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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题

2013-08-15

飞天 2013年12期
关键词:刘英昆仑文化

巴 一

娟 子

1

知道她丈夫没有睾丸,根本没有性功能的时候,是第三天晚上。

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呼呼地刮着。窗户上的塑料薄膜好像被吹开了一个口,一股一股的风一阵一阵地刮进来,让娟子和她的丈夫在新婚的大床上冻得瑟瑟发抖。她掖了掖被子,又蜷了蜷身子,把头紧紧蒙住,辗转反侧。她的丈夫仍然没有动静。忍不住了,她用脚狠狠地蹬着床那头的丈夫。

娟子越蹬得使劲,丈夫越往床头缩。

“又睡着了吗?”娟子的脚索性放进了他的裤裆里。

床那头没有动静,她感觉到他在侧过身去,轻轻地抓住了她的脚。

娟子说:“你怎么回事啊?也不说话。你要是嫌乎俺,你就直说嘛。”

娟子把脚缩了回来,把袜子脱掉,又把裤子脱掉,解开了胸罩,急促地钻进了床那头她丈夫的热被窝。

当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饱满的乳房上的时候,他立即把娟子抱在了怀里。他亲娟子的脸,亲娟子的全身。娟子幸福地任由他爱抚,内裤下湿漉漉水汪汪的浸透了床单。她等待着她的男人的给予。

她的手本能地想触及他的下体,很多次她又像触电似地缩了回来。她焦急地期待着她的男人能主动地拉她的手,可是他没有。

她的眼角流淌着热泪,发烫的脸颊紧紧地贴着男人的胸膛,右手伸了过去。她摸到的是平坦的一地蒿草,和烟头那么短小的软软的一个小东西。微闭着眼睛的她不相信自己的知觉,她不相信自己手里的东西是她新婚丈夫的东西。

她轻轻推开丈夫,擦着满脸的泪水,轻声地问:“你是咋弄的?下面咋没有那东西啊?”

丈夫把她搂在怀里,咕哝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有,小。”

娟子不信,伸手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感觉,还和刚才一样,小,像烟头,不,像蚕蛹一样小,像三岁的小孩的鸡鸡那么小,软绵绵的,像大豆地里叮在豆棵上的“豆虫”。娟子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的就是这类东西。

2

娟子十七岁,她的丈夫二十五岁。娟子在镇子上的供销社当售货员,她丈夫在镇子上的信用社做信贷员。两个人都有工作,都不是在庄稼地里干活的农民。信贷员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在农村买农具、买化肥、买种子,在镇上做生意、跑运输、开饭店,干哪一行都离不开信用社,都要找信贷员贷款。因此,信贷员在镇上人的心里是受人尊敬和信赖的“财神爷”。

娟子在初中三年级下半学期就从学校去了镇供销社上班。在供销社里,娟子是年龄最小的。纤细的腰身,秀丽的面庞,亮亮的眼睛,得体的衣着,让人一看便能感到她的美丽和非同于别的同龄女孩的气质。

在供销社营业柜台里,娟子忙碌的身影和动人的微笑,给前来买东西的人留下深刻而又美好的印象。很多小伙子有事没事的经常到她的柜台来买这买那,问这东西什么价,那东西什么价。很多人根本不是来买东西,而是来看一眼娟子美丽的容貌,看一眼她洁白的牙齿,看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胸脯。

镇子上的小伙子们把自行车扎放在供销社门口,你推我我推你,挤眉弄眼,折腾上大半天,才敢走到娟子的柜台来。娟子早早地就看透了他们的阴谋诡计,故意板起面孔问他们:“买些啥?”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小伙子们一个个呆若木鸡,支吾半天,也没有说出来想买啥。娟子笑了。这轻轻的抿嘴一笑,仿佛给小伙子们壮了胆似的,让他们不买东西就感到太不好意思。领头的那个小伙子买了一个作文本子,后面的小伙子买了支铅笔,又买了支钢笔,挂在胸前。娟子咯咯地笑,夸奖道:“钢笔在你上衣兜里一挂,真像个大学长哩。”得到夸奖的那位小伙子像吃了顿大餐似的,在同伴们的羡慕声中簇拥着走出了供销社大门。

四月初八那天上午,小镇上逢古会,人山人海。村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镇上,购买农具。男人们大多穿着粗布做的夹袄,满脸的皱褶和粗糙的皮肤,像抹了炭的“火棍头”;女人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宽大薄棉衣,头上的围巾系在脖颈里,目光呆滞地东张西望。四月初八的古会是麦忙季节的前奏,在集上买一碗炒凉粉、一杯汽水、一根冰棒,割一斤肉,已经是村人们最奢侈的享受了。

娟子这天特别忙,声音都累得有些沙哑了。当她好不容易休息片刻的时候,她的眼前突然一亮,来了一位身材高挑、面孔白皙、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小伙子。娟子没有见过他,凭直觉,一看就知道是城里来的。不知不觉间,娟子有些紧张起来,手心里也沁出汗来。小伙子买了十张大白纸,又买了两瓶墨汁。

结账的时候,小伙子笑着问她:“你叫什么名啊?”

娟子的脸羞怯得像块红布,礼貌地回答道:“俺叫娟子。”

小伙子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文化,在镇文化馆上班。”

娟子觉得这名字好记,叫个文化,又在文化馆上班,真有文化。娟子笑着问他:“你不是我们镇上的吧?”

李文化回答道:“你猜得真对,我是从县城调到镇文化馆来的。”

李文化又说:“下次你要进城的话,我带你。”

娟子羞赧地回答道:“俺又没去过城里。”

买东西的一个接一个地过来,娟子也再没有时间和李文化攀谈了。

光阴似箭。李文化调回城里的那天上午,送给娟子一个黄书包,包里面是两块浅黄色的“的确良”布料,还有一封信。

第一遍读信是她一个人看的,第二遍是她和妹妹一起看的,第三遍是和她柜台里的姐妹们一起看的。每一次看完信,她的心里都甜得像灌了蜜。她再也忘不掉这个叫李文化的城里人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她妈妈叫她拿出信来,她说:“撕了。”她妈问她:“是不是城里的那个小伙子向你求爱?”娟子摇头说:“没有啊,谁说的?”她妈把娟子拉坐在床头,小声给她说:“闺女,咱镇上那个信贷员托媒来了,他看上你了。”

情窦初开的娟子,心里在咚咚发跳。她妈说:“能嫁给信贷员,那是我们全家的福气呀,多少大闺女都攀不上他哩。”

娟子好久没有说话。她妈接着说:“这小伙子比文化馆的那个城里人长得精干,工作又好,将来我们全家都跟着你享福。”

娟子好奇地问:“他比那个李文化还精干?”

她妈说:“当然了,排成(英俊)得很。”

娟子脱口而出道:“好啊,好啊,俺看看,俺瞧俺可楞中(相中)了?”

她妈说:“你给那个李文化写个回信,告诉他你不同意。”

娟子想了半天,说:“算了,我写不来那些肉麻的话。”

第二天信贷员就来了,果然像她妈所说的那样,小伙子长得身材适中,面目清秀,精明强干。尤其手里提着的黑提包,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很多钱。信贷员真诚的微笑,体贴入微的举止,给娟子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信贷员信誓旦旦地说:“娟子,以后你家里人或者你的同学需要钱的时候,找我贷!”

娟子歪着头笑,说:“真的吗?”

信贷员拍了拍他的黑提包,保证说:“只要你嫁给我,一百个真的!”

