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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 弯

2013-11-15杭丽滨

满族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高个子老妇人老头

杭丽滨

1

老女人跟着前面的老头走,保持着均衡的距离。老头在一个烟摊停住,和小贩说了几句,又朝前走,老女人经过小贩的时候,笑了笑,也跟着老头朝前走。

前面有幢房子,房子看起来很破旧,外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然而还有几家小小的店铺塞在里面,透露出拥挤的、喑哑的繁荣,弥散着暧昧不安的气息。老头走到发廊的门口,径直进去了。透过玻璃门,老女人看见老头跟一个高个女子说了几句,有点低声下气的味道,高个女子轻轻推了推老头,似乎很不耐烦,可是最后,还是和老头一道一扭一扭地拐到垂地的布幔里去了。

发廊门口几步远,有个烤山芋的摊子,在冬天的风里,飘散着甜香。老女人就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任风像刀一样刮她的脸。

中午吃饭的时间到了,有穿著露肩长裙的年轻女子从玻璃门里出来买山芋果腹。她们懒得换衣服,只披了件外套就奔出门,在烤山芋的摊子前面冷得直蹦,取了热腾腾的山芋,匆匆跑回屋。

大概一个多小时以后,老头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继续不紧不慢地朝前走,老女人仍然跟在他的后面。老头拐进一个小区,然后进了一幢楼,推开楼下公用的防盗门,动作停顿下来,似乎在等人,老女人紧走几步进了门,老头松手,门撞击墙壁,发出“哐镗”的声响。两人上了电梯,电梯里没有别人,两人站在斜对角,到了四楼,老头按着电梯按纽,等老女人出了电梯,也出来了。老女人掏出钥匙开门,两人进了一个单元。老女人拐进厨房,老头拐进厕所。过了一会儿,老女人端出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吃了起来,吃完了就进屋,老头似乎留了一双眼睛在客厅,就在老女人进屋的一刹那,从另一个屋子里闪出,也吃了起来,——如果饭菜对胃口,他可能还会烫一小壶黄酒,吃完,他把碗筷收拾到厨房,洗干净,然后进了屋。

傍晚的时候,这个单元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爸,妈,我回来了。”中年男子喊道。老头和老女人应声而出。然后又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男子先进了老女人的房间,“阿爸今天又去那个地方了?”老女人点点头。“你还跟着他?算了,你随便他去吧。你们已经离婚了,或者你搬到我那里去住,分开还方便点。”“你啥意思?就这么便宜他,想也别想。”老女人发怒了,中年男子安慰了她几句,就进了老头的房间。“爸,你今天又去那里了?”老头没吱声,面色有些发窘。“你也太过分了,谁不晓得那个地方不正经,这样我很难看,妈也很难过的。我老婆为啥不来看你们,还不是因为你?你都六十多了,现在这样三天两头到那种地方去,有意思吗?如果再想找个老伴,我不反对,你也别不好意思,也早点让妈也死了这份心。”

2

高个子小姐其实挺烦老头子的。说出来谁都不会相信,这老头每天都来,什么都不做,就是拉着她翻来覆去地絮叨那些陈年往事。

他说,他们来自南方,那里四季如春,特别是傍晚,漫天的霞光映照着满山遍野的鲜花。女子们四季摇摆着她们柔软的腰肢,绚丽的裙袂胜过天边的晚霞。

老女人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裁缝,在镇上开着裁缝铺,每年都是宾客如云,春衫、夏衣、秋褂、冬袄,看她铺子里挂着的衣物,就知道一个季节的起止。人们说,她是镇子上最美的女人。而他,是面如冠玉,目色清朗的少年郎。

他说,那年的春天爆发了瘟疫,随着一连串的人倒下,村子里到处都是小心的戒备的眼光,戒备与恐惧终于走向了昭然若揭的仇视。他也病倒了,没有人敢进他门窗紧闭散发着陈霉气的屋子。是她穿越了黑夜的荆棘,站在床头,低低地唤他。他看不清楚她,但隐约看见她头顶的光环。九九八十一天以后,他突然站起来,眼前一片清明。瘟疫终于离开,他也决定不再游历,在那里安家。

