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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 年

2013-11-15满族李羡杰

满族文学 2013年3期
关键词:苞米老娘工地

〔满族〕李羡杰

要过年了,我却高兴不起来。要是没这年多好?没有这年,我就还能在工地干活,吃住都在工地上,和工友们说着笑话,粗话,骂人,打架,一混一天,一混又一天。可现在工地放假了,工友们挣命似的往家跑,只剩下孤单单的我,我就不知这日子怎么过了。

这帮倒霉蛋临走时个个慷慨得不得了,买吃的,买穿的,洗澡理发,换上新衣服,人模狗样的精神焕发。就像他们没出过大力,没撅着屁股在大太阳下干过活似的。宿舍被弄得稀巴乱,翻个底朝天,破鞋烂袜子遍地,肮脏的工作服都堆在草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临走那晚,我们喝酒,这帮鳖犊子挨个给我敬酒,说:张哥,回家别忘给嫂子带好啊。我说:好好,不能忘,不能忘。上次素兰来的时候,我们钢筋班都上我家喝过酒,都见过素兰。我嘴上应着,心里并不是滋味。我和素兰要离婚了,我不能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知道了,非要刨根问底儿的问为什么。为什么?我也说不出为什么。这离上次他们上我家喝酒才几天啊?现在就这样了,别说他们不信,连我自己也不信。但是,素兰已搬到尤华家去住了,这就是为什么。

他们走后,我又在宿舍呆了一天。弄得打更的老李来看好几回。问我:怎么还不走啊?我说:没有车。可是,我真的不能再待了,我再待,老李会睡不着的。如果工地丢了东西,我还说不清了。

这宿舍其实就是工棚子,四面透风。他们在时我们二十多人挤在一块,不觉得冷,现在他们都走了,这宿舍就格外的冷了。

白天我猫在被窝里死睡,实在睡不着我才出去溜达,随便吃口东西。大道边光秃秃的树上都挂了彩灯,电线杆也挂上了红灯笼。大街上太冷,我就去大商场里。大商场里暖和。办年货的人们拥挤着,像那东西白给似的。我在大商场里转的时间长了,就被几个保安盯上了,我一看不能再在大商场里待着了。

我是头年开春来这个城市的。以前我也是打工的,不过那时打工的地方就在离我们遗川不远的县城。县城的活儿越干越少,我就随钢筋班的人来这个城市了。

我们钢筋班二十几个人,在一块干活久了,配合得顺手,我舍不得他们,他们也舍不得我。每个人的性情啊心性都了解了,相处起来就很那个了。

我们的活儿就是绑钢筋,木匠把模板支好,我们就开始绑。钢筋是一座大楼的骨架,这骨架支好了,大楼才结实。才来的时候,我非常想家,想家里的素兰。但工地活紧,一两个月也捞不着回家。老板怕我们闲着,弄了几个工地干。如果就一个工地,我们不会这么紧的,反正木匠支完模板之后才轮到钢筋工,钢筋绑好之后打混凝土,混凝土打完之后怎么也得过一两天才支下一层模板。我们干的是月工。就是说一个月干不干都那些钱,我们看图纸啊,算钢筋啊都会,老板不舍得我们,我们走了,他上哪去找像我们这样熟练工啊?我们绑完这个工地的钢筋,就去那个工地。等那个工地绑完了,这边混凝土也打完了。就又开始绑这个工地了。虽然累,但却是好钱。都说工地老板愿意欠农民工的钱,但我们老板不,老板不欠钱就得好好干。我好几个月不回家,素兰就有些想我了。

那天我接到素兰电话时,正在楼顶上绑钢筋,楼顶上的模板是钢模,刷上柴油之后,阳光一照都刺眼。素兰说:张老二,怎么回事你?我说:怎么了老婆?素兰说:怎么了你不知道吗?我有些懵了,一想我也没什么事啊,再一想我就明白了,明白了我偏不说。我就说:怎么了?我哪个月不给你寄钱啊?素兰问我:寄钱就行了吗?我说:那你想怎样?素兰说:你,你不是人,你欺负我。带着哭腔了。我一听乐了,我说:好了,好了,老婆。知道你想我了,我也想你呢。现在活儿忙。我给你挣钱哪,等钱挣足了,我就回去了。素兰挺好哄,我这么一说,她不吱声了。我和素兰感情挺好,虽然还没有孩子,可我俩不急。等挣上几年钱再要孩子也不晚。再说,现在养一个孩子得摞上一摞钱。我现在没有那么一摞钱,怎么要孩子呢?如果有个孩子,也许素兰就不会那么寂寞了,如果我不来这个城市,素兰也不会想我了。