之后,按照淮北农村的规矩,“送压手”(送彩礼)、两亲家“见话”(会面)、“合年命”(算八字)、“摘日子”(定日子)。

农历腊月二十九早上,娟子穿上大红棉袄,在锣鼓喧天、鞭炮阵阵的响声中,尾随着吹唢呐的人,到了信贷员的堂屋里,和信贷员拜了堂。

在新房的大床上,娟子激动地对自己说:“我要做新娘了!”她的耳边久久地回荡着高音大嗓的豫剧。马金凤那句“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唱词,让她闭上眼睛就能哼出声来……

3

回到城里后,李文化很快被安排到了县文化馆。按照当地人的说法,也就是“在乡下锻炼了一下”,“镀了金”。县城里有他的同学,有他的亲戚朋友,他的生活重又回到了有规律的上下班。唯一让他时常念想的就是迟迟没有收到娟子的回信。

很多次他在想娟子很忙,他在想娟子忙着在供销社里卖东西,坐不下来给他写信,他在想娟子穿上他买的那块“的确良”布料,一定更加楚楚动人,他在想娟子的家人一定会同意她嫁到城里来。

李文化的书法由正楷变为行草,由行草又回到正楷。旧报纸,还有法院发下来没有贴出去的“杀人布告”,都是他练习书法的稿纸。每个月三十八块钱的工资,除了偶尔请朋友吃顿“羊肉板面”,其余的都买了书法方面的书籍。李文化练习得最多的字就是“娟子”两个字。翻过来写,倒过去写,横着写,竖着写,“娟子”这两个字让他写得如醉如痴。有一次,他把“娟子”写成了“钉子”。他静静地一想,可不是吗?娟子就像一颗钉子,已深深地镶嵌在了他的心灵深处。娟子就像一颗钉子,已深深地、隐隐作痛地钉进了他的肌肤内。

春节后,李文化回了一趟镇子上。当他得知娟子嫁人的消息后,一个人在供销社大门口伫立了很久很久,任凭鹅毛大雪覆盖头顶。

李文化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下,在介绍人的撮合下,找了个城里的媳妇。结婚后,李文化调到了县文化局,成为最年轻的副局长。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县法院认识了副院长赵玉标。因为两人都在那个小镇上工作过,所以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赵玉标比李文化大四岁,李文化习惯喊他“标哥”。标哥在镇子上也认识娟子,谈起娟子,两人都眉飞色舞。赵玉标感慨地对李文化说:“娟子要是嫁到城里来,嫁给你,那才真叫郎才女貌,那才真叫绝配!”赵玉标越是这样说,李文化越觉得娟子嫁得可惜。赵玉标常常安慰他说:“真心爱一个人,在心里就够了,非要娶她做妻子的话,说不定你给不了她幸福。再说,她嫁给信贷员,条件那么好,她也就知足吧。”

李文化想到信贷员的经济条件,也感觉到有一些自愧不如,对娟子的幻想也就慢慢消失了。

李文化在城里见到娟子,是在县医院的门诊大楼里。

那天,李文化和赵玉标去县医院看望一个领导。走出住院部,一个美丽的倩影吸引了李文化。李文化激动地喊了声:“娟子!”赵玉标也确认说:“是娟子。”李文化正要走过去,被赵玉标一把拉住。

“娟子身边那个男的,不就是她丈夫吗?”赵玉标说。

李文化停住了脚步。没想到娟子走了过来,跟他们打招呼。

娟子说:“标哥,文化哥,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

标哥回答说:“娟子妹妹,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漂亮。”

李文化望着不远处的信贷员,说:“那是你老公吧?”

娟子点头,脸上顿时没有了笑容。

标哥拉着李文化匆匆地离开了医院。

第二天上午,李文化又来到了县医院门诊大楼。他在猜想娟子是在陪谁看病呢?陪她老公?陪她的家人?他查询病人入院记录,但没有娟子的名字。

下午,他又来到了县医院。果然,他在这里又见到了娟子。门诊大楼里人来人往,不少人跟李文化打招呼。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他对娟子说:“走,到我办公室说说话去。”娟子犹豫着,还是去了。

李文化问:“你在陪谁看病呢?”

娟子说:“陪我老公。”

“他什么病啊?”

娟子支吾了半天,说:“没病。”

李文化没有再问,关心似的口吻又向娟子旋转着问号。

“你小孩应该三四岁了吧?”

娟子望着李文化的眼睛,张了半天嘴,没有回答他。

李文化自言自语道:“我小孩都四岁了,你的小孩应该还要大一岁。”

娟子被触到了心灵的痛处,极不情愿地回答他:“我还没有小孩。”

李文化“噢”了一声,后悔自己不该提及这个无聊的话题。李文化要请娟子吃饭,娟子没有拒绝。

刚刚在饭店的包厢里坐下,李文化的妻子拉着小孩,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见了李文化便破口大骂。若不是饭店老板极力劝阻,他老婆非打娟子一顿不可。

娟子悻悻地走了,一脸的无辜,一心的伤痛。

李文化的老婆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她逼迫着李文化说出了娟子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连续几天,他老婆到娟子家又哭又闹,在正逢集的大街上骂娟子,说她是个不下蛋的鸡。乡村土话不堪入耳,搞得全镇鸡犬不宁,家喻户晓。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到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办公室散布李文化搞女人的具体细节。

李文化辞职了。李文化下决心和她离婚。当法院判决书下来以后,李文化便提着一只破皮箱,去了北京。

4

娟子病了,住在了镇上的医院里。

本来,镇子上没有人关心娟子有没有小孩的事。她的家人、亲戚、邻居也都认为娟子年龄小,没有在意她有没有小孩的事。直到李文化的老婆大闹了几天,镇子上的流言蜚语,甚至侮辱娟子的传说才弥漫开来。娟子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三个一堆,五个一团,在一起嘀咕的妇女都是在谈论她的生活作风问题。她妈妈俯下身子,问娟子:“你到底和那个李文化有关系没有?”

娟子终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信贷员追问娟子:“你到底什么时候和他好上的?”

娟子停住了哭泣,慢慢抬身,靠在床头上,有气无力地对她丈夫说:“俺没有和他好,谁和他有那个事,天打五雷轰!”

信贷员马上拿着湿毛巾,擦试着娟子瘦削的脸颊,连连说:“别赌咒,是我的错,我的错!”

娟子妈在一旁说:“你看看,俺这个女婿多疼爱俺闺女啊。”

娟子的脸转向她妈妈:“妈,俺想离开他,俺想离婚!”

她妈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问娟子:“你说啥?离婚?那是‘麦呀娘’的话——说不着的废话!”

信贷员瘫坐在椅子上,两眼直直地望着墙壁,一语不发。

娟子的话打破了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老公,叫俺走吧!俺也跟你过了四年了吧?你是个好人,对俺也好,俺也舍不得你。可是你叫俺咋办呢?俺还年轻,俺不能不生小孩啊。别人骂俺,耻笑俺,你心里比谁都明白因为啥。”

娟子妈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娟子说的是什么事。她就问信贷员:“到底是咋回事啊?”

信贷员站起身来,没有解释什么,对娟子说:“我同意,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娟子从镇上的法庭领取了盖着人民法院公章的调解书,没有去她妈妈家里,而是头也不回地坐上了开往县城的客车。

故事讲到这里,应该说娟子解脱了,应该说娟子不再忍受煎熬和痛苦了。可是,人生远没有我们渴望和想象的那么美好。对娟子而言,生活是翻开了新的一页,另起了一行,但是,娟子这个不幸的、苦命的淮北女子,又走进了她难以想象的痛苦深渊。

5

娟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那是在认识小五之后。

娟子坐的公共汽车停在了县城的车站里。下了车去哪里呢?娟子没有想过。她东张西望着,这时才感觉到真的有点饿了。她要为自己庆祝一下,她要为自己战胜懦弱奖励一下自己,她要为自己成为自由人幸福地吃顿饭。