他说,那时侯,女人不仅有着无双的美貌:如丝的黑发,如水的肌肤,灿若星辰的双眸。而且有最贤淑的个性。后来就有了儿子,生养不仅无伤她的容颜,而且赋予她母性的光辉。恩爱的气息包容着他的婚姻。

他说,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纵情脂粉,恣意欢场,他觉得真是畅快淋漓,人生快意,不过如此。女人吵啊,闹啊,他该哄的时候哄,该凶的时候凶,女人到底是女人,恨他,也离不开他。没过多久,因为争风吃醋,他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女人只好去求那个人放过他。他只记得,那天她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如雪,冷冷地看着他。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但从此不管他去哪里,女人都跟着,只是不同他说话,像个木娃娃。

一开始,高个子小姐还觉得新鲜,但同样的话,忏悔,苦恼,爱恋,听久了,谁不烦啊?来了,交了钱,要做就做,啰嗦什么?

在外头站岗的老女人也够讨厌的,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到这个地方来等。要是索性进来吵一架,打一架,倒也爽快。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在门口等算什么?装可怜啊?这世界谁比谁更可怜啊?如果她跑出门去告诉老女人,你男人花了钱啥也没干,就是跟我讲讲话,讲的都是你,这老女人会不会很开心?可是,她干嘛要做这个好人?老女人越是隐忍,越是无辜,她就要显得越年轻,越漂亮,越嚣张。不为什么,就因为心里不爽。她倒要看看,这老女人能坚持多久。

当然,最腻歪的还是这老男人,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她才懒得理他呢。这男人出手还算阔绰,她们这种地方能遇见这样固定的金主,也算是不错了。更何况,她和他之间,至少看上去,她是趾高气扬的,好像她已经完全把他迷住了,可是,谁知道他谈的全是门口站着的那个老女人。

老男人既然这么离不开老女人,为什么还要到她这里来?这件事她多少有些好奇,可是她从来没问过,这可能是老男人的另一个秘密了吧。装载别人的秘密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尤其是倾听着别人的秘密,而不能把自己的秘密交换,多少有些压迫感。和好奇心比起来,保有自己的秘密是更重要的。当然,她完全可以散布老男人的秘密,然后取笑一番,大概就会轻松很多吧。不过她没有这么八卦,万一断了财路,那就不合算了。

说到秘密,高个子小姐当然也是有秘密的。她最大的秘密就是她有孩子,有老公。不过,他们不知道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3

高个子小姐家在遥远的乡村,十八岁那年出来打工,在一家小饭馆里当服务员。刚来的时侯,她傻乎乎的,吃得很多,有点婴儿肥。饭馆的隔壁是家歌厅,歌厅里的小姐要吃饭了,就招呼一声,让饭馆送去。不久以后,小饭馆倒闭,她无处可去,正好歌厅需要一个打扫卫生的人,虽然心里不太愿意,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就去了。歌厅的小姐,用老家人的话说,都是不正经的女人,但是,她们年轻,时髦,关键是,她们对她很好,一些不穿的衣服,至少还有七八成新,顺手就送了她,有时候把她的辫子解开,再在她脸上涂抹一番,拉着她到镜子面前评说一番。相处久了,她觉得她们并不是坏人。她甚至觉得,她们是她的姐妹,干着不体面的营生,让她羞于提及,却放不下。尽管,她一直在告诫自己,不能和她们混在一起,而且依然和她们很疏远,但是,谁不舒服了,她就会默默地煮红糖水,煮姜汤。

她的恋爱也是在城里发生的。老乡介绍的对象,一个修电器的小伙子,话不多,人老实,也很英俊,她很满意。他也没有拒绝她,只说,再赚两年钱,是要回乡下的,开个小电器铺,照顾父母和孩子,问她愿意吗。她觉得无所谓,只要有个家,什么样的日子不能过呢?

