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 艺

海明威是举世公认的语言大师和文学巨匠。他的短篇小说构思巧妙，结构新颖，语言简洁、明快，情节简朴而又不失生动，读后常常让人掩卷闭目，思绪驰骋。海明威巧妙地把深刻的主题寓意潜藏在含蓄凝练的文本之中，给读者无限启迪，这主要得益于他独特的叙事策略和叙事技巧的运用。《白象似的群山》是海明威的代表作之一，被誉为文学界的一朵奇葩，历来被后人不断地研读和鉴赏。海明威作为精通现代叙事艺术的文体大师，深谙叙事视角的本质和特征，并在小说中充分运用和挖掘，从而使他的这篇短篇小说叙事视角产生了特殊的艺术效果和非凡的感染力。

《白象似的群山》是一篇只有1455个字勾勒出的极短的短篇小说。故事前后只有40分钟，故事背景设在西班牙的某个小火车站，盛夏的一天，一名美国男子同一名女孩在车站的酒吧等火车。男女主人公围绕堕胎这个事情发生争论。女孩怀孕了，男人设法说服女孩去做流产手术。女孩显得不情愿，男人不断解释和说服，两人的矛盾逐渐尖锐起来。在故事的尾声，两人的分歧达到最紧张的程度，女孩说到：“你再说我可要叫了。”男人不做声，谈话暂时中断，当火车即将到站，男人问女孩：“你觉得好些了吗？”女孩说：“我觉得好极了。”没有交代结局，小说就这样戛然而止，留下悬念。整篇小说没有对人物的心理活动及周围景物和环境进行详尽的描绘，而主要由人物之间的简洁而有节奏感的对话构成。叙述者仅仅记录下外部的人物对话和简单的场景，至始至终没有逾越限制性外视角的叙述范围，通过评论和解释人物的言行来影响读者的理解和评判。但看似简单的情节背后，却蕴藏了深邃的空白和解读空间。

视角是体现叙事作品特色的重要形式之一。小说视角指叙述时观察故事的角度。在西方现代小说理论中，叙述视角一直是学术界关注的焦点。按法国学者热奈特的理论，叙事视角可以划分为三类：非聚焦型、内聚焦型和外聚焦型。以热奈特的划分为依据，《白象似的群山》属于典型的外聚焦叙述模式。故事通篇由第三人称写成，叙述者仅从外部观察人物，除了少量景物和人物动作描写之外，大量是人物对话，没有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但这样一种看似有些单调的叙述模式在阅读中读者却丝毫不会感到乏味，反而会因叙述者客观冷静的描述而留下大量空白，引起读者的推测、假设和思考。可以说在这篇小说中，海明威通过独特的外聚焦叙事视角，在表面单调的叙述中创造出了多层次的阅读空间和深刻的主题寓意。本文拟以叙事视角为切入点，分析这篇短篇小说的叙述视角特征及其叙事效果。

一、《白象似的群山》叙述视角特征

外聚焦叙事是一种纯客观的叙事角度，具有很强的客观性。在小说一开始就出现了“河谷对面的群山又长又白”的场景，挂了珠帘的酒吧里，一位美国人和一位女孩坐在那里，叙述者并没有告诉读者美国人和女孩的姓名，也没有向读者交代两个人的来历、背景以及之间的关系，没有外貌描写，读者可以感受到叙述者完全是局外人的立场，仅起一步摄像机的作用。接下来读者能隐约得知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为一件烦心事而困扰，他们在等车的时候在谈论这件事。这些就是读者所能获得的最主要的叙事信息。外聚焦叙事把与主题相关的人物来历、身份背景及相互间关系等信息限制在观察范围之外，读者只能从叙事者留下的蛛丝马迹去推测烦心事是什么。最后读者逐渐推断出他们谈论的是堕胎手术。然而至始至终“堕胎”二字都未出现在小说中，外视角客观叙事只是让故事自然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逐渐在细微的动作和言语中去感受去判断。和传统的全知视角相比，叙事者没有去扮演无所不知的上帝的角色，事无巨细地交代人物并加以主观的评判和评价，在小说中这位叙述者远远地隐藏在故事背后，对故事只做客观报道，让叙事对象自我呈现。在整篇小说中，没有深入人物内心，透视人物的思想和心理活动，没有抒情渲染，没有形象描写，没有解释和说明。叙述者完全是置身事外，放弃了叙述的主观性，很大程度上淡化了叙事内容的感情色彩，这样创作主体的创作倾向呈现隐蔽化趋势。通过外视角叙事，使叙事具有较强的说服力，并把对叙事信息的外在主观性评论都尽力排除在文本之外，或者被压缩到一个最低的限度之内，从而更拉近了读者和文本的距离，增加了故事的客观性。

同时，这种摄像机式的外聚焦也具有较强的真实感和画面感，让故事流畅自然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例如，在故事中男女主人公谈论流产手术时有这样一段对话：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原来可以什么都有的。”

“我们能够什么都有的。”

“不，我们不能。”

“我们可以到处去逛逛。”

“不，我们不能，这世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了。”

在这段对话中叙述者没有交代说话人的身份，直到故事结尾读者也不知道男主人公的名字，似乎连叙述者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而只有故事中的人物知道。对话中甚至没有交代谁在对谁说。没有描写性的词语，没有交代说话人的神态、情绪和心理活动，甚至没有导入型词语，一切多余的修饰和说明都被省去了。这种白描式的最具海明威艺术风格的对话，采用外视角的方式客观实录下自己听到的一切，并没有做任何的更加详细的解释和细致的描绘，叙述者不介入或很少介入叙事，尽可能不留下讲述的痕迹。这种叙事方式，其与所描述对象的距离而言，非常接近，近乎等于零；就其所传达的叙事信息而言，显得细致人微，使读者和文本更贴近，增加了文本的真实感和立体感，激发了读者阅读的好奇心和解读的兴趣。