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交警宾馆”四个大字。她径直走过去,交警宾馆的楼下是一间不大的“格拉条面馆”。“格拉条”是什么玩意儿?她好奇地坐下来,要了一碗格拉条。原来格拉条就是圆圆的宛如粗粉条一样的细长面食,煮熟后放上些芝麻酱、荆芥等佐料,满口生津,余味悠长,价格也很便宜。娟子见女老板忙不过来,吃完饭后,就忙着帮她收碗、洗碗,给客人递筷子。老板娘劝都劝不住。老板娘说:“姑娘,你一看就是城里人,怎么这么勤快地帮我干活儿呢?”娟子笑了笑说:“俺不是城里的,俺是从小镇上来的。”老板娘眉飞色舞道:“真的呀?你长得这么漂亮,真水灵。要是你愿意,就在我这小店里帮忙好了。”娟子连忙回答说:“好啊,好啊,太谢谢大姐了!”老板娘急忙要掏钱,退回娟子刚才给她的饭钱,娟子一把按住了她的手。娟子坚决地说:“应该收钱的,应该收钱的。”老板娘停了一会儿,担心似的问娟子:“你在这里帮忙,该付你多少工钱呢?你有住的地方吗?”娟子说:“俺不要工钱,吃饭免费就行了。”老板娘笑容可掬,一下子拉住了她的手,又关心地问:“妹子,你结婚了吗?以后就在城里找个婆家。”娟子摇了摇头,局促不安起来。她实话实说:“俺离婚了,一个人。”老板娘半信半疑,上下打量着娟子,说:“你要什么条件的?当官的还是有钱的?”娟子没有再说话,到池子边洗碗去了。

小五是这儿的常客,常常来吃格拉条。有一次,老板娘告诉娟子,小五也刚离婚,人挺好的,是个警察。娟子没有往心里去。有几次,小五故意跟娟子搭讪。娟子用细细的声音回答几句,转身忙她的事去了。唯一让娟子记住的是他是个警察,是个离了婚的单身男人。魁梧的身材,炯炯有神的眼睛,稳重的谈吐,让娟子联想起电影里边的特别男人味的英雄来。

小五不像那些挑剔的食客,一会儿嫌面条多了,一会儿嫌盐放多了,一会儿又说太慢了。只有小五啥也不说。娟子感激的眼睛里闪动着对他的好感和谢意。

老板娘苦口婆心的劝说,终于让娟子对小五动了心。和小五单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娟子和他走在沙河堤坝上。小五因工作太忙而忽视了妻子的感受,愧疚之下向妻子提出了离婚。小五不停地倾诉着他的苦衷,娟子默默地听着。小五要娟子讲讲她的不幸,娟子说:“我没有不幸。”小五又问她离婚的原因,娟子泪水婆娑,终没说出原因来。

一年多之后,娟子终于被小五征服了。在决定和小五永远在一起的那天晚上,娟子才真正地了解了一个健全男人的全部。

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就要为男人生儿育女。这是娟子从小就听到的话。她要做一个真正的好女人,相夫教子,任劳任怨,她要和小五有一个自己的爱情结晶。

她的孩子十一岁那年,小五病亡。

娟子抚摸着丈夫冰冷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

娟子说:“俺怎么这么命苦呢?往后的日子俺该咋过呢?”

生活的重担压在了娟子瘦弱的身子上。娟子知道,自古以来,寡妇门前是非多。为了避免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为了给儿子一个温暖的家,她省吃俭用,把丈夫遗留下来的钱用来供养孩子读书。本来已经弱不禁风的身躯,更显得单薄和瘦小了。

皱纹慢慢地爬上了她的眼角,爬上了她的额头,冗长的生活一天天就这样穷困地延续着。她多么希望就这么平静地过下去,她多么希望儿子快一点长大成才。

有人问她还嫁不嫁人?她总是苦笑着回答说:“俺命苦,这辈子再也不想了,就盼着俺儿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帮他带好孙子就行了。”

娟子的眼眶里已没有了泪水,就像水井里边没有了泉眼。娟子深爱着小五,他的照片、他的遗物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两个皮箱里,皮箱子就放在她的床头边上。每天看到箱子,就看到了小五。在她心里,小五没死,小五永远陪伴着她。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皮箱,就像抚摸着小五的脸颊一样。她发自内心地感谢小五,是小五让她在城里有了家,是小五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是小五让她有一个听话懂事的儿子……

6

娟子的这些遭遇,李文化都知道。

作为成功人士,李文化在京城经历了漂泊、奋斗。二十年的惨淡经营,让他从一个装饰公司的小工,发展成为知名度和信誉度在同行业翘楚领先的公司总裁。他的身影奔波于林林总总的高楼大厦里,他的笑声回荡在鸟巢、水立方的空间里。他的公司从低矮的居民楼里搬到了气宇轩昂的写字楼。在京城,来自世界各地的富豪们多如牛毛,北京的房价也在富豪们的炒作下,变得让人遥不可及、望而生畏。李文化虽算不上叱咤风云、气吞山河的商界大鳄,但在装饰行业也算是鹤立鸡群、颐指气使的亿万富翁。

李文化的第二任妻子是个画家,在王府井开了家画廊。虽然她的画与范增这样的大师们还有距离,但经过媒体的炒作和市场运作,在亚洲国家有着一定的声誉和市场。

李文化决定为他的妻子在老家办一次画展。这个曾经当过文化局副局长的当代商人,想到的不是为妻子挣得财富,一种思乡的病魔时时剜动着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乡思乡愁时时像挥之不去的晨雾,缠绕着他。虽然家乡人经常来北京谈起旧事,让他的思乡之渴有所缓解,但身在异乡梦回故乡的愁绪,一刻也没有从他的心间排遣。每天的梦里,他梦见的都是在小镇上送给娟子情书的那一幕,他梦见的都是在县医院里遇见娟子的情景。他还常常梦见和赵玉标一起去找娟子,梦见娟子泪流满面、悲痛欲绝的样子。

赵玉标早早地来到了火车站,见到西装革履的李文化,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这么年轻啊?”

听惯了恭维话的李文化,又恭维起赵玉标来:“你老哥今年五十四岁了吧?看起来比我年轻多了。我比你小四岁,年轻个屁呀!”

赵玉标搓了一把黝黑的脸膛说:“真是啊,你都二十年没回来了。再不回老家来,我们以后都老得不像样了。”

李文化叹了一口气:“是啊,是啊,乡音未改鬓毛衰啊!”

赵玉标问他:“这次你回老家来主要想见谁,告诉我一声,我来联络?”

李文化压低嗓门,对他说:“我想见娟子。”

赵玉标良久没有说话,“吭吭”咳了两声。

“她还在县城吗?”

“在。”

“她又结婚了吗?”

“还结什么呀?生活对她真不公平!”

“我该怎么帮她呢?”

“不知道。”

李文化仰靠在车子里,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必须见到娟子的原因,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娟子需要他的帮助吗?

当赵玉标费尽周折,终于打听到娟子的手机号码时,他有些喜出望外。在电话里赵玉标说:“娟子,我是标哥。有个老朋友从北京回来了,二十年没见了吧,想见见你。”

对方在听筒里久久沉默着,坐在一旁的李文化静静地听着,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声音。

“喂,娟子,听得见我说话吗?”

“标哥,听得见。”

“你想见他吗?”

李文化急忙把标哥的电话夺了过来,对着话筒喊:“娟子,我是文化,我回来了!你来吧。”

对方挂断了电话。

赵玉标很无奈地望着李文化:“算了吧,别人不想见你,也就不要打扰她了。”

“我已经打扰她了。”

此时此刻,李文化十分懊悔自己不该打这个电话,不该再去打扰曾经伤害过的这个善良的女人。

二十分钟后,赵玉标的电话响了,是娟子打来的。电话那头没有伤心痛哭和哽咽,没有李文化想象中的埋怨和拒绝,而是她清脆温柔的问话:

“标哥,刚才不好意思,我屋里信号不好,是文化哥回来了吗?”

李文化把标哥的手机抓了过来,激动地说:“娟子,我是李文化!”

“文化哥,你好!你终于回来了。”

“我们见个面吧。”

“什么时候啊?”

“明天上午吧,在市博物馆。”

“到博物馆干什么?我也不懂古董。”

“不是,我爱人的画展明天上午在那里举行。你来吧。”

“好,好,我一定去!”

像任何事情没有发生一样,赵玉标笑了,说:“满意了吧?娟子能答应明天上午去,我真没想到。说明人家心里也有你呀。”

李文化问:“标哥,我该为她做点什么呢?”

