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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纪事

2013-08-15周多星

飞天 2013年12期
关键词:陈冲兴盛云霞

周多星

肖人儒窝了一肚子气,从家里出来,使劲地蹬着自行车,向城外驶去。

客观地说,肖人儒近几年还是比较顺的。他虽出生于祁连山下的一个穷村子,但他好学上进,不仅高中一毕业就顺利地考上了本省一所好大学,而且大学刚毕业就考上了公务员,分配到本县城郊的和平乡政府工作。因为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在市报上经常发表豆腐块文章,加上天生的一副好脾气和好人缘,干了三年乡镇秘书就当上了副乡长。去年乡镇换届,又调整为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可谓少年得志,春风得意。无论高中还是大学的同学中,他是提拔最早的。

俗语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肖人儒的难肠事是没房住。虽然这些年县城楼房盖得一片比一片高大,一片比一片漂亮,但他却想都没敢想过在城里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他家里穷,父母供他上大学的债至今还没还清,自己的工资除了正常开销所剩无几。不要说买整套房子,就连首付都凑不够。他是去年结的婚,媳妇是人大云主任的女儿云霞,和她妈妈一块在县医院工作,妈妈是护士长,她当会计。云霞人长得很漂亮,官小姐的脾气也不小。仗着父亲的权威,常对肖人儒这个农家子弟耍威风。有时,肖人儒真希望云霞的父亲快快退休了好,他实在受不了云家大小姐拿腔拿调的样势。无奈,人在屋檐下,岂敢不低头。他结婚搬入云家,白吃白喝,啥心都不操。想来好处还是多,该忍的还得忍。他把自己比作是从山里飞到城里的麻雀,找不到落脚之地,常常茫然四顾,找寻着自己的归宿。

昨晚,肖人儒同乡领导们一块到乡属企业检查工作,喝了点酒,回家有点晚。一进门,见云霞不高兴,心中有点惭愧。担任乡领导以来,其他享受没多少变化,单是喝酒的场合特别多,几乎每天有酒会饭局,弄得他昏昏沉沉。晚上到家就很少体贴云霞,常常好久才做一次“家庭作业”。所以云霞很讨厌他喝酒。

云霞见他脸红眼瓷,无精打采,便不再理他,独自睡了。肖人儒匆匆洗了头脸和脚,脱衣上床。他望着云霞毛巾被下那曲线分明的躯体,禁不住伸手去扳云霞肩膀。云霞扭了一下,见肖人儒使劲地扳,便不再坚持,转过身来和肖人儒睡在一起。俩人许久没有亲热过了,动静就有点大。正在这时,嘭嘭嘭,门被啪响了。俩人做贼似的赶快分开。只听岳母道:“人儒,云霞,早些睡吧——都这么晚了,注意点影响!”肖人儒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老护士长查病房般吊着脸、瞪着眼的样子,不禁索然无味,萎缩下来。云霞余兴未尽,见肖人儒那样,小姐脾气又上来了。她一脚将肖人儒踹到了床边,拉过被子蒙头盖上哭起来,把光溜溜的肖人儒晾在一旁。肖人儒只得另扯了条单子盖上,胡乱滚了一夜。

早晨一起来,云霞就和他吵架,骂他不中用的东西,要他赶紧找房子。肖人儒顶了她一句:谁的房子丢了,说让我找就能找到?她将一杯牛奶往桌上一摔,溅了肖人儒一脸奶水。肖人儒刚要发作,想想是在她娘家,绝不会惹出好事来,便打落门牙往肚里吞,推车子去上班。

一进办公室,乡党委赵秘就将一份文件递上。肖人儒一看,原来是市委、市政府关于对上半年工作进行全面检查的通知。和平乡是全市的重点乡,每年都是必看的点。除了对观摩点的要求外,还要乡上准备30分钟的工作汇报和50人的一顿饭,明确不上白酒和香烟。肖人儒对赵秘说,还是老套套,主要是把汇报材料搞好,再就是招待好就OK了。赵秘小声说,书记要您亲自执笔写哩。肖人儒皱了下眉头,拿起已放在桌上的文件又看了起来。

这时,文书小李进来说,肖书记,书记请你过去一下。肖人儒放下文件,向上房走了过去。乡党委书记刘重汉比肖人儒大一轮,已当了好几个乡的党委书记了,今年45岁,是正科升副县的警界线了。因此,他工作抓得很紧,年初就树立了几个点,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去扶持,已基本有了眉目。对这次市里观摩,刘重汉尤其重视,因为再过一个来月就是乡镇换届选举月,能不能提起来,就此一举了。

见肖人儒进来,刘重汉招呼他坐下,抽出支软中华扔过去。刘重汉说,人儒,通知看了吧?这次观摩很重要,我们和平乡是县上的门面,又是县委马书记的联系点,任何地方都不能出漏子。观摩检查我和乡长参加,家里你负责。这几天再到各点上转转,安排好各点的接待和情况介绍。另外,全乡汇报材料很重要,你要亲自写,完了上会集体讨论。肖人儒不住地点头,心思还未从家里的烦事中解脱出来。刘书记见他心不在焉,关心地问他:昨晚又喝醉了?肖人儒点点头。刘书记开玩笑说:你喝酒太实诚,杯子里剩点,往碟子里洒点,划拳再慢点,有这三点子,多大的场子应酬不下来?你这个老实法,肯定场场醉,回家哪能写作业?换了我是小云也不答应。肖人儒不好意思地笑了。黄色幽默是乡镇干部的一大娱乐节目,刘重汉在这方面更是高手。刘重汉说,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回到家里跟老婆睡,这才是最高的喝酒境界。肖人儒笑着对刘重汉说,刘书记,咱的水平再没有十几年怕是难赶上你。刘重汉说你指啥?肖人儒说当然是工作啦。两人哈哈笑了。正在这时,乡长李兴盛走了进来。