后来,他们结婚了,她生孩子后的两个月,真的回到了乡下。可是,她很快发现,过烦了这周而复始的日子。尤其是晚上,村里八九点钟就没声音了,除了看电视,无事可做。而这个时候,城市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夜晚才刚刚开始啊。男人对她忠心耿耿,但是,他实在是太木讷,太无趣了,话少得可怜,总是她问一句,才挤牙膏似的答一句,搞得她兴味索然。

惟有孩子,她的心肝,那粉粉嫩嫩的样子,每天都有变化。她真的希望孩子赶快长大,能开口说话,能下地跑跑,这样,她至少有个伴。虽然人们说,孩子长大是一转眼的工夫,但是,在过程里的时候,每一天都有无数无奈和疲惫。她忍不住了。

在某天夜晚,男人照常鼾声如雷,她心如刀割地抱着孩子啜泣到快天明。就这样,她偷偷离开了,但暗下决心,等她安顿好了,赚点钱就回去把他们都接出去,她一定会很快回来。

过了几年平顺的日子,她已经和几年前第一次进城完全不同,她做不回那个靠在椅背上就能睡着的小姑娘了。她要租一个过得去的房子,吃过得去的饭菜,穿过得去的衣服,这些哪一样不是钱换来的?在四处碰壁之后,她发现,像她这样举目无亲的人,就只剩下了一项资本,身体。她想,那就豁出去了,赚上几票,就赶快风风光光回家,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她,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某天,有一个小小孩,蹒跚着走到他们门口,一边口齿不清地对她妈妈说:阿姨,漂亮。她忍不住对小小孩笑,小小孩扑腾着要开玻璃门,她妈妈忙不迭地把孩子扯开,说,阿姨有事,你不能去,咱们走。她自嘲地笑笑,哪个父母会让她触碰自己的孩子呢?从此,一看到和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她都扭过头,不看,不听。

4

警车尖锐地呼啸而来,停在发廊的门口,警察疏散了围观的人群。然后带走了瑟瑟发抖的高个子小姐,老头和门口的老女人。

这种发廊本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发生什么事都在预期之中,但是,到了凶杀的程度,怎么都让人胆战心惊。

春喜死了。春喜和高个子小姐一样在发廊赚钱,在发廊里,高个子小姐跟谁都稀薄得很,既不特别热络,也没什么冲突。只是她和春喜都住在店里,有些事情彼此有个照应。这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春喜的门还关着,她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直到老头子走过春喜的门前,发现了地上的血渍,两人使劲撞开她的门,见到春喜倒在血污里,高个子小姐忍不住尖叫起来,男人则背转身去,不停地呕吐。听到声响,老女人连忙走进门,看到这一幕,立刻把两人拖到外间,然后打电话报了警。

到警察局里做笔录,对他们来说都是第一次。姓名,职业,家庭住址,详细回忆昨天夜里的行踪,以及所有的过往,一切都无法逃遁。男人为什么要去找小姐,老女人为什么要跟踪老男人,高个子小姐为什么要做这个营生,询问指向每个人,事实艰难地从嘴里说出,一旦说出,它们竟然如此尖锐,而且荒诞,不等警察质疑,他们自己都难以置信。其实,事实自己都很清楚,但是,在日常的时空里,它们稀释了,即使是忧伤,即使是无奈,即使是羞愧,种种都还只是普通的私人情绪。可以被忽略,可以被遗忘。而此刻的时空成了一架高倍显微镜,事实的意义在镜头下面被审视,被质疑,即使是微小的痕迹也成了利刃。

警察问完了话,他们就可以走了。三人一路无话到了警局门口,老女人看了老男人一眼,转身就走,她不想这么面对面地看着男人和高个子小姐站在一起。男人看着女人走了,竟然有种溺水的恐惧,立刻跑上前去,跟着老女人。老女人越走越快,几十年来,这是第一次,他跟着她,他们改变了位置。男人紧紧地跟着女人,生怕她抛开了他,他终于无法再掩饰他对她的依赖。走了一段,男人去拉女人的手,却被女人甩开,男人并不气馁,几次三番,女人的手终于柔顺地躺在男人手里,那是那只手应该在的位置,她的另一只手似乎在不停地擦眼泪。高个子小姐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想,这男人真是没花头,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哄哄她,这女人守着这么个男人,不值啊。这个老女人也真不简单,要不是她,男人和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心里是感激老女人的,作为报偿,她似乎应该告诉老女人男人和自己之间的事情。不过看起来,她完全没有必要追上去澄清真相。问题是,现在,她该去哪里?她想起了春喜,昨天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突然就死于非命,生死真是一线之间的事情。她一直知道人是要死的,但死亡突然之间直面而来,太恐怖了。这时候,她觉得活着是多么幸运,她应该还有几十年的日子,她不能再这样背着家里人四处逃匿,她该回家了。

