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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的兴衰与现代复兴

2013-08-15李曙华

河池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书院文化

李曙华

(南京大学 哲学系,江苏 南京 210093)

如今,随着中国自身文化意识的觉醒,曾经沉寂百年的书院与各种文化基地如雨后春笋,悄然兴起,目前,它们带着初醒的憧憬与朦胧,尚无统一的思想和明确的目标,但大多以弘扬中国文化为宗旨。历史总具有某种时间分形式的相似性,反思书院的兴衰与沿革,探讨书院复兴的文化背景与使命,对于书院长远健康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历史与现实意义。

一、书院兴盛之文化使命① 李国钧主编:《中国书院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丁刚等:《书院与中国文化》,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胡青:《书院的社会功能及其文化特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章柳泉:《中国书院史话——宋元明清书院的演变及其内容》,教育科学出版社,1981年。

追根溯源,自春秋孔子授徒讲学,创儒家学派,中国的教育与学术,就有官学与私学(民间办学)两大传统,从汉有精舍为“古者讲学之室。”至唐宋书院的创办与兴盛,明清书院的延续发展与衰落,书院肇于唐,盛于宋,败于清,千年沧桑,记载着中华文化由盛而衰的历史。而从中国文化发展两种传统的主流看,官学的(主要)任务和宗旨是为政府及其培养选拔官员服务,主要从属于“政统”;而私学的主要使命和贡献则在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创新,代表中国文化之“道统”。

书院之名始于唐玄宗开元年间,始则“置学士,掌校刊经典、征集遗书、辩明典章,以备顾问应对。”而真正的书院则由私人创办,高于蒙学,是民间“聚徒讲学研讨”,藏书与教学结合,教育与学术研究结合的机构或场所。笔者认为,书院在当时中西文化交流融会的大背景中蕴育诞生,正是中华文化内在发展的需要。众所周知,自汉独尊儒术,儒学成为中国文化之主流。而几乎同时,印度佛教(当时的西学)传入中土,至隋唐而达高潮,道学则经魏晋玄学的发展,至唐亦足与儒、释两家并立。儒、道、释三家经百年碰撞、论争,又相互交流、相互吸收,至唐宋,能否融会统摄释道两家思想学说,完成当时文化之大综合,已成为作为中国文化主流的儒家所面临的重大挑战和历史使命。而当时,以仕途为目的的科举应试教育,培养不出能真正贯通三家,融合创新的人才,不能满足中国文化发展的时代要求。由民间自发兴起的书院应运而生。以其崭新的面貌,蓬勃的生机,相对独立于官学。这正是中国文化内在发展的需要和必然规律,这也正是一个民族自身文化意识觉醒,广大人民对文化与教育普遍需求与力量的表现。

书院的兴盛在于有大师,而大师的成长在于有书院。宋朝著名书院多由新儒家历代宗师亲自创办、讲学、授徒。据书院史研究:周敦颐创濂溪书堂即“标志着书院与理学结合的开始”。朱熹复兴白鹿洞书院,亲自为之订立教规,学规,“是书院制度的成熟”。①李国钧主编:《中国书院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P91。从北宋二程曾讲学、创办的嵩阳书院、伊川书院,南宋张栻主持,朱熹讲学的岳麓书院,因朱、陆鹅湖会而建的鹅湖书院,到明中期王阳明为推动理学革新而创办、讲学的龙岗书院、濂溪书院等。程朱理学、陆王心学的蕴育、成熟与传播皆离不开书院。正是大师的精神与风范赋予了书院以灵魂,他们的讲学、学术论辩与切磋带来了书院的兴盛;而同时,书院的创建,则为宋明新儒学各家学派提供了形成和发展的摇篮与基地。真可谓书院之兴在于大师,大师之成在于书院。

迄今,书院的组织管理、建制、特点,仍有许多可供借鉴的经验。其中,以学为本,开放讲学的“会讲”制,自由争鸣与交流,问道、求道,以德操、学问为重的学风。以自学,独立研讨为主,采用个别钻研,师生质疑问难,相互切磋,集众讲演相结合的教学方法。课程设置简约,考核多重平时,因材施教的考核评价体系以及文化与自然融合的环境,融洽的师生关系等等,正是书院隽永魅力之所在。