李兴盛比刘重汉大两三岁,是招聘干部。工作二十来年,从经管站一般干部一直干到乡长的位置上,的确不容易。李兴盛参加工作前在本乡李家沟村当大队文书。因为精通财务,待人热情,被当时的乡党委书记看中。正赶上那年乡上招聘干部,就进了乡政府端上了泥饭碗(大伙把正式干部称作端铁饭碗的干部)。李兴盛任经管员时,建议乡党委推行村财乡管、社财村管,不仅制止了当时全乡比较头疼的乡村向农户乱收费、乱摊派和乱开支“三乱”问题,而且将全乡闲散资金盘活集中使用,办了不少老百姓翘大拇指的好事。乡党委书记因此升任县分管财贸的副县长。临走时,书记推举李兴盛当了副乡长。按乡政府的惯例,谁资历最浅,谁分管计划生育。李兴盛因此又当了几年“守门员”(乡干部对计划生育干部的戏称)。虽说本乡人管计划生育难以撕破脸皮,工作难度大,可李兴盛没有害怕。他走村串户,很快熟悉了情况。他坚持一碗水端平,该扎就扎,该罚就罚。几年下来,不仅没得罪多少人,而且和全乡十村八寨的老老少少熟络起来。上次换届选举时,市上选派年轻有为的县委办孙副主任担任乡长候选人。孙副主任年轻气盛,在乡上熟悉情况的三个月期间,动不动就批评乡村干部没素质,指责这也不规范,那也不像县里。一次酒后,他还笑话乡党委书记刘重汉穿西装不该穿球鞋,结果引起乡政府上上下下的反感。有人提醒他在乡下工作要注意拉拢人心。谁知他自恃上头有人,拍着胸脯说这年月只要你不装错腰包,不上错床,啥麻达没有。结果选举时他只得了六票,大部分是乡党委委员在刘书记要求下投的,还包括他自己的一张。正是那次,李兴盛以绝大多数的票数当选乡长。李兴盛没有辜负乡亲们的信任,任期五年里下了苦功夫,把全乡的机井渠全部修成了水泥“U”型节水渠,老农田都整成了条田,还大力推广科技新品种,粮食产量逐年上升。在全县十几个乡镇,论工作谁也比不过他。

尽管他能力强,政绩出众,但是他性子太直。不管人家是领导还是百姓,有错一律当面给指出来,还要人家当场改正。就说这喝酒吧,上级领导赖个拳、耍个空杯他都不允许,弄得好多人在场面上都下不来台,因此乡里人对他的评价有褒有贬。虽然他是乡镇长里资历最深的,眼看着五年一度的换届选举到了,大多数人却并不看好他能扶正升任乡党委书记。对此,李兴盛付之一笑,他说我一个农家子弟,招聘干部,一没文凭,二没后台,三没钱,先是破天荒当了副乡长,后来又托大家的福当了一把手乡长,我家的祖坟上早就冒青烟了,我这辈子已经很知足了,书记当不当我都无所谓。说得人家摇头走了。

见李乡长进来,肖人儒边往外走边说,书记乡长,你们要商量事情,我走了。李兴盛对他说,肖书记你别走,我们共同商量个事。肖人儒只好进来坐下。

李兴盛说,昨天北山滩村的人来了,说村上今年水事纠纷太多要辞职。刘重汉说怕是要打井吧?肖人儒说,北山滩的班子是我去年冬天搞基层组织建设时选出来的,群众信任,干部们信心也足。的确辞职是假,想打井是真。李兴盛说,我也琢磨了,是这个理,所以请你们书记考虑一下。刘重汉想了想,对肖人儒说,肖书记你抽空去一趟,了解一下情况,先把他们安顿住,待县上的观摩检查会完了再说。

肖人儒知道,再过不久就换届了,如果打井势必引起下游群众的不满,万一发生集体上访和不稳定事件,将在县上造成不良影响,所以这期间谁也不会在敏感问题上轻易表态。但正职委派,肖人儒不敢推托,说我下午就去。李兴盛说,我不是说现在就解决。我有个长远的计划,看行不行?刘重汉和肖人儒说你有妙计咋不早说?李兴盛说其实不是啥妙计,北山滩老百姓早就这么干了。北山滩有几户老百姓在几个山沟沟的口门子上打了水窑,下雨和发洪水时把水聚下,天旱时抽出来浇地,这办法好得很。我想能不能发动全北山滩的老百姓家家都来搞,岂不是把问题都解决了?肖人儒拍手道,好办法!这叫做雨水集流。河东一带干旱地区都用这办法。如果用这集雨水来浇种高效日光温室蔬菜和花卉,效益肯定会很高,那时候就是全省甚至全国有名的节水农业典型了。刘重汉说这事县上早就有过安排,可是办起来难哪,一时半会怕难弄好。说完了再开会研究。李兴盛和肖人儒同时一怔,随即谁也不再说话。刘重汉对他俩苦笑了下说,马上就换届了,把该办的事办一下算了。贪多了嚼不烂,留下半拉子工程,后来的人会骂我们的。二人明白,换届当前,谁也不会铺新摊子,特别是那些吃力不惹领导眼的事。刘重汉说,今天中午有个饭局,你们二人得去一下。其他领导就不必参加了。李兴盛说,要是喝酒,我就不去了。这两天胃疼得厉害。再说,娃子又病下了。刘重汉说,啥病?厉害吗?李兴盛说没弄清,哪天得空了,到市医院给查查。

