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庄子·人间世》寓言主体的政治身份

2013-08-15柳春蕊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百官颜回圣人

柳春蕊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100871)

《人间世》是《庄子》内七篇中的第四篇,历来注家非常重视从此篇阐发《庄子》的人生哲学,如王夫之《庄子解》;或以《山木篇》合看,讨论如何在现实人间实现逍遥自适,如钟泰《庄子发微》;有的认为这一篇是理解《庄子》哲学思想的重要突破口,如王博《庄子哲学》。笔者认为读懂《人间世》,首先要分析其寓言主体的政治身份。

一、君子百官的政治身份

《逍遥游》围绕“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一主题展开论述,核心命题是圣人之治天下。要让万物安其分,大鹏要安分大鹏的秩序,蜩鸠要安分蜩鸠的秩序,即郭象所谓的“适性逍遥”,但《庄子》作者与郭象不同的是,大鹏与蜩鸠,朝菌与蟪蛄,冥灵与大椿,知效一官、行比一乡,还有作为一地区的首领,他们都是圣人治理天下秩序的一部分。《齐物论》有九处写及圣人,圣人是《齐物论》的主词。讨论圣人之治天下所具备的认知方式;面对诸多思想流派,圣人如何言说,如“圣人怀之”“大道不称”“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等等。这些思想被后世归于《庄子》的认识论和相对论,并作为一门知识写进中国哲学史或先秦思想史。不过,从这两篇内容来看,它们的主体只是圣人,不能随意扩大化。

《天下篇》①《天下篇》是《庄子》的绪论。读懂《天下篇》,才能窥测和统摄《庄子》思想全貌,不致断章取义。另,本文引《庄子》原文,具见郭象注、成玄英疏、曹础基点校《南华真经注疏》中华书局版。开篇从“古之所谓道术”展开,呈现的是一个与战国时期不一样的社会秩序,它由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君子、百官和百姓等七个社会阶层所构成,保证每个阶层都安分于各自的位置,互不侵害。其中,圣人上承天人、神人和至人,下启君子百官与百姓,故圣人上及内圣,下能外王。在《天下篇》政治图式中,尧舜就是这样的圣人。《庄子》所论圣人指的是尧舜之类,尧舜在《庄子》中是赞许和褒义,这又须活看。须注意的是,在《庄子》作者看来,这样的圣人之治确乎存于历史上,但是到了战国,由于儒墨空前流行,使得尧舜之治的本来面目被误读,认为尧舜是以战国时期留存的儒家经典治理社会的结果。儒生禁锢《六经》之陈迹,不明“与时俱化”的道理,并以此游说君主,带来很多灾难,庄子对此予以辛辣的嘲讽。

如果说《逍遥游》《齐物论》论述的是圣人以及天人、神人、至人四层,主要讨论的是圣人如何完成在人间世的治理;那么《人间世》则是关于君子百官秩序的说明,百官君子如何应对现实人世的问题。先秦时代,作为君子百官有两条大的戒律,那就是“命”与“义”。“命”是作为父之子,“义”是作为君之臣。“命”是作为伦理生命而存在,“义”是作为政治生命而存在。《庄子》没有劝诫人们逃离政治生命,避世隐俗,恰恰相反,它要人们面对现实,面对政治,即使是黑暗的暴政,也不能归隐。在此情况下,《庄子》开掘出来的政治智慧相当的高妙。这是我们解读《人间世》必须认清楚的一点。换言之,《人间世》不是写普遍的人世问题,不是讨论伦理生命或自由生命,而是讨论作为士君子百官的政治生命、作为与圣人相对应的政治生命如何逍遥自适。可以这样理解,《庄子》是从政治视野中审视人的存在,政治是《庄子》思考的根本问题。《庄子》阐述的任务就是政治,它所谓的“逍遥”是指政治生命的逍遥以及在政治中生命如何适性。

