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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梅沙

2013-11-15陈再见

福建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张燕心理医生妻子

□陈再见

1

从酒店的阳台,刚好能看到整个大梅沙,说它大,其实就一小段沙滩,蚂蚁一样爬满了人。海里也泡满了人,花花绿绿的泳衣和救生圈,把大梅沙装扮得有些鲜艳。怎么有这么多人?顾清站在阳台,望着大梅沙,还有更远处的海,当然看不太清楚。他对海不感兴趣,大概便是因为他从小在海边长大。上午刚到时,一个同行问他,会游泳吗?晚上去游一下。他便谎称不会,是只旱鸭子。他哪能不会游泳,他游腻了,好多年前就腻了。

再说,他更不喜欢人多,密密匝匝的人。大梅沙出入口,有大屏幕时刻播放着海滩的人数,一直在四万上下。才多大的地,竟容纳了四万多人。他想着就有些可笑。他小时候在家乡的海里游泳,十几公里的海岸,有时都难见几个人。房间的阳台偏对着海,他倒宁愿是对着后面的大山,山上有巍峨的东部华侨城。他没事翻了一下台面的资料,才知道自己住的是最贵的海景房,一晚上要八百九十块,而面向山的便是山景房,都是双人房,便宜一半多。也是,来大梅沙,为的便是观海,非看山。他之所以加钱要了一个单人房,真不是为了看海,而是害怕跟别人同房,尤其是陌生人——他想借此机会清净几日。

顾清大致了解了一下,这次培训来了有六十多个同行,都是各行业的内刊主编或编辑,来大梅沙,交钱培训。所谓的培训,在顾清看来,就是闹着玩,主办方是为了赚钱,而既然选择来参加的,便是抱着来玩几天、休息一下的心态,反正交的钱也是公家的,不来白不来。顾清在一家街道杂志当编辑,事业编制,多年混下来,野心不大,一直原位不动,也不是没机会动,是他自己不想动,想着就干到退休吧,反正也就这么点本事,写写文章,编编稿,倒也落了个清闲,没压力。

人群里是有几个熟人,都是一个圈子的,顾清就是再不屑于交际,这么多年下来,也总该有几个文友,或同行。培训的第一堂课,大家轮着做了自我介绍,轮到顾清,他站起来,一大会不知道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人们都以为他紧张,说不出话来了,有人窃窃地笑。他尴尬,脸红了一阵,可以肯定的不是紧张,他还没胆小到这地步,他只是真不知道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他本来就很反感这样千篇一律、枯燥无味的培训形式,与其说是培训,还不如幼儿园里的小朋友玩得更具智慧。他那样站了一大会,人们都感觉莫名其妙了。突然,他的身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他叫顾清,是个老诗人了、老编辑了。”声音是个女的。趁着人们目光转移,顾清顺势坐了下来,仿佛那女人的话便是他的话。他这一坐,人们终于哄然大笑,都有点肆无忌惮了。顾清这会倒坦然,回头看了女人一眼,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

2

这其实就是一个熟人。女人叫张燕,好多年前,他们是同一个诗社的成员,他是诗社的骨干,张燕刚开始是他的粉丝,后也加入了诗社,是诗社里年龄最小的。那时玩得疯狂,很要好的朋友。后来诗社解散,大家各奔东西,慢慢也便没多少联系,有人当了大官,自然不敢高攀;有人发了财,更也不能轻易接近,怕人家误会有所求,他虽没混出个大富大贵,但一个政府单位多少还是给了他体面的生活,自尊自然也是有的;也有仍是个落魄诗人的,到处借钱过日子,他便是不屑于接触,一是看不起,那么大的人,还相信文学能改变命运,更多的是怕被缠上……这么些年下来,顾清跟文学的距离倒是一成不变,不远不近,能写就写,闹着玩,有时也靠人情发表一些稿,他已经不看重了,还是闹着玩的心态。而跟诗友的距离,却几乎找不出一个保持联系的,偶尔在不同场合见了,点个头握个手,倒还有。要说张燕,当然,他们曾经还弄过暧昧的“绯闻”。暧昧不是他们自己弄的,是诗社的其他成员瞎起哄,说他们是一对,其实他们没啥关系,但被人说多了,两人看对方的眼神便有些不自在,像真有关系似的——那时的人相对还纯洁。即使是后来,顾清见了张燕,还是那样。如今他已年届中年,张燕也三十开外了,想暧昧也没了暧昧的精力,要的话宁愿花钱找小姐。顾清知道张燕混得还不错,在一家大房地产企业当内刊主编,那家刊物在内刊界影响颇大,张燕自然也是一个内刊界的风云人物。张燕这些年似乎也没怎么老,似乎比以前更具女人味,穿着打扮颇为波西米亚。原来有些女人是可以越活越好看的。只是再怎么样,在内刊这么一个小平台,依然是这个城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色罢。