以前在我们县城干活时,我是经常回家的。就是活儿忙也能回去,下班就走,第二天早晨就回来了。我那个村子,在辽东一个遥远的大山沟里,听那名吧,就知道多远了。叫遗川。意思是差点被遗忘了。据说当初统计我们那里有多少个村子的时候,统计完了,要往上报了,才有人说还有个村子没统计,问是哪个村子,夹屁沟啊。他们就去我们村看,看过了,嫌夹屁沟难听,就改成遗川了。到我们村子,从县城坐车能坐到我们乡,剩下的路,就只有走了。翻山越岭的,得走上大半天。后来通车了,但一天就一趟。早六点半从遗川出来,下午两点五十从县城回去。错过钟点,就只有走了,或者花钱从乡里雇车。我那时候回家,随便找一台自行车踹开,骑着就回家了,第二天再骑回来。但现在却不行了,这个城市到我们县城,坐火车就得两天一宿,回一趟家,太远了。

素兰打完电话没几天,突然来了。老婆来了,我挺高兴的。

我请假陪素兰去市里转了一圈。领她吃了麻辣烫,肯德基,还给她买了顶遮阳帽。眼瞅就种地了,太阳挺毒的,我看城里的女人都戴那种帽子,把脸遮起来,就给素兰也买了。素兰脸蛋长得不错,挺白的。素兰在农村待得时间长了,有点腼腆。我领她去市里,她晕头转向的,走路紧贴墙根,看见车过来了就抓住我的手。晚上,我们找一家旅店住。在旅店里,素兰告诉我,她想我主要是害怕,家里就她一个人。她说,有一天狼都进院子了。我和素兰办那事时素兰说:张老二,咱们回家吧。

我们村的年轻人,基本都出来打工了,谁还种那两垄地啊?去掉种子化肥钱,白忙活了。偌大的沟筒子,就那么几户人家,散落在沟沟岔岔里。一整天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大姑娘小媳妇,半大小伙子,连老爷们都出来打工了。留在家里的,都是老弱病残。打工的人挣到钱了,就把老婆孩子都弄到城里了。最不济的,也在离县城近点的地方买房子,把家搬去了。土地都撂荒了,谁还种那几垄地啊?如今素兰叫我回家,不是笑话吗?我说:老婆,城里多好啊?你在家害怕,跟我来吧,咱俩天天在一起,咱俩都挣钱,趁没孩子,利手利脚多挣钱,挣足钱就回去买房子,生孩子,咱们就再也不出来了。素兰听了,半天没说话,问我:那地怎么办?不行,地不扔。

素兰走后,我想这样也不行啊。素兰再在农村待下去,还不成老太太了?她才三十几岁啊。这样想着,过完五一,我就叫素兰进城了。我们不能总分开,那地不种了。五一前后,正是我们那里种地的时候。我怕素兰把地种上就来不了了。我在城边租了个房。说是房,其实就是棚厦子。到城市打工的人,基本上都在城边租这种房子住。便宜。房子租好了,素兰就来了。我们买了锅碗瓢盆,我在工地弄些板子楞子钉了桌椅,床,这日子就过上了。

一开始素兰找不到别的活儿,就在物业扫地,一个月八百元钱。把家安顿好之后,我们还请钢筋班的人吃了一顿饭,喝了一顿酒。我们常年在工地吃饭,都吃腻了。素兰会做一手好饭菜,我们买了菜叫她做,吃得那个香啊。我好久也没这么高兴了,他们走后,我就着酒劲儿把素兰抱上床了。

没等我高兴几天,素兰就不行了。素兰老是睡不着。她说城里晚上那个灯啊,车啊吵得让她忙叨。说城里那个气味她也受不了,说煤烟味更受不了。我说咱家烧柴哪来的煤烟味啊?她说别人家的煤烟味就够她受的了。这不是小姐身子丫环命吗?说车吵还行,我也嫌吵。我们在城市出口的地方,汽车一天到晚进进出出,喇叭声不断,还有那重型卡车,它们跑在公路上,轰隆隆响,震得房子都颤。要命的还有一趟火车,一到早晨一两点钟,就呼啸着开过来了。不过时间久了我就习惯了,工地振捣棒的声音,搅拌机的声音我都受得了,别说这些了。素兰说灯光也吵,这不瞎说吗?灯光是亮,怎么是吵呢?可她就说灯光吵,说吵得她脑袋里嗡嗡的,怎么也睡不着,用被子蒙住了也睡不着。咱遗川那晚上,真叫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再说那个静啊。城里太吵了。她睡不着,就坐起来和我说话,她说话还有个毛病,得看着你的脸说。她睡不着,我以为过十天半月就会习惯了,习惯了就好了。谁知一个多月过去了,素兰还是睡不着。人一天天瘦,两个眼眶子都凹陷了。原来丰满的,洋溢红光的脸盘也苍白起来。红光没了,整天也没个笑脸,话也少了。后来,睡觉的时候,素兰就会突然惊叫着醒来,醒来就两个眼珠直盯盯地瞅着我,脸色苍白,头上,身上全是汗。我就说:素兰,素兰,别怕,我在这呢。她看了看,又躺下了。可是过一会,又呼啦一下子坐起来了,把我也吓一跳。她这种样子,折腾得我也睡不好,第二天上班,迷迷糊糊的。