同是论述君子百官,《庄子》外篇中的《天道》篇论述的是“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是“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的本末要详的具体方略,而《人间世》撇开这些不谈,重点讨论作为政治身份的君子百官所应具备的基本条件和精神状态,并且将这些问题置于暴君统治的背景下。只有将君子百官的政治处境置于危险的境地,或许更能说明事实真相,更能昭示君子百官精神状态的最高要求。这是《人间世》前面三个寓言的内涵(颜回将之卫、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后半部分是栎社、商丘之木及支离疏等寓言,说明“才”之用与无用。联系《山木》篇,《庄子》又不止于才之无用便是好、有用便不好的简单论述,而是因时而用。显然,“才”的主体仍是君子百官,是作为与圣人相对应的一种政治身份,有其特殊指涉,不宜泛化。

二、“达人心”的道与术

正因为《庄子》没有回避君子百官的人间事务,所以有必要追问君子百官如何才能履行其职责。与《逍遥游》一样,《人间世》同样要求从主体修养上去完善,呈现的是境界论,遮蔽了工夫论。关于境界论有诸多描述,诸如“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关于“心斋”的说明;“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最集中的是这一段:

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

自宋代以降注《庄》者,基本上是从理学或佛学角度,归趣于主体心性之学,这样既没有指定主体心性修养的外王事功,也没有说明主体为何要这样的心性修养,而是把《庄子》视为阐发理学或佛学的重要思想来源,使得《庄子》向心性之学方向走得更远。《逍遥游》《人间世》《养生主》篇目主旨也因而模糊不清,因为《庄子》的这些篇目所述逍遥境界并无不同,这构成今日读《庄》的最大误区。《庄子》文中具体的“事”却为千余年人们所未梦见。①先秦诸子学说多是缘政治而著,有特定的“事”。如《孟子》“知言养气”篇,“孟子以集义为功夫,以必有事焉为功夫,这是由内向外发的,因而其精神是向前进的。宋儒的功夫,特重涵养、省察,因而特重静坐、持敬,这是从外向内收的,向内的反省观照重于事实上的实践,因而其精神是静寂的。于是他们无形中以静坐持敬代替了集义,亦即以凝敛(不能说观想)代替了行为。由此种工夫而变化得来的气质,多半是谨饬而带几分拘、腐,不复有浩然的气象。这便常表现为他们对实际问题的担当力不足。朱元晦说孟子说得粗,实际则并非义理精粗的问题,而是气象、人格、生命力的大小问题。因朱元晦之不了解孟子的真正精神,所以便把知言放在集义的上位,同时,以静寂观动进,便不能不以孟子的工夫为粗。”[1]烦引徐复观先生这一段话,是因为后世对先秦思想阐发普遍存在心性论或知识论倾向,这既不利于洞察先秦思想的真相,也不利于总结中国思想史之精髓。对于《庄子》的解读,同样存在这样的弊端,故笔者读《庄子》,强调其言说中的“时”与“事”。显然,这不能与佛学或宋明理学相类似的知识混为一谈。综合颜回与孔子的对话来看,这段话是就颜回如何谏说暴残卫君上面说过来,就“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这一主旨展开。颜回有救民的热肠,而他要游说的却是一个非常残暴的君主,从叙事语气上,庄子并没有让颜回选择避世隐遁,这较孟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似乎还要积极。寓言的展开,不是从描写暴君具体行径,也不是从暴君与颜回的对话(与《盗跖》不同)开始,而是把有着君子人格的颜回在如何成功游说问题上,需要达到什么样的条件置于正面。在《庄子》书中,这些条件指向内圣层面,至于外王则被隐蔽。②参阅柳春蕊:《试论〈庄子〉三言的政治性》,载《南开学报》2011年第6期及《〈庄子·逍遥游〉主题的政治性》,载《文学与文化》2012年第4期。