赵玉标道:“不知道。”

第二天上午,娟子没有出现在博物馆,忙前忙后的李文化一直没见着娟子的身影,多次催促标哥给她打电话。标哥应承着,一个电话也没打。

走出博物馆的大门,李文化一眼看到了不远处的娟子。

他走了过去,上下打量着美丽如初的娟子。他感到眼前的娟子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眼睛里依然清纯得让人心动,微笑着的嘴唇依然荡漾着纯朴的涟漪。

“你怎么还这么漂亮呢?”李文化脱口而出。

“老了,老得不成样子了。”娟子看着他的眼睛,立刻又移向了别处。

李文化不想问及她的家事,他喊来了站在远处的画家妻子,介绍道:“这是娟子。”

恍然大悟的妻子连连说:“真好,真漂亮。走吧,我们一起吃饭去。”

娟子连连摆手说:“谢了,谢了。见见你们就行了。”

画家对丈夫说:“你不是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娟子吗?拿出来!”

李文化慌忙拉开他的手提包,说:“对,送一幅我爱人的画给你,上面有我的书法。”

一幅硕大的水墨画,李文化展开了让娟子看。题款的有四个字,娟子突然间印在了脑海:另起一行。

李文化当着他妻子的面,对娟子说:“娟子,我现在经济状况比较好。别为钱发愁,你需要多少我给你多少,好吗?”

娟子看了一眼画家,笑了笑说:“谢谢你,俺用不着。有你这四个字就够了。‘另起一行’这四个字对我很实用。”

说完,娟子叠起画,微笑着缓缓离去。

跑 药

1

八月的淮北农村,天气燥热得让人心烦。

贴在树皮上的花翅膀“麦脸”唧唧唧地不喘气地叫着,树梢上的“麻格了子”(知了)知知知地连成一片空叫着,树叶子间隐蔽着的“浮豆”拖着慢条斯理的长腔,浮——豆浮——豆浮——豆地有节奏地咯嗒着。没有一丝风,天上没有一丝云。

贾昆仑扇着手中的扇子,躺在自家院子里的马扎子床上,被四周此起彼伏的虫鸣声吵得没有了半点睡意。他忽隆坐起来,脱掉早已湿透了的背心,搭在床沿上,对屋里喊着:“小孩他娘,你给我端碗白汤来。”

被喊作“小孩他娘”的妻子刘英在灶屋里应承着说:“日他小姐,你还怪洋物(挑剔)咧,现成的茶水你不喝,非喝鸡巴白汤。”

贾昆仑说:“大锅里还有没有白汤?”

刘英从灶屋里走了出来,一边解着系在腰间的围裙,一边笑着说:“日呆哩,你还怪巧哩,再晚一会儿我就把白汤舀到恶水(污水)盆里去了,你喝吊烟你喝,哈哈哈……”

贾昆仑望见刘英热得浑身湿透了,也哈哈哈地笑个不止,正要将手中的扇子递给她时,她一折身又回厨房去了。

过了一会,刘英端着一大白瓷碗白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说:“这不,喝吧。”

贾昆仑急忙去穿床下边的鞋子,双手把白瓷碗接了过来。

刘英笑着说:“日他小姐,你还怪讲究哩,回到家还‘周吴郑王’哩,这又不是在镇上,你咋不穿你的鞋塔拉子(拖鞋)呢?”

贾昆仑没有回答她的话,咕嘟咕嘟一个劲地喝白汤。

淮北乡村的早饭叫做“清起来饭”,中午饭叫做“晌午饭”,晚饭叫做“喝茶”。今天的晌午饭,贾昆仑一家吃的是凉面条子。面条煮好后,从开水锅里捞出来倒在冷水盆里,再捞出来拌一些蒜泥、香油、醋、辣椒等佐料,上面加些韭菜炒鸡蛋或者肉丝炒茄子,就是一日三餐中最具诱惑力的凉面条子了。煮面的开水,就是甜丝丝的白汤。

一般的农户人家,大多是天热时家里来了贵客才吃一顿凉面条子。而贾昆仑不同,他是村子里唯一的一户吃商品粮的国家干部,是镇司法所的干部,是方圆几十里村庄都响当当的体面人物。

三十岁的贾昆仑,早年毕业于颖州师范学院,读书时因为家里穷,没能找上城里媳妇,毕业后和邻村的姑娘刘英结了婚。

刘英不识字,可身材健壮,又勤快能干,所以贾昆仑虽有遗憾,可在村人的眼里,一个干农活有土地有粮食吃的女人,配一个有文化有本事吃皇粮的国家干部,才是最有福气最“出胆”(舒坦)的家庭。这种“一头沉”的婚姻在城市人眼里是不屑一顾的。每次贾昆仑在县里或者区里开会,一些朋友或同学问到他爱人在哪里工作时,他总是支支吾吾。有时候回答是“没工作”,有时候回答是“在农村”,还有时干脆用一句土得掉渣的话说:“打欧腿(牛腿)”。意思是老婆在家打理耕牛种地。说完这些,他总是为自己幽默的回答哈哈大笑一番。的确,他从内心羡慕那些双方都有工作的夫妻,可是自己没那个命。为此,他叹息过,遗憾过,挣扎过,刚结婚那两年也闹过离婚,可是最终没能如愿。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

说起来,贾昆仑算是个有本事的人。

师范毕业的同学大都去了学校做老师,可贾昆仑只教了一年半的书,就调到了镇司法所。虽然工资还从镇财政所领取,但他不再是教书匠,而是一名穿着制服的司法干警。

镇司法所吃商品粮的只有三个人。所长,又叫司法员;副所长,叫做司法助理员;还有一名刚分来的女大学生李颖。贾昆仑是副所长。

全区六个乡镇,作为区司法助理员的他,整天忙着下乡,指导乡法律服务所开展普法宣传。调解民事纠纷是一件烦琐而费神的工作,劝了这头劝那头,说了这家说那家,“化干戈为玉帛”是他的工作宗旨。

司法员老王在调处民事纠纷方面很有经验。他耐得住性子,哪怕当事人脾气再大,发再大的火,他都耐心听完当事人的诉说,然后慢条斯理地以理服人,以法服人。

贾昆仑十分谦虚,尊称他为老师。

总结普法材料,书写调解协议书,代理当事人的诉状等这类文字活儿,都由贾昆仑一人负责。王司法只“动口不动手”。

贾昆仑殚精竭虑地忘我工作着。他一天到晚都在这些事务中周而复始地忙碌着。

他的家离区司法所只有七华里,骑自行车最多十五分钟的时间。每逢星期六下午,贾昆仑大多数情况下,会骑着自行车回家帮妻子干些农活。

进了村口,他不再骑车,而是推着自行车和村人们打招呼。容易满足的村人们见他没有官架子,也都十分友好地跟他拉家常,有的还委托他在镇上买几袋便宜化肥农药,他都一一答应。在工作上,贾昆仑不仅是一位热心肠的年轻法律工作者,而且在方圆的村庄里,还是一位很有人缘的好村民。老百姓都这么拥戴他、赞扬他,让他感到了幸福,心头时常涌来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今天从区司法所回来,他割了二斤肉,又买了一把芹菜,专门让妻子为他做凉面条子,既改善全家的伙食,又让自己安安稳稳地在家里睡个午觉。

喝完白汤,他刚要倒下,右眼皮一个劲地跳个不止。他将右眼闭上一会儿,睁开时还是跳个不止。他看见刘英正在猪圈门口喂猪,就大声喊她:

“小孩他娘,你过来看看,今个儿我这眼皮咋不使闲地跳呢?”

