到这,刘源心里有什么轻轻地动了一下,仿佛薄雪悄悄融化……

“刘总。”

刘源抬起头,小苗进来了。

“刘总,”小苗又招呼一声,人已走近,“赏不赏脸啊?”

刘源笑:“小苗也客气啦?”

“不是客气,真的请你嘛,怕你不答应呢。”小苗语气加重了撒娇味道。

“呵呵,小苗真要请,我可以考虑考虑。不过,说吧,为什么?”

“刘总出去这么多天辛苦了,给你接风呗。”

“这样啊,那就免了。”

“为什么?”小苗嗔着,“刘总看不起我?”

“不是不是,小苗你误会了。”刘源忙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只是……”

小苗看刘源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怕我一个小女子,请你不方便?”

一语中的。刘源脸色有点不自然。

小苗没停顿:“刘总,我只是陪客,我代人请的呢。”小苗逗弄刘源。

刘源松了口气。虽然他心里非常希望自己和小苗能够有机会独处,但是真有这个机会时,他又忽然莫名其妙地有点迟疑。

“你代谁请啊?”刘源故作镇定。他是盼望又彷徨。

“我弟弟。托刘总关照,这一段生意还不错,想表示感谢啊。”

“哦,你弟弟啊。他那小批的,能赚多少?”

“怎么,瞧不起人啊?”小苗盈盈笑眉,“我知道,刘总平时请客都是大饭店,高档次大菜,我们小户人家还真不能比。不过,大资不行,我们小资怎样?”

刘源被小苗挑起了欲望:“怎么小资?”

“小资吗——”小苗拖长音调,仿佛刚才自己只是顺嘴说说,并没认真考虑什么小资,这时她仰头做思考状,模样有点天真可爱,“茶吧!茶吧——怎样?”小苗仿佛为忽然想到一个好去处而兴奋。

“茶吧怎么吃饭?”刘源为小苗想了半天只不过想出个“茶吧”而好笑。她见得世面少,玩不出什么花样。他这样想着,越发觉得小苗清纯疼人。

“茶吧怎么不能吃饭啦?有份饭,还有包间啊。”小苗急忙解释,像是怕刘源小瞧她,“再说了,去茶吧讲的是情调、氛围、浪漫嘛。”

刘源看小苗认真,就不再设难,答应道:“这样吧,今晚我正好有空,原来有个饭局刚刚取消了。反正在茶吧,我们随便一点,就去鼓励鼓励你弟弟,他能这么自己起步创业是好事。”刘源为自己找到答应小苗的理由感到轻松。这轻松之中,好像又包含了一种隐隐的不可名状的东西。

小苗看刘源答应,显得无比高兴,双手一拍,身子往上一踮,仿佛要蹦起来似的,转身向外就跑:“我这就告诉弟弟安排。”好像生怕再多呆一刻,刘源就会变卦了。

小苗的安排在“情苑茶吧”。情苑茶吧在西郊的沙河边,周围树木葱郁,将茶吧围成个孤岛,这让茶吧别有了一种情调和意味。

刘源是打的来的。下了车,他隐在茶吧旁边的树林,掏出手机拨通小苗号码:“小苗啊,在哪?”

“刘总,你在哪了?”小苗在那头有点情急地,“你来了没有?”

“我在门口。”

“我来接你。”

“不用。”刘源怕人看见。

“那你上来吧,我已经在520。”

小苗早就将地址发给刘源了,不然刘源怎能到这里。但她这会儿又重申了一遍雅间号,刘源从小苗的话音中听着小苗说“520”有点像“我爱您”。

在服务小姐引领下,刘源到了520门口。小姐轻轻扣了两下房门,就扭动门把手将门打开:“先生,您请!”

屋里只有小苗一个。小苗看到刘源,立即起身迎上来,帮刘源脱去外衣。

“你弟弟呢?”