士君子因暴人的恶声和乱国之怨恨,感于耳目,激起他们的仁爱之思,常奔走列国游说。自古名臣忠良有术之士,大都是此类。《韩非子·难言》从伍子胥、孔子到宰予、范睢,有非常充分的论述。韩非子对于忠臣命运之惨烈做了分析,结论是“度量虽正,未必听也;义理虽全,未必用也”[2]22,说明谏说君主之难。庄子对龙逄、比干的忠忱献主而遭杀害的事实极为痛心,他的解说是从两方面,一是“名”之祸,一是谏说的方法。《庄子》一书较少在具体谏说方法落墨,而是置于主体性境界的说明。上段引文“一宅而寓于不得已”中的“一宅”,即宅于一,即是“道不欲杂”,不杂不扰,保证主体心志不受客观环境影响(不感于卫君之残暴等),只有这样,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有合适的言行。“不得已”,是做到主体的静一而虚,虚而待物。钟泰先生谓:“惟虚,故不逆不億,不用智于事先;惟待物,故批郤、导窾,亦不失机于事后,为《易·系辞》所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3]锺先生善于援《易》释《庄》,这是他的创见。“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在《人间世》语境下,应该强调它的主体是君子百官,而非君主。如果能做到不逞智于事先、不失机于事后,即是能入则入,能止则止。表面上看,凝神静一,但实际效用上,则能四应如驰,无所不能。如此,效命于君主,则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有鸣可也,无鸣可也。虽然卫君残暴,但有潜移默化(化之)之功。卫君恍然若失,茀然自悟,化之于无迹。《庄子》将这个虚而待物的“内圣”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仅就境界的状态而言,此与《逍遥游》的藐姑射山神境界无异,但这指的是百官君子修养所达成的政治效用。“无翼飞者”“无知知之”,说的是破“法执”。因为百官君子们习惯或囿于从“知”这里说开去。事实上,君主并不缺乏“知”,更不缺乏由“知”推导出的系列纳善从良的举措,庄子告诉当时百官要以“无翼”“无知”的方式谏说,即是以时谏而谏、时止而止,方式灵活。《人间世》第三个寓言蘧伯玉告诉颜阖对待辅佐卫灵公太子时有一段话,可以对读: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无崖。达之,入于无疵。

这个“达”,是君子百官劝说君主的一个关键词。钱澄之解释云:“其要在‘正汝身’三字。身正矣,又苦其形不就而心不和。惟就与和,然后人乐与处而可以施吾之教。就,则前所谓‘达人气’;和,则‘达人心’也。就者使之可亲,而入则为所狎矣;和有潜移默化之机,而出则为所觉矣。达之入于无疵,因而利导之,如禹之治水,行所无事,可以杀其奔狂,虽虎亦可驯也。然且必戒之,慎之,毋自伐其美,虽相习已久,尚未可恃也。如爱马者,所以爱之至矣,御者拊之,亦爱也;而不时,则有缺毁之患。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4]要让君主纳谏,必须外表接近曲从,内心保持和德不荡,但接近而又不宜陷入太深,和顺而又不要过于显露,一如爱马、爱养之道,老虎也不是天生的可怕,马也不是天生的温驯,而是要“时其饥饱、达其怒心”。

“达”,从具体的“术”而言,《韩非子·说难》论述颇为精彩,“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之难也,又非吾辩之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而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2]85-86这是很有经验性的言论。“在知所说之心”,即“达”君心。综合来看,颜回将见卫君的言语,其姿态不外乎韩非这里说的三个方面,敢于直谏,能够以儒家仁政陈说之,辩其意。韩非认为“凡说之务,在知饰说之所矜而灭其所耻”。游说的要领在于,懂得美化君主自鸣得意的地方,而掩盖其认为是耻辱的地方,一言以蔽之,就是要“达”君主之意。颜回“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炫也)暴人之前”“是以人恶有其美也”,试图用别人的缺点与不仁来呈现自己的道义与仁爱,庄子认为这是非常危险的,“命之曰灾人”。倘若卫君能纳贤,卫君身边王公大臣早就得到重用,无须颜回的劝谏。此外,文中分析了颜回将见王公大臣的利害得失,从这些表述可以看出庄子精于时权。与韩非不同,庄子是从道的层面上来审视“权”。将颜回的所想所为上升到修身好名之害、政治激情之害,上升到要求达到内圣境地,这又是韩非难能企及之处。