刘英走了过来,定睛看清他的眼皮儿一直在跳时,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笑啥家伙?”他问。

“日他小姐,眼皮跳,有人叫,能不是你那相好的破屁股女人想你咧?你瞧瞧,才回来屁恁大一会儿,眼皮就跳,等会儿,两腿说不定还合搭(颤抖)哩。”她的笑骂,让贾昆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贾昆仑收敛了笑容,突然间真的想起了他的“相好”陶斯妹。

陶斯妹是区广播站播音员,二十五六岁。一年前,从县广播站调过来。中等身材,皮肤白皙,不是太长的头发时常被一条白色的丝巾束在脑后,眉宇间流动着机灵和清秀。贾昆仑每次去广播站做法律宣传,陶斯妹都十分热情地为他泡上一杯热茶,端到他面前,然后调试麦克风和音量。陶斯妹默默地用眼神示意他开始。于是,各个村庄的大喇叭里,便响起贾昆仑宣传法律的清亮嗓门。

陶斯妹就住在广播站的院子里,和贾昆仑的办公室相隔不远。每次陶斯妹到播音室或走出院子,总是情不自禁地望一眼贾昆仑的办公室。她轻轻的一个微笑能让贾昆仑回味半天。

在这个小镇上,陶斯妹算得上一个出众的美女了。

这个礼拜六,陶斯妹没有回县城,因为重感冒,在区卫生院里输液呢。

想到这些,贾昆仑再没了困意。四周的蝉鸣鸟叫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妻子见他心事重重,也不敢随便地说话了。她从猪圈后揪了一把薄荷叶,搓揉着叶子,对他说:

“这薄荷叶凉性大,贴你的眼皮上,凉乎哩,可得劲了,一会儿就不跳了。”

“弄那家伙能管啥用?”贾昆仑盯着她手中被搓成冒油的黛黑色的薄荷叶,半信半疑。

“日他小姐,管不管用你试试怕啥家什?”妻子说着,对着两片抚平了的薄荷叶“呸呸”两声,吐了两口唾沫,一下按在了他两边的眼皮上。

贾昆仑像戴了墨镜似的愣了一会儿。

他想去区卫生院看望陶斯妹。

贾昆仑穿上背心,扎在腰里,又穿上白色“的确良”短袖,去了趟茅房。

妻子见他大热天穿得整整齐齐,就跟着到了茅房。

“我得去镇上一趟,晚上不回来喝茶了。”贾昆仑一面跟妻子说话,一面在哗啦啦地办自己的事。

刘英不解地问:“有啥事咹?才回来多大一吊会儿,像猴烤住腚沟子的一样,弄啥去

咹?”

“去办公室写材料。”贾昆仑说着,来到堂屋里推自行车。

快出院子时,妻子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说:“把这草帽子戴上,外边太阳毒得很。”

贾昆仑感激地嗯了一声,望了一眼草帽子上的“为四化而奋斗”几个红字,骑上了自行车。

2

乡间的砂礓公路坑坑凹凹的,不到三里五里,就会有一个很宽很深的水沟隔断了公路。贾昆仑不得不停下自行车,卷起裤子,扛起自行车,继续往镇上赶去。他明白,这些水沟是农民们为了不让大雨淹死庄稼才开挖的。是啊,土地是咱父老乡亲的命根子,没有了土地,我这当干部的心里也不安宁啊。

淮北平原的农村都是这样,村周围是河流,遇到下雨天暴雨如注,庄稼地里的大水无处排放,只有东绕西绕挖沟排放在马路边的小河里。小河负荷过重,溢漫马路时,再挖沟流向稍大点的塘河里。

贾昆仑暗自庆幸自己不再干这些繁重的体力活了。可是,在区司法所工作两年多来,也从未有过心灵上的轻松啊。

当他汗流浃背地赶到镇上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

当他提着水果来到医院陶斯妹病床前的时候,陶斯妹惊诧得张大了嘴巴,喜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天哪,你怎么来了?”

贾昆仑轻轻将手中的水果放在茶几上,平静地说:“来看看你。怎么样?好些了吗?”

陶斯妹有些激动,连连点头说:“好了,好了,你坐吧!”

贾昆仑掏出香烟,坐下,刚要点上,陶斯妹一把夺了过去,嗔怪地说:“不准抽!”贾昆仑乖乖地把烟装进裤兜里。

这时医院的医生过来对陶斯妹说:“你可以出院了。”

陶斯妹喜出望外地说了声:“谢谢!”

贾昆仑收拾起陶斯妹的水瓶、脸盆等物什,提着东西往外走。问:“你是回区广播站还是回县城?我送你。”

陶斯妹说:“走吧,我到区广播站去。”

贾昆仑推着自行车在前面走,陶斯妹尾随在后。走进区广播站的时候,很多人都看到了他们俩有说有笑的情景,俨然一对刚结婚的新郎和新娘。街上的妇女们指指点点,悄悄议论说:“这个城里的熊妮子怎么和司法员混到一堆了?”还有的女的抢话说:“贾昆仑和陶斯妹还真的很般配呀。”那妇女马上说:“贾昆仑结了婚的嘛,还有了两个小孩的。他怎么配得上陶斯妹呢?”有人又插话说:“城里的小妮子比我们乡下人开放,结了婚又怎么样嘛!她做他的小老婆,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乡下妇女就是这样叽里呱啦的扯东道西、说三道四。“唾沫星子淹死人”这句俗语恰恰是淮北农村贬低人性的杀人利器。

贾昆仑当然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可没想到偏偏这时候遇到了陶斯妹出院,想躲都躲不掉的场景让他没有勇气顾及旁人的议论,他是硬着头皮陪陶斯妹到了区广播站的。

陶斯妹打开房门,贾昆仑一样样的把东西拿回屋里。当他正要在脸盆里洗个手的时候,陶斯妹一把抱住了他。

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贾昆仑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吓得浑身颤抖。陶斯妹火热的脸颊贴着他,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双手捧起她火辣辣的面庞,疯狂地在她面庞的每一个部位亲吻起来,直至满嘴的口水印遍了她的鼻尖、耳根和发梢……

贾昆仑扯开了他的裤腰带,迅速地把裤子甩到了一边。躺在床上的陶斯妹一动也不动地喘着粗气,期待着他压上来。当贾昆仑扯开她的裤腰带,右手饥不择食般再去扯她内裤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声音让他吓得如雷轰顶。

“陶斯妹在吗?”

陶斯妹一手抓着内裤,一手推开贾昆仑,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声音。她一想到忘了插上门栓,立刻紧张地回答道:“在、在,你等会儿,我在洗澡!”

贾昆仑顷刻间没有了激情的冲动,下身软得像个霜打的茄子。他小心翼翼地下床,急忙穿裤子。陶斯妹也急忙从床上翻下身来穿裤子。贾昆仑喘着粗气问:“谁呀?”

陶斯妹没说话。

平静了一阵子,贾昆仑又问她:“谁呀?”

陶斯妹小声回答说:“我男朋友。”

无处可逃的贾昆仑很想钻到床下去,一看床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纸箱子,又打消了钻进去的主意。他蹑手蹑脚躲到门后,示意陶斯妹先出去。

陶斯妹涨红了脸,歉疚又懊悔般拉开了门,走了出去。直到贾昆仑依稀听见陶斯妹拉着她男朋友远去的声音时,他才从门后壮着胆子走了出去。

真是如释重负啊!贾昆仑边走边点上香烟,平静着自己,恢复着自己,暗笑着自己。真够险的,万一被她男朋友发现了,结局又是什么情形呢?贾昆仑自己辩解道:“出了你的地边,敢跟你见天;出了你的地头,敢跟你调猴。哼,老子又不是强奸,老子最多是通奸,法律上不治罪!”

窃喜,让贾昆仑第一次尝到了偷情的新鲜和刺激。他心里暗自下定决心,有朝一日,一定要和这个广播员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风花雪月。

3

自从那次和陶斯妹惊心动魄之后,每次在区政府大院见到陶斯妹,贾昆仑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他不知道该和陶斯妹说些什么。陶斯妹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就偷偷地抿嘴笑。

这天傍晚,贾昆仑推着自行车正要往家赶的时候,被陶斯妹喊住了。

“唉,你哪儿去啊?”

贾昆仑扶着车把,怔怔地看着她,回答说:“回家。”

陶斯妹走了过来,掏出纸巾递给他说:“擦擦汗。”

贾昆仑闻了一下芳香的纸巾,没舍得用,就装进了裤兜,对她说:“你不回县城吗?你男朋友呢?”

