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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作家的骨子里有创造经典的冲动和蛮横——作家朱山坡访谈

2013-08-15熊万里

河池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作家小说

熊万里

(湖北 襄阳 441100)

〔作家简介〕 朱山坡,1973年8月出生,广西北流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2004年以前主要写诗歌,2004年开始主攻小说,部分小说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和入选多种选本及中国小说排行榜,发表有长篇小说《我的精神,病了》、《懦夫传》,出版有小说集《中国银行》《广西作家丛书.朱山坡卷》等,曾获得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九届《上海文学》奖、《广西文学》奖等多个奖项,有小说被译成俄文、英文、日文等译介海外。现供职广西文联,为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八桂学者,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创作岗团队成员。

熊万里(下称熊):现实就像秃子头上的麻雀,明摆着:大量雷同的庸作让我们昏昏欲睡。能让人眼睛一亮的小说,能叫人心里咯噔一下的作家像皇冠上的明珠一样稀少。眼下,比较时髦的是写底层。我不反对写底层,但是反感为写底层而写底层。写底层,仿佛只有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矿难、讨薪。千篇一律、千人一面,角度的高度一致是艺术的退化、想象力的丧失。读您的小说,云开雾散。余华、苏童之后,很多年没见过像你这种才子气的小说家了。

朱山坡(下称朱):听你这样一夸,心里绝对的惶恐。余华、苏童是我最喜欢的国内作家,他们才是真正的才子。我一直回避底层写作这个话题,因为我说不好,或者说,作为一个写作的人,根本不必要去考虑它,甚至要对热门的东西保持警惕。你说的眼下小说的千人一面,都去写同一个题材,我也感到无聊,我跟你一样也渴望读到有想象力和表现力的小说,让它们带来阅读的快感。

熊:语言就像作家的脸面,是判别一个作家能力的第一手外在资料。那些有天分的写作者,往往信手拈来,行云流水,语言质朴而有弹性,率性自然,全无矫饰。读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苏童的《拾婴记》,还有您的《骑手的最后一战》等短篇小说,感觉一个出色的作家开了个头,只要愿意,就可以游刃有余地写下去。仿佛一抬脚即可作一次漂亮的旅行。似乎漫无目的,却总是得心应手、左右逢源,成为驾驭文字的神仙,可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语言轻而易举地拉开了小说家的距离。即使不读小说,只读小说家的随笔就可以分出高低。我经常读徐则臣的随笔,他语言密集而且思路清晰,反应灵敏而且联想丰富。您的语言,同样天马行空、从容自如。您早年写诗,对现在写小说有帮助吗?

朱:语言对小说的重要性犹如宇宙飞船对太空遨游的重要性一样。经过先锋小说训练和诗歌写作的作家,其语言一般都具有简练、干净和优雅等特点,比如你说的余华、苏童。我的诗歌经历对小说写作很有帮助,语言也好,叙述也好,诗歌意识和诗歌情怀有时候能使自己飞扬起来。小说也需要诗意。我对小说的语言很挑剔,我喜欢直接的文字,至少我不愿意读到太多的废话。汪曾祺老先生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有时候我读杂志上的小说,读着读着就被语言败坏了胃口,不得不放下,因为实在无法忍受语言的粗劣和废话连篇。对我来说,写作的难度大多来自语言的难度。有时候因找不到准确的表达方式会很沮丧,对一些段落反复修改就是要使那些文字更像小说的语言。你所说的“天马行空、从容自如”其实是表象,叙述过程是一路坎坷的。

熊:我充满好奇,您在政府部门工作,长期当一名写“八股文”的“笔杆子”,棱角早该磨掉了。一面要内敛,一面要放纵,理性与感性之间,现实与浪漫之间,如何长期做一个“两面派”?