《白象似的群山》给读者展现的主要是男女主人公的外部言行，叙述者个人情感倾向和道德评判等主观因素都未直接呈现给读者，因而让读者直接贴近作品叙事内容本身，极大地缩短了文本和读者之间的距离。同时，使文本呈现出画面的流畅感，让读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作品中主人公之间的对话直白且含蓄，平淡且跌宕，层层推进，将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心理活动及矛盾往复引向高潮，没有任何人为加工和粉饰，显得客观而又真实。小说中没有任何表情和体态的描写，少量的环境描写，例如对群山、铁路线、车站小屋等的简洁描述也仅仅是对主人公对话时的环境衬托，整体而言读者感受到的只有主人公的对话声音，而读者只能自己去体会人物声音的高低、快慢、质量和强度。传统的人物全知视角叙事可以透视人物内心活动，对人物言行、思想活动的细致全面的描绘，对事件和人物进行评价，因而采用全知视角叙事的作品具有强烈的主体性倾向，鲜明反映并且直接流露其主观性。然而，《白象似的群山》中的外聚焦叙事，叙述者置身于故事之外，客观观察和记录人物言行，这样的叙述视角的主体性是隐蔽的、暗含的。其主体性是通过叙述视角间接表现的，含蓄深邃的渗透在作品营造的整体情绪氛围之中，成为小说文本字里行间之外暗自涌动的潜流，使读者细致地感悟，间接地去领略。

二、《白象似的群山》叙述视角效果

海明威采用外聚焦的叙述视角在 《白象似的群山》呈现出独特的叙事效果。外聚焦主要表现的是人物外在的活动，最大限度地客观呈现小说的叙事内容，不流露任何能表明叙述者鲜明个人观点的主观成分。小说叙事视角由于其自身的局限，使得创作主体的创作倾向在作品中被隐蔽起来，从而形成了叙事视角上的空白地带。同时，也正是这种空白的产生，为小说的阐释和解读提供了丰富的意义空间。在小说中有这样一番对话：

“这酒甜丝丝的就像甘草，”姑娘一边说，一边放下酒杯。

“样样东西都是如此。”

“是的，”姑娘说。“样样东西都甜丝丝的像甘草。特别是一个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东西，简直就像苦艾酒一样。”

“喔，别说了。”

“是你先说起来的。”姑娘说。“我刚才倒觉得挺有趣，我刚才挺开心。”

叙述者以局外人的身份记录下了这段人物对话，省略了评论、说明和描绘，留下了空白地带让读者去解读。从这一段的人物对话中读者可以明显感到女孩说话时的心理状态有三次不同的变化。放下酒杯时女孩觉得酒是甜的，像甘草，这时女孩的心情是平和。然后，女孩把盼望了很久的东西比做苦艾酒，显而易见是话中有话，带有讽刺意味，暗指希望的破灭和对男人的失望。男主人公感到了气氛不对，想终止这个话题时，女孩终于克制不住生气了，争辩说：“是你先说起来的。”两人关系变得剑拔弩张起来。这样微妙的语调转换隐晦地刻画出了姑娘的心理变化和人物关系的转变。可见，海明威外视角客观叙述的文本下，留有刻意安排的具有渗透力和吸引力的空白空间，让读者去感悟，去体味，这正是小说隽永耐读，经久不衰的原因。

回顾男女主人公的对话，小说的情节由此展开，人物的冲突蓄势待发。故事尾声，对是否做流产手术似乎已无异议。男人说并不希望女孩去做了，女孩说可以去做，不在乎自己。可在两人表面的一致下，读者感到某种言不由衷，貌合神离，两人关系中的某种阻隔和隔阂。在外视角限制叙述之下，叙述者没有强化和夸张其观点和立场，却把握住了平凡，日常，简单的东西，呈现出生活固有的复杂和多义性，并把日常性和戏剧性巧妙结合，给读者陌生的新奇感，激发读者探索和挖掘冰山下那7/8的丰富内涵。故事结尾与戏剧化出人意料的结尾相反，甚至没有给出结果，也没有表达自己的态度，平平淡淡，女孩结果是同意还是拒绝？他们去了哪里？男女之间的感情有没有因此受到影响？这些都没有给读者一个交代，小说给人一种未完待续的感觉。外视角叙述回避了主观意向性，不点名主题，不解释和判断，不介入和干涉叙事，却营造了无限的空白给读者，这种空白直接作用于读者个人的心灵体验，读者由此获得一种看似陌生但又似曾相识的体验，产生了别具一格的叙事效果。

三、结语

《白象似的群山》是海明威作品中典型的外视角叙事的佳作，故事以旁观者的视角为线索，以听见的对话为情节，随着旁观者视角和所闻的中断，故事也随之结束。情节虽然简单，却蕴含了丰富的意义空间，海明威在小说中运用纯外视角的客观化叙事，呈现给读者一个客观而真实的世界，最贴近生活的原生态，拉近作者和读者之间的距离，引起读者共鸣。同时，给读者营造出特殊的叙事环境，留给读者充分的想象空间，使读者多维度地感悟和挖掘隐藏在客观叙述后的作者的真正用意，实现了他孜孜以求的对象和读者之间的直接沟通，不但充分体现了他独特的冰山写作风格和娴熟的叙事技巧，而且使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把握文本的文学价值和主题意义，使这部作品折射出永恒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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