陶斯妹脸上没有了笑容,拍了一把他的自行车后座,轻轻说:“晚上我们一起到双李河去。”

贾昆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迈上了自行车。

深秋后的双李河已没了夏日的流水声,河两岸的庄稼已显得枯枝败叶。从大杨树上飘下的枯黄的叶片哗啦啦地旋转着,偶尔传来的虫鸣声,映衬出夜晚的寂静和空旷。凉风一阵凉过一阵,泥土里散发出的芬芳味和远处飘来的清香味,让贾昆仑和陶斯妹陶醉于世外桃源。

没有月光,村庄远处闪闪烁烁的灯光让他们隐约看到了对方紧张的表情。满天的繁星成了他们无言时寻找话题的间隙。一颗流星划过,又一颗流星划过,陶斯妹仰望着天空,像做数学题一样数着划落的流星。贾昆仑在一旁附和着,也在一遍又一遍地数数。

贾昆仑停下脚步,忍不住自己的心事,问她:“你今年二十五六岁了吧?什么时候结婚呀?”

陶斯妹马上回答说:“关你什么事呀?你们乡下人结婚都早,我可不想跟你一样,不到三十岁就生两个小孩了。”

一句话说到了贾昆仑的软肋处。是啊,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老婆虽没有文化,又不是城里人,但她贤惠善良,通情达理,任劳任怨。而我不但不安分守己地陪着她、照顾她,还在这里与城市姑娘花前月下,真有点对不起她。

此刻,贾昆仑真想扭头就走,回到他低矮的瓦房去,和妻子儿女在一起。但是眼前这位出水芙蓉般美丽的女子,又让他不忍心放手。他想岔开话题,不想在这个场合提及他个人的家庭。

骨子里贾昆仑梦想着到城里去,渴望娶个城里的媳妇。可是命运和现实已经扼杀了他的梦想。他只能在这个小镇上做个小干部,他只能守着已经建立的家庭。

陶斯妹明白他的心思。

对于这个敢爱敢恨的城市妹子来说,在这个小镇上工作,不是她的梦想和追求。她要回到城里去,她要在城市里展示她的美丽和才华。她的男朋友虽是城里人,但他却没有贾昆仑这样质朴,这样有上进心,也没有贾昆仑长得英俊。在她的脑海里,她时常把她男朋友和贾昆仑作比较。她时常幻想着和贾昆仑在一起缠绵悱恻的浪漫和美好。她时常下决心帮助贾昆仑调到城里去,让他在大的舞台上有所作为。她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她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决定改变贾昆仑的生活轨迹。

她问他:“你想进城吗?”

“想,做梦都想。”

“我帮你调到城里去。”

贾昆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她:“你有什么办法?”

“当然有办法,我下个月就要回县广播站了。你也跟我一起进城吧。”

“我去城里干什么?”

“调县司法局去。”

贾昆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好啊,好啊!”

他一把抱住了她。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沁人心脾的芳香,贾昆仑像是闻到了“海鸥”牌的香水味,像是闻到了腊月二十九“炸丸子”的扑鼻香气,像是跋涉在沙漠里如饥似渴般沐浴着甘霖。他陶醉得有些眩晕,一遍又一遍地亲昵着她稚嫩的肌肤。她细嫩的指尖像冬天深沟里挖出的葱白一样,在他的发间和脖颈深处滑来滑去。

他和她躺在了草丛里。贾昆仑脱掉自己的上衣,铺展在她的身下,然后轻轻解开她的上衣。

陶斯妹的右脚将褪到膝盖下的左腿裤子索性踢开,翘到了贾昆仑的肩膀上。贾昆仑裤子尚未脱下,就急忙趴在了她的身上。呻吟声在静谧的夜空中有节奏地回荡着。

当贾昆仑精疲力竭地想要掏出他裤兜里的纸巾时,陶斯妹又把他拽在了自己身上。贾昆仑挣脱着昂起身子,陶斯妹也跟着坐了起来,索性将自己的上衣和胸罩全部脱掉,又紧紧地将他压在了身下。贾昆仑意想不到自己在女人身下是另一番享受。

贾昆仑的屁股上和后背上被蚊虫叮咬得又痒又痛,穿上衣服后,他反复地搓揉着后背和屁股。他甚至感觉到搓揉死的蚊子吃饱了他的鲜血……

附近的村庄鸡打鸣了,他们俩回到了陶斯妹的单人住室。陶斯妹望着恹恹欲睡的贾昆仑,喃喃地对他说:“我要嫁给你。”

贾昆仑像被戳了一针一样,忽隆起身,又被陶斯妹按了下去。

4

陶斯妹调回了县广播站。她没有做播音员,而是干着在办公室收发报纸、接听电话这类的工作。空闲的时候,她经常扭着她妈往政法委跑,她在想方设法疏通关系,要把贾昆仑从镇司法所调到县司法局。她所得到的答复无一让她满意。局领导的回复是等等,具体等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

当她把她和贾昆仑之间的关系告诉她妈时,她妈差一点气死过去。她妈昏厥后醒来,一耳光抽在陶斯妹的脸上,平生第一次骂自己的女儿:“你个死妮子,谁家的女儿愿意找乡下的男人?他一个结过婚的乡镇干部,哪有资格娶你呀?我明天就叫你结婚,免得你给我惹气!”

陶斯妹看着她妈伤心的样子,满口答应不再和贾昆仑来往,也不再为他调动工作的事情费神了。

临近春节,陶斯妹结婚了。

陶斯妹在很多场合,都听说“跑药”是最赚钱的一门行当。以县医药公司的名义到全国的医院推销药品。医药公司提供介绍信、工作证,药品以底价供给销售员,由销售员到全国的医院推销。因为各省市的药价不一样,同类产品价格也不一样,因此,销售员赚取的差价提成很高。只要你有本事把药品推销出去,在医院拿回药品采购合同,那是百分之百的利润。

陶斯妹认识的人当中,好几个朋友都赚了大钱。他们买洗衣机、买电视机、买摩托车,让邻居们羡慕不已。

在这个县城里,不少上班的人也加入了“跑药”的队伍。陶斯妹几次鼓励她的丈夫也去“跑药”,但她的丈夫一是舍不得他的那份工作,二是舍不得离开如花似玉的媳妇。陶斯妹想到了贾昆仑。她想贾昆仑人聪明,又懂法律,“跑药”公关绝对是顶呱呱的。

贾昆仑收到陶斯妹的来信时,他正在调处民事纠纷。双方当事人对吵对骂,气氛十分紧张。贾昆仑看完信立刻就想往县城跑。双方当事人喋喋不休,强词夺理地向贾昆仑倾诉着,可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贾昆仑丢下他们,急忙向汽车站跑去。

陶斯妹正要下班,走出广播站大楼,贾昆仑到了。

贾昆仑说:“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陶斯妹说:“不行,一家人晚上都等着我。”

贾昆仑说:“‘跑药’是怎么回事?”

陶斯妹说:“你就干脆别在乡镇待了,去‘跑药’吧,赚钱得很。”

“赚钱”两个字像巨大的磁石般吸引着贾昆仑的兴奋神经。他无时无刻都在渴望着赚钱。他的梦想原本是在城里做个司法干部,如今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村生活残酷地泯灭了。但一想到丢弃煤油灯下熬出来的正式工作,他又有点犹豫不决了。他把自己的忧虑告诉了陶斯妹,陶斯妹气愤地说:“瞧你那点出息!调到城里你又没有办法,靠你自己的能力一辈子也别想出人头地!”