刘重汉望着李兴盛花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脊背,心里有些惭愧:他才不到50岁啊,却累成了这样。不知为什么,他自县上调到乡镇工作以来,对这些土生土长的基层干部有一种说不上的亲切和同情。他觉得,没有哪一个工种能比农村干部更受苦受累的了,尽管他们报酬很低,工作起来却都很卖命。李兴盛说,非参加不可的话,刘书记可得给我做证明啊,我这胃病。刘重汉说,放心吧,今天咱们是客,没人硬灌。三人说笑了一阵,就各忙各的去了。

12点整,办公楼下汽车喇叭直响。三人下楼,只见大院停着一辆奥迪,饮料公司经理王全福笑着向他们招手,胖胖的脸蛋白里透红,像一个大苹果。三人谁也没说话,径直上了车。在和平乡,各种企业多,能人富户多,请乡干部吃饭喝酒是常事。所以事先谁也不打听是谁请客,有什么事情。他们知道,事后肯定会有求你的时候。王全福给三人每人递上一支中华烟,并用打火机点上。他问刘重汉,书记,再没人了?刘重汉说,需不需要敲一下钟?我的干部可有70多号,正愁没处吃饭哩。王全福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扇了自己胖脸一下,你看我这臭嘴,咋就说不到点子上,又让领导生气了。刘重汉说,走吧你,要不是今天正好有闲空,我们才不忍心吃你这个困难企业呢。王全福把车启动了,边平稳地往外开,边向刘重汉献殷勤,谢谢领导体谅!

车出了镇子便一路疾驶,来到了县城外西域乐园酒楼。门口两位小姐身披绶带,面露笑容,向刘重汉一行热情地致意,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一行人来到二楼,女经理王丽清夸张地做了个要和刘重汉拥抱的姿势,说书记乡长们大驾光临,欢迎欢迎!刘重汉、李兴盛、肖人儒吓得后退了一步。王丽清上前握住他们的手说怕啥,三个大男人还怕我一个小女子吃了你们?别在这儿装得斯斯文文,下到村里怕是另一个样子吧?不是说书记乡长骑着摩托捎着羊、村村都有丈母娘、夜夜入洞房、天天换新娘吗?刘重汉说你这阿庆嫂可别把我们看成胡传魁、刁德一了,你睁眼看看,我们可正儿八经是新四军。王丽清马上做了个十分优雅的邀请姿势,说好好,请八路军进包厢咪西咪西,把他们请进了包厢。

还没坐稳,一溜穿大红旗袍的女子端着水果、茶、烟鱼贯而入,见人三分笑。刘重汉盯着这些女子的胸脯、大腿看呆了。李兴盛说,书记,别把眼睛给扭了。刘重汉泰然笑了,说,人家天水小姐就是比我们河西女人水灵。再说,咱老先人发明的旗袍的确是全世界最开放的时装。肖人儒说,李乡长,啥时候把咋乡招待所的姑娘们也给武装一下,免得县上领导一到乡上吃饭就说没档次。李兴盛说,真的应该武装一下了。上次省上一个处长见我们的服务员衣服有点脏硬是不肯下筷子,白白糟掉一桌饭不说,50万的项目款也黄了。

王丽清说,别的事我不敢卖嘴,要说这迎上接下的事儿我可在行,不行让我给你们招待所的服务员搞个培训班,保证到你们乡上去的领导们个个满意舒畅,乐不思蜀。刘重汉说,饶了我们吧,王经理,怕是经你一培训,领导们隔三差五上我们那儿,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招待呀?再说,把领导们的老婆惹下我们可就完了。王丽清笑着在刘重汉肩上捣了一拳,你这个书记真坏,你把我当鸡婆了?刘重汉很受用地笑了。王丽清一边说着,一边给每人点上一支烟,说是去催菜,知趣地走了。

菜上来了,乌龟王八,乳鸽烤猪,应有尽有。在座的都是些食不厌精的角色,便不再说话,埋头吃起来。吃了一阵,李兴盛咂着嘴说,这么一桌,少说也得三四千吧?是咱一两个月的工资呢。感叹之余,又想起家中操劳的妻子和多病的孩子,不觉潸然泪下。大家见状,都停止了吃喝,劝起李兴盛来。李兴盛倒也识体,破啼为笑,端起一大杯啤酒来,说扫了大家的兴,该当认罚!说着就灌进了肚里。随即又龇牙咧嘴喊起胃痛来。于是,由王全福开始,互相敬起酒来。桌上的气氛马上活跃起来。

王全福看大家挺高兴,说请诸位领导百忙之中松弛松弛不容易,况且,你们领导升得太快,如不抓紧机会,恐怕没时间了。刘重汉知道他与县上许多部门关系甚笃,消息灵通,也陷入沉思。肖人儒和李兴盛有些莫名其妙。一时间,大家都有些尴尬。

这时,刘重汉的手机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刘重汉先是习惯性地喂了一声,马上站了起来说您是孙部长呀?大家一听孙部长就知道是组织部分管干部工作的孙伟杰副部长,凝声屏息地看着刘重汉接电话。刘重汉听着电话,脸上立马凝重起来,大家猜想可能与人事安排有关。刘重汉一连说了几个行行行后,合上了手机。他知道大家都想知道电话内容,对大家说,刚才孙部长来电话说,县委派我到省委党校学习半年,要我明天就去报到,听说是马头的意思。马头就是县委一把手马书记。