春喜的案子并不复杂,几天以后凶手便缉拿归案了,无非是嫖客和小姐之间因为钱起了冲突,争吵起来,引发了血案。而因为这血案,房子的主人们也不再固执,整个地块的拆迁很顺利地进行。这天,两辆黄色的推土机开进来了,它们像两个巨人横冲直撞一气,扬起了一蓬蓬尘土,转眼之间,这里成了一片废墟。

老男人和老女人以前的房子也拆迁了,住哪里呢?本想在儿子家挤挤,可儿媳妇说了,他们要去住她就走,嫌和他们住在一起丢人。

“哎,这日子真难过啊!都是你,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老女人现在不是木头娃娃了,也知道抱怨了。老男人自知理亏,垂着头不吱声。

“我真想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最好,有一个小院子,自己种一小块地,门口有一条河。”老女人的眼睛望着远方,轻轻地说着。

老男人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脱口而出道:“这有什么难的,我们就找个这样的地方住下,住得好,就把房子卖了,一直住下去,住得不好,过两年拿到房子以后,再搬回来。”女人刚要说什么,男人打断了女人:“这事你不要管了,我来搞!”老男人觉得自己生出了羽翼,急于把女人纳入羽翼之下。

接下来,老男人就不停地打电话,看地图,间或出门一两天,有时候还显得很神秘。老女人并不多问,只是等着结果,但心里一点一点亮堂起来。

没多久,老男人带着女人和简单的行李,坐了好几个小时火车,转了趟长途车,再坐了一阵拖拉机,他们停在一个农家小院门口。小院前面有一条河,边上有一小片地,有土红色砖墙,院子里有几棵树和一口井。老女人站在院子中间,突然像个孩子似的扑到老男人怀里大哭起来,老男人就笨拙地拍着她,把她哄进屋去。

5

高个子小姐回乡了。哦,她的身份已经变了,我们不能再叫她小姐。那么,我们该称呼她什么呢?其实在路上,她自己也想了一会儿,毕竟已经太多时候没有用这个名字了。这时候,耳畔响起了一个声音,“小娥——”,是她丈夫的声音,他叫她的时候总是把“小”字发得很低,“娥”字拖得很长,听起来就像一个长长的“娥——”。既然要回到从前的地方,她也就回到了小娥的身份

赶了两天的路,黄昏的时候,小娥打开院门。小院子安静整洁,儿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啃半截黄瓜,男人背对着她在旁边吃面条。她就这样站在门口,直到男人回过头。

男人端着碗从凳子上起来,愣住了,突然脸色一变。而她,在男人开口之前,冲了上去,一把抱住男人的腿,男人狠命地想把她踹开,她死死地抱着男人。男人挣扎了几次,终于坐回了凳子,不睬她。她抱起了孩子,亲了一口,孩子认生地哭了起来。“宝贝不哭,妈妈回来了,妈妈再也不走了。”孩子想要挣脱,一个劲地在她怀里扑腾。

男人要夺过孩子,“你不要碰他,他没妈,他妈死了!”孩子吓呆了,止住了抽泣,愣愣地呆在她怀里。男人的拳头握得暴出了青筋,他大概是要把她打出家门了。她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孩子,想往外走。“你还想死到哪里去?”男人大吼,一拳砸在桌子上。小娥回过身,跪了下来,抱着男人大声地哭,“我错了,是我错了,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一定好好服侍你,这辈子下辈子做牛做马服侍你。”男人终于松开了手,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有多恨你?要不是为了儿子,我绝对不会再让你踏进家门一步。我没有用啊,看不住你,也狠不下心来教训你这种女人啊。”男人只是挥了挥手,让女人进屋。