《庄子》论术,兹申一例。《徐无鬼》开篇称徐无鬼与魏武侯的寓言: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武侯大悦而笑。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以《金板》、《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徐无鬼始初见到魏武侯,畅论好恶性命之情,这与女商以儒家经典劝诫如出一辙,但并不能收到任何效果。《盗跖》篇盗跖与孔子的对话:“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颜回所论,也不过是这些“人事”道理。徐无鬼告以相狗相马之术,武侯大悦而明悟,这即庄子所说的“达”其心。这个寓言或有其渊源,如果韩非写《说难》时,阅读这则材料,又不知他如何引申开去;韩非子能理解徐无鬼这里所说的“真人之言”吗,今俱不可考。《则阳》篇的魏莹与田侯牟也是“达人心”的一例。魏莹怒于田侯牟的违约,最后戴晋人讲述蜗牛的故事,“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

三、洞达人情与言行要则

从《人间世》关于人间世情的描述中,表明庄子练达人情。庄子谙于人情世故,这是洞察其思想和政治图式的基础。关于君子百官在人间世的言行要则,庄子提出了几个方面:

1.名的问题。颜回将去卫国,最直接的驱动是“名”。当时士人目睹社会混乱,医门多疾,以儒墨为代表的思想家及其门徒,为社会民主之福祉,赴汤蹈火,颠沛流离,在所不辞。但是庄子认为“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以身殉天下”(《骈拇》),这些行为皆残生害性。在残生害性方面说,小人与士无别,圣人与大夫无异,盗跖与伯夷无别。“名”在当世,为出众、影响、领袖;在后世,为不朽、流传。儒家以仁义而召名,墨家以非乐而取名,相互以“名”撄人心,使天下疲于一是,于是治国理念及人的教育趋于一致,这种局面是对作为自然生命的人的极大不尊重,流弊甚多,所以庄子首劈的便是士人之好名。《逍遥游》谓“圣人无名”。作为社会的最高管理者的,如尧舜之流,首要是无名。在“尧让天下与许由”的寓言中,许由逃名,实乃安于职守;尧让天下,亦是阐述圣人无名的治理理念。一旦“名”形成,则有记载“名”的历史和书籍,后世儒生守其残义,不知变化,耳食活剥圣人言语,不谙时代实际,所以庄子认为六经是先王陈迹,乃刍狗,不足为当代治理者所资用(《天运》篇),原因即在于此。庄子还举出尧攻丛枝等三个小国家,最后为此付出惨重代价,这说明祈求“名实”的危险。而作为士君子代表的颜回,更不应受名的驱使。庄子认为,凡逞智于事先,大抵都是因“名”之驱使。要想留得仁义的好“名”,就须诏对王公无疑义,面对卫君责难无恐惧,这些又当“智”取。“名也者,相轧也;智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名与智,都不足以达卫君之心,更不足以全身避祸。此外,儒家的忠信廉义,也是“名”立的要素。《盗跖》篇谓:“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徐无鬼》篇谓:“枯槁之士宿名。”说明好名,或杀身成仁,都是囿于闻见,不是作为君子百官的理想要则。

2.内直、外曲、成而上比。针对孔子诘问,颜回进一步提出这三种方案:

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讁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

这段话,通常被认为是“宾”或陪衬,故而都从“大多政,法而不谍”“道不欲杂”这里解释开去。王夫之认为“一念以为天,一念以为人,一念以为古,多其术于心,杂扰而无定,岂之有固存者乎”[5]131,这是最有代表性的见解。三种方案虽然琐细而不能融通,但孔子承认“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犹师心者也”。落实到庄子所处时代或者皇古时期,又有几个贤臣能做到“及化”的呢!恐怕庄子寄藉孔子之言所述皆为理想国的事实,现实中根本无从实现。而且,庄子经常是将某一命题提到惊人的高度,看上去是人间,但又似非人间。正因为此,我们必须重视这三种方案的意义,不能轻易看过。其实,这三条所述相当高妙。