反正顾清是不鸟这一套了,所以在他眼里,张燕还是张燕,比自己强不了多少。当别人都争先和张燕合影说话时,顾清早早离开会场,上了自己的房间,站在阳台上看人山人海的大梅沙。他实在不喜欢,但眼前便是这样的景象。夏天的白天很长,七点多了天还亮着,游泳的人陆续离水,穿着泳衣湿漉漉地朝酒店走回。这些人大多是一家三口,很开心,他们和顾清同住一个酒店,可他们不是来培训的,他们是来大梅沙玩的。顾清有些羡慕,他想自己也有一个完满的家庭,那时也会在节假日找地方到处去玩,那时女儿还小,女儿还喜欢勾着他的脖子,说:“爸爸,我要永远勾着你。”他哈哈大笑,说好,永远不分离。妻子在一边,也笑。多少年前的事了,似乎也没几年,但怎么感觉很遥远似的。顾清多希望也像楼下的他们,一家出游,即使是来大梅沙,即使还是游泳——他也是愿意陪的。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下来,顾清给家里打电话,问了一些情况。妻子的声音刚开始很虚弱,说没什么状况女儿在房间里。顾清问她吃饭没有。妻子说没吃饭她自己泡了包方便面。顾清说怎么能让她吃方便面你不会把饭菜端进房间给她呀……顾清不觉语气就加重了,他本要好好打这个电话的,可最后还是加重了语气,他实在控制不住,近来老是这样。妻子说:你自己跑出去玩,现在倒怨我了。说完妻子挂了电话。

顾清叹了一声,立马掏手机,上女儿的微博。为了关注女儿的微博,本不知微博是何物的他竟然也学会了玩,用了很久的手机也换了,换了iphone,时刻关注着女儿的微博。不仅如此,听从心理医生的劝告,他在家里连一句大声话都不敢说,面对女儿,几乎做到了低声下气。好几次,他察觉到女儿那种胜利者的骄傲神情,便知道事态的发展其实不理想,他真想打电话把那个夸夸其谈的心理医生臭骂一顿。什么狗屁心理学啊?自己的孩子不能打,还不能骂,甚至不能说一句重话,不能强迫,不能威胁,就那样任着她的性子来,能把孩子教育好吗?他想自己小时候,家里兄弟五六个,哪天不是在父母的棍棒下轮着揍,揍了还被轰出家外,被威胁永远都不让回,当时怕得要死,生怕父母真不要他了,最后还是乖乖地回来,趴在门边看父母的脸色……也不见得就去走什么极端做什么傻事了,也不见得就教育不了孩子,如今兄弟们不也都有模有样,对父母不曾有半点怨恨。现在的孩子怎么啦?说不得,骂不得,更打不得。顾清跟同为父亲的朋友谈过,他们都归咎于独生子女的缘故。其实,顾清想,也不全是孩子的问题,更是大人的问题,他,和妈妈,其中也包括老师,和那个收费颇贵的心理医生,都是女儿走向今天的推手。顾清有时心一横,真想把女儿从房间里拽出来,狠狠地揍一顿,他心里有气,似乎只能通过揍人才能解气。他向同事打听,深圳有没有那种花钱找个人揍的服务,他愿意出这个钱。语气是开玩笑的。同事说有啊,新闻上不是也播过吗。也是开玩笑的样子。谁知顾清还真的去找出那个新闻来看,终究没有再进一步行动。