“他临时有事耽搁了,”小苗急忙回答,“请刘总原谅啊。”说着小苗也开始脱外套。

当小苗脱去外衣,转过身面向刘源时,刘源一下看到那件小背心贴身穿在小苗身上,外面一件薄绒衫正敞着怀。刘源心里一震,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他又抬头打量小苗,那件黑碎花的红背心,小苗穿在身上不仅好看,还很性感。小背心领口处,露出了白得让他有点眩晕的浅浅的乳沟……他不禁吭咳了一声,觉得身体要倾斜似的,向小苗那边。

门这时候响了,接着被打开。刘源一下清醒过来,以为小苗弟弟来了,立即向门口转过身。

原来是服务生端盘进来,两杯茶,一份水果拼盘,一包奶油爆玉米花,还有两份干果和小点心。服务生将东西摆好后,躬身道:“您要的茶点上齐了,还需要什么,请您按铃。”他伸手指着茶几上一个小按钮,同时将茶几上水瓶移了一下。这话和动作表示,如果客人不叫,他和其他服务人员都不会进来打扰了。

刘源恢复常态,坐到沙发上,端起茶杯。这是一杯舒地小兰花,早就听说舒地小兰花不错,和本市其他两个名茶旗鼓相当,这会儿看着大玻璃杯里的兰花茶,他感觉出了不俗。

兰花,已在水中一朵一朵打开,体态丰美而不肥硕,形意绽放而不袒露。悬而不坠、漂而不浪、绽而不放,袅袅香气氤氲着,让你想立即啜上一口,但又不忍吹散那一缕缱绻的缭绕——这情味实在是一个美!刘源觉得,这兰花,不像芽茶的太过稚嫩,也不像片茶的太过展露,真是“添一份则肥,减一分则瘦”。现在刘源能够理解这句形容美人情状的说道了。他想到小苗。

“小苗,”刘源抬头看小苗,“你怎么想起点,兰花?”

“我喜欢兰花,形态优美,香味也恰到好处。”小苗眯着刘源,“小时,我就爱喝上好的兰花,比这个还好。”

小苗的眼神让刘源有点不自然,他端起茶杯吹拂着:“你小时家境不错嘛?”

“不呢,是大伯父从山里带给我们的,他自家采摘自家烘制,原汁原味。”

“现在没有了吗?”

“现在这种自家烘制的茶叶,都卖到大价钱呢。”

刘源听懂了。这种真正山里原始种植、采摘、烘焙的茶叶,已经很稀少了。他从小苗的话里,听出了一丝话外音:茶叶值大价钱了,她伯父不再舍得送了。他心里概叹,现的亲情都让位给金钱了。

“我从小喝惯这茶了。我想,以后有钱,天天——”

刘源正在想着时,听小苗又说起来。他抬头看小苗,觉得小苗凝神杯子的神情有点茫然,好像想要的、想说的,都在杯中。

“你弟弟怎么还不来?”刘源打断小苗思绪。

“哦,对不起,刘总,”小苗一下清醒过来,“我打电话问问。”

她拿出手机,起身进洗手间。

刘源这才打量这间茶吧。这是个长方形茶间,自己这头摆着四人睡榻沙发,旁边有个单人座,一张茶几;沙发对面,一张自动麻将桌,一盆一人高鲜绿的滴水观音。小苗因为请他,才定了带沙发的大间,其实一张桌子的小间就行了,价钱还少些。他想,待会儿这账自己结,不让她姐弟破费。她那两个小钱也不易。

洗手间门开了,小苗从里面出来:“刘总,你看——这怎么好!”

她焦急得样子,动作幅度有点大。那个红底黑碎花的小蝴蝶结,一飘一飘,很惹人眼。刘源的目光有点涩涩黏黏。

“怎么啦?”

“他说朋友急事,来不了了。”

“来不了了?”刘源好像有点无意识地重复着。

“是啊,刘总。这怎么好,是他请你的,现在就剩我们俩——怎么办,都订好了?”

“哦,不得来啦?没关系,回头我来结。”

“那怎么行,不是钱的事,我们请客,怎能让刘总付账。”小苗急急地,“我是气他,也不看谁轻谁重,请刘总怎能不到场!“

“算啦,小苗,”刘源劝慰小苗,“不来就不来,我们吃不一样?”

“刘总,你不怪啊?”小苗脸上露出笑意。

“不怪,不怪。”刘源忙说,“怪什么,他请、你请、我请不都一样,休闲嘛。”

听刘源这样说,小苗一下轻松许多,身体也放松了。她轻轻坐到刘源坐的四人沙发上,探身将茶杯端起来递给刘源:“刘总,那你喝茶。这兰花可有品味呢,不信你品一口,细细地品。”

小苗身子离刘源很近。虽然过去在办公室,也经常蹭到她的身体,但这会儿,这种感觉太不一样了。这里只有他们俩,又是这样一种场合,任你做什么都不会受到打扰,甚至这儿就是某种意味的场合。刘源心里“轰”的一声,膨胀得要炸开。

“小苗,”刘源声音有点颤。双手去接小苗递过来的茶杯,但手很抖,茶杯一歪,茶水洒到小苗手上。他忙抓住小苗的手问,“没,没烫着吧?”