几个人听了惊诧不已。李兴盛忍不住地说,在这种关键时候怎能让你去学习?肖人儒说怕是学完就高升了。王全福说那是肯定的。刘重汉说这种事有时候也不一定。我想了一下,乡里的工作这段时间一定不能放松,不能出岔子,这样对大家都会好些。大家都会意地点点头。接着,刘重汉就在饭桌上给李、肖二人安排了最近一段时间的工作。肖人儒说书记,你到了那里一定把手机开着,好让我们联系。李兴盛说就是就是。刘重汉笑了起来,你看你们这像啥,又不是生离死别,也不是多远,我会经常回家的嘛。再说我不回家我媳妇能行吗?大家又笑了一阵,草草吃了碗汤面片,由王全福逐个送回了家。肖人儒是最后一个下车的,王全福对他说:肖书记你可要抓住机遇呢。肖人儒说还得你这个财神爷支持呢。王全福说那是自然,我王全福的为人你兄弟还不知道?缺钱、用车你言传一声,当今这世道,没钱可不行。俗话说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光跑不送,平级调动;又跑又送,三级连升。肖人儒说你可不能胡说!王全福说你明白就行。你升了可要把我的事办了。刘书记要走,李乡长太老实,我只有靠你了。说着,王全福从车座后拎出一个黑塑料袋,塞到肖人儒手上。肖人儒一摸,知道是几条烟,也没推辞就提上下了车,说只要我的事成了,你的事没麻达。肖人儒明白,王全福一定是知道刘重汉要走,所以今天专门请了这顿饭,想为自己当乡工业办主任探探口气的。

刘重汉下了车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身向县委大院走去。他想打听一下这次县委派他去党校学习的真正用意。

他先来到组织部,看到部长室虚掩着,就敲了下门走了进去。只见部长任世琛对着墙上的镜子梳头,见刘重汉进来笑着示意他坐下。他从牛角梳上取下一缕头发让刘重汉看,说刘书记你看我头发掉得太厉害,啥药吃了都不顶用,马上就会变成童山秃岭了。刘重汉说你领导操心太多了,要注意保重身体呀。我听说有个土办法效果不错,你不妨试试?任部长感兴趣地问啥方子?刘重汉说我在生活报上见到一个治脱发的方子,说是洗头时先用掺了盐和醋的冷水洗一遍,然后用热水冲净,坚持一两周就会见效。任部长说那我试试。任部长从抽屉取出一包中华烟让刘重汉抽。刘重汉忙说不抽不抽。任部长也不勉强,问他是不是为上党校的事来的?刘重汉说就是的,不知道领导是咋考虑的?任部长说你是这一茬乡镇党委书记中资历、年龄都比较适合的后备干部,去充充电有好处。

刘重汉是聪明人,但也没听明白究竟啥意图。他想任部长是个思维严谨的人,再问可能也问不出什么,就闲扯了几句告辞出来,去找马书记。马书记办公室门开着,却没人。他听出马书记在隔壁的县长办公室里和县长说着什么,就悄悄坐在沙发上等。一会儿,马书记走了进来,见了刘重汉点了下头。马书记坐在他那宽大的老板桌前喝了口水,然后在桌子上找什么,结果没有找到。他又拉开抽屉找,拿出了一只空烟盒。刘重汉后悔不已,他见马书记平时不抽烟,所以来时没带烟。他简单给马书记汇报了一下工作,说了去党校学习的事。马书记说让你去学习是组织部门拿的意见,是经我同意的。临走之前要把工作安排好,尤其是观摩点和维稳要安排好。刘重汉说是是是,我已经安排了,回去再安排。他从马书记办公室出来,在大院对面商店里买了两条软中华,揣在怀里,返回大院,看没人注意,进了马书记办公室,放到马书记抽屉里。马书记说,你这是干啥?刘重汉说我看您没烟了,给您拿了两条。马书记说,要是你们这些书记乡长把心思多放到琢磨工作上,我们县上的发展不知有多快啊!说完对刘重汉笑了笑说好好干去吧。刘重汉说谢谢书记,轻轻退了出来。

肖人儒到北山滩先没有进村,而是直接到烤烟地去察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了他一跳,只见春天栽下的烤烟苗蔫达达地爬在地里,地膜也百孔千疮,残破不堪。肖人儒气不打一处来,骑车进村直奔村支书家。

村支书梁积德正要赶羊出门,见肖书记骑摩托车闯了进来,忙把羊拦回圈里,把肖人儒迎进屋里。肖人儒问梁书记,你们咋弄的,你看烤烟种成啥了?梁积德说好我的书记官呢,再别提你的啥烤烟烧烟了,农民都快吃不上饭了你们咋不管?北山滩打井喊了几年没一点结果,哪一任书记乡长来不是信誓旦旦许愿夸口,到头来谁兑现了?你们国家干部今日在乡上,明日就升官进了城,我们这些草帽官可脱不开干系。将来下了台都有人指着鼻子问不是呢。再说那烤烟种了能干啥,人总不能整天抽烤烟吧?水是我们农民的命根子,北山滩山大滩多沟道深,不让打井了给修个塘坝也行,你们咋没给咱们想一下,尽逼着我们干那些没鼻子没眼的事?今日个你管党群的书记正好来了,我昨个找你你不在,今日个告诉你,我真不干了,谁爱干谁干去!说完还在出粗气。

肖人儒本想给梁积德耍一顿脾气,不想倒先挨了一顿数落,脸上全是尴尬。他笑了笑说,梁书记你这个人没人情,人来了不装烟倒茶反倒骂起人来了,伸手不打上门的客,咋说我还是你的好兄弟嘛。

梁积德自知自己说过火了,马上揭起盛粮食的柜子盖,摸出了一盒埋在麦子里的黑兰州来,说这是前几年女婿给买下的。肖人儒知道梁积德家庭条件并不好,当支书十来年清清白白两袖清风。以他的胆识,随便找个包工头给人家当领工,哪年不弄个万儿八千的回来!肖人儒理解梁积德一片公心,不再计较他刚才的态度,和他商量起来。