3

床头的电话响,顾清吓一跳。一接,是张燕。张燕在电话里还是娇滴滴的声音:“顾清哥哥,去海滩走走啊,几个熟人,在楼下等你呢。”顾清本要拒绝,转而又想,出去走走也好。再说人家在楼下等,他也不是那种清高到怎么样的人。要不是女儿的事情烦着他,他也是一个可以表现出热情来的人。

几个人来到大梅沙海滩,人还是不少。因是夜晚,好多女孩有些不管不顾,乳房都露出了一半,就那样在男人面前晃。顾清提着鞋站在海滩,不打算沾水,此刻沙滩上细沙的清凉给了顾清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用力把双脚戳进沙里,埋到脚踝处。身边有一对情侣在玩埋人的游戏。这样的游戏顾清在老家没少玩过。身边的小伙子被埋得只剩下头颅,胸口处还被女孩用沙子隆起两个乳房。女孩哈哈大笑。看了顾清一眼,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乳房”抚平了。——多美好!顾清心里一咯噔,年轻原来可以这么美好。他看那女孩,没多大,似乎也就是个学生。和女儿差不多吧。

没一会,几个人都走散了。顾清四顾,发觉自己孤身一人。实在没趣,顾清想着还是回房间吧。他提着鞋子,踩着沙滩往回走。没走几步,张燕突然跳到了他的眼前。他又吓一跳。看见张燕已经穿着泳衣,浑身是水。别看张燕已经三十有多,身材看起来还挺凹凸。张燕说:“怎么走啦?”顾清说:“没见你们。”张燕说:“下去游一下嘛。”顾清摆摆手,说不会,再说也没带泳衣。看着张燕娇娆扭捏的样子,顾清突然头皮一阵发麻,莫非,眼前这个曾经暧昧过的女人,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刚到酒店订房间时,他要了单间,身边就有人开玩笑:“夜里有戏?”他笑笑。似乎一个男人,脑子里一刻都离不开性,他的主编,把参加培训的通知拿给他时,也说了一句:“说不定有艳遇哦。”他说:“我也想啊。”是,哪个男人不想。男人一安逸,脑子里更是被女人和性充斥着满满的。顾清最近真没这样的心思。但看着眼前的张燕,他却莫名其妙地想到他们俩在那个向海的房间里做爱的情景,那情景美好、难得,估计入住那个房间的人,不做爱,都对不住那个房间设计者的苦心似的。

顾清看着张燕再次下水,他坐在沙滩等她。他怎么这么有耐心?这也是他不能理解的事情。等着张燕上来。张燕说喝一杯吧。他也没说什么,就那样跟着走。去了酒店一楼的小酒吧,坐了一会,张燕嚷着说没感觉,太静了。又拉着顾清走,说带他去一个刺激的地方,看来她对大梅沙熟得很,没少来吧。他们又去了另一个酒吧,在一个巷子里,建筑都是欧式的,很风情。来的路七拐八拐,顾清都不知道入住的酒店在哪个方位了。第二个酒吧果然热闹,简直有点吵。顾清有点受不了,毕竟人到中年,尽管心里一直在强调要与时俱进,可身体也吃不消。张燕却兴奋异常,看起来像个小女孩,不时跳到舞池里,疯狂地甩着头发。期间顾清接了一个家里的电话,他不敢在酒吧里听,跑出去躲了好远才按了接听。顾清劈头就问:“怎么啦?”妻子说:“晚上的新闻你看了吧?”顾清说没有,不习惯在酒店里看电视。妻子说:“海滨中学一个女生跳楼自杀,听说就和父母吵了几句,我怕……你看,回来了要不要给她房间的窗口装个防盗网?对,还有阳台……”顾清沉默了一下,说:“等我回去再说,这几天你要经常和她说说话。”妻子说:“门整天关着,敲了也不应。”顾清想了一会,说:“你打电话给她同学,那个小女孩叫什么,上次来过我们家,她们很好的,你拜托她保持联系,有情况随时通报……”妻子“哦”了一声,突然问:“她有发新微博吗?”顾清说:“没有,我注意着呢。”末了,妻子问:“你现在干嘛?”顾清说:“没干啥,洗澡睡觉。”

