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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墙鸳鸯散

2013-05-14百媚生

飞魔幻A 2013年4期
关键词:亲王陛下

百媚生

【1】

那一年,抚养我长大的养母因旱灾去世。

临终前,她颤巍巍于我手中写下我本来姓名:“谢静言。您本来的名字是谢静言,我一直称呼您为阿酣,只是因为这是先皇御赐乳名。”她向我微笑,疲惫面容浮沉半世沧桑,直至望向震惊的我,“您其实是前朝静妃之女,那甫一出生便拥有无上尊荣的清宁公主。”

我无法相信这事实,惊慌失措,踉跄后退,而养母突然死死拉住我,并不允许我有丝毫软弱的机会。她眼里迸发出的亮光,让我记起她不平凡的一生岁月。

她颤巍巍地抬手,将她珍惜多年、连饿死都没有当掉的玉佩塞给我:“这玉佩是如今唯一能够证明您身份的东西,切记好好保管。”她眼神逐渐涣散,“自我受娘娘所托……已经有十五年了……奴婢总算未曾负您……”

来自手心里的温凉触感,养母含笑而去的慈悲眉眼,脑海中几欲仓皇的震惊,提醒我这不是梦境。

似乎有寒鸦厉啸着飞过天空,不是寂静,只是极致的凉薄。

匆匆掩埋养母后,一路逃荒,身形狼狈,终于随灾民来到长安。却被阻隔在城外,惊惶愤怒终变为暴乱,过分的饥饿与屈辱使每一个人终于失去理智,易子而食的惨剧这一路上我已经看得太多,众人相互撕咬,状如野兽。人间地狱,莫不如此。

正是喧嚣时,我仓皇隐藏身形,却听见砰的一声,城门突然打开,十八列粥摊排开,香气弥漫,穿着整齐的军兵立在其后,肃然凌厉。

灾民顿时眼前一亮,立时扑过去,奋力抢夺,但很快在刀剑的威压下排队领粥。我随着人流一起排队,同时惊叹当权者的谋断。

大约是因为比常人更敏锐的感知,让我听到一声极轻的嗤笑声。

我霍然抬头,有装饰华丽的马车驶入,车里男子挑开黄金挂帘,狭长双目明亮不可逼视,英俊挺拔,但那傲慢嘲弄仿佛与生俱来,身居高位者的寡淡凉薄,在他身上体现得几乎淋漓尽致。此刻这无情之人被官兵簇拥,面无表情地接受百姓的感恩戴德。

我不知道这一刻的悲怆与愤怒是从何而来,这冷漠男子为何可以心安理地接受感激?待清醒之时,我已经扑上去,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这恨意如此之深切,竟然已经破血见肉。同时左肩传来无法言喻的剧痛,我知晓那是侍卫的利刃。男子凉薄眉眼终于溢出了惊讶,止住侍卫想要进一步伤害我的举动:“不过是个小姑娘。”

我不知道为何会得到他的垂青,在当日便被接到了他的府邸——睿亲王府。

当今圣上并无所出,自十五年前暴病,以及孝贤皇后薨逝后,他仿佛失去了年少时征战天下的英雄壮志,还不到不惑之年,头发就已经白了一小半。从此倦政,只在后宫偶有流连,连曾经嗜好的狩猎亦是兴趣缺缺。于是从宗族过继了四名少年,封为皇子,如今皆已开府立业。

而这位睿亲王,正是三皇子,容沛。

【2】

我醒来的时候,肩头的伤口已经敷了药并细细包扎好,落霞余晖如同波澜翻滚的红,温暖而又鲜明。

容沛来到我房中的时候,我刚刚梳洗完毕,只着了一件青色薄纱轻裙。他披风而来,见到我的第一眼,愣了愣,许久才转神,神色复杂:“果然是像极了。”

我愣怔,有点不知所措,大约是未曾料到他擅闯女儿闺中,脸上涨红。而他微微笑了起来,神色却温和:“擅闯姑娘闺房,实在失礼至极。”顿了一下:“姑娘睡了三日多了,听闻姑娘醒来,沛一时情急,还望恕罪。”

我轻轻地说:“不要紧的。那日冒犯王爷,倒是还请恕罪。”

容沛怔了怔,不自觉地抬起手腕,被我咬入的伤痕已经不太明显,浅浅的一道白痕,他不由得扶额失笑。我只觉得这气氛奇怪得紧,而容沛已经轻轻道:“谢静言。”

我不自觉地嗯了一声,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全身如置冰窖,霍然抬首,直直地看向他。