书院独立的经济来源,管理、评价体制,保证了它自立于科举之外,虽与官学不无联系、来往与影响,但这一点独立,保证了书院得以以文化振兴为己任,真正以文化学习与研究为本,成为文化传承与创新发展的重要基地,为中国文化作出了不可替代的重要贡献。

今天,我们从《白鹿洞书堂讲义》,似犹闻当年陆九渊批判科举“干名逐利,浸浸不已,其去圣贤日以益远”的义利之辩。从龙岗、濂溪书院等书院,我们犹可追寻王阳明从“心即理”、“知行合一”,到“致良知”的心路历程,而鹅湖书院朱陆同祀的殿堂,仍使我们得以领略学问间自由论争,和而不同,博大包容的盛况与气象。记得笔者当年游岳麓书院,见讲堂两壁题词:“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鹿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亦深为当时文化的自信与担当感动,记存于今。笔者以为,正是书院所代表的中国文化的真学问真精神,终于推动当时中国文化完成了中西融会创新的历史使命。自唐至宋明,中国学者得以以书院为平台,凭文化的泱泱大气,精深清明,吸纳分辨,融儒道释为一炉,使中国文化调整振作,步步完善而至新的高峰。或许,正是书院迄今仍蕴含的这种精神昭示着今人:“治无古今育才是急,莫漫观四海潮流千秋讲院”。

二、书院衰落之历史教训

然而,中国自宋以后,特别自明中叶后,随着中国文化精神与创造力日渐衰落,书院数量不断增加,其精神却日趋衰落而颓败。清朝自甲午战争后,民族危机加深,书院改革成为维新变法的重要内容。从历史资料看当时书院的问题,我们试分析其衰落的原由。

首先,在长期专制统治的压迫、侵蚀之下,书院越来越同化于官学,以致成为科举的附庸,“所课皆八股试帖之业”。失去其独立存在的基础与特征。

西学东渐后,中国需要新一轮中西对话与会通的人才,鸦片战争后,“时局多艰,需材尤急”,书院大多却早已丧失自身文化精神与活力。书院教学,因循守旧,只有中学,盲目排外,对西学不能如实了解,积极应对。偏重义理,轻忽实践,被讥为“百无一用”。更以八股文为主,考课成为主要教学活动。书院已培养不出济时匡世的有用人才,更不可能承担会通中西、推动中国文化转型与创新的重任。

因长期官僚腐败影响书院,至清末,书院已通弊丛生,如“所延皆庸碌之师”,任人唯亲,滥竽充数,甚有“不学为长”,“拥席不讲,”“惟以修脯为事”者。正可谓大师已死,其魂安在?!而书院生徒,又多志趣卑陋,忘本逐末,“剽袭冒名”,求利而损德,“大雅扫地”“何教化之足云?”

综上种种,当时书院已失去其作为文化传承与创新发展的内在生命与价值意义。

戊戌维新前,多有变通整顿书院的改革建议,大略为三方面:1、“定课程”,改革课程内容,要求中西兼习,文理兼通。摒除课考。在保留经学、史学传统课程外,增加译学、算学、舆地之学等西学内容。2、“重师道”,改革聘任制度,提出山长“必由公举”“务延明正通达之士”,教师须聘“纯正博学、兼通中西之儒”,以“定教法,端师范”。3、“核经费”,改革管理制度。而鉴于当时书院已“积弊太深”,“积习相成”“势难骤为更张”,有人建议另设实学书院,维新人士则主张改书院为学堂。至戊戌变法,光绪即接受康有为之奏请,很快发布上谕,主要规定两条:1、民间祠庙,改为学堂。2、全国书院一律改为学堂。“即将各省府厅州县现有之大小书院一律改为兼习中学西学之学校”“省会之大书院为高等学,郡城之书院为中等学,州县之书院为小学。”,“地方自行捐办之义学社学等,亦令一律中西兼习,以广造就。”①此节引文,见李国钧主编:《中国书院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4年,P913-932。显然,中西兼学乃书院改学堂之关键。

尽管戊戌维新失败,改革未能成功,然废书院、废科举、兴学校、倡新学已成为不可阻挡的时代潮流,书院被新型学校取代的命运已不可避免。

从文化史看,清末维新开始之废书院,兴学堂,乃推动了中国文化与教育现代化的进程。穷则变,变则通,显然,其所废弃的,不是中国文化,不是书院曾经代表的中国文化真精神真价值,而恰恰是毁坏文化精神的腐败,排拒中西兼习,相互了解与会通的壁障,阻碍中国文化教育发展的旧体制。当时废书院,兴学堂所代表的,正是中国文化生命发展的必然趋势,是中国文化面对西学,自我革新以图强的内在需求。