4

顾清一进入张燕的身体,张燕就喔喔直叫。张燕说,哥哥,你知道吗,好多年前我就喜欢你了,喜欢你的诗歌,写得真好,都写进我的身体里了。顾清觉得张燕的话就像诗歌。顾清的身体像一张网,几乎要把张燕盖住——顾清早就发福,这时候越显出张燕的娇小。顾清卯足了劲,一下一下地朝张燕砸去,像是满怀着仇恨,报复似的。洁白的床激烈地晃动着,此刻,倒像是海里遇到风雨的孤舟。张燕叫得有点肆无忌惮,她说:“哥哥,你看,大梅沙都被你搞翻了。”张燕侧脸看着阳台外的大梅沙,天高气爽,大海深处有轮船闪烁的灯火,灯火本是静止,在张燕眼里却左右晃动。顾清有些兴奋,他感觉自己都飘起来了一般,似乎所有烦恼事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做爱,只记得身子下这个任他玩弄的女人,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也风韵犹存。他想之前想找个人揍一顿的想法愚蠢之极,找个女人做爱,其实是最好的减压方式。他这么想时,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恬不知耻,简直有点禽兽。他曾经到女儿的学校,当着师生的面骂那个比他长得还要高的男生:“你怎么就那么无耻!”因为那次的失态,才让事情越来越坏。女儿已经半个月没去学校了。女儿正读初三,很关键的一年,弄不好,一生的前景就这样毁了。顾清只要把事情想远了,心里便堵得慌。

顾清躺着,举着手机,看女儿的微博。张燕站在阳台,唤顾清去看,月光下的大梅沙好美哟,适合男女拍拖,超浪漫。见顾清不动,张燕进屋,问:“后悔了?还是怕了?怕老婆?”顾清摇头,看着她,他说:“不是,是因为我女儿,她早恋了,今年才14岁。”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他怎么就把这些本该隐秘的家事说给一个外人听呢?说什么都不说这个。他为此愤怒、羞耻,甚至有些不敢面对。他一想到才14岁的女儿,那么漂亮可人的女孩躺在另外一个男孩的怀里,还不知道发生性关系没有,他便心如刀绞。事情败露后,女儿还不知悔改,竟然为了男孩和家人对峙,扬言要死给谁看。怎么能这样呢?他多么疼爱这个女儿,和前妻离婚时,他费了多大的劲才把女儿留在自己的身边。后来,所谓的后母,对女儿的好甚至比亲爹还要纯真。

顾清给张燕看女儿的照片,存在手机里。已经是很大一个女孩了。

“很好看,看起来不像14岁的样子。”张燕说。

“现在的女孩都发育早,已经一米六八了,但再怎么高,也是个孩子,不好好读书,谈什么恋爱?”

张燕表示同意,张燕说她儿子也十几岁了,要是她儿子也早恋,她倒不怎么担心。

张燕这么说似乎是在顾清面前炫耀自己,的确,在早恋问题上,男孩和女孩的区别太大了。说到底,顾清最最在意的也不是女儿的学习,他更在意女儿的身体,不要这么早就被男人进入。这个他一时接受不了。他相信世上所有的父亲都会接受不了。他这么想,便为自己找到了正当理由。

顾清顺势问问当下该怎么办,他也知道张燕说不出有效的办法,遇到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出完美的办法,既能让女儿结束早恋,又能让她回到学校,好好读书。张燕夸夸其谈,说的和那个心理医生差不多,什么不能逼迫要疏导,不能威胁要和谐,怎么听怎么像是城管如何对待街头商贩。顾清没兴致再听下去,但他还是说:“嗯,你都可以当心理医生了,谢谢。”张燕听到夸奖,笑着,又倒在了顾清的怀里。就这样,他们又做了一次。尽管顾清已经有点乏力。

5

第二天的培训依然索然无味。顾清一直看着手机,还被讲台上的讲师不点名地批评了,说现在不但是年轻人玩苹果入迷,连中年人也被苹果迷住了,是不是都像那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心眼也缺了一角呢?顾清懒得理,继续看手机,在旁人看来,他像是在玩游戏,实际上他一整天就看女儿的微博,一条条,反复地看,看评论和转载,一条都不放过,遇到奇怪的仔细琢磨,也不时进入别人的微博,他们多是女儿的同学,看看他们是否说了和女儿有关的信息。他像是一个刑侦员,一点线索都不放过。

