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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现象:被误解的“魔幻现实主义”——《丰乳肥臀》与《百年孤独》之比较

2013-09-19聂琴珍

电影评介 2013年12期
关键词:丰乳肥臀丰乳魔幻现实主义

□文/聂琴珍

作家莫言

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国作家莫言,奖辞内容为:The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2012 was awarded to Mo Yan“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rges folk tales,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人们将“hallucinatory realism”理解为“魔幻现实主义”,但《牛津中阶英汉双解词典》(第4版)对hallucination的释义是“(因病或吸毒而产生的)幻觉、幻视、幻听”;《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第6版)解释hallucination为“1.错误的观念,幻想;2.幻想的事物,错觉”。由此可以得出,hallucinatory是倾向于社会病理性的幻觉,而illusion是倾向于想象力的幻觉。“魔幻现实主义”通常指的是“magic realism”,重在描绘拉丁美洲文化传统中的神秘现实,揭露专制统治和外国侵略。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辞用“hallucinatory realism”来形容莫言的文学现象,但将之翻译为“魔幻现实主义”并不完全合理,即使莫言曾坦言学习过拉美文学中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但是细看莫言的文学作品,再结合中国特有的各个历史现实,就会发现,其风格和文学特征并不同于拉美文学中的“魔幻现实主义”,与莫言相关的“hallucination”应属于精神分析学的病理范畴,而非“illusion”或者“magic”。

有一部分学者认为“hallucinatory realism”理应解释为“谵妄现实主义”。“谵妄现实主义”在20世纪70年代前后被人们使用,1981年版《牛津:20世纪的艺术》(哈罗德·奥斯本:《牛津:20世纪的艺术》,牛津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529页)中对“谵妄现实主义”的解释是“精细正确的细节描写,但这种现实主义并不描述外部现实,因为它用现实手法描述的主题只属于梦境和幻想。”郑周明先生在《文学报》(郑周明:《是“幻觉”还是“魔幻”?——对莫言诺奖授奖词翻译的辨析》,载《文学报》,2012年11月15日,019版)发表的《是“幻觉”还是“魔幻”?——对莫言诺奖授奖词翻译的辨析》一文中认为用来形容莫言文学现象的“hallucinatory realism”应译为“幻觉现实主义”,而非“魔幻现实主义”。因莫言文学植于中国特有的社会现实中,反映的也是具有中国特点的传统文化,因此如果非要用一个名称来概括莫言文学的话,笔者认为或许用“中国式的幻觉现实主义”将会比“魔幻现实主义”更为合适。本文将通过《丰乳肥臀》与《百年孤独》之间的比较,从文化传统、政治环境、民族精神个性及表现手法四方面具体阐释莫言现象是被误解的“魔幻现实主义”。

一、文化传统

魔幻现实主义是20世纪拉丁美洲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是以印第安神话、信仰为基础的印第安文化和黑人文化作为背景的,突显的是拉丁美洲文化中的神秘色彩。魔幻现实主义根据印第安人的信仰来描述世界,中间穿插着神话传说甚至是离奇的故事情节,并且这些并不是出于作者的主观幻想,而是印第安人对待现实的态度,是存在于人与人、人与其周围环境之间的神秘莫测的关系,它们都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产生的源泉。

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化中的“神奇”来自于古老的玛雅文明和印加文化中的鬼怪、巫术、神秘人物以及超自然现象。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品,它描述的是发生在哥伦比亚农村马孔多的六代人离奇生活的故事,字里行间弥漫的是一种让人莫测却又始终在活动着的神秘。沐浴着玛雅文化和印加文化的拉丁美洲人民,他们相信鬼魂,相信轮回,相信生者与死者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交流。在《百年孤独》的第二章中,马尔克斯描写了何塞·阿卡迪奥·布恩迪亚因为斗鸡而与邻居阿吉拉尔发生口角,阿吉拉尔以阿卡迪奥不能与妻子同房的事情嘲笑他,最终被阿卡迪奥用标枪扎破喉管而身亡。此后,阿卡迪奥家中就经常出现阿吉拉尔的鬼魂,阿卡迪奥的妻子经常会在夜里看见悲哀的阿吉拉尔的鬼魂站在水边洗脖子上的血痂,于是他们长途跋涉搬到了遥远的马孔多以避开阿吉拉尔的鬼魂,多年后阿吉拉尔的鬼魂再次出现时,已经是个苍老的面孔,原来鬼魂也会随着时间慢慢变老直到再一次死亡的临近。

相比诞生于拉丁美洲文化中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莫言文学则根植于中国封建传统思想,展现的是高密东北乡农村的风土人情、民间故事。从《丰乳肥臀》可以看出,贯穿其中的一条不可动摇的思想就是:重男轻女。上官家族为了生个儿子,不惜让母亲上官鲁氏去借种,一直生了八个女儿,最后才终于得来了儿子上官金童。上官家族期盼得到儿子的强烈程度可以从前八个女儿的取名中一览无遗:大姐上官来弟、二姐上官招弟、三姐上官领弟、四姐上官想弟、五姐上官盼弟、六姐上官念弟、七姐上官求弟、胞胎八姐上官玉女。前七位姐姐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为了召唤一个弟弟,直到第八胎生出了双胞胎的上官玉女和上官金童,上官家族的生产才告一段落。虽然上官金童懦弱无能,又患有恋乳癖,一生嗜乳,但是作为家族中唯一的男孩,上官金童得到了全家老小的呵护和疼爱,体现的是典型的中国封建传统思想,男人占着社会的主导地位,这是与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体现的传统文化所不同的。