有一天,素兰那个物业给我打电话,说她昏倒了。我赶紧过去了,素兰手里还拿着抹布,躺在楼道里。那个什么经理说:你老婆有病你不知道啊?还叫她来扫地。赶紧弄走,别在我这儿出什么事。我说:操,你老婆才有病。他们马上递给我几张钱,说这是你老婆的工资。我把素兰弄到家她就醒了。她说不知为什么,忽悠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看这样下去实在不行,就叫素兰回乡了。白费,不是城里的命,也挣不了打工的钱,还是挠地垄沟吧。她回家之后,没去医院没吃药,就好了。这事整的。这样,我退了房,回工地了。

素兰好了之后,给我打电话:张老二你也回来,咱们不在城里待着了,适应不了。切!小样,还会说适应了。我说:回去干什么?就摆弄那几垄地?那咱们驴年马月能搬出来啊?一辈子就老死在那鬼地方了?你看看咱村子,连个年轻点的狗都没有。素兰说:张老二,你要是不回来,咱俩就离。老尤家小华子也没打工,人家不也挺好吗?怎么过还不是一辈子?老尤家小华子叫尤华,和我岁数仿佛。光棍一人,守着老娘,守着几垄地,几间破房子,跟谁也不来往,话也少。村里的人都去打工了,就他不出去。过年时我们回去,他也不往跟前凑,像没看见似的。在村街遇上了,他连看都不看我们,我们还得先跟他说话。而他那种神情,显得十分遥远而冷漠,像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似的。曾有人鼓动过他去打工,但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他就是不动。到现在家里都没有电视,村村通电话时,他家才有电话。时间久了,谁也不愿意搭理他了。如今素兰竟拿他来和我比,操!

可听素兰说要离婚,我还是有些怕,就回家了。我人回家了,心里却像长了草,我回到遗川,却睡不着觉了。夜黑得连一点缝隙都没有,仿佛是一整块的,密不透风,把我捂得严严实实透不过气来。耳朵里静得能听见血液在血管里哗哗的流动,偶尔听见的声音,就是风在草尖上的叹息,虫子啃咬树叶。再说白天吧,太阳升起来了,一沟筒子都笼罩在寂寞的阳光里,明晃晃的。时间仿佛是不动的。如果不是剩下那几户房屋上袅袅的炊烟,这就是个死寂荒凉的世界。放眼一望,四面都是大山,根本望不出去。手机在这里连信号都没有。只有两根电话线连到山外去了。而我的心思,总愿顺着那电线跑到山外去了。那一段时间,我总用我家的座机给钢筋班的哥们打电话,我打电话,倒不是有多少话要跟他们说,只是我愿意从电话里听背景的声音。有时能听见指挥吊车的哨子声,振捣棒的轰鸣声,工长骂人声。我就知道他们在干活。有时能听见羹匙敲打饭盆的声音,还能听见别人说话的声音,我就知道他们在食堂里呢。睡不着我就想工地上的情景,工棚里闹闹哄哄的情景,我心里就长草了。这山沟,再待下去我就得疯。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谁愿意在大山沟里待着啊?那不是浪费青春吗?待了五天,我又走了。我是天不亮偷偷走的,我怕素兰会阻拦我,我也不愿意跟她磨磨唧唧的。

一出沟门,我那个高兴啊,我终于又出来了。我脚步轻快,像逃跑似的,像小鸟出笼似的。看那遗川,四面环山,就一个出入的沟门,可不像个大大的鸟笼子吗?哈哈,我终于又出笼子啦。我脚步踉跄,头脑晕晕乎乎的,喝醉似的兴奋。啊,哥们们,我来啦。啊,城市啊,我来啦。一转过山头,一望见远处的人家,我就唱起歌来。我想着城里热烘烘闹哄哄的场面,我的心就飞了。那是多么热火朝天的生活啊!多有意思啊!以前听大鼓书说: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对喽,现在的我,就是一条漏网的鱼。