“没什么,刘总。”小苗娇娇地,“哎哟……刘总……没关系……用吐沫舔一下就不疼的……”她蹙着眉头,好像还是很疼的样子。

“哦,对,吐沫管烫。“刘源喃喃地,捧起小苗的手送到嘴边,伸出舌头一下一下轻舔着。

小苗被刘源舌头舐舔得痒痒的,不禁“格格——”娇笑起来。她的身子随着她的笑,倒向刘源,口里呢喃着:“刘总——坏呢!”

她的鼻息仿佛那杯茶上袅袅香气。刘源被她的鼻息、娇笑、语声,撩得不能自已,顺势将她抱进怀里,头一低,就吻向小苗……

“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一声爆炸似的吼叫,刘源吓得一哆嗦。

“谁?”他抬起头,眼睛一片茫然。

“你的呢。”小苗也有点慌乱。

“我的?”刘源还在迷糊。

“是你的手机。”她说这话时有点缓过神来。她自己的手机从洗手间出来就关了。

“哦,我的手机响?”刘源好像还不习惯这个手机铃声。这是小苗才给他换的,而且先前他也忽视了手机这会儿突然响铃。

他找手机。手机在脱去外衣的口袋。小苗让开身子,他过去掏手机,想着接完电话,得把手机关了。

“喂,哪位?”刘源声音有点硬硬的,生气这个电话。

“爸爸——”

刘源一惊,女儿梅朵!他立时有一种掉进冰窟的感觉。他声音开始慌乱:“梅朵?”他瞥一眼小苗,下意识将手机往耳边贴紧了一点,“你怎么打电话来了?”

“怎么,老爸?”梅朵声音在那头细小地响起,“我不能打啊?”

刘源慌道:“不是不是,我没想到你这时候打电话啊。”

刘源说的是实话,梅朵和明明几乎很少给他打电话,有什么事,都是等他回家说。他也很少给俩孩子电话。

“没想到吧?”女儿声音有点亲热了,“我想给老爸一个意外呢。”

“什么事啊?”

“没什么,出其不意给你一个袭击嘛。”梅朵声音里有了一点金属音。

刘源一震,惊道:“什么出其不意?”

“哈哈——老爸,逗你呢,别紧张。”

“你干什么!”刘源听女儿这样说笑,知道梅朵跟他开心,所以声音严肃,“什么事,快点说吧。”

“嗯,老爸,不过——”梅朵拖长声音,不急于往下说。

刘源急了:“什么事,快说啊!”

“怎么,急啦?”听声音梅朵又开始调皮了,“电话一两句讲不清呢,这样吧,老爸在哪儿,我去当面汇报吧。”

刘源慌了:“别来,什么事电话不能说?”他阻止着,好像梅朵知道他在哪似的。

梅朵声音从那头,飞镖一样飘过来:“怎么老爸,不欢迎我啊?那好,我在家等你,快点回来哦?不然——”

“怎样?”刘源下意识接上。

“到时间不回来,我满城喊:老爸不理我啦——嘿嘿……”梅朵在电话那头鬼机灵地笑个不停。

刘源只好说:“我马上回来。”说过这话,他不禁看了一下小苗并掐掉手机,“小苗,你看这丫头,真疯。急事,也不先打个电话,急着找我,可能学校的事。”刘源说到这,声音有点犹疑。他不知是即刻就走,还是再等会儿。但这会儿,刚才那种渐入佳境的滋味,仿佛一只精美的瓷器,被女儿一个电话砸得稀碎。又好像是窗帘被猛地拉开,阳光一下闯进来,将茶吧里氤氲起来的氛围一扫而光——

再呆下去,有点不合时宜了。

“小苗,我先走了,你在后买单吧?”说这话时,刘源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搁到茶几上。

“不,刘总,不!”

小苗这才清醒过来。一切来得太快,她刚才还像一只偎进港湾的小船,被温馨抚摸得浑身酥软。顷刻间,一阵狂风,她被打晕了方向,只感到突然被浸进冰冷的海水,浑身冷涩。

她上去拉刘源。不知是想拉住刘源,还是想拉着不让他留钱,她的身体又贴近了刘源。

但刘源这次像没有感觉一样,一摆手将小苗隔开了:“别拉了!下次你再请,好吧?”