女儿已经两天没有发新微博了,这点让顾清很担心。情况反常,要在平时,女儿一天的微博不少于十条,吃个饭逛个街,甚至是喝水上厕所,都要发个微博告知世人,生怕世人忘了她的存在。那样也好,至少顾清知道女儿一天都干了些什么。没发现女儿早恋前,顾清不知道女儿整天抱着个手机在玩什么,后来一条条看了女儿的微博,才知道女儿早就在微博里公开了她和那个男生的恋情,他们周围的同学和朋友都知道,唯独顾清夫妇不知道。顾清便决定,也买个手机玩微博,他要知道女儿的一举一动,女儿不知道那个关注她的新粉丝是谁,还是什么话都往里面说,其中也有骂爸爸怨妈妈的话,极端的话。顾清一看,着实吓出一身冷汗,原来女儿表面看起来依顺听话的样子,心里却隐藏着那么大的怨恨。

是不是女儿已经知道父亲在关注她的微博了?否则怎么可能两天一个字都没有。

顾清急切地希望看到女儿最新的只言片语,猜测她当下的心理,也好像心理医生所说的那样,对症下药,要把话说到女儿的心坎里去。顾清作为一个诗人,或者说曾经的诗歌爱好者,他自信写出来的每一首诗都用了感情,都说到了别人的心坎里去。如今他面对女儿,这个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却感到了从未有的自我怀疑,和否定。他黔驴技穷,简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本来事先想好的一番话,甚至还打了草稿,真正面对女儿,面对这个无论是心理还是行为都让人把握不定的女孩,他一下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之前所熟知的词语,能轻易驾驭的感人的句子,推心置腹的做人道理,一下子,全都苍白无比,全都落荒而逃,一无是处。他在女儿面前败了下来,彻底的,他眼看女儿高傲着神情别过头去,踏着铿锵有力的脚步离开,把父亲,这个曾经能把她高高举起并奔跑的男人,抛弃了,不再理他,不再怕他,不再尊敬他,她走进房间,嘭一声把房门合上。整个房子似乎都为之一震。他突然垂下脸来。突然又站了起来,暴跳如雷,大声呵斥旁边的妻子:“你看你看,这都是你惯出来的,都是你——”他的妻子吓着了,可房间里的她应该在窃笑吧,她完完全全,是个胜利者,任他再怎么样,他唯一能战胜的,似乎只有那个属于他的妻子,而女儿,注定会渐行渐远。

他也不是没说过重话,女儿没去学校的第二天,他便说:“你自己决定的事,你自己负责,不要怪我们就是。”可就是这么一句话,在心理医生那里竟然也成了威胁。这怎么就成威胁了?再说,难道,自己的孩子就不能威胁一下吗?如今这社会,无处不存在威胁。去找心理医生,并非顾清的意思,他一直不相信能起多大的作用,是妻子坚持要去——就这点,作为一个后妈就应该值得称赞。本来顾清还没感觉到事情有那么严重,顶多也就再找关系帮女儿转校,或者照老家的做法,打一顿,关上个把月,事情也就过了。谁知被心理医生那么一说,倒像是处于千钧一发的状态了。顾清还是怀疑,心想医生总是会夸大病情的,心理医生便更不靠谱。顾清想放弃,还是妻子坚持,并安排了女儿和心理医生聊了几次,听说还聊得来,每次聊过,女儿的心情都有好转,回家也会说会笑了,可就是不愿意转学,还放不下那个男生。顾清心想女儿和父亲聊不来,倒和一个陌生的医生聊得来,这算什么?但他还是放松了一些,时不时打电话给心理医生,问下一步该怎么办。心理医生这时反倒担忧起来,告诫顾清越是在这时候越应该警惕,女儿的突然好转有可能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有报恩父母的意思,实际上心里已经做好了坏打算。医生嘱咐顾清这段时间要关注女儿的一举一动。顾清都快在电话里破口大骂了,有这么严重吗?怎么现在养一个孩子需要这么复杂,这么费精力?还得这么警惕,这生的是女儿,还是定时炸弹啊?