我看见了尤华。他坐在沟外的大石头上,正呆呆的往对面山坡上看。我走到他身边,他仿佛没看见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我说:看什么呢?跟我去打工啊?我每次看见他,都要这么逗他。他不回答我的话,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对面山坡上是一大片洋槐树林,如今正是洋槐花盛开季节,密密麻麻的洋槐花像一片化不开乳白色的云,隔这么远都能听见蜜蜂嗡嗡的采蜜声。有一大群飞鸟正从山那边飞来,叽叽喳喳落在了槐树林里。我承认,这景色非常美,城里就没有这景色。但景色再美,能当饭吃吗?能当钱花吗?我站了一会,见尤华不搭理我,就走了。

我回城里后,素兰三天两头打电话,无非就是叫我回家。素兰在电话里啰啰嗦嗦的说,地里草长得很厚,她一个人拔不过来。遗川谁谁家又搬走了,更冷清了。还说,黄鼠狼把鸡都叼走了。反正就是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老娘们家就是闹心,人家搬走就对了,怎么?还叫人家陪着你在大山沟里住一辈子啊?总得少数服从多数吧?你不是喜欢大山沟吗?喜欢那里黑吗?喜欢那里静吗?怎么又害怕了?我说:素兰,你还跟我进城吧,咱们还租房子。鸡呀,鹅呀的,都不要了,不种那几垄地咱们也饿不死。听我这么一说,素兰就没动静了。但是隔个一两天的,素兰又打电话来,还是重复那几句话,烦死我了。后来我一看素兰的电话,就不接,或者干脆关机。再后来好些天素兰都不打电话了,我清静了很长时间。但是时间长了,我心里又犯嘀咕了,晚上看工友们趴在被窝里给家打电话,或者家里给他们打电话,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于是我就给素兰打,但是打了多少个,却都没人接,这素兰怎么回事啊?我心里有些发毛,素兰以前说过狼都进院子了,我就有些怕,别是素兰叫狼吃了吧?哪天我真得回家看看了。但是这一段时间活很忙,等这栋楼主体干完再说吧。

突然有一天,刘大有来找我。刘大有在纸箱厂上班,他体格不行,个头矮,没多少劲儿,干不了工地的活。我们虽然一个村,平常却不怎么来往,一天天一个个忙得屁颠屁颠的,谁有时间搭理谁啊?刘大有来找我显得神神秘秘的,像有什么话说,可又吞吞吐吐的不说。正是夏天的时候,工棚里闷得慌,我领刘大有出去了,在冷饮店里要上两瓶冰啤酒,和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喝起来。喝了两瓶之后,刘大有就说:张老二你多长时间没回家了啊?我说:两三个月吧。刘大有说:没事你回家看看吧。我说:怎么没事啊,一天忙个鸡巴灯样。刘大有说:再忙你也应该回去看看。我说:刘大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啊?怎么说话吞吞吐吐的?刘大有就说了,说那天他回家,看见素兰了。看见素兰很正常啊。刘大有说看见素兰还看见尤华了。我说这不废话吗?他们都是咱们村的人,看见还稀奇吗?刘大有说不是,看见他们俩在一起了。我一愣,在一起?我们那地方,管两人上床叫在一起。我一把揪住刘大有的衣领问:真的?你亲眼看见的?刘大有叫我抓的直咳嗽,说:什么啊?我不过就是看见他们在一起拔草。我说:那有什么啊?还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的。刘大有说:不是这么简单,素兰都在尤华家住了。我急眼了,啊?真的吗?真的,咱一个村的,我能扯这种老婆舌吗?

怪不得这些天给素兰打电话没有人接啊?原来她在老尤家。素兰跟尤华俩?不可能的,打死我也不相信。素兰能看上他?但刘大有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他不怕扯老婆舌我揍他吗?

不行,我得回家看看了。我在前方冲锋陷阵,后方乱了套怎么行?我没心思干活了!我想了想,决定回去之前先给素兰打个电话。我跟刘大有要了尤华家的电话号码,往尤华家打。尤华他老娘接的,我问尤华呢?她说去地里干活了。我问素兰呢?她说也去地里干活了。尤华老娘可能这一辈子也没打过电话,有些兴奋,说话声音很高,啰啰嗦嗦的说素兰这孩子可好了,做的饭可好吃了。说自从她腿不能动弹之后,她们家就再也没有吃过一回像样的饭菜了,尤华不会做饭。素兰给做饭可真是谢天谢地了,说素兰就是那个田螺姑娘。还说拴柱子你放心吧,你媳妇在我们家我们绝对不会欺负她的。这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啊?要是这么任她说下去,我的电话费非得给她说干了不可,我告诉她叫素兰回来给我打个电话,然后“啪”的挂了。拴柱子是我的小名,村里上岁数的老人都这么叫我。

晚上,素兰果然给我打电话了。我劈头就问:怎么事啊你?搬到小华子家住了?过上了啊?素兰说:对啊,过上了,怎么了?你不是不回来吗?你不回来我害怕,我就上小华子家了,怎么了?还挺理直气壮的,还他妈的有理了。我说:过上了好啊,过上了咱俩就离了呗。素兰说:你瞎说什么啊?我不过暂时在他们家住罢了。我说:那还不是过上了,行了,别说了,我什么都明白了。素兰说: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我说:行,你明白,我没有你明白,好了,咱不说了,等到时候离婚吧。这还有什么说的啊?这不明摆着吗?孤男寡女的,都在一块吃住了,一个说什么也不出来打工,一个不适应。还说什么啊?