孩子终究是孩子,过了没多久,就开始粘她。小娥带着他,一边收拾家,一边看着男人坐在院落里发呆。她打开柜子的时候,一下子就愣住了。她的衣服都还在,从外套到毛衣,甚至是胸罩裤衩袜子,都叠得整整齐齐,仿佛她没有离开过。小娥拿着那些自己熟悉的衣物,看窗外的男人。男人从太阳下山,一直坐到了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在光影里坐成了一座雕像。

小娥把孩子哄睡了,走到院子里,拉着男人回屋。“你这几年在外头做什么?”“做临时工,做保姆,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做。”谎话随口而来。“哼,只要能赚钱什么都做!”男人冷笑。小娥心一横,说道“像我这样的女人在外面能做啥赚钱,你心里清楚,我也瞒不过。你要是觉得不能过下去,我马上就走。你要是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男人打断了小娥的话,缓缓地说道:“我把你赶走了,儿子怎么办?你一个女人在城里能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想也想得出。不过,我一直在等你,也去找过你,找不到的时候,想死的心都有。就是这样,我还是想你,担心你。我早就对自己说过,只要你能回头,我什么都不在乎。等了那么长时间,我觉得你不会回来了,但是,我还是要等,我在想,如果我还能见到你,一定要问问你,你为什么要走?”男人的口气很温和,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我年轻,不懂事——”“你不要跟我说这些,就算你不要我,儿子你也不要吗,他终归是你身上掉下来得肉啊。你就告诉我,你讲也不讲一声就走掉了,而且一直不回来,为什么啊?”

男人始终是温和的,但每一个字都压得小娥透不过气来。是啊,为什么呢?说她想念城里那些新鲜的,每天不一样的生活么?说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的寂寞和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的绝望?这是些自己也说不清的思绪,就算能说清楚,也不能构成理由。可是,她不能不回答,在他等了那么久之后。于是,她一边羞愧一边努力用男人能理解的话表达,“我,我就是觉得乡下太闷,每天都憋得难受,还是想去城里看看,想想以后几十年都要这样过日子,就一天熬不下去了。”“你要是告诉我实话,我会让你走的,可能还会陪你出去,不过,”男人苦笑了,“你大概也不要我陪。”小娥拚命地摇着头,眼泪从眼眶里直往外涌,满脸横飞,“不是的,不是的,我在外头一天都没忘了你们啊!我不敢跟你讲,真的,真的。”“我不是样样都依着你,你还会怕我?”“我晓得你对我好,所以才开不了口告诉你这些。”“那你现在愿意回来了?”小娥看到了一丝亮光,郑重地点点头。——那时候的她就像一个偷偷跑出去玩的小女孩,越玩心越野,越玩天越晚,既内疚又害怕,不敢回家,越走越远——她这个圈子兜得太大了。半晌,男人揽过女人,紧紧地搂住她低吼:“你要是再敢走,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一辈子也出不了门!”

6

小娥的理发店开张已经有段时间了,就在镇上丈夫电器铺的对面。和新开的理发店相比,她的店没有喧哗的音乐,没有涂脂抹粉的小妹,开得不事声张。每天她送完孩子上学,带一把菜到理发店,男人看见她就从自己的店里出来,帮她拉开卷帘门。一天的生意,热水是不能断的,她总是先烧上几壶水,把水瓶灌满,得空一边摘菜,一边把饭煮上,接着把一口大锅架在炉子上烫毛巾,在太阳最好的空地上支两根竹竿,把毛巾晾上。这时候,理发店就陆续有生意了。到中午,生意淡了,男人就过来,两人在店堂里吃饭。吃完饭要是不忙,小娥在店门口的躺椅里懒懒地晒太阳,常常晒着睡着了。男人看她的身体在椅子里蜷成一团,会拿件衣服出来,轻轻给她盖上。从下午到傍晚,客人不歇脚地来,小娥一站就是一下午。有天晚上,男人回来跟小娥说,他上门帮一户新客人洗排油烟机,是对老夫妻,家住在镇东头。他们托他介绍个人每个星期给他们打扫一次卫生,洗洗衣服。小娥说,别找了,我去就行了。男人嫌小娥太累,不太愿意。可是,小娥说,将来孩子上学,娶媳妇,他们自己养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现在不赚钱怎么行?