朱:参加工作后,我几乎都是在政府办公室工作,工作是养家糊口的必须,我得兢兢业业的干好。因此,你可以以此认为我是体制内写作。写作是业余爱好,是精神生活。写作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它给我带来快乐和满足。那时候还比较年轻,富有激情,工作和创作既不互补,也不相互制约,它们井水不犯河水,和平共处,像我的两条腿。但脚踏两船不容易,到了现在,它们变得矛盾,变得尖锐,我的心力已经无法适应公文写作和政府机关的繁重工作了,只好调离政府机关到文联去做一些单纯的工作,主要精力放在文学创作上吧。人一辈子能做好的事情真不多,那就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吧。但我的性格形成跟长期在政府机关工作有很大关系,比较内敛、谨慎、理性,但我的性格具有两面性,一回到文学,就充满激情,对感性的表达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十分畅快,这时候我发现,其实自己更适合更热爱感性的文字。

熊:当您在乎一样东西的时候,羽毛会变成石头,越来越重。当您不在乎的时候,石头会变得比羽毛轻。从一名文学青年到政府官员(大小也算个干部吧),是不是半路改嫁?现在又与文学亲密无间,是不是迷途知返?

朱:父亲对我最大的期待是能当上乡长、县长,光宗耀祖,哪怕一辈子只当一个副乡长也好。我是一个孝顺的人,我总不忍心悖逆父亲,在仕途上努力过,但文学的力量一次又一次把我拉回到她的身边,使我对她充满了依恋,我们像谈恋爱一样。去年我调到了文联。在小地方,作出这样的选择会让人费解,有时候我自己也在怀疑。我现在对文学很在乎,竭尽全力地写好每一个文字。

熊:读小说《我的叔叔于力》,感觉您还像个正襟危坐的学生干部,有底蕴,守规矩,前途一片光明,但却是一簇好苗子中的一株。到了近期,读《陪夜的女人》、《灵魂课》、《回头客》、《你为什么害怕乳房》、《爸爸,我们去哪里》等小说,感觉您像跨出校门的社会青年,羽毛丰满,迅速与那一簇拉开了距离,一条鱼从湖泊游进了大海。尽管明显有先锋的影子,但大量鲜活的、独立的、个人的东西冒了出来。该长毛,该长角,甚至该长粉刺火包的地方都按照既有的定律展露出来。

朱:作家也有一个成长的过程,有些作家从青涩到相对成熟这个过程很长,有些很短,我感觉自己既不短也不长,过程中受到的折磨也不少,看到大海的一刹那我首先感到的是惊慌。有不少的读者朋友说我的小说有先锋小说的气息,我感到惶恐,因为我一直不自信的原因是觉得自己的小说写得太土,你的肯定又鼓舞了我。我对“先锋”满怀敬意,先锋之名不是那么容易消受的,我愿意用一辈子去跟先锋套近乎。

熊:夸您“才子气”不是拍马屁,而是情不自禁。我很奇怪,您长期沉浸在政府部门,却从不写官场,而写花里忽哨的世界。武林高手打斗,常常是即发式的,赤手空拳,随手捡起东西就用,一会儿砖头瓦片,一会儿算盘板凳,一会儿酒坛锅盖。眼下,期刊上大量写实的小说,越写越窄,越写越雷同,彼此抄袭、重复,却沾沾自喜。一窝蜂地“写实”最终会演变为“写死”,写进死胡同。您一直跳在圈外,唤醒了读者对想象力的记忆。没有想象力是可怕、可悲,而又可怜的。特别欣赏贯穿在您小说中的荒诞手法,一种稀有的荒诞美。

朱:诗人写作是靠才情的,小说家也应该是。但有才气的小说家写出来的东西未必就有“才子气”,说到底,每个作家有每个作家的气质和气味。你的夸奖对我唯一的作用就是鼓励我往这方向努力。写实小说并非今天流行,但没有比今天更滥更俗。也许一些期刊的导向出了问题,但更主要是我们作者出了问题。前天看了黑泽明的一部电影叫《梦》,它让我对黑泽明的想象力叹为观止,对他的表现力无比震撼。小说的想象力应该能走在电影的前头,但我们几乎读不到想象力惊人的中国小说(说明:不要拿穿越、神怪、悬疑等来说事),让人越来越对中国作家的虚构能力产生怀疑。我从不写官场,因为它离我太近,太熟悉,太没有挑战性。我喜欢写自己不那么熟悉的东西,甚至自己想不到的东西,比如荒诞性,像刚才说到的像电影《梦》中所表现的东西,充满了荒诞感,但现实意义很大,它达到了非常高的精神高度,这正是我欣赏和要效仿的地方。

熊:您曾说过:“每一个作家都希望在自己的地里种出与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具备一种洁癖,应该拥有最起码的羞耻感,尽量不与人重复。

朱:我说的是实话,我种过地,我总希望自己田地里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即使一样,也比别人长得好。构想一篇小说的时候,我得尽可能地先弄明白别人写过类似的故事没有,他们的角度是什么,我不能重复他们,写出来的一定要是自己的故事和视角以及讲述方式。此外,我描述的东西尽量给人新鲜感或陌生感,最好透出一种神秘色彩和独特的气息,在我这里,巫气、邪气、妖气等都不是贬义词。

熊:您还说过:“作家说到底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个梦想,经典是梦想中最激动人心的冲锋号。”“一个作家最致命的不是缺乏才华,而是缺少野心和意识。“能谈谈您的”经典情结”吗?