此后,素兰再也没有给我打电话,不给我打更好,我还不愿意想这事。为了不想这事,我拼命干活。这种事跟谁也不能说,说出来丢人。我们钢筋班的哥们挺尊重我的,觉得我干活啊,喝酒啊,说话处事啊什么的都一套套的,如果知道我戴了绿帽子,我这脸往哪儿搁啊?那一段时间我使劲儿干活,有时加班加点,他们不愿意干,我就自己干。我说你们都回去,这点活我自己就行。我主要想一个人待着,想一个人静一静。

转眼就到八月十五了,年年八月十五和国庆节都赶在那几天,今年也不例外。八月十五和国庆节是国家法定假日,工地放假。我们钢筋班的人都回家割地了,我打算趁这机会回去看看,如果素兰真在小华子家了,我们就把离婚手续办了,明年我再找另外一个工地,离开这帮哥们,他们就不会知道我这事,也就不会笑话我了。

我到家挺早。下了火车,我二话没说,雇了台摩托就走了。我不知为什么那么着急。我到了乡里,想去打听一下办理离婚手续的事,但是乡里都放假了,得七八天之后才上班。我就只好走了。天不冷,这时候正是遗川最漂亮的季节,沿途的庄稼地里,零零落落有几个人在收割苞米,有牛车悠闲地在地里走着,车上满载着金黄的苞米棒子。赶车的人晃着两条腿坐在车辕子上,啊啊呀呀地唱着歌。山上的树叶子红的黄的绿的很好看。小河的水清亮,被太阳一照,明晃晃泛着银光。大地里的庄稼都割倒了,空荡荡辽阔阔的。在城里打工回来的小青年们,还穿着在城里的那套花里胡哨的衣服在地里忙活着,挺显摆的。这样的情形其实挺让我那个的,但一想到素兰和尤华,我心里就不好受起来。

村里很安静,主要是没有几户人家了。老毛家扔下的房子在山坡下,屋瓦坍塌下一个大坑,房架子都呲牙咧嘴的露出来了。老刘家的那个房子倒了,大概是今年夏天涨水时给冲的吧?春天走时还好好的呢。我家院子里蒿草都长到一人来高了,一进院子就有一大群麻雀扑啦啦地飞了起来。门窗紧闭,窗玻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房门是紧锁的。苞米仓子、牲口棚子里空荡荡的。我呆呆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去了尤华家。

尤华家院里堆着小山似的苞米棒子,一些鸡鸭就在苞米堆边上嘬苞米粒子吃。我推门进屋,尤华老娘像一截木头似的在炕上坐着。她的腿虽然不能动弹了,但是嘴却能动弹。她一见我就说:拴柱子回来啦,你找素兰吧?她在地里干活呢。我什么话也没说就出屋去了。

其实走到院里我就明白了,院里晾衣绳上晾着的都是素兰的衣服。那粉红色的裤衩和奶罩子还是我给买的呢。操,这东西都晾出来了?我低头从素兰的奶罩子下面走过,出去了。

我去了我们家的那块地。我走到那里的时候,看见素兰正挑着一挑苞米棒子往回走。苞米棒子挺沉的,压得扁担一颤一颤的,压得素兰一晃一晃的。素兰走着走着不时擦一下脸。看见我,素兰愣了一下,喘着粗气说:回来啦。我没有好气的说:回来办离婚手续啊。素兰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肩膀上的扁担吱吱呀呀的响。我问:小华子呢?他怎么不挑苞米?素兰说:他没在家。我说:是害怕我还是躲着我啊?素兰说:说什么啊,人家出门办事去了。我说:哎呦,还挺护着他哈。素兰说:不跟你啰嗦了,没看见我忙吗?我说:他也太不会心疼人了,我老婆这么好的人给了他,还舍得叫干活?素兰说:你瞎说什么啊?我说:来吧,我给你挑吧。说着,我去接下素兰肩上的扁担。素兰说:那我回地里扒苞米去了,挑回去就倒在院子里啊。啧啧,还真不客气啊,我虽然这么想着,但是看素兰一个老娘们干这种活,还是不忍心。得了,就当学雷锋了吧。我挑了一上午苞米,到底把那块地的苞米都挑回来了。

