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 栋

张龙庆

纳雍县王家寨镇政府的一天从食堂的自助面条开始。张龙庆是王家寨镇的副镇长，也是一位民革党员，八点半他从家里来到镇政府，照例钻进食堂，抓一把面条扔进一口坐在硕大砖砌煤灶上、热汽腾腾的大锅里，用筷子搅两下，就算上班了。

乡镇上，生活单调，工作却繁琐。张龙庆负责本镇安全生产工作，这与计生、维稳并列为乡镇上事烦责重的三大活计。

不等早饭吃完，活儿就上门了。办公室的一个小伙子进来说：“张镇长，塔山脚的村民来了，找你。”张龙庆无奈放下手中的半碗面条，领着村民回到办公室。一大群人，或坐或站，迅速将十来平的办公室塞满，然后开始了七嘴八舌的讲述，张龙庆则一面发烟，一面倾听。

村民，都是熟人，事情，也是旧事。两个月前，塔山脚有房屋墙壁开裂，村民认为是由当地煤矿开采造成，要求赔偿，张龙庆正当其责，出面协调。向县里汇报后，从南京请来了地质灾害鉴定专家，鉴定结论是十几户的村民的房屋位于采空区上方，墙壁开裂与煤矿有关，其余房屋则不在采空区影响范围。鉴定结论既出，剩下的就是谈钱。张龙庆拿着 《纳雍县人为地质灾害处理办法》，在村民和矿方之间反复协调，前不久终于促使双方达成赔偿协议。但接下来，变故又生。没有获赔的村民开始质疑专家的鉴定结果，凭什么相隔不远都有开裂的房子，一家得赔，另一家不得？都是同村乡亲，原先获赔的农户也退了回去，与其他农户一起要求更多赔偿，而矿方只认鉴定结论，坚决不愿多赔，农民们十分愤怒，断然堵矿，不准运煤卡车进出。于是张龙庆就处在了夹板中间，成为最头大的人。

张龙庆，民革党员，毕业于贵州师范大学历史系，曾在纳雍县多个县镇担任基层干部，现为王家寨镇副镇长。

中午，张龙庆终于从烟雾缭绕的办公室走出来，送走村民。凭借旧日情面，通过一上午的软磨硬泡，总算说服村民先撤堵再谈。而接下来如何处理，他苦笑：继续磨吧，两边各占各的理，都不让，只有和农民讲政策、讲科学，和矿上讲情理，一直讲，直到把两边都磨软，后边赔还是得按鉴定和标准进行，对其他村民再另签协议，另给补偿。对矿方来说，煤还得挖，采空区还会扩大，以后这事肯定还会有，今天补偿完，以后省事，今天不补，以后麻烦不断，也不全算多赔，把以后要赔的拿到现在吧。

下午，张龙庆和镇上的政法书记一起来到矿上，想看看情况、找矿老板谈一下。结果老板不在，据说家里有事，匆匆回去了。虽然村民已经撤堵，但矿上还没有开工。矿工们无事可做，正聚在一起，围着一个煤堆打牌、聊天、烤火，看到张龙庆，相熟的矿工马上招呼，一人跑回宿舍拿来一个装满苞谷酒的大雪碧瓶，几人热情相邀：“张镇，来搞杯烧酒嘛。”张龙庆不推辞，坐到充当座位的树桩上，与矿工们边聊边划拳。一起下过井的人，格外亲切，片刻欢笑后，张龙庆告辞回镇。

回镇的路上，我向张龙庆提出疑问：按理这事应由法院解决啊，判决下达，一目了然，怎么这么麻烦呢？他沉思一下说道，老百姓眼里，政府法院差不多是一回事，法院对他们来说陌生而遥远，复杂而难以捉摸，但政府离他们近得多，农村里几乎一切事情都是政府管着，政府包办，出了事情他们自然找政府，而且他们也很明白，该不该管你都必须得管，不然他们就要上访，政府怕这个。

晚上，张龙庆没有回家，他担任包村领导的居仁社区养老保险征收进度不理想，另外最近又冒出几家违章建筑，明天一早要下村去看看，方便起见，今晚就睡在办公室。

晚饭后，我去办公室找他聊天，他正在看县里刚发下来的一小叠文件。我希望聊些安逸话题，对他说，麻烦事情先放下，吹一吹多年乡镇工作的得意之处吧。他说：得意谈不上，还是不如意的多些。今年夏天有件事倒可以一吹。7月，有阵子一直下雨，这儿多山，地质灾害多，那些日子我一直蹲在糯克村，没敢回家，觉也睡不踏实，就怕滑坡。后来雨势加大，我左思右想，人命关天，不敢冒险，就是被老百姓骂也得先把糯克和路嘴几个危险的村民组给疏散了。然后和村干部分头出动，挨户劝离村民，不论投亲靠友，先把这几天躲过去再说。结果糯克确实滑坡了，好在人走了，东西损失有，伤人没有，呵呵。

乡镇工作不易，张龙庆的一日奔忙只是管窥。作为一个大政府的基层触角，这里的工作千头万绪，事杂情烦，对基层干部而言，不仅要细致耐心，还需要头脑清楚，纠缠不清的各种事端有待摆布；不仅要吃得了苦，受得了累，还需要人情练达，各方诉求要接得下、说得通。这里不仅需要上秉政策、下谋发展，还要直面种种繁难的问题矛盾。偶尔对张龙庆言及于此，他淡然答：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