莫言文学在展现中国传统思想的同时也向人们描绘了“高密东北乡”浓郁的风土人情和民俗。“高密东北乡”是莫言原乡山东高密县的缩影,是在莫言故乡的基础上塑造出来的,莫言除了在《丰乳肥臀》还在很多部作品中描绘了这个“高密东北乡”,那里的人们睡在炕上、吃馍饼、养着驴、磨着面粉、烧着柴火、打着猎、穿旗袍……典型的中国北方农村生活写照,期间还生动地展示了具有中国色彩的皮影戏、茂腔戏,这些都鲜明地体现出了与拉丁美洲文化截然不同的“中国味道”。

二、政治环境

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描绘的是西班牙殖民者对拉丁美洲印第安人的侵略,黑人沦为奴隶被带到拉丁美洲,进行艰苦的重生。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前,美洲的土地上繁荣着阿兹特克文化、印加文化和玛雅文化,阿兹特克文化和印加文化因受到西班牙侵略者的摧毁而衰败,玛雅文化在公元987年突然衰落,在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逐渐消逝。无情的自然灾害、残酷的战争使得拉丁美洲人民不停地辗转迁移,他们受到了来自西班牙殖民者的野蛮的杀戮和征服,因而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揭露的是军事独裁统治以及外国侵略者的掠夺。

而莫言文学在政治上则深深地烙上了“中国印”。《丰乳肥臀》是一部史诗性的巨作,将抗日战争到改革开放之后的这段特殊历史熔铸在上官家族的兴衰长河中。上官家族乃至整个高密东北乡百姓所经受的苦难正是整个中华民族所遭的苦难,是20世纪中国政治历史的缩影:艰苦的抗日战争、打土豪、斗地主、饥荒、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尤其是恐怖的文化大革命,莫言用文字将这一文化苦难誊写在高密东北乡,这里只是20世纪中国的一个偏僻的角落,但也被无辜地卷入了当时的政治中,高密东北乡的人们都以贫穷为傲,疯狂地批斗所谓的“资产阶级”甚至残忍地、毫无理性地杀害他们。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马尔克斯

鲁立人摸出一张纸条,念道:“查富农赵六,一贯靠剥削为生。日伪期间,他曾为伪军提供过大量食品。司马库统治时代,他也多次为匪兵送包子。土改以来,他散步大量谣言,公然与人民政府对抗,似此死硬顽固分子,不杀不足以平息民愤。我代表高东县人民政府,宣判赵六死刑,立即执行!”

两个区小队队员拖起赵六,像拖起一条死狗。他们把赵六拖到那个残荷败草的池塘边缘。两个队员往旁边一闪身,哑巴对着赵六的后脑勺子便开了一枪。赵六以十分迅速的动作,一头扎进了池塘。哑巴提着冒烟的匣枪,重新回到土台子上。(莫言:《丰乳肥臀》,262页)

当时的孩子们蔑视知识,动不动就打老师、捉弄老师、侮辱老师……混乱年代的中国诞生了混乱的高密东北乡。这是莫言文学里,中国特殊时期人们特殊的生活境况,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所无法诠释的内容。

三、民族精神个性

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体现的是拉丁美洲人民迷信、具有神秘色彩的神奇现实,由于对自然灾害的无知和恐惧,人们在恐慌和祈祷中渐渐形成巫术,希望以此来获得神的保佑,他们相信预言,印第安人传统观念认为万物之间都是相互感应的,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中布恩迪亚家族如羊皮书上的预言所示,家族第一代人被绑在一棵树上,而家族最后一个人,一个长着猪尾巴的婴儿被蚂蚁吃掉,马孔多小镇也被一阵飓风刮走。也许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自身并不迷信,但是他们将文学与拉丁美洲本民族的神话传说及宗教信仰现实相融合,向人们展示出一个亦幻亦真的神秘世界。

与拉丁美洲民族的迷信和宿命论色彩不同,莫言笔下的中华民族个性坚韧、质朴,莫言文学“是对在挫折中却顽强生活下去的人的关注。”(桑岛道夫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如是说)《丰乳肥臀》成功地描绘了一个饱受苦难的母亲形象。上官家族的众多女儿们分别嫁给了代表中国不同形态政治力量的男人,他们之间的角逐、较量、自相残杀是在自己的家庭中展开的,母亲成了所有残杀的目睹者,自然也就成了所有苦难的承受者和消解者,战乱、颠沛流离、拉扯好几代孩子、亲人的死亡、对懦弱儿子的担忧……种种的身体和心灵的磨难,从不间断地拷问着母亲,然而母亲坚强地撑了下来,母亲从不畏惧权势,尽心尽责地操持着家,当看到上官家的儿女们七零八落,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母亲痛苦地祈祷:

“老天爷爷,主上帝,圣母玛丽亚,南海观世音菩萨,保佑我的念弟吧,保佑我的孩子们吧,把天上地下所有的灾难和病痛都降临到我的头上吧,只要我的孩子们平安无事……”(莫言:《丰乳肥臀》,255页)

《丰乳肥臀》中也有部分反映中国农村百姓迷信巫术的灵异事件。上官家族中三姐上官领弟爱上了精通捕鸟术的鸟儿韩,但鸟儿韩不幸被抓去日本做劳役,上官领弟相思成病,最终发了疯,成了“鸟仙”,从此像鸟一样只喝清水却不进食,更为诡异的是,很多村民从各地赶来请求“鸟仙”为其治疗疑难杂症,而“鸟仙”开出的药方无一例外都是鸟爱吃的各种虫子。“鸟仙”在一次幻想的飞翔中,跌入悬崖而死。

中国人民在外族的侵略和自然灾害面前,虽然也常迫于无奈而采用巫术以祈求得到佑护,但是他们在经历挫折后却依然顽强。

四、表现手法

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多采用怪诞、隐喻、象征的手法打破时空界限,进行非理性的描写,营造出似真非真的神奇氛围,以达到能真正用印第安人的眼睛来看世界。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追求荒诞、怪异的效果,通过描写印第安人的现实生活获取艺术上的神奇。《百年孤独》选取哥伦比亚的农村作为背景,其中的很多情节在历史上确有其事,如自由党与保守党在历史上的争斗,正是哥伦比亚政治的一部分,然而这些仍然掩饰不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荒诞不经的神奇:布恩迪亚家族第四代中,有个叫雷梅苔丝的女孩,是个喜欢光着身子的怪人,每天花很多时间反复地洗澡,虽然她很美,很善良,但是不论哪位男士对她产生爱慕之情都会很快得到相同的报应,那就是暴死。最后雷梅苔丝在晾晒床单时被一阵风连着床单一起刮上了天,消失得无影无踪。情节很夸张,也不乏怪诞的想象,这在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很常见。

而莫言文学中也不乏象征和隐喻手法的运用,但更多的是荒诞式的夸张以及天马行空般的想象描写。如《丰乳肥臀》中,“我”作为上官家族中唯一的男孩,却患上了恋乳癖,为了夸张地描写“我”的恋乳癖,莫言笔下的“我”成了一个长到十三岁还没有断奶的孩子,“我”不吃除了奶水以外的任何食物,即使在艰难的饥荒年代,“我”也不吃一点儿杂食,而是牵着一头奶羊,“我”到哪里,奶羊就到哪里;“我”异常地喜欢乳房,只要看见乳房,就想凑上去吮吸奶水,不论是母亲的还是姐姐们的,抑或是陌生女人的。“我”,上官金童,是西方传教士与东方传统女人结合的产物,象征着西方文化与当地文化相碰撞所产生的冲突——“我”对于乳房、乳汁夸张的痴迷。而乳汁正是一个人在生命原初时所必须的营养,“我”对于乳汁的近于变态的渴求正是整个民族缺乏营养的象征,但迫于政治传统等各种原因,莫言并没有直刺本民族营养缺失的问题,而是采用了温婉的象征主义手法巧妙地将矛盾和冲突展示出来。这是与表现拉丁美洲神奇现实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虽相似却又有所不同的地方。

“感觉”这种描写手法在莫言文学中也是不可忽视的,它将普通的事物经过一番精细的描写后使之变得可感可触,超常的想象在此发挥出了强大的魅力。最好的例子就是《丰乳肥臀》中,“我”对于乳房的各种荒诞式的幻想:

母亲的身体起伏着,那两个丰满的宝葫芦在她胸前跳跃,它们召唤着我,与我交流着神秘的信息。有时它们把两颗红枣般的头颅凑在一起,既像接吻又像窃窃私语。更多的时刻里,它们是在上下跳跃,一边跳跃一边咕咕咕咕地鸣叫着,好像两只欢快的白鸽。(莫言:《丰乳肥臀》,70页)

乳房在“我”的眼中不仅像“小馒头”,还像“大虫子”、“樱桃”、“鸽子”、“小蘑菇”、“母鸡”、“鹌鹑”、“马蜂”、“鸭梨”……想象如天马行空般奇特,这也正是莫言在表现手法上区别于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地方。

莫言的文学作品诞生于东方文化语境下,成熟于东方智慧的氛围中,有着浓厚的东方文化烙印,仅仅以“魔幻现实主义”来概括的话,是不全面也是不公正的,因为它忽视了莫言作品中大量的具有个性叙述色彩的细节,及其特有的艺术价值。因此可以说莫言文学与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有着不可忽略的差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将其作品称为中国式的“幻觉”现实主义,对于这点的澄清,将有助于人们更加透彻地理解莫言作品所体现出的深层文化内涵,同时也避免了人们因将其作品置于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下进行解读而引发的误解和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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