辛亥革命后,新兴学校大量涌现,经蔡元培等几代优秀知识分子与教育家的不懈努力,焕发出新时代的精神与光辉。抗日时期,西南联大等各大学,共赴国难,为中国造就了大批杰出人才。新儒家则为中西文化的会通,中国文化的创新开辟了新的道路。1917年蔡元培在北大就职演说,即以三事相告:“一曰抱定宗旨”,“求宗旨之正大”,“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二曰砥砺德行”,“以身作则,力矫颓俗”,“肩此重任,责无旁贷。”“三曰敬爱师友。”②马燕编:《蔡元培讲演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P49-51。倡导“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就此,我们仍能看到的,不正是书院所曾代表的那种文化的真学问真精神吗?

三、书院复兴之时代背景与思考

历史的发展是曲折的。目前,我们正面临全球性科学文化大融合的时代潮流。西方文化、哲学、科学进入后现代,正发生重大转向,这一转向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日益相通,为中国文化的发展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历史契机。弘扬与振兴中国文化的内在需求再次崛起。然而由于长期的“文化断层”,不仅几乎“全盘西化”,即使涉及中国传统文化与科学的内容,亦经西学之肢解,筛选,也早已“古意尽失”,“面目全非”。面对中西文化大综合的时代要求,中国文化与科学如何“自主创新”,如何完成自身的现代转型?今日学校不免显得无奈而被动,难以承当。大楼不能替代大师,功利的激发不能带来真正的创造,表面的繁荣难以掩盖精神的贫乏。正如余英时先生所痛惜:目前中国学者“很少从内部对于自己文化传统的价值作出令人信服的新理解,新阐发。”“族群的自我认同尽管现在已成为一个相当普遍的世界现象,中国知识分子恐怕未必能把握住这一契机,……。“中国的文化危机今天仍在持续之中,甚至更为深化了。”③余英时:《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三联书店,2005年,P38-40。

试比较今日中国学校与戊戌变法时的传统书院:

传统书院

全部中化,盲目排外

偏重义理(一无所用)

科举应试教学(求仕)

现代学校

“全盘西化”,“古意尽失”

偏重知识(实学)(丧魂落魄)

学历应试教学(求职)

显然,从课程内容看,现代学校与传统书院是两个极端,皆不能中西兼学,文理贯通。而众所周知,与教育管理、评价体系相关的应试教育弊病,却基本相似!

“我们的学校为什么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钱学森之问隐含着对今日教育体制的深刻质疑。实际上,要求教育体制改革的呼声早已遍满朝野。正当其时,书院经百年沉寂后,在全国各地如雨后春笋,悄然兴起,决非偶然。与当年书院创兴的历史背景相似,这是今天“全球化”、“国际化”大背景下,中国文化振兴与发展的内在要求和必然规律,是民族文化意识觉醒,广大人民对文化与教育普遍需求与力量的显现。或许,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正是中国文化私学传统及其所代表的“道统”必将复兴的征兆。

书院向何处去?在今天国际国内局势与条件下,书院如何才能有其独立存在与发展的价值与地位,书院如何可能担当中国文化使命,获得健康持续的发展,而不落入一时时髦的闹剧呢?历史是最好的老师。从上述书院兴衰的历史经验与教训中,作者试提出以下几条原则性建议:

1、今日书院首先须避免导致书院衰落、也是目前学校的通弊。书院应有自己独立的管理、评价体系,以学为本,杜绝功利、浮躁学风,必须明确书院不是应试教育的补充。更不能落为应试教育的附庸。

2、书院大多以振兴中国文化为宗旨。必须明确,文化振兴是其内在精神的觉醒与振作,不是向外人弘扬,更非徒饰门面,借以营利。中国文化真精神、真学问之传承与创新,是书院的生命与魅力所在。余英时先生指出:“在社会大转变时代,文化认同并没有捷径可循,无论是个人还是民族集体,都必须在长期尝试和不断调整的过程中才能找得到适当的方向。”①余英时:《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三联书店,2005年,P42。