中午,素兰做了我最愿意吃的面汤。这面汤是用粉只做的。葱姜爆锅,添水,放调料。水开了之后,把调好的粉只用两根筷子挑起来,一圈一圈往锅里淋,粉只遇开水定型了,就成了面汤。好了之后,打几个鸡蛋花,也可以随自己喜好放各种作料,什么辣椒啊,青菜的都行。

吃饭时,素兰告诉我今年庄稼哪样丰收了,哪样欠收了。我心不在焉嗯啊的应着。尤华老娘的话挺多,一个劲儿夸素兰能干,家里家外都是把好手。老尤家自从尤华老娘的腿瘫了之后,那口饭就是凑合着的,这都多少年了。以前我们都不愿意去尤华家玩,就因为他家太埋汰了。那口吃的,那个穿的叫人看不上眼。如今,素兰来了,把尤华家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我看着这种利索,心里更不得劲儿。这利索应该是给我收拾的。不是吗?

下午,还是干活。起我们家的地瓜。素兰拔地瓜秧子,我刨,素兰把地瓜都归拢一堆之后,我就往家挑。我挑地瓜时,素兰就把地瓜秧子的叶子都撸下来,素兰会用那叶子梗腌咸菜,挺好吃的。干活时,素兰和我说她搬到尤华家纯粹因为害怕。这么大一个沟筒子,我一个人害怕。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心虚吧?我想。所以不论素兰说什么我都嗯啊的应着。素兰说,她告诉尤华和他老娘别多想,我一个人害怕,到你们家住,也不白住,什么活我都能干。洗衣做饭不用说,下地干活也不白给。正好你家缺人手,咱们互相帮助,谁家的收成还是谁家的。你帮我收我帮你收,都不吃亏。真不知素兰脑袋瓜怎么长的,竟想出这么个主意。也赶上了尤华这种人,竟然同意了。我想:害怕怎么不上别人家啊?偏偏上尤华家?按她这么说,留在家里的人都这样合伙住,那不有热闹看了啊?王传根老爸和许怀意老妈搬一块住,刘大有的爷爷和秦冬冬的奶奶搬一块住,狗剩子老婆和于洋磕巴老爸搬一块住……我心里给留在遗川的几户人家配对,想一想自己就笑了。素兰问:你笑什么?我说:不笑什么。我想:你就编吧,这么编下去,都能写小说了。谁信啊?

尤华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晚上也没回来,如果他回来了,我从他嘴里还能套出话来。他老实,不撒谎。尤华家东西屋,南北炕。素兰把尤华家西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安排得和我家一样。她愿意这样就这样吧,反正我们那房子也要倒了,如果哪天来场大雨把房子淋倒了,把素兰压在下面还坏了呢。晚上素兰问我在哪屋睡,我说在东屋睡。素兰说你睡小华子的行李啊?我说嗯。我看出素兰想让我上她西屋睡,但我不是那样的人,都这样了我还和你睡?小华子在北炕,他老娘在南炕。素兰想说什么,但是却没说。她去西屋,就把门插上了。装,就跟我装吧。我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我大咧咧地往行李上一躺,闭上眼睛假装睡。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哼。过了一会,就听尤华老娘说:拴柱子啊,做人可不能昧良心啊,你媳妇待你可好了啊,你可不能欺负她啊,别看她搬我家来了,她和小华子可没什么,她一直就在西屋住着,小华子也一直就在你那炕睡。我虽然瘫了,可心不瘫。你别听人瞎说啊。小华子可没你这福。我不说话,我就听她还怎么说,我就看他们这戏还能演到哪。如果没事,小华子怎么不在家?还不是躲着我?如果没有鬼,怎么老是解释啊?尤华老娘还在絮絮叨叨的,我睡着了。

第二天,我非常想和素兰去乡里把离婚手续办了,我一天都不想耽搁了。但一想乡里放假了,办不了,就没提起这个话头。后来素兰去地里干活,我也跟着去了。但我一看不是我家的地,我就生气了。那是尤华家的地!我想如果现在能把离婚手续摔在素兰的脸上多好啊?于是,我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哎呀,不行,工地还等着我回去抢工期呢,我怎么把这个事给忘了,我得走了。过几天等工地忙完了,咱们就把离婚手续办了,到时候咱们乡里见。素兰听我这么一说,哭了。说:你欺负我!然后就扯住我的胳膊不让我走,我一甩胳膊说:哭什么啊?到底谁欺负谁啊?你不是找到能陪你在大山沟里住着的人了吗,你们就好好过吧。对了,做一对神仙伴侣。祝福你们了。我不行啊,我还是滚滚红尘中人,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扔下这些话,我就走了。我想:不能等了,就是等尤华回来了,就是问了,就是说了,他们存心糊弄我,还能跟我说实话吗?那我还等什么劲儿呢?等着帮他们干活,秋收?我闲的呀?