在一个春天的上午,小娥到镇东头这户人家去了,一到院门口,就见几树洁白的梨花,在春天的阳光下轻柔地盛开,弥散着阵阵清香。梨树下,一个老妇人在晾衣裳,花白的头发松松地打了个髻盘在脑后,上面有几片白色的花瓣。顿时,小娥的心里好像也撒上了一把阳光,敞亮敞亮的。这天的活主要是擦窗,小娥站在凳子上擦,老妇人在下面给小娥扶着凳子,小娥用力往上一够腰际就露出了一段白,小娥意识到衣服往上撩起了,便不好意思地冲老妇人笑笑,把衣服使劲地往下扯。

到了中午,老妇人留小娥吃饭,小娥要走,拉扯之间,门开了,“老婆子,我回来了,快帮我把东西接一下。”小娥听到这个声音觉得有些耳熟,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她只轻轻地瞟了一眼便觉得五雷轰顶,原先老妇人一个人在的时候,她没认出她来。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她立刻就想起了他们是谁,硬撑住自己腿没软。虽然几年时间老男人又老了很多,但她绝对不会错认他的声音。老妇人拉过小娥,对老男人说:“这是帮我们打扫卫生的小娥,我叫她一起吃午饭,她不肯。”老男人答应了一声,把小娥和老妇人留在那里,拿着东西进屋了。小娥把老妇人的手一甩,仓皇而去。

一进理发店,小娥便瘫坐在椅子上,过了许久,又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镜子面前。镜子里是一个少妇,留着清汤挂面的短发,穿著朴素的外套,和镇上的寻常女子没什么分别。她可以肯定,老妇人绝对没认出她来。那个老男人好像也没有对她看,何况她的样子变了那么多,他大概也认不出她来了吧。吃中饭的时候,小娥有些心不在焉,男人问她怎么了。小娥摇摇头,只说累了,默默地扒饭。

有些事情经不起翻来覆去地想,但往往就是这些事情不能不想。小娥就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吊在喉咙口,怎么也不能安生。前一分钟觉得他们没有认出她来,松了一口气,后一分钟就后悔当时自己走得太心虚,反而露了马脚;前一分钟觉得老妇人没有认出她来,后一分钟觉得老男人看了自己一眼,肯定认出她了,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匆忙地进屋。她又安慰自己,就算老头认出她来,也不一定会告诉老女人吧。小娥有些乐观,禁不住好奇,他们和好了,他们是什么时候和好的,又是怎么和好的呢?但是紧接着,她心里又是一冷,他们和好了,老男人就不会对老妇人保密了。想到这儿,她立刻透不过气来,觉得自己已经是屠场里待宰的绵羊。

一连几天小娥都睡不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这晚,迷迷糊糊的,小娥好像看见了春喜,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问春喜去哪里了,现在好不好。春喜说,好呀,好呀。她又问春喜,怕不怕人家知道以前的事。春喜说,怎么会有人知道呢,这儿大家都不说以前的事情。小娥羡慕地说,你那儿真好呀。春喜说,那你也来啊,我们姐妹正好做个伴。小娥几乎拔腿要走,可是,她刚想迈步,就有种力量撕扯着她,疼得撕心裂肺。春喜在一边催她,快点,快点,走啊,走啊。小娥摇摇头,哭着说,我不走,我不能走……小娥的心仿佛要跳出嗓子眼,突然就清醒过来,见男人轻轻地摇着她,“怎么了,梦魇了?叫得那么响。”“我都喊啥了?”“又哭又喊的,一句也听不清楚,你到底梦到啥了?”靠在男人温热的身体上,小娥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没啥,就梦到被狗追。”“是吗,你有什么事可不能瞒我。”“瞒你做啥,你对我这么好。哎,你为啥对我这么好啊?”“我也不晓得,大概是上辈子欠你的。”“你不嫌弃我以前的事情?”“要是嫌弃你,那时候就不让你进家门了。”“你不怕人家知道了说三道四?”“哎呀,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啊?你想这些事情干什么?”“万一知道了呢?”“谁要敢说啥,我找他们拼命,放心了吧?睡觉,睡觉。”没过几分钟,男人开始打鼾了,小娥的手指眷恋地滑过他的头发,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唇。