自从贾昆仑被陶斯妹训得一头雾水之后,他对“跑药”二字鬼迷心窍般感起兴趣来,一连几天他都骑着自行车在县医药公司附近东打听西打听。得到的消息也正如陶斯妹所说的那样,只要想办法把药品推销出去,那利润可以让人一夜暴富。首先,要打通院长、药剂科主任、药房等关节,把药品以当地价格购入,再给院长等人以返点回扣的方式给好处,便是“跑药”成功的关键套路。贾昆仑心想,凭自己的巧舌如簧、吃苦耐劳,“跑药”对他来说简直是“笼中捉鸡”。

贾昆仑决定一试身手。

做好了前期的准备工作,无师自通的贾昆仑去了新疆。一周的时间,他签回了三份药品采购合同。他把签回的合同价格与当地医药公司的药品价格作了对照,他足足可以赚到一万五千元。贾昆仑激动得夜不能寐,四处借钱发货。

贾昆仑在两年内已赚到了十万元。他辞去了工作,在县城买了房子,把老婆和孩子也都接到了城里,成了真正的“城里人”。

常年在外奔波,贾昆仑已把陶斯妹忘得一干二净。

陶斯妹在她的工作岗位上,平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两人相安无事。在贾昆仑的心目中,和陶斯妹那段双李河的情事也早已被商务中的烦恼所取代。

在陶斯妹的心目中,贾昆仑仅仅是藏在她心底的一个代号。工作中的人际交往,家庭琐事的纷至沓来,已让双李河那段情事没有了记忆的空间。

随着财富的积累,随着视野的开阔,贾昆仑已不再满足,贾昆仑已不再向往新疆戈壁滩,不再向往中小医院的药品销售。他甚至惧怕和厌恶了长途火车、汽车跋涉的奔波之苦。他想到大城市去,他想到繁华的大都市去做生意,去“跑药”。

5

贾昆仑来到了重庆。

从人烟稀少、幅员辽阔的新疆来到车水马龙的重庆,贾昆仑简直到了另一番世界。耸天入云的高楼大厦,穿着时尚的重庆人,空气里弥漫着的麻辣香,这一切给了贾昆仑全新的感觉。他下决心要在这里干一番事业,他下决心要在重庆闯出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

这一年,重庆的大街小巷里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和幸福。因为这一年重庆成为了中国的第四个直辖市。

在招待所住下后,他便查阅各个医院的所在地和联系电话。贾昆仑是个有野心、起点高、情商高的推销员,他不想再像在新疆那样从小医院做起,他想从最大的医院做起。

大医院毕竟有大医院的管理模式,大医院采购药品远远严格于他曾经接触过的小医院。小医院一两个人说了算,而重庆的大医院药品采购必须通过“药事委员会”。对外地药品企业,药事委员会的成员同意过关后,院方和药剂科再派人实地考察,然后才能签订药品采购合同。

贾昆仑所持有的介绍信和挂靠单位,毕竟是一个县级医药公司,仅这一点,他就没有资格在重庆的医院打开市场。

前期几个月的市场调查,让贾昆仑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在重庆各大医院,最受推崇的药品大多是广州、深圳、珠海等南方城市生产的品牌,和南方这些医药企业打交道,成了各医院药事委员会采购药品的追捧。贾昆仑决定去广州一趟。

他第一次坐飞机就是从重庆到广州。背包里背着沉甸甸的二十万元人民币,在广州下了飞机,竟然不知道打出租车,而是吭哧吭哧从白云机场步行到了市区。

广州的药厂是欢迎每一个前来买药的客户的。当他的二十万元人民币花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和药厂的销售代理协议也签订下来。拿着这份协议,贾昆仑理直气壮地又回到了重庆。

他的名片上已不再是县医药公司的销售员,而是广州大型药厂驻重庆办事处的销售经理。

为了和这家大型医院签订医药供应合同,贾昆仑一整个夏天都在想方设法打通关节。终于,药事委员会通过了他的药品采购计划。

那天上午,贾昆仑接到医院药剂科主任的电话,激动得浑身是汗。他早早地来到药剂科主任的门口。药剂科主任是一个头发谢了顶的中年人,接过他的名片,友好地问道:“你是广州的?”贾昆仑谦卑地回答道:“是的。”药剂科主任示意他坐下,又问道:“你说话不像广州人呀!”贾昆仑急忙答:“哦,我老家不在广州,但去广州很多年了。”

药剂科主任像是找到知音似的,感叹道:“我也是广州人,你知道清远吗?”

“知道,知道,离广州不远。”其实,贾昆仑根本不知道清远这个地方。他想就此打住,他担心主任再就广州的话题深入下去。他问主任,“主任是广州人?什么时候到重庆来的?”

主任像陷入沉思般地回答他:“我广东中山医药大学毕业后,就分到了重庆。在重庆三十年了,很多年没回老家了。我们医院药事委员会同意了对你厂的采购计划,我带领他们到你厂去考察一下,顺便回我老家看看。”

“好啊,太好了!”贾昆仑不假思索地回答着,心里忐忑不安,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

主任又问:“你老婆小孩都在广州吗?”

贾昆仑连忙答:“在,都在广州。”

回答这句话的时候,贾昆仑几乎到了自我崩溃的境地。他明白,这下他完蛋了,谎话说大了。他的老婆孩子明明是在那个偏僻的小城里,怎么一下子与广州扯在一起了呢?

贾昆仑后悔自己这样的回答,后悔自己不该把老婆孩子也与广州扯到一堆。他甚至对面前这个见多识广的药剂科主任产生了极度的厌恶感。

药剂科主任和他约定去广州考察,还有一周的时间。他匆匆走出医院,又退掉所住的房间,赶到了火车站。他想先回老家一趟,再从老家赶往广州,做好前期的准备,让他在主任面前说的谎话显得天衣无缝。

在老家的县医药公司,他请教好几个“跑药”的同行,该怎么样圆场这个谎言。这些人除了责怪他,并没有给他提出好的建议和办法。他们的一声声叹息,让贾昆仑无所适从。他知道这次如果不能在广州接待好主任,不能在广州让主任一行看到真实的场景,那么他就是个骗子,是个大骗子。谎言说大了,怎么办?这时刻考验着贾昆仑的智慧。他把电话打给广州药厂,药厂方面的答复是令人满意的。他们承诺,一定搞好接待,一定让客户满意而归。至于在广州临时找一个所谓的家、所谓的老婆和孩子,他们无能为力。

夜已经很深了,贾昆仑独自坐在县城夜市的大排档跟前,六神无主地吃着花生米,仿佛“咯咯嘣嘣”的脆响能给他带来灵感似的。邻桌吵吵嚷嚷的喧闹声,吸引他无意间望了一眼。恰恰这时,他看到了十年没有见到的陶斯妹。

陶斯妹已比原来稍胖了一点,眉宇间依然流动着他记忆中的聪慧和美丽。贾昆仑心跳加快,几次想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可是他还是决定装作没看见,不告而辞。他喊老板结账的时候,声音很低,但还是被陶斯妹听到了。陶斯妹惊奇地走过来,两眼直勾勾地逼视着贾昆仑。

“怎么是你呀?”陶斯妹咄咄逼人般说道,“你现在成了大富豪了,人影都见不着了。”

贾昆仑示意她声音小一点,可陶斯妹并没有在乎他的示意,还是声调很高地向他问这问那。

陶斯妹问他:“离婚了吗?”

“为什么离婚?”

“现在不是流行一句话嘛,男人有钱就变坏。”

“还有句话你没说,女人变坏就有钱。你有钱了吗?”

“本姑娘啥都不缺,就缺钱,就想变坏。你帮我介绍个主吧,只要有钱,我什么都愿意干。”

贾昆仑一下就没了言语。眼前的陶斯妹和他记忆中的陶斯妹判若两人,那个纯情的在双李河畔与他拥抱在一起的女孩,是她吗?贾昆仑在肯定着自己的记忆,又在否定着记忆。是啊,光阴改变着每一个人。十年前,他是一个边干农活边在镇上上班的小干部,如今,他是一个在大都市里面出入高档场所的商人。自己都从一无所有演变成了资产上百万的老板,难道就不允许陶斯妹有变化吗?十多年来,我打听过她吗?关心过她吗?帮助过她吗?回报过她吗?没有,一点也没有!顿时,贾昆仑的心里涌上愧对陶斯妹的歉疚来。

陶斯妹非要拉贾昆仑过来喝酒,贾昆仑坚决不去。

陶斯妹直话直说:“你现在有钱了,是不是也该拿给我用点?当年你‘跑药’是我给你出的主意,就这一点,你也该给点回报吧?”

贾昆仑爽快地答道:“好,你说个数,我明天就办。”

陶斯妹哈哈大笑说:“你这人还是那么老实,我是跟你说着玩呢。你以为给个几万块钱,就能买走我心里对你的情意吗?”

陶斯妹的笑声戛然而止,眼角瞬间飞舞起泪花来。

贾昆仑急忙说:“别这样,我先走了。”

陶斯妹问道:“这次在家里待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回新疆?”