“内直”,就是忠之以诚。忠,是交际的第一义。内心诚直,忠不为己,无所“蕲求”,一如童子的率真。对于童子的行为,因其无多世俗之见,故人们常不计较。以这样的态度与人交往,得来的是,君主与我都是天的孩子,都是诚心劳效上天。从上下语境看来,这是破颜回“以阳为充孔阳,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的执,破其有所“蕲求”的阶段或状态。有“蕲求”,故内心表现是阳气居上,发露多而收敛少,较前面“所存于己者未定”走得更远。所以,能达到童子这样无所企求的地步,实在可谓是第一重境界;再从颜回与卫君关系来看,与天为徒,即卫君与颜回都是平等的,此平等是以忠诚、以效劳于天为前提,因平等故,所以颜回能够理直气壮,不畏强暴,以“与天为徒”(道统)对抗现实中的君权。中国历史上的仁人志士多是秉此“与天为徒”的理想主义信念,做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忠节死义之事。正是“与天为徒”的内直,自古以来士君子百官可歌可泣的英勇感人事迹才留驻历史,让后人怀念。这一点,不能随便看过。“外曲”,对应的是卫君的王公大臣。颜回将抵卫国,若能像王公大臣一样谨守卫国臣子礼仪,那么王公大臣亦无非议。如果说,内直是心理状态,是谏说的姿态,外曲是直面卫君及大臣的仪式,那么“成而上比”则是颜回的谏说之辞。“成而上比”,是与古为徒,意指自己不多发表态度,而是引用古人有批判性的言论,从而警悟时君。这样的谏说方式,与《寓言》篇的“重言”言说方式一致。“重言”谓云:

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来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

《庄子》之所述,自有不信之虞,故有重言之说。颜回所谓“其言虽教,讁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引述古圣贤之言,稽古为训,本无罪过。①《韩非子·难言》陈列难以进言的原因,其一是“时称《诗》《书》,道法往古,则见以为诵”,被人们认为是掉书袋。因为古圣贤之言不是空洞的陈言,而是深切时主的药君之言;而且这种引稽古训言说方式,一直从上古留传下来,即使是说得直接,也非颜回过错。类似的像《天道篇》谓:“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颜回以此为三宝,舌战卫君,自诩战无不胜。从现实上看,这三种方案(找不出第四种方案)已道尽人间的谋略。孔子认为“犹师心”者,但这不正是从反面说明人世间谏劝君主之法无非这三种。可以推测,这三种方式被人们常用,故而孔子认为颜回固执不化;从理想上看,有多而不济之嫌,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有“心”而“虚”,才能待万物,逍遥人世。如此,则“肆应无滞,达人气,达人心,入则鸣,不入则止”。[6]

3.言者,风波也。叶子高将出使齐国,询问仲尼。在这则寓言中,庄子先申说自然生命与政治生命的矛盾,然后提出君子百官解决这一矛盾的办法——“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一个人只有忘记哀乐,置生死度外,才能真正做到事其心,事无事,心无心。接下来,庄子藉仲尼之口,重点论述“传言”问题。外交使臣试图招致两方君主的喜与怒,那表明有“成心”,心在活动,庄子认为这非常危险。庄子还从日常经验出发,说明因人心之动的危害,比如交际中的某件事始为阳,卒为阴;始为治,卒为乱;始乎简,而将毕则必巨。这些经验只是类比,真实用意是在阐述外交传言中的心动之始为简,而最后不可收拾。要对付不可收拾的局面,就自然生命而言,则阴阳之患;从国君优待的恩德而言,则有人道之患。下面一段,相当深刻:

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讬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无论是庄子与惠施的辩论、道术而为天下裂的诸子争鸣(《齐物论》),还是从庄子著书的“三言”(寓言、重言与卮言)写作原则,都能看出庄子在语言方面有相当深刻的思考。不过,庄子还没有自觉到将语言置于物自体进行语言哲学的分析。从经验(政治和日常经验)中思考语言,是庄子思想的重要维度。庄子关于语言的思考,有着丰富的政治实际,不能简单类比成西方语言哲学或存在主义的相关命题。从“言者,风波也”上下文来看,庄子一方面洞明人世,另一方面用心良苦。水本无波,由风而至;世本无事,由言而起。言本是虚的,危害不大,但一旦转为行动,则是实,直接造成得失利害,故为“实丧”。对于像风波一样的“言”,庄子思考的重点是置于“心”。心不能“宅一”,任凭耳目闻见而据以为成心,由成心而急于成事,愈是如此,愈是灾难。在外交上,有巧言者,言为公而意有所私,这是偏辞;有亢言者,如毛遂之对楚王,蔺相如之于秦王,“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二者使敌国生忌恨之心。此忌恨之心,在我者不易察,那么祸害则无穷。所以与其这样,不如不用“心”,只是传其常情,不介入主观判断,客观传达。庄子将解决的方法归结于“心”的“致命”与“养中”(养中,即无以万物摇荡其中。中者,心也)。报恩君主之命,关键在于外生死。生死可忘,自无功名在心中。只有“无事无心事其心者,可以忠报君,可以孝报父,而不尸其名,不居其功。非无己、无功、无名之人,孰能与于此?”[5]137无心,即无言、无己、无名的状态。不以成心传言,用无言传言,这是“传其常情”。扩大开来说,庄子这一思想其实也是“卮言”言说的核心,是《齐物论》圣人思维的核心。庄子认为,只有采取卮言(不言而言)的言说方式,才可能真正言说“道”;只有采取“因是”“以明”的方式,才可能停息诸子争端,道才得以自明。前面是外交使臣,是传言的使者;后面是庄子在人世间实现对“道”的言说。

4.才之用与无用。《逍遥游》篇末谈到用与无用、用小与用大的论题。如果将之前的“小大之辩”与“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结合起来看,似乎在章法结构上又有内在联系。《齐物论》也有类似的现象。作为《人间世》后半部分主题“才之用与无用”问题,与前半部分三个寓言的联系很难直接指陈;但是,《人间世》前半部分关于君子百官境界的集中论述,要求“一宅而寓于不得已”“虚以待物”“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从这些论题来看,总的特征是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应之,无所求于世用,不自伐其才智。说到底,这是无用、无名、无成的境界。君子百官,唯其无所用、无所名、无所成,才能实现其大用、大名、大成。这样,与“才之用与无用”似乎又有内在关联。在《天下篇》所构建的“古之道术”政治图式中,君子的职责是“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百官的要职是“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在各自职位上发挥各自才性,不恃才,不矜才,便是君子百官的逍遥与适性。

后世法家据名核实、各司其职的思想确实能从《庄子》这里寻找出渊源,但庄子关于政治的思考是关注个体生命开始的,要求尊生与全生,以不残损性命为重要前提。正如《让王》篇所说,“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徇物,岂不悲哉!”圣人治天下的全部任务是,使得天下人各守其分,即天下是天下人共同管理的天下,这在一定程度上取消了政治这个概念。虽然这样的政治在庄子时代或后世一直未有实现,但庄子相信古之道术,如尧舜之治,确乎存在。庄子用卮言著书立说,乃是昭示古之道术于天下,又于今之“道术而为天下裂”的“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而各据一方、百家争鸣的局面感到愤懑和悲哀。秦汉时期的黄老思想及管子思想,比如君无为而臣有为的思想,君主虚静的道术,这些可溯源到老子,但也取资于庄子。庄子与黄老思想根本之别,在于庄子尊重每个人的自然生命,强调差异性;而黄老思想强调统一,关心权力,是一种现实权术,与庄子貌相似而质相殊。《庄子》外篇有不少内容是关于儒家礼义法度的论述,《天下篇》关于圣人司职的说明,这表明“古之道术”是有或尊重儒家的礼义法度和尊卑秩序,但这个儒家秩序必须纳入“天人、神人、至人”之下以观照。而且《庄子》强调“时”的变化,与物宛转,对先王之礼乐要应时而变,不是儒生的守残抱阙,食古不化。庄子既昭示道术之不全(《天下篇》所述墨、名、法等流派之学说),又力辨那些与庄子学说相类似的真伪,辨别与《逍遥游》中的列子、宋荣子及《天下篇》所述慎到、尹文子等学说思想的异同。