朱:作家是一个梦想。不想写出经典的作家不是一个好作家,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年轻作家的骨子里有创造经典的冲动和蛮横,作家是活在经典里的,甚至一辈子都为经典而活着。当下,我们读到了太多的肤浅、庸俗和浮躁,我们都以被改编影视为荣,都以版税、发行量作为衡量作品的尺度,作家活在市场和金钱里,一味迎合着潮流,在媚俗的高速公路上撒腿狂奔。我们要对某些东西迎头棒喝,坚定立场,我们这一代作家中,肯定有为经典而写作的人,他们不随波逐流,不争名夺利,默默无言,淡薄明志,目光远大,现在,他们或许还不为人所关注,但他们的清醒、孤傲和坚韧使人充满敬意和期待,他们离经典的距离肯定要比那些名声很大作品平庸的作家近得多,我希望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熊:允许我再次引用您的话:“文学创作是一场马拉松比赛。”很多才华横溢的作者后来泯然于众人。您如何警醒自己,又怎样避免后劲不足呢?

朱:我生活在一个小城市,一眼望得到尽头,相比大城市来说,工作、生活衣食无愁,自娱自乐,比较悠闲,文学上取得一点小成绩还能得到一些小好处,更没有人催促你、提醒你要写作,我经常警醒自己,不要养尊处优,要养成一种阅读、写作的习惯和自觉,要在前面树立标杆,设置目的地,甚至要有点偏执狂,否则到了一定地步自己就慢慢主动放弃了,而且放弃的时候还能找到许多理由。

熊:您早期写长篇小说,现在似乎更钟情短篇。张炜写了400多万字的长篇《你在高原》后,说短篇才是作家显示肌肉的地方。我爱读您的小说也是那些小巧别致的短篇。

朱:衡量一部作品的优劣决不取决于长度,但长篇小说当仁不让地受到了更多的关注,短篇小说面临着尴尬的困境,但这不是短篇小说的问题。我一开始便有宏大的野心,但长篇小说并非我想象中那么容易,当然,短篇小说也未必不比长篇小说困难。我写长篇或短篇都没有考虑过市场等因素,完全是出自兴趣,如果兴趣来了,也许我明天就开始动手写长篇。我觉得短篇小说更能体现一个作家的精确和锐利。短篇小说像作家的外表虽然手无寸铁,怀里却藏着一把利器,别人可以不重视他,但能感受得到寒气逼人。

熊:关于《骑手的最后一战》,您说:“我自鸣得意地热爱它,因为它接近了我的短篇小说理想。”能具体谈谈您理想中的短篇小说具备哪些特征吗?

朱:我理想中的短篇小说,一要有意蕴,二要精致,三是要有精神高度或具有理想主义色彩,四是在叙述时要压得住。所谓压得住,就是叙述时不外露,不张扬,不轻浮,表面平静,潜流奔腾。我也做不到,但努力靠近。

熊:有没有写作的快感,或者说在写作中出现亢奋状态?

朱:写作的快感是让作家坐到桌前的动力。但获得快感的过程因人而异,有时十分痛苦和煎熬。我羡慕那些气势如虹、摧枯拉朽的作家,他们的快感是痛快淋漓的。不断克服写作的难度是我获得快感的主要途径,就像一个神偷能不断打开各种固若金汤的锁,每当打开一把锁,都看到一堆意想不到的珍宝一样,无法不亢奋。但太亢奋时我经常打住,使自己保持警惕和冷静,因为怕一亢奋就写偏了,就压不住了。

熊:有没有写作的焦虑,或者说成名的焦虑?