半夜,小娥蹑手蹑脚地起来,到厨房里拿了一瓶机油出了门。月亮湿润润的,仿佛要滴出水来,小娥浑身瑟瑟发冷,更是加紧了步子,小跑起来。她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汗淋淋的,可是,还是觉得冷,而且越跑越冷,却跑不出无边的夜色。终于,她站定了。老男人老女人住的小院门关着,小娥四处看了看,没人。一绺云投下的阴影朝她覆盖过来,她浑身颤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从她身旁吹过,熟悉的梨花香弥漫开来,满树的梨花在月下宛若披了一层薄纱,晶莹剔透。花瓣在风中轻盈地起舞,仿佛坠落人间的精灵。那些精灵就在小娥身边盘桓,她们用一种温柔而怜悯的眼光注视着她,抚摸着她。瞬间,某些清明如镜,温润如泉的东西慢慢地注入小娥的身体,又从她的心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小娥安静下来,她靠在梨树上,痴痴地看着,任咸涩温热的眼泪在脸上流淌,只是依然觉得很绝望,对所有的事情都束手无策。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最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拔腿往家跑去。

7

短短几天,小娥就像一个失了水分的苹果憔悴下来。随着打扫的日子逐渐临近,小娥更加焦躁不安。男人说:“我叫你不要太累,你不听,你看,脸色这么难看,店先关两天,好好歇两天。打扫卫生的事情,我明天去跟他们讲一声,让他们再找别人。”“你不要去了,我自己去打声招呼。”小娥怕他们跟自己男人说些什么。看着男人担忧的神情,小娥真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可是,尽管他已经知道了她曾经做过什么,那还只是模糊的,遥远的过去。一想到要把这个过去裸露出来,那么真切那么直接,小娥就感到阵阵痉挛。

中午,男人在小娥店里吃饭。李婶来了 :“小娥,你打扫卫生的那对老头老女人走了,今天他们临走前让我把这二十块钱给你。”“啊,走了?到哪里去,还回来吗?”“大概不回来了。房子也退给我了。”“他们怎么就走了呢?”“哎呀,他们来找我的时候,手里大包小包,匆匆忙忙的,也没有多讲。”“他们原先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听说我这个院子空着,自己找上门来,说想租个房子住段时间。我看看他们不像坏人,就租给他们了。一开始心里还有点怕,后来看看人家也是正经过日子。哎,本来这个院子租给他们,一个月几百块蛮好的。”李婶口气里有些可惜。“那他们本来在哪里啊?”“哎呀,他们讲过一回的,我忘记了。他们没多讲,我也没多问……小娥,你脸色都这么难看,不要再想赚钱的事了,身体要紧啊。”

李婶走了,男人去了自己的店铺,店门关上了,周围沉寂下来。现在,一切归零,天下太平了?他们去了哪里?他们认出她来了吗?他们到底姓甚名谁?他们怎么会到这里来?小娥发现,她对他们几乎一无所知。现在,他们和她毫无关系了。那么来的真的是他们吗,她会不会错认?如果他们来过,怎么能突然之间消失得了无痕迹?如果不是,他们认出她来了吗?一时间,她似乎应该轻松了,却还有些恍惚。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娥才反应过来,这是真实的,一切都结束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想,他们已经走了,一切都无所谓了,就像人走路总是要碰到拐弯,拐过去,有些人有些事自然就看不见了。但是,她又忍不住想,恐怕拐弯的人不只是她,他们也拐了个弯,只不过是朝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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