贾昆仑说:“我不回新疆,我现在已经在重庆发展了。近几天我要去广州。”

“你去广州干什么?”

“生意上的事情你不懂,跟你说了也没用。”

“废话,我什么不懂?说不定我能帮你。”

这时候贾昆仑像找到了救星似的,惊喜地说道:“对啊,就由你来帮我演女主角好了!”

6

贾昆仑回到他县城的家里,已是凌晨三点了。

刘英披着棉袄给他打开大门,冻得浑身乱哆嗦,边往屋里跑,边责怪起他来。

“日他小姐,你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哪个相好的那里去了?”

贾昆仑得到了陶斯妹的承诺,广州之行胜券在握,心里很是高兴。他对老婆说:“有事,广州的事说好了,我叫广播站那个陶斯妹帮我去广州演一场戏。”

刘英钻进被窝里,惊喜道:“俺的个娘耶,你咋啥鬼点子都有呀?”

贾昆仑说:“是啊,叫你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上场,一看就把客户吓跑了。”

刘英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俺这个破屁股女人上不了台面,见到城里人就心慌,看见那些男人握女人的手,心里就发怵,不是干你们这个行当的料呀。”

贾昆仑笑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刘英自言自语道:“那个陶斯妹我见过,人长得真‘排成’(漂亮),要个子有个子,要身材有身材,脸蛋儿长得跟‘鸡蛋清’似的,男人一见就喜欢。”

贾昆仑“啊啊”着赞叹妻子说得对,洗澡去了。

贾昆仑刚刚睡着,又被刘英推醒了。刘英问:“你原来就和她有一腿,俺又不是不知道。这回你们两个到广州,会不会住在一起呀?”

贾昆仑侧过身去,掖了掖被子,嚷了一句:“不会,办正事哩。”

“日他小姐,俺给你讲,你要是跟她睡一张床上弄那个事,俺非拿剪子把你那东西剪掉不可。”

贾昆仑一语不发。

“你听见没有?耳朵里塞上驴毛啦?咋不透气?”

刘英的话让贾昆仑没有了睡意。他脱掉刘英的内裤,跃身把她压在了身下。刘英笑个不止,说:“你给俺来点城里的洋玩意儿,来点录像上的洋玩意儿。”

第三天一大早,陶斯妹衣着光鲜地来到了贾昆仑的家里。刘英拉着她的手,宛如姐妹般亲热。

刘英夸奖陶斯妹说:“斯妹呀,这回俺小孩爸的事就靠你了。你就委屈一回,演一回他的老婆子。”

“嫂子,只要你同意,只要你不吃醋,我肯定帮昆仑把事情办好。”

刘英担心地问:“妹子,你家里人知道吗?同意吗?

“知道我要出去几天,我给他们没有说那么具体。”

“呵呵,你们俩一看还真像两口子,俺这土里土气的,还真不像。俺给小孩他爸说了,要是他对你耍流氓,俺就找剪子剪了他的老二。”

哈哈恰。屋里一片笑声。

贾昆仑和陶斯妹俨然一对夫妻,从飞机场打的去了药厂附近的宾馆。

登记好两个房间后,陶斯妹没有急着去房间,而是叫贾昆仑先在茶楼里坐坐,计划一下租房子的事情。

第二天,陶斯妹便通过房屋中介租到了淘金大厦内的一家花园洋房。交完租金,他们便退房住进了这个临时的所谓的家里。

贾昆仑打心眼里感激这个聪明贤惠的女人。独自睡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此刻应该以主动的方式接近陶斯妹,以温暖的方式感谢陶斯妹。想到这些,他鼓起勇气叩响了陶斯妹的屋门。

陶斯妹在屋里喊:“敲什么?快睡觉,不准乱来!”

贾昆仑又苦笑着退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半个小时没过,他又披上衣服,咚咚咚地敲她的门。

陶斯妹真的烦了,在屋里喊:“你再不让我睡觉,我明天就走。你到广州是来干什么的?花这么多钱!”

像挨了严厉批评的学生,贾昆仑燃起的欲火被霎时间熄灭。

7

把药剂科主任一行四个人从机场接到恒福路的恒福宾馆。冬日的广州并不寒冷,可贾昆仑和陶斯妹的心里时时凉嗖嗖的,唯恐露了马脚叫他们看出破绽。

毕竟,陶斯妹是见过世面的女人,对客人礼貌得体,不卑不亢,对他们提出的广州的风土人情和广州的一些生活习惯,她总是谦虚地、小心翼翼地回答着;毕竟,贾昆仑在医药界拼搏了十多年,他的睿智和应变能力虽说不上炉火纯青,却也能应对自如、游刃有余。

药厂方面的接待很是周到。参观车间,小心座谈,产品介绍,厂方安排得很得当,让来访的每一个人受益匪浅。

第三天,药剂科主任提出要到贾昆仑家里去看看。

贾昆仑带着他们一行走进了淘金大厦。

楼梯口的保安上前拦住了他,问他是哪层楼的?门牌号多少?

被堵在电梯口的贾昆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正犹豫着说不清门牌号的时候,陶斯妹走出了电梯。眼前的场景让她一下子明白了贾昆仑的尴尬。她走过去冲着保安说:“你是刚来的吧?我怎么没见过你?我老公你都不认识?”

保安没有说话,点了点头,说:“走吧,走吧。”

药剂科主任在电梯里对贾昆仑说:“小区保安怎么不认识你?”

没等贾昆仑回答,陶斯妹笑着解释说:“别说保安不认识他,就连我儿子也快不认识他了,他经常不回来。”

药剂科主任说:“是吗?”

贾昆仑说:“是的,这几年都在外面跑,没办法呀。”

陶斯妹说:“重庆美女多,以后主任还要多管着他,别让他被重庆妹子迷住了。”

一行人笑哈哈的进了他们的家。

在机场送走药剂科主任一行,陶斯妹和贾昆仑没有急着回市区,而是走进了附近的一家茶楼。他们在议论、在总结、在分享几天来所有的付出,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陶斯妹说:“我今天要回去,你也早点去重庆吧。”

贾昆仑说:“怎么感谢你呢?你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

陶斯妹打趣道:“你这辈子慢慢感谢吧。我还不明不白当了一回你的老婆。”

贾昆仑打开手提包,一把抓出五万元现金,就往陶斯妹的包里塞。陶斯妹声色俱厉地责问道:“你干什么呀?要是图你的钱,我根本就不来!”

僵持了半天,陶斯妹还是把钱塞回了贾昆仑的提包。

贾昆仑找不到话说了,又来了一句:“我怎么感谢你呢?”

“那你就给我丈夫和儿子一人买套衣服吧。”

“那太简单了,这是其一。其二呢?”

“其二嘛,就是你这次是成功了,和这家医院做好业务,以此为基点,在重庆成立一个医药公司,也免得求这个求那个。一个男人就应该干出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我相信,你肯定行,把你的企业做大做强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

贾昆仑说不出话来,偷偷哽咽,眼眶里盘旋着热泪。

贾昆仑成功了。他的医药公司在重庆站稳了脚跟。

十五年后,贾昆仑又回到了故乡小城。

贾昆仑找到了陶斯妹,要请陶斯妹吃饭。陶斯妹没有拒绝,带着她的丈夫、儿子、儿媳妇、孙子都来到了酒店。贾昆仑第一眼看到的是已经变老了的陶斯妹。陶斯妹像不认识这个男人似的,突然觉得那么陌生,脸上虽然带着微笑和热情,可心里却一直在对自己说:“他怎么变得这么老呢?”

刘英在一旁悄悄地对他们俩说:“日他小姐,你们俩还都看着怪年轻的,就俺这个老婆子老了。”

陶斯妹爽朗地笑了,说:“嫂子,你现在是阔太太,永远都不老。”

刘英拍着贾昆仑的肩膀说:“小孩他爸,你这几天在老家啥也别干了,好好地陪陶斯妹说说话吧。日他小姐,人活着就该记住人家的好。”

刘英回到桌前,给陶斯妹的家人敬酒去了。

贾昆仑悄悄对陶斯妹说:“我想抽空请你去一趟双李河。”

陶斯妹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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