笔者以为,目前中国文化的断层有三层:一、中国古典经典,此为中国文化之原创与价值之源。二、宋明理学,此为中国文化儒道释三家之大综合。三、当代新儒家,这是近代以来,中西文化会通之重要成果。有条件的书院应尽量搜集、保存相关书籍与资料。如何得中国文化之精髓或真传?不仅须长期潜心学习、研究,更需生命实践之体悟。同时也须明确,今日之文化重建不是复古,而是推动中国文化的自主创新与现代转型。

3、今日书院应具有全球眼光,人类情怀。书院虽以中学为本,但决不可拒斥西学,“全盘西化”固然不对,“全盘本土化”亦无前途。必须明确,学贯中西,文理兼容才是中国文化发展的方向。诚如陈寅恪先生所说:“窃疑中国自今以后。……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中之所昭示者也。”②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三联书店,P517。

如果说历史的辩证法不错,那么近代以来,中国文化在经历了正、反两个回合后,如今正当进入第三个“合”——即融合会通,自主创新而走向世界的新阶段。

4、值得提出的是,以中国文化为本,学习、吸纳西方文明之优秀成果。决非“中体西用”之论的沿袭。文化乃一整体,本来“体用不二”,“中体西用”之误导,在于导致人们将中国文化看作无用之体,这也正是否认中国古代有科学的原因之一。同时又将西方文化看作无体之用,“意专从他们的科学方面着眼,又不能注意到他们科学精神的源头处。”③钱穆:《文化与教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P26。。中国近代以来追随西方现代化历程,成为一系列“倒果为因”的错乱模仿,难辞其咎。如钱穆先生所批判:“近百年来之中国人,遂以其急功近利之浅薄观念,自促其传统旧文化之崩溃,而终亦未能接近西方新文化之真相,直至于今,前后几逾一百年之稗贩抄袭,非驴非马,不中不西,辗转反复,病痛百出。……仍未得东西方文化第三度接触和消化之益。”故惟“回头重认中国传统文化之真价值,亦必能同时认识西方文化之真精神。”④钱穆:《文化与教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P15-16。

笔者认为,文化的交流是同层次的,中西兼学与会通,当是体用对应之互相学习、比较、“精细分疏”,明其异同。应尽可能对双方宗教、哲学、科学等各个层面,作全面如实的了解与把握,取长补短。综合创新,以开人类新文明之体与用。而非以人“无体之用”补我“无用之体”也。

5、由于文化断层与“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目前进行中西文化会通的研究者很少。所谓“学院派”,即便谈中国文化,也“大抵即谈西方某一流派之学者也”,“很少有人能够离开某种西方的思维架构,而直接面对中国的文学、思想、历史了”。⑤余英时:《现代危机与思想人物》,三联书店,2005年,P39。(本人亦在所难免)。而所谓“民哲”“民科”,虽对中国文化有直接的了解与研究,然因条件限制,又大多对西方文化科学及现代规范不了解。双方难以对话。就目前的情况,书院与学校似各执一端,两者若能沟通,或许可以互补。在适当条件下,书院可为在中学或西学方面各有造诣,又有诚意沟通的研究者,建立一些互相对话交流的平台,这些虽刚起步,尚不成熟,终可为培养具有文化综合、会通、创新能力的人才共同努力,探其前路。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Karl.Jaspers)40年代曾提出:公元前500年左右出现世界文明“轴心时代”。他指出:“轴心时代”的精神遗产,南亚的佛教,中国的儒学和道教,中东的犹太教及后来发展出来的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以及希腊的文明传统,二、三千年来都参与了塑造人类文明,而且还在继续发展,必将会开拓21世纪的文化,成为现代文明的组成要素。①参见雅思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等译,华夏出版社,1949 年,P7—P15。而这些文明之所以能够长存不灭的原因,在于它们都在“轴心时代”找到了超越的文化价值之源,创立了它们各自的精神世界。

透过书院兴衰,复兴的起伏跌宕历史反思,笔者感悟到了中国文化那种不竭的精神与顽强的生命,混乱纷呈的现象中,原来隐藏着某种奇怪吸引子。由此,笔者对中国文化的前途产生了一种信心:在历史的洪流中,一切有形的存在都是暂时的,惟人类文化生命之真精神将冲决一切阻隔与腐朽,奔向至善之终的。由此而论,今日书院复兴的前途与命运,亦将取决于在此过程中,能否体现中国文化之真生命真价值,能否对当代中西文化之融会贯通,中国文化与科学之自主创新、现代转型有所建树,有所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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