一阵风,刘源已走到门外……

刘源赶到家时,梅朵与小付在阳台上喝茶聊天。母女俩说说笑笑好不亲热。

“你们没看电视啊?”刘源找话,“梅朵,急打电话干嘛?”

梅朵嘻嘻哈哈地:“我急了吗?老爸,你急了吧?”

“我急什么?”刘源慌着反驳。

“哈——看,老爸急了。”梅朵开心地,语气还是没个严肃样儿。

小付发话了:“梅朵,跟爸爸好好说话,别没规矩。”

梅朵忙一伸舌头:“是,妈咪。”然后便将打电话的原因老老实实说给刘源。

原来学校知道她家开公司,想安排一些找不到实习去处的学生,并想在实习结束后,让他们公司开一些接受学生的招聘合同,拿出去做做宣传,并不要求真的兑现。

“这个事又不急,早不说晚不说的!”

“怎么,我的事不急?”梅朵眉毛一挑,好像有点恼了,“老爸干什么急事呢?我扰了老爸吗?”

刘源见状,想丫头真大了,要不得呢,话里有刺。他想发作,但是忍了忍没张开口。

“你明天早晨去厂里,我给你开个需求证明,就说我需要你校学生,急需!”刘源的话带气,同意接收就接收,没必要开证明要求。不过他这说的也是自己的真实打算,想给学校一点面子。毕竟俩孩子在学校读书,学校又在本市。本市有关方面,刘源都不想得罪。

第二天九点多钟,梅朵一起床就要妈妈陪她去找爸爸。小付说:“不要命啦,吃了早饭再去不迟。”

梅朵说:“妈咪,我想吃肯德基。”

梅朵吃肯德基时,小付没事,就在旁边买了包奶油爆玉米花吃着玩。等梅朵吃完准备走时,小付又要了两包。

“妈,你买这么多干嘛?”

小付没答,径直往前走。

到了厂里,她们直奔小楼。在一楼,小付瞄了一眼小苗那间办公室,见小苗坐在办公桌前看电脑。在楼梯拐弯处,她们碰到老梁女儿提着拖把从洗手间出来。小付将手里一包奶油爆玉米花递过去:“梁妹,你代我去送给小苗。你这包我给你放楼上,回头过来取。”

梁妹点着头:“谢谢付总,我这就给苗干事送过去。”

在办公室见到她们,刘源快活地逗着女儿:“我家大公主终于来视察老爸实业啦?”

梅朵头一昂:“那是!”手一伸,“拿来!”

“什么?”

“明知故问。”

“哦,早已备好,请公主检阅。”刘源一边和女儿逗乐子,一边装恭敬地递证明。

“你们爷俩啊,在办公室也逗。”小付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刘源听小付这话,说:“丫头不都你惯的。”说完也笑,一副幸福的模样。

正在一家其乐融融时,老梁女儿推门进来。

“什么事?”刘源问。

梁妹看着小付。小付看到梁妹手上的奶油爆玉米花,说:“你看到啦?拿去吃吧,我是特地为你们买的。”

梁妹嗫嚅着:“付总,这包,是小苗的。”

小付问:“我不让你给她吗?”

“她说,不喜欢吃,将这包给我了。”

梁妹原来是为这个嗫嚅的。因为小付已经给她买过一包,说放到楼上了,她不知怎么处理小苗给她的这包,不敢自己就这么收了,又不好直接拿给付总。她是犹犹豫豫地进了刘总的办公室,还没想好怎么说,被刘源一问,就这么犹疑着说了出来。

“怎么,小苗不是喜欢吃爆玉米花吗?”小付听了梁妹的话,提高了声音。她的语气好像不是问梁妹,而是重复着说给这间屋子里的人。

“她是怕发胖吧?”梁妹替小苗解释。

但这句解释更糟!因为喜欢吃爆玉米花不仅小付,刘源一家都喜欢。而且全家都是偏胖型身材。现在小苗这么说,不等于在嘲笑小付并刘源全家吗?

“哇,什么人啊?我妈送奶油爆玉米花还不爱吃,嫌长胖?我老爸都喜欢吃,他手下还有这样说话的?”梅朵听到她妈与梁妹的问答,大声嚷开了。

小付说:“女孩家家的,文着点!”又说,“你这点大,懂什么?你爸爱吃什么,你爸手下就得爱吃?说爱吃,也不一定真爱吃,不过讨好罢了。”

小付的话看似责伐梅朵,刘源却知道这话所指。因为小苗曾经买过奶油爆玉米花送给他吃,并说自己也喜欢吃。就那次,还让小付碰上。

刘源脸上终于挂不住了。他无奈地向梁妹挥挥手:“你都拿去吧,不爱吃就分给别人吃。”

其实,不能说小付今天是有意买这包玉米花给小苗,出这个状况。小苗喜欢吃,她小付就给买。这样示好,希望她是个智明的女孩,懂得小付的意思。但小付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结果!