朱:写作的焦虑会常有的,就是在想写而无法找到叙述感觉的时候,或者雄心勃勃地写完一个作品,发现与自己所期待的大相径庭时,都会焦虑、沮丧,有挫败感、虚无感。成名的焦虑远没有写作的焦虑强烈,因为我觉得成名要靠作品,好作品才会带来好名声,我希望别人记住我的作品而不是我的名字。

熊:余华、苏童、莫言、王朔等人列举过《影响他们的十篇短篇小说》。您心中也有这样的目录,能再列一次吗?

朱:说实在的,他们喜欢的小说我也喜欢,也深深影响过我。如果要我硬列十篇的话,可能是: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卡夫卡《乡村医生》、罗萨《河的第三条岸》、辛格《傻瓜金佩尔》、马尔克斯《漂亮的溺水者》、福克纳《纪念艾米莉的一朵玫瑰》、雷蒙德·卡佛《大教堂》、胡安·鲁尔福《我们分到了土地》、奈保尔《博加特》、博尔赫斯《第三者》。显然,这十篇小说远不能表达我的全部热爱。

熊:如果让您编《中国小说选》,在长篇、中篇、短篇里,您分别会选出哪10篇?

朱: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长篇小说中,《许三观卖血记》《白鹿原》《废都》《长恨歌》《马桥辞典》等是要列进去的,中短篇就更难列举了,因为同水准的优秀作品远不止十篇。我喜欢有宗教情怀和悲悯色彩的小说,如《清水里的刀子》、《放生羊》、《拾婴记》等等。

熊:您曾戏言,与大师相遇比跟美女相爱还使人难忘。如果只与美女相爱一次呢?相爱多了自然贬值——这是笑话。有哪些大师或作品让您难忘?

朱:川端康成、马尔克斯、胡安·鲁尔福、博尔赫斯、卡夫卡、奈保尔等大师的作品永远值得我反复去读,读他们的作品,愉悦、震撼、绝望、亢奋并存。

熊:谈谈您的阅读习惯吧,顺便列举下您的“床头书”。

朱:我的床头书也多是上述大师的作品。有时候也读些同代中国作家、诗人的作品,他们的优秀作品也能让我兴奋。躺着读书是我最优雅最享受的姿势。

熊:为什么取笔名“朱山坡山坡”?

朱:朱山坡山坡是我家乡村庄的名字,我在那里出生成长。我的名字就叫故乡,去到哪,我就把故乡带到哪。

熊:现在公开发表的评论基本上都是悦耳的话,真正的批评可能私下里讲,或者根本不讲。批评比表扬更难,难的是发现问题,难的是讲出来的勇气。报刊上的评论总是一个套路,不痛不痒的,无论表扬还是批评都没有搔到痒处,差不多一副面孔,读过之后无所收获。您怎么看待评论,特别是针对您作品的评论?

朱:关于批评家别人谈得太多了,我既不善于锦上添花,也不忍心落井下石。关于我的作品的评论我还是看的,我主要是想看他们到底多大程度上弄明白了我在想什么。表扬也好,批评也好,我都统统接收,很少争辩。

熊:最近你参加了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你说到了“淡定”,是不是内心有某种自我暗示?

朱:参加这次全国青创会,看到了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面孔,听到了同行发自内心的真知灼见,见到了许多同代的优秀作家,跟他们深入交流,收获很大,既看到了差距,又增强了自信,既备受鼓舞,又倍感压力。参加青创会大都是四十岁以下的青年作家,平均年龄35.5岁,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已经不年轻了,似乎忽然就到了中年,脸上早已经没有了蓬勃朝气。我挺羡慕15岁就来参加青创会的那个小伙子,他仅比我儿子大一岁。在座谈会上,我谈到了“淡定”:我曾在偏僻的桂东南小城市生活很多年,远离喧嚣,觉得跟文坛隔得很远,听不到小道消息和流言蜚语,所以看什么都是美好的,安心读书、写作,写了十多年,这些年来,我基本只看作品,不关心谁又出了名、谁又拿了奖,谁的作品好我就说谁牛逼。我很庆幸尽量做到了这一点。我的意思是,在这个浮躁、喧嚣、脚步紊乱的时代,作为一个写作的人,一定要淡定,认准目标,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心无旁骛,安静下来,潜心读书创作,出好作品。淡定,是一种本事,也是一种境界,我争取掌握这种本事,达到这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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