6

晚上,培训班举行晚会,在酒店的最顶层,烧烤,唱歌,联欢。顾清本不想参加,是被张燕拉着上去的。张燕说:“放松,放松,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上去才知道,楼顶真是个好地方,大海,灯火,群山,一览无遗。风很大,有人在唱歌,一会歌声被风吹得很近,一会又吹出好远,像是从山里传出来的。顾清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打算跟这些同行们尽情玩玩。他喝了点啤酒,酒一上脸,红扑扑的,然后他就想唱歌了。他其实是挺喜欢唱歌的,唱蒋大为的歌,一首一首追着唱,那时多流行,谁都爱听,他的前妻便是用歌声娶到的,后来怎么就不唱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不爱那样的歌了,和前妻离婚后,他似乎就不唱了,家里的唱片也都扔的扔毁的毁,不是他不喜欢,而是他现在的妻子不喜欢,再后来是女儿不喜欢。妻子不喜欢,他还可以坚持,女儿一不喜欢,他便永远在家里噤了声,女儿说:“你土不土啊,唱这样的歌?”

他一口唱了《北国之春》、《牡丹之歌》、《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首首表现良好。在场的人都鼓掌了,甚至还站了起来,张燕几乎抱着他不放。人们这样倒不是因为他真的唱得那么优秀,而是他这几天一直与同行们冷漠、格格不入的样子,突然表现出热情来,歌也唱得不错,自然就倍加的惊讶。

他高兴,多喝了几杯。他和他们一样快乐。他真正玩起来其实更像个大男孩。或者说,更像一个诗人。他的诗人气质一直收敛着,被生活包裹着,只有在这样的夜晚,他远离家庭、家人,面对这些陌生的、半陌生的人们,他竟然就那样放开了,像是敞开了一扇关闭多时的柴门,哗的一声,所有的阳光都照了进来。也就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女儿跟自己说不了话,跟陌生的心理医生却能一诉衷肠。

是什么原因?让顾清突然安静下来。妻子的一个电话,他一首歌才唱到一半。“什么事?”他喊。妻子断断续续,说她听到了女儿房间里的哭声。这一个电话,如一根绳索,又把顾清拉回了现实。他立马掏出手机,上女儿微博,心里一激灵,女儿发新微博了,新微博只有五个字:倒计时两天。什么意思呢?他一时弄不清楚。当一个最坏的结论跳上脑袋时,他慌了。倒计时?两天?女儿是在给世人暗示吗?他立马回拨妻子的电话,叫她马上找人帮忙,撬开女儿的房门,时刻看着她。妻子也被弄得紧张,声音都开始发颤,问顾清怎么啦?顾清吼着说话,可是身边唱歌的声音太大了,一个男人正在唱《春天里》。顾清突然大喊:“别唱了,好不好?”歌声戛然而止,只有旋律还在继续,所有人都回头看着顾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顾清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一边快步离开,一边向众人说着不好意思。张燕追过来,可他钻进电梯,立马按了下去。

他怎么就来到了海边,他也不知道。他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走,走着走着,一抬头,已经站在沙滩上了。海边游人已经稀少,海水哗一下上来,又唰一下下去。他不管那么多了。他急切地交代好妻子需要做些什么,立马又拨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女儿的心理医生、给女儿的老师,和女儿的同学。这么晚去打扰人家,他也觉得不礼貌,可真的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心理医生提醒他,是不是她两天后就答应你们转校,又或者,两天后,她要和同学去哪玩?或者她的学校两天举行什么活动、考试之类?他第一次觉得心理医生话有理,比自己冷静,于是他再给她的老师和同学打电话,询问,得到的答案,却一点都不能让他惊喜,哪怕是丝毫的放松。

他真的揣摩不透女儿那五个字的意思?尽管他曾经还是个诗人,善于玩文字游戏。可如今,女儿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他如此狼狈和慌张。他握着手机,看着灰蒙蒙的海,他想得提前回去了,尽管培训时间还有两天,而女儿也只给了他两天的时间。他在女儿的微博下面评论,也是五个字:等爸爸回来。他第一次暴露了自己潜伏的身份。他一屁股坐在了沙滩上。大梅沙的沙滩,已经开始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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