这个结果谁都不会想得到。按照小苗的聪明,她不会蠢到将小付送的那包奶油爆玉米花送梁妹,更不会说“不喜欢吃”“发胖”之类。但恰恰头天晚上刘源接电话就离开了,是他女儿的,这就让小苗很气恼。刘源匆匆离开,让小苗来不及说什么,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正好这上午的,梁妹就送过来奶油爆玉米花,还说是付总送的,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啊,昨晚刘源被喊回去,今早又撵过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我偏还不吃你这套!于是她毫不迟疑地对梁妹说:“你拿去吧,我不爱吃爆玉米花。会长得像个胖猪!”她借这一声骂小付,解气。

事实证明小苗这句气头上的话,没有经过大脑。而她有些事情好像都是缺乏头脑的。或者说她是经过头脑了,但却是一种错误思考,错误方向。人生往往就像从一点划出一条线,目标越远,画出的线越难到达,往往划着划着就背离了方向。也有的线或许一开始就没有明确的或说正确的着落点,像一把刀一样,划出去就会斩乱、斩断别人艰难向前延伸的线。于是满世界七零八落的线头,交叉缠绕。

小苗被开除了!原因是以次换好偷盗厂里货物。这个结果可能大家早已预想到了。只有小苗并仓库保管老王,当局者迷。

那天小苗弟弟来进货,出厂时,常主任从保安室闪出来,对小苗说小车刚好出去了,我搭一下你弟弟的车吧。

小苗听常主任这样说,心一下放松了,想今天又顺利过关了。

常主任走到车边,没有上车,而是伸手掀起车上盖着的雨布说:“拉了不少货啊?”

老梁就拿着小苗的进货单,上车对货。

这是从没有出现过的情况。小苗当即就傻眼了!

小苗弟弟还想往下拽老梁,结果倒被常主任拽到半边,说他例行公事,让他检查吧。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常主任的话几乎就是一记重锤,一下敲晕了小苗和她弟弟……

小苗被开除离开厂子那天,刘源一天没到厂里。常主任代表厂里,找小苗谈话并宣布这个决定。宣布决定后,常主任给小苗说,厂里不会对外公布这个决定,因为小苗还年轻,后头的日子还长。厂里想让小苗自己写个辞职报告,这样对谁都好。

开除是刘源决定的,按惯例。但付总提出不同意见——让小苗写个辞职报告吧,她还年轻。小付这样做不仅从小苗的角度考虑,她内心还有一个想法:得饶人处且饶人,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小苗这样的女孩不能逼太急,若她反咬一口刘源与她有染怎么办?她是刘源的妻子,她得保住丈夫的颜面,保住自己的家。

小付让孩子们都请假回家给他们老爸过生日。那天恰巧是刘源生日。

黎嫂给放假回家休息。一桌菜都是小付亲手烧的。过去只要不是忙得顾不上,刘源生日,小付都是要弄几个哪怕是小菜,买个哪怕是小蛋糕,也让全家庆贺一番。这几年生活富裕了,一家人的生日就改在饭店,有时亲朋好友也哄着一起热闹。像这样一家人单独在家烧、在家庆贺,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吃过饭,梅朵提议将蛋糕拿到阳台小桌上吃。说:“老爸,我们到阳台上好吗?那里温馨、开放,对天对地——我们一家人欢乐开心。”

大家一致同意。

当灯灭掉,蜡烛还未点燃时,当他们的眼睛习惯了黑,刘源、小付还有孩子们,都看到了天空中忽闪忽闪的星星。他们在暗影里没说话,也没动。

过了好大一会儿,“嗤——”梅朵划亮火柴。

蜡烛迅速被点燃,绽放,伴着和谐的音乐。

“爸,许个愿吧。”儿子明明嚷道。

“好。”刘源笑着闭上双眼,合上手掌。

“爸许的什么愿呢?”梅朵想。

“爸爸许的什么愿呢?”明明想。

“他该许的什么愿?”小付也这样想。

许的愿是不能说的,一说就不灵了。所以,他们都没有问。刘源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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