梁积德一听地县要来观摩地膜烤烟连连摆手,说这事提不成,怕老百姓抱县长书记的车轱辘。肖人儒说如果我答应给你修塘坝建水窖你肯不肯继续当书记,把这个地膜烤烟观摩点给我弄好?梁积德说你说话当真?肖人儒说可立字据。梁积德说你们乡领导喝白酒、说白话,总不是又要打白条吧?肖人儒说这回是真的。梁积德说你们回回都这样说。肖人儒说这回要兑不了现我就是丫头生下的。梁积德有些吃惊,说肖书记你言重了,我最后信你一次还不行吗?肖人儒就把这两天县上领导的指示和将要进行人事调整的情况给梁积德大致说了一下。梁积德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不再当作儿戏,答应立即召开两委会布置。

肖人儒见事情安排妥当,马上骑车回到了乡政府,给李兴盛汇报了情况。李兴盛同意了他的意见。但谈到修塘坝的钱时却说难度很大,干部和教师的工资已经拖了半年了,要不是顶账面顶回来一部分面粉、大米、清油和白酒发给大家,不知又有多少老师去上访了。

肖人儒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说能不能在银行贷点?李兴盛说修塘坝加上渠系配套,至少得十来万元,贷款指标恐怕不好弄。肖人儒说农业银行的姜股长是我的同学,请他给通融一下,说不上能办成。李兴盛说你咋从来没说过有这么打硬的关系,是不是管发放贷款的姜中华?肖人儒说就是他,在大学他欠下我的饭票多了,他家那几年困难,现在该让他再帮一下我们了。李兴盛羡慕地说还是你们这些正牌子大学生好,到处都有同学,办起事来容易,哪像我,土生土长,同学都在乡里,同学中官最大的还是自己,从来没沾过同学的光。肖人儒说这也是你的优点所在,群众基础牢嘛。

两人商定晚上去找姜中华。肖人儒还找来农技站长,让他组织全站人员马上进驻北山滩村,驻点专抓烤烟点建设。

天快黑的时候,肖人儒和李兴盛坐了乡上那辆普桑进城。车还没出乡政府大门,女副乡长陈冲从办公室里跑出来招手挡车。

李兴盛皱了下眉头。肖人儒捣了一下李兴盛,说把陈乡也拉上,有用得着她的地方。李兴盛让司机把车停下,让她上来。陈副乡长不仅名字跟演过《小花》的陈冲一样,长得也像,丰满秀气。她一坐上来就笑着说李乡肖书打枪的不要,悄悄的进城,咋这么神秘?怕是有秘密行动吧?肖人儒说我陪李乡进城去打炮,你敢不敢去?陈冲脸红了一下说骗鬼去吧,这种关键时候量你们有一千个胆子也不敢,让人举报下可别耽误了锦绣前程。李兴盛说,就算真有那份闲心,乡上这摊子鸡毛蒜皮的事把人弄得人不是人鬼不像鬼,哪有时间和精力动那些花花肠子?陈冲和肖人儒望着李兴盛浑身上下灰头土脸疲倦不堪的样子都摇了摇头。

车子开起来,三人都不作声。气氛一时有些难堪。快到农行门口,陈冲要司机停车,说她要下车,去找个人办点事。肖人儒忙拦住她说,陈乡,如果没要紧事请你和我们一块去参加一个饭局。陈冲说对不起,我今天真的有事,不然就不会搭你们的车了。肖人儒只好放了她。

李兴盛对她说陈乡你忙完了尽早考虑一下最近的工作,尤其是计划生育可千万不能出事,我最担心被一票否决。陈冲说放心吧李乡,我明天就带上计生站的下去,各村再突击一圈。说罢匆匆走了。

李兴盛对肖人儒说这个女人也不容易啊。肖人儒点点头。陈冲一参加工作就在乡政府,十来年了没挪窝。丈夫在县医院当医生,经常值夜班,两人感情不和。李兴盛对肖人儒说,这次如果有机会,一定给领导们说说,把陈乡调进城里。肖人儒说,李乡长你真是好人,不过,你还是多想想你的事吧。李兴盛说你说得对着呢。

车到农业银行家属楼,已是万家灯火。从各家阳台上传出丁丁当当的锅碗瓢盆交响曲,空气中散发出诱人的菜香。李兴盛想起家中的妻儿,有些走神。他有些羡慕地说,城里人真好。肖人儒说,李乡,不是我说你,快在城里弄套房,把嫂子和孩子接来算了。李兴盛说谈何容易,上有老下有小,不种地喝西北风?再说给儿子看病还要花钱。肖人儒问孩子看了没有,到底啥病?李兴盛说,昨天女人带孩子在县医院检查了一下,说是淋巴肿瘤,得上省城用伽马刀切除,手术费得八万呢,让我抢银行都抢不来。肖人儒听了心里十分难过。想想自己家中的困难,不就是没房住吗,比起李乡来又算得了什么?他对李兴盛说别担心,大家一起想想办法,钱是次要的,只要能治好娃子的病。

两人下了车,让司机从后备箱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烟、酒、肉类,三人一起上了楼。

姜中华住在四楼,三人气喘吁吁来到门前却迟迟不敢敲门,生怕姜中华家里有外人看到影响不好。倒是司机见多识广。他对肖人儒说,肖书记你敲门,我和李乡长先退到三楼。如果他家里没外人你大声咳一声我们就把东西拿进去,如果有外人你咳两声我们就把东西原放回车里,等人走了再拿。肖人儒说好。

咚咚,肖人儒刚敲了两下,门便开了,姜中华穿戴整齐像是准备出门。肖人儒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说姜行长好哇。姜中华见是老同学,热情地说啥风把我们的肖才子刮来了?快进屋!肖人儒咳了一声,李兴盛和司机手提肩扛走了上来。姜中华似是见惯不惊,说你看你们这是弄啥!手却赶紧把东西一一接过,马上放到了里屋。