回到工地,我心里反而轻松了。这事吧就怕有结果,不论好事坏事,有结果就出头了,出头就不闹心了。这一段时间工地的活儿更忙了,我总想抽空回去和素兰把离婚手续办了,但是老也没有时间,回去就得请假,请假就得说出原因来,如果我说了,老板就会知道了,那工友们也就知道了,知道了怎么看我啊?我不能说的,不能说我就没法回去了,没法回去就不能办理离婚手续。去他妈的,算了吧,反正也是没有家了,反正也没老婆了,办不办理那个离婚手续,还不一样吗?亏着没有孩子,如果有孩子,就闹心了。没了家怕什么啊?反正我到哪儿都打工,没了家更没牵挂了,没了家到哪儿就都是家了。这么一想,我心里好受了不少,这以后啊,我全国打工去,全国流浪去,走到哪干到哪,干到哪走到哪。

可是,有一件事却叫我挺闹心。

和素兰结婚之后,我养成一个习惯,兜里不能揣钱。钱一揣我兜里,我就不放心,我就总想摸一摸,怕丢了。只有把钱交给素兰,我才放心。我兜里最多就揣个十元八元的,再多就不行了,再多我就忙叨了。就是走路捡的钱,我也交给素兰。只有把钱交给她了,我才放心。结婚这么些年,我从来没有偷着攒钱,不知为什么。你说我攒钱有什么用啊?反正只要我用,素兰就给。那我还偷着攒钱干什么?就是喝酒,打麻将,和她要钱,她也给。就是存钱,我也让她去存,我不去存钱。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怎样存钱。

开工资时,工友们都把钱存在一个存折里,到时候一块往家邮,或者回家时取出来揣回去。我不行,我不存钱,每次开工资,我都急急忙忙把钱邮回家去,然后打电话问素兰钱收到了没有,她说收到了,我就放心了。觉得身上像卸下了几十斤重的东西。出了这事儿,开工资那天,我手里拿着钱,不知怎么办好。放在工棚里,我不放心,干活时候老想着那钱能不能叫木匠给偷了,木匠宿舍紧挨着我们宿舍。我们干活的时候,木匠休息。如果过去一个人,去我们工棚里拿点东西,不像拿自己的吗?钱是不能放在工棚里的,但揣在身上,我也不放心,总怕干干活就把钱弄掉了,干干活儿,我就摸摸兜,就怕兜漏了,就怕钱掉了。有时候,我找个墙根去尿尿,也会把钱掏出来数一数,看看一分没少,我才又小心翼翼地揣起来干活。当然,如果把钱放在工棚里,干活时我就会魂不守舍,总惦记着往工棚那看。下班之后,我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急忙把手伸到藏钱的地方,摸摸它们在不在。明明知道在了,我也会拿出来,走到外面去,左右看看没有人,又数上一遍。就这样的,我觉得钱放在哪都不安全,放在哪都不放心。我不时挪动藏钱的地方,这事可真折腾人。那天没有活,我揣着钱来来回回从工地到银行走好几遍,最终还是没有存钱。再说,存钱还得密码,谁能记住啊?如果忘了,钱不是取不出来了吗?要是存折也丢了呢?最后,我决定把钱给素兰寄回去,管她现在还是不是我老婆呢!一想到把钱给素兰,我心里就轻松了。那天,当我填好了汇款单,把钱寄出去之后,我“呼”的出了口长气,觉得精神了不少,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干活专心了,睡觉香甜了,也不再魂不守舍的了,我这是怎么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素兰打电话来了,张老二你什么意思你?你不是告诉我和尤华俩好好过吗?还寄钱干什么?嘿嘿,钱到她手里啦,这我就放心了。我一放心,心里就舒服了,我一舒服,说话就有了兴致。我好久没听见素兰的声音了,就想和她多唠几句。我说:哈哈,收到钱啦?收到了好,收到我就放心了。素兰说:你什么意思你?你不是要离婚吗?还寄钱干什么?我说:知道,知道,我知道,你说也怪了,钱在你那里,我就是放心。这么些年,你还不知道我啊?我不能自己揣钱,你替我保管着吧。素兰说:这算什么事啊?谁替你保管钱啊?快说,你的地址怎么写,我邮回去。我一听,急了,她要给我邮回来,这怎么行啊?我说:素兰啊,我求你了,你就帮我保管保管吧。看在咱们多年夫妻的份上,你就帮帮我吧。素兰听我这么一说,没动静了。过一会她又说:也不是那回事啊。我说:什么这回事那回事的,素兰,我给你保管费还不行吗?再说那钱你想花就花吧,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素兰“哼”了一声说:谁稀罕花你的钱!然后就挂了。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别听她“哼”了一声,说明她答应替我看管钱了。其实,上次回来之后,我干活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总能看见素兰挑着一担子苞米棒子的情形,总能看见素兰拔草的情形,总能看见素兰一个人在大太阳下铲地的情形。那个家撂给她一个人,也真不容易。老毛家坍塌了的屋顶,老刘家倒塌了的墙壁,都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过。我觉得有些对不住素兰。那钱就是她都花了,我也不在乎的,我想给她点补偿。