正因为庄子对于一己之学术是如此的自觉,所以研究及庄子及其后学的思想,更应辨析《庄子》思想与后世藉寓《庄子》而阐发己意之差别。《人间世》《逍遥游》《齐物论》是最容易被后世曲解或支离的三篇。《人间世》被解读成人在世间所遭受的实际,认为一面是世间之“樊”之可惧,一面是“无伤吾行”“无伤吾足”的悲叹,最后归于人生的哲学。但还原到庄子的政治语境,这个“人间”指涉的是君子百官的人间。无疑,庄子亦在君子之列。《人间世》回答的是,有着“命”与“义”两大法律的君子百官如何完成其政治生命,同时又不以牺牲自然生命为代价。庄子给出的答案是:一面要“行事之情而忘其身”,勇于效主,忘生死,不悦生而恶死;一面要虚而应物,迫而后动,“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无论治国,还是乱国,庄子并无避居一隅之想,而是勇于担当使命。与其他内七篇论述思路一样,《人间世》并没有就君子百官具体事务展开论述,而是从其一贯的思想脉络下来,注重君子百官的内圣修养。《庄子》认为,君子百官能内圣,即外王;圣人能够逍遥,天下便能大治。在《庄子》政治哲学中,“内圣”既是其政治的出发点,也是其政治的归结点,不能与宋明理学家所标榜的“内圣外王”混为一谈。君子百官若能做到内圣,则能达,达人心者达万物;能化,化人心者化万物。这一思想,在《德充符》“才全而德不行”论述中有更充分的展开。

《庄子》政治哲学预设的是,在政治理想国中,每个人据其才性之小大皆能逍遥,但逍遥的前提必须是圣人的大逍遥。只有圣人实现大逍遥,才能保障人们的各自逍遥。因逍遥自适的境界大抵相类,故《庄子》在论述“古之道术”每个阶层的内圣逍遥时,往往有主体性不够明朗之弊。比如《人间世》有“绝迹易,无行地难”,《外物》谓“至人不留行焉”。《人间世》有两处以圣人为喻,如“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再如,要求君子百官的内圣修养达到“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之境,但这同时又是“禹、舜之所纽也,伏戏、几蘧之所行终”“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所以駴世,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外物》)各司其职,极其明确。《庄子》呈现出这样的矛盾,或者说是庄子论说的困境,使得人们对“古之道术”中的具体“政事”不易清晰,也让后世注解《庄子》时茫无定准,随意发挥。人们在《人间世》的理解上莫衷一是,不从其寓言主体的政治身份角度去解读,与这一实情是有关联的。

[1]徐复观.中国思想史论集[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130.

[2]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98.

[3]锺泰.庄子发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86.

[4]钱澄之.庄屈合诂[M].合肥:黄山书社,1998:69.

[5]王夫之.庄子解[M].长沙:岳麓书社,1995.

[6]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M].北京:中华书局,1987:92.

猜你喜欢

百官颜回圣人
青菜豆腐到火锅, 就是皇子之间的距离
颜回偷食
细节
官场圣人范仲淹
官场圣人范仲淹
热火朝天迎金秋
East–West Culture through the Eyes of a German Scholar
不以己善示人
颜回之乐
三八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