宾主坐定,肖人儒给他俩互相作了介绍。大家抽了根烟。肖人儒说今晚请行长外面吃个便饭,能不能赏个脸?姜中华倒是慷慨,说我有点小事正要出去,不过乡长书记来了这就是大事,理应由我来做东。说着,三人一起出门。肖人儒问咋不见嫂夫人和孩子?姜中华说离了。离了?肖人儒有些不解。姜中华说你看你这人,如今这离了的人多了,有啥奇怪?我倒是听说在南方结婚五年还不离的人被人们看作是脑子有病的。李兴盛附和着说,离了好,没负担,潇洒。

几人来到一家有名的火锅城。姜中华对他们几个说,夏天吃火锅,是今年县里的新时尚,完了再喝喝啤酒,上歌厅听听音乐,多好。肖人儒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姜行长算是活出人来了。姜中华说人嘛活的就是这么几天,想那么多累不累?我们不像你们政界的人,整天算计着爬官,我们就图个享受,图个舒服。

火锅是海鲜火锅,啤酒是自酿啤酒,就连吃的面食都是自己动手下的饧面,吃得很尽兴。之后去歌厅里面,要了一间包厢。老板问姜行长要小姐不?姜中华说不要,我们听听音乐就行了。这叫李兴盛们放了心,生怕他一要小姐,花钱事小,惹下麻烦事大。大家点了几支曲子,都是港台音乐,听得有些腻味。

肖人儒和李兴盛见姜中华兴致一直不高,尚不如刚才吃饭时的情绪好,就知道是他们没有主动给他找小姐的原因,因此也就不知怎么开口谈贷款的事。

突然,肖人儒发现陈冲和一个很面熟的人走了进来,很快进了对面包厢。由于灯光很暗,肖人儒没看清那人的脸。他要过李兴盛的手机给陈冲打了个传呼,让她速到对面包厢来。陈冲惊慌失措地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李兴盛如遇救星,忙给姜中华介绍。姜中华见到陈冲显得很高兴,亲自给她开了一瓶矿泉水,还剥了一只桔子给她。陈冲借口说她上个卫生间再来,忙向对面包厢走去。不料那里早已人去座空。

陈冲叹口气回到肖人儒这面来。陈冲主动邀请姜中华跳了一曲探戈。俩人似乎相见恨晚,因为在这小城很少有人会跳这种舞。肖人儒趁姜中华休息的空当向他提了贷款一事。姜中华答应了,说还得请主管副行长和一把手行长审批。

音乐响起时,姜中华又邀请陈冲去跳舞。肖人儒和李兴盛商议要不他俩先走,留下陈乡一人陪姜中华。还没商量好,舞池里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两人急忙进去看,只见陈冲向外跑去,姜中华捂着脸在发呆。他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去追陈冲,一个把姜中华劝进包厢。

但无论咋劝,陈冲就是不愿回包厢,肖人儒只好把她送下楼去。陈冲告诉他,她今天本来是约了一位朋友来这儿喝茶,同时也是谈调动的事。前面已经做了些工作,今天是来这里谈结果的,不想被他们看见给拌了,还出了这么件事。她埋怨说真倒霉!肖人儒连连说是自己不该把她拉来。陈冲说不是你的错,谁知道你同学是流氓。

肖人儒送走她,边上楼边想,现在的女人越来越让人搞不懂了。别看平时老老实实的,遇到关键时候能量也很大。那个和陈冲一块进包厢的熟悉身影肯定是位有能耐的人物。但刚才她对姜中华的举动又让他困惑。

他来到包厢,姜中华大口喝着啤酒,嘴里不三不四地骂陈冲。李兴盛在一旁气得发抖,似乎要对姜中华动手。肖人儒忙拉起姜中华说你醉了我去送你。司机结了账,和李兴盛一起走了出来。三人一起上了车去农行家属楼。刚走了一会,姜中华突然喊停车。司机停了车,姜中华跳下车,连招呼也没跟他们打,挡住一辆出租车朝另一个方向走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李兴盛说没想到你的同学是个流氓。肖人儒说我也没想到他会变成这样,我刚才很想追上去要他欠我的饭票。二人一时无语,各自回了家。

第二天,肖人儒正在写观摩会的汇报材料,文书喊他去接电话。他忙到文书室接电话。原来,是姜中华打来的。说是一把手行长同意了,先贷五万,待开工后再付五万,让他速来办贷款和担保手续。

肖人儒本以为这事黄了,不想又柳暗花明。他寻思姜中华也许昨晚是喝多了酒才会对陈冲动手动脚的,现在可能后悔了。

他忙向李兴盛作了汇报,坐车赶到了那里。姜中华见了肖人儒,说今天一早陈冲就来找他,给他道了歉。

肖人儒将信将疑,也没深究,和姜中华一起去办手续。忙了一早晨,才回到了乡政府。

他走进李兴盛的办公室,见陈冲容光焕发,和李兴盛在说说笑笑。陈冲见他回来,问他办好了没有?肖人儒说办好了。陈冲说昨晚她一夜没睡,气得不行。后来想,为了乡上的事个人吃点亏怕啥,第二天早上就去银行找了姜中华。

肖人儒和李兴盛非常感动,说陈乡真是委屈你了。陈冲笑笑说没啥,到时候有好事了不要忘了她就行。两人说咋能呢,你可是帮了大忙的。陈冲说,其实我也不想进城,我喜欢农村,喜欢这里的空气,喜欢与农民打交道。可是我是女的,我得找对象成家。而这里能行吗?如果这次换届能驴推磨顺顺转,书记升县上,李乡接书记,肖书记升乡长,能让我接副书记就太好了。说完看着他俩。俩人说一定全力推她。

正在这时,农技站长急匆匆走了进来,说烤烟苗死得太多,得重新栽。肖人儒和李兴盛说离观摩只有一个来月,怕是来不及了。农技站长说地区农校有育下的种苗,买些来救急还能赶上。李兴盛问得多少钱?农技站长说我已打电话问过,可能得三四万。李兴盛沉思了下说这事不能耽误了,我这儿有三万你先拿去,不够的先欠下。他从里屋床下取出一个报纸包,交给农技站长。