过后想一想,我还是有些不明白。是呀,我什么意思呢?我什么劲儿呢?妈的,老子在这儿拼死拼活的挣钱,给他们俩花?我这不是贱吗?人家都那样了,都和尤华过上了,我这算什么呢?想想尤华这个人,我倒不烦他。他就那样,却不讨人嫌。在村子里,他就像一个局外人,和谁都没有仇,没有怨,甚至和谁都没有口角过。像沟里的一块石头。但是烦不烦和花不花钱也扯不到一块啊?不烦的人多了,都给他们钱花吗?我心里掰扯了半天,也没掰扯清楚。算了,不管了,不想了,先这么着吧。

就这样的,就要过年了。腊月二十四了。

我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感觉格外的冷和孤独。想着过年时我们遗川的热闹劲儿,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了。城里过年肯定比我们那儿热闹,但城里怎么热闹也没我的份啊。我没有亲人,没有家,没有熟悉的人,那么这种热闹就和我不发生关系了。反而越是热闹,我就越会孤独。但这大过年的,我能上哪里过啊?

今年,这个城市流行一种放歌的小匣子,这匣子可不是半导体收音机或者小型录音机那东西。这玩意很小,但放出来的歌声却很大。原来是有一个什么卡,可以从电脑里下载好多的歌。素兰爱唱歌,以前在家时她整天哼哼着歌,人到哪里,歌声就飘到哪里。我就想给素兰买一个。一直没时间买。现在有时间了,我就买了,买完之后我才想起我们要离婚了。现在这东西怎么给素兰啊?我坐在大道边想了半天,决定还是回去过年,顺便把小匣子也给素兰带回去,就是离了,我还想看上她一眼,再说,反正我也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一辈子再也不见村里人了,管村里的人怎么看我呢?我还有那些钱在素兰那里呢,这小匣子就算给她的保管费吧。我要走,也得把钱拿回来啊。但是回去就上老尤家吗?这大过年的在人家过?我犹豫了。又一想八月十五和十一我都在老尤家过了,过年就不能吗?谁叫我老婆在他们家了?

想到要面对村里人,我又犹豫了。想到一个人在异地他乡过年,我心里酸酸的。

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素兰突然打电话来了:张老二你在哪啊?你还磨叽什么啊?村里出去打工的人都回来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啊?我说:回去?回去我上哪啊?素兰说:我在哪儿你就上哪儿呗。我说:你在老尤家我也去老尤家啊?她说:对啊,咱俩的离婚手续还没办呢,你回来吧,我叫小华子去接你。说着,电话就挂了。

我正愁没有台阶下呢,那就回去呗。有什么啊?反正这回回去,我再永远也不回来了。村里人愿意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我决定回去。

尤华在乡里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我也就不客气的让他拿着了。我接到素兰的电话之后买了许多东西,有吃的有穿的。不管怎么说是过年,我不能弄得太寒碜了,就算是给他们的礼物吧,管他们怎么想呢?走着走着,尤华突然说:这事不怪我,是她自己搬来的。这人平日不说话,冷丁说话吓死人。我没有吱声,过一会,他又说:我们也没那个。我本来抱定心思不理他,不和他说话,但这时我却不能不说话了:什么?你们没在一块?你说是真的?尤华说:真的,我们分开住的,她在西屋,我和老娘在东屋。我想起八月十五回去的情形,突然问:八月十五你去哪儿了?尤华想了想:八月十五?啊,我相亲去了?我说:相亲?尤华说:对啊,我相亲去了。小娟看中我了,我在她家干了三天活儿。她今年初三就来我家,我们约好过完年一块出去打工。我把尤华上上下下的瞅了瞅,说:打工?你不是不出去打工吗?尤华说:以前我老娘没人照顾,现在你家嫂子搬来了,她照顾我老娘,我老娘给她做伴,我就能出去打工了,况且小娟也逼着我出去打工,她说只有打工挣到钱了,我俩才结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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