农技站长和陈冲走后,李兴盛告诉肖人儒,那三万块钱是王全福借他给儿子看病的。肖人儒说李乡你咋这么傻!点上的事弄不好大不了我们这官不当了,娃子的病可不能耽误。李兴盛说北山滩地膜烤烟是刘书记上南方考察带回来的项目,地区和县上都非常重视,弄不好影响大得很。再说,那钱烫手,他也不敢花到孩子身上。肖人儒明白,那是王全福送给李兴盛的。他心想,这王全福真是狗眼看人低,给乡长送的是真金白银,却用几条烟来打发我,以后这种人还是少交。他对李兴盛说,李乡不行把这笔贷款先借给你用,塘坝再往后拖拖。李兴盛说地膜烤烟究竟效益咋样到秋后才能清楚,这是个明打明的政绩工程,老百姓本身就不愿搞。如果不赶快把塘坝搞起来,把水窖建起来,怕是老百姓围攻观摩团的地县领导呢,你说咋办?肖人儒佩服李兴盛想事周到,再没说什么。

晚上,肖人儒回到家里,还在一直想李兴盛的事。云霞问他咋啦?他把李兴盛的事说了。云霞说,我这有存下的两万块钱,你明天给李乡长拿去,救孩子要紧。肖人儒感激地望着云霞,深深地点了点头。云霞说,我还有事要给你说。肖人儒说啥事?云霞说,爸爸可能要退了。肖人儒早先虽然巴不得他早早退了呢,但在这关键时候听到这消息还是有些吃惊。他说,马上换届了,还指望爸爸在书记那里再把我的事给说一下呢!云霞说,爸爸本来还有一年才退休,他主动找了马书记,要求提前休息,腾出位置,好让县委提拔年轻同志。马书记说他顾大局,识大体,急流勇退,十分可贵,非常感谢他对县委的支持,并说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他就提了你的事。肖人儒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急切地问,马书记答应了吗?云霞说,答应了。肖人儒高兴得跳了起来,说老丈人万岁!云霞说,爸爸不让我告诉你呢,怕你憋不住说出去。肖人儒说哪能呢,我嘴紧得很,小时候我偷了家里的鸡蛋换糖吃,我妈审了我一个星期我都没说。云霞说你最后还是说了。肖人儒说那是我爹吓唬我说要用草绳蘸水收拾我呢。云霞笑了,你爹能舍得打你?你这胆小鬼!肖人儒承认说,我就是胆小鬼,你胆子大好不好?云霞说本来就是!转身洗脸去了。肖人儒又和姜中华通了电话,说了李兴盛孩子的事。没想姜中华很讲义气,说不行提前将第二批的那五万元贷款给李兴盛,让他救孩子。肖人儒说了声谢谢,声音有些哽咽,对姜中华的厌恶顿时没了。

第二天,肖人儒就让财政所会计把那五万元取来,连同自己家的两万元一同交给了李兴盛。正好,李兴盛老婆带着病歪歪的孩子在李兴盛办公室哭,李兴盛接了钱,眼含热泪,说了声谢谢,把钱交给老婆。老婆突然看到这么多钱,眼里闪着泪光,差点给肖人儒跪下。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月后,观摩会如期召开。地、县、乡三级领导的20多辆小车鱼贯开到了北山滩。地委书记看到地膜烤烟长势喜人,对专程请假来参加观摩会的刘重汉和李兴盛大加赞扬,对介绍经验的肖人儒当众表扬,说他们在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创出的奇迹为全县乃至全区找出了新的经济增长点。参加会议的县上领导马书记和县长们看地区一把手首肯了,都很高兴,和他们三个握手时,就格外用力,握的时间也长些,让其他乡镇的同行们嫉妒得眼睛发红。

不久,肖人儒得到内部消息,县委常委会上,刘重汉被提名为工信局局长,兼任高新技术开发园区管委会主任,享受副县待遇;李兴盛将升任为党委书记,肖人儒是乡长候选人,而接替肖人儒的,却是王全福。肖人儒兴奋不已,他甚至设想过,担任乡镇正职后将会享受县安居工程的一套三居室,两口子将离开岳母家那令人窒息的空间。他和李兴盛坐在办公室里,取出一瓶白酒边聊边喝起来。

这时,陈冲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劈头盖脸问,你们俩咋尽干些过河拆桥的事?你们说,我哪里不比王全福强?他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就里。陈冲说,我忍辱负重把贷款跑下来了,遇到好事了却没我的份。看看你俩这小人得志的劲,庆贺酒都喝上了!他俩这才记起,当初答应帮她当副书记的,一忙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陈冲想调到地区化肥厂当办公室主任,那晚就是约了那位厂长喝茶,不料和肖人儒他们碰到了一起。发生歌厅被辱事件后,她想帮肖、李二人把贷款办成,让二人为她升任副书记说话,却不想他们推的是王全福。

陈冲骂完哭着摔门走了。下午,肖人儒就见那位他觉得面熟的和她一块进了歌厅包厢的厂长亲自开车来接她。他突然记起那人曾经在乡政府来过,和领导们一块喝过酒,那时他还是销售副厂长,怕是那时他就和陈冲认识了。陈冲没给任何人打招呼就坐车走了。肖人儒知道,陈冲本来是不想走的。李兴盛说,多好的姑娘,有文凭,没架子,去企业可惜了。第二天下午,组织部打电话来,说她已正式调到化肥厂了,调函随后就到。肖人儒和李兴盛后悔没有替她在组织部说话。

李兴盛的手机响了。他妻子来电话说,孩子做完手术昏了过去,正在医院抢救,让他赶紧去。李兴盛要去坐长途汽车。肖人儒说,这时候顾不了那么多了,快坐乡里的小车去吧。忙叫了司机往省城赶去。

晚上,肖人儒打李兴盛的电话,李兴盛很久才接,说孩子没救过来,死了。肖人儒听了眼泪顿时就下来了,说李乡你要挺住啊!那边也是一片哭泣声。

李兴盛料理完孩子后事没几天后就上了班,整天没精打采的,常常自言自语。肖人儒想让他松弛松弛,约他去西域大酒店喝酒。两人刚坐车要走,被闯进乡政府的几十个群众围住了。原来是北山滩村的村民。他们的塘坝和水窖只修了一半就停工了,原因是一半资金没到位。

这些上访的人里面没有村社干部。肖人儒看里面有个熟悉的面孔,让他到跟前来说话。那人人称王四两,三十多了才找了个青海姑娘,那姑娘不够结婚年龄,是肖人儒帮忙领的结婚证。他悄悄说,有人在村里散布谣言,说工程资金被肖人儒和李兴盛挪去跑官了。两人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只好请他们到会议室谈。待大家嚷嚷完,李兴盛站起来说,秋收后资金一定到位,否则乡里卖车拆楼也要让北山滩的救命工程完工。肖人儒说,我和李乡用我们几十年的党龄担保。王四两那伙人说,我们就再信你们一回。然后吵吵闹闹走了。

过了几天,纪委通知俩人去谈话。俩人忐忑不安到了县纪委。县纪委书记亲自给他俩分别谈话。书记告诉他俩,有人告状说他俩挪用工程款,而且曾收受王全福的贿赂。两人原原本本把王全福送的三万块钱和那五万块贷款的用途说清楚才被放了回来。俩人出了门就猜测,是谁告了他们的黑状?不知是王全福,还是陈冲,或是另外的谁?俩人一路胡猜着回到了乡政府。

一进大门,发现书记室的门开着。二人敲门进去,刘重汉在。刘重汉说,党校学习还没结束,这次回来主要是办调动手续,另外,看看李兴盛。他说,他听说了这几天的事,向熟人借了五万元钱,拿来让李兴盛退还借款,让塘坝、水窖重新开工。李肖二人抓住老领导的手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

不久,肖人儒的任命先行下达。不过,不是乡长候选人,而是直接担任和平乡党委书记。据内部消息,李兴盛因涉嫌挪用公款、收受企业贿赂取消了和平乡党委书记的任职资格,虽将钱用于公益,后退缴了所收赃款,且有肖人儒的佐证,但受贿事实清楚,按规定不能带病提拔,所以只能调到邻乡继续当乡长。

虽说肖人儒如愿以偿,而且一步到位做了大乡书记,却高兴不起来。晚上岳父岳母和云霞做了一桌菜给他庆贺。他不断给岳父敬酒,自己也不停地喝,结果翁婿都大醉。云霞和岳母扶了老的扶小的,忙到大半夜才消停。早上,他醒来时,云霞已穿好洗过,正坐在床头看他。他急忙起床。云霞说,不用急,你现在是一把手,迟到早到没人说你的。肖人儒说,一把手更应该以身作则。云霞满意地点点头说,对,应该这样,你才能不断进步。肖人儒说,不然也对不起咱岳父大人的栽培。云霞笑了,说还应感谢我呀,不然的话你也只能当乡长,不可能直接到位。肖人儒也一直纳闷这事呢,看来云霞知道其中内幕。于是问她,是不是你告了李乡?云霞说,嘘,小声点。应该说,是我告了你们俩,我知道你没事,不过收了几条烟。而李兴盛可就不同了,他收的是几万两真金白银啊。肖人儒听了气得浑身哆嗦,说你咋能这样做?这是小人所为啊!云霞说,肖大书记,你懂不懂政治,懂不懂策略?这就是政治策略,以后你学着点。肖人儒说,这是不是你爸教你的?云霞说,你猜错了,我爸比你还老实,这是咱妈教的。肖人儒想,这就对了,岳父和云霞都想不出这阴毒的招。

李兴盛走的那天,刘重汉专程赶来送他。刘重汉说,你我都小瞧肖人儒了。李兴盛说咋的?刘重汉说,借贷款给你的是他,告黑状的还是他。李兴盛似有所悟。问他为啥这么做?刘重汉说,这不明摆着吗?搞臭了你,他可以一步到位啊。李兴盛说,肖人儒不是那种人。刘重汉说,你啊你。李兴盛想了想,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人咋能这样!

车出了大门,却被黑压压的人群拦住了,领头的是几个村支书,其中就有北山滩的梁积德。李兴盛以为又是上访群众。他下了车,大声问,咋了,咋了,发生啥事了?周围群众拦住他说,李乡你不能走!李兴盛说,啥事没办好,还有新的乡党委乡政府呢,拦我没有用!梁积德挤到跟前,抓住李兴盛的手说,李乡,你千万不能走,像你这样的好人应该留下。如果不行咱们全乡的老百姓上县里去给你请愿求情,让你继续在和平当乡长。大伙同时高呼:李乡,留下!李乡,留下!李兴盛听了顿时热泪盈眶。他立正站好,朝人群深深鞠了一个躬。他说,有大伙这句话就够了,大家千万别上县里!本来大家是自发的,不怀好意的人还以为是我指使的。你们的好心我领了,求求你们放我走吧!他眼里泪光闪闪,向大伙挥挥手,坐进接他的车里,让司机快快开车。人们让出一条通道,让车过去。车走远了,人们还在挥手。

半路上,李兴盛的手机响了,是肖人儒打来的。他说他在县上开会,赶不回来送老领导老乡长了。李兴盛说了句谢谢你,就把肖人儒关在了那头。这时,车窗外已是一片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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