容沛笑得睥睨而温文:“乳名阿酣,前朝清宁公主,静妃所生。”他将一块玉佩举起,发出透澈光彩,实质却如他面容一般冰冷凉薄。

我戒备后退:“你想要做什么?”内心思索,他既然拿住我弱点,却又不捅出,那必然是另有所图。这样想着,忍不住胆子大了些,抬眼看他。

他走过来,睫毛纤长,眼睛漆黑:“我要你为本王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本王不但不会害你,而且还会许你富贵荣华。”

【3】

他要我入宫为妃,去侍奉当今的圣上,容与。

那日容沛话语淡然:“父皇一生,战功显著,开疆立业。唯一的弱点不过是先皇后,他宫妃无数,但每一个美人,都有肖似先皇后的地方。而他如今虽然倦政,但开国大帝,没有人摸得清他在想什么。我需要在后宫中安插内线,而这人,必须是最得宠的妃子。”

容沛看着我:“而你,长得与先皇后有八分相似,甚至足可以假乱真。”

那日以后,我便在睿亲王府住下。并不是我相信他所说,事成之后会许我平安富贵,而是时到今日,我已经别无所托,亦是别无选择。

容沛请来教习先生,声乐礼仪,琴棋书画,偶尔空暇,他亦是来询问我习书事宜,认真询问,仔细倾听。

大约我真是他极重要的棋子。这样在睿亲王府蒙受眷顾,却不能出长廊半步,只因我是必须要入宫的人,而亲王府眼杂,最是不干净的地方,若是传出了风声,便是不好。

恹恹仿佛笼中鸟。

下人俱是他的心腹,恭恭敬敬,却无一丝亲密,我原本喜笑喜说话,如今眉目间颇添了几分愁色,纨扇敷面,于亭中中酣然睡去。

这一睡竟睡到黄昏,我睁开眼的时候,夕阳的颜色染在梨花瓣上,如同泣血,我吓了一跳,正要询问下人为何不唤醒我的时候,看见容沛。

他一直站在那里吗?青衫磊落似风流倜傥,眉眼亦是有化不开的清愁倦意,见我醒来,他微微笑了笑:“吵醒你了?”

自那日后,他一直很温和,温和得让我觉得那日在马车中低低嗤笑,俯视天下如同蝼蚁的亲王犹如梦境,但我一直提醒自己,那是真的。于是讪讪整理衣衫,疏离微笑:“我记得曾有令下人唤醒我的,耽误习艺,罪该万死。”

容沛淡淡道:“是本王令他们不要叫醒你的。这些天来你也辛苦,何必如此认真。”

我微微垂下脸:“离大选之日只有三个月时间了,阿酣不敢不用心。”

他轻轻地笑,不辨喜怒:“是吗?”顿了一下又道,“罢了,你且弹首曲子来听听。”

我恭恭敬敬地应答,净手取来筝琴,立架摆好,手下琴音翻飞而出,他似乎疲惫,头微微地向后仰起,面容在晚霞中更显得英俊疏朗,身上杜若香淡淡漾出。我看着这人,忍不住有点怔忪,手下慢了一拍,他本是闭着眼睛,睫毛遮在脸颊上,显出小巧弧度,听见我琴音微顿,便睁开眼:“怎么了?”

我微笑:“王爷并没有在听,我弹不弹这一首曲子,委实没有半分意思。”

容沛浅浅露起一丝笑意:“你如何得知本王并无在听?”见我仍笑吟吟地望着他,终于有点懊恼地说,“国务繁忙,原是想休憩片刻,却又忍不住思索其上了,本王确实误了你的琴音。”

我笑道:“王爷若是想听,阿酣弹下去也是无妨。”

容沛摆摆手:“罢了。与本王说说你旧时经历吧,暗卫由玉佩虽然调查到你的身份,但毕竟不能事无巨细。”我讶异,不知他如何起了这兴致,但也只得顺从他兴趣提起童年往事。

其实我幼时清贫,养母待我虽好,却颠沛流离,不得半分安宁自在,又因为是女子,免不了俗世欺凌,这样平平讲来,实在寡淡至极。而他听得似是兴致盎然,只是忍不住皱眉道:“世称清宁公主无上尊贵,甫一降生便得帝王爱怜,日必亲为扶掖,堂堂皇家金枝玉叶,却想不到竟沦落至斯。”

我诧异望他:“我至十六岁才听闻我身世真相,金枝玉叶,即使我稚儿时曾有万千尊贵,后来国破家亡,也不过一介平民,这样的经历,王爷竟觉得凄惨吗?那天下百姓千万,岂不个个悲戚至极。”

他怔了怔,让我不自觉地暗叹果然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亲王,不晓得世态炎凉。容沛轻声道:“先皇昔时征四方,虽成就不世功勋,但也创下致命重伤,是本王鄙陋了。”

我只是淡笑,并不回应。静静地望着手底的琴,有衣袍窸窣声响,巨大阴影如同男子的怀抱,甘冽地将我笼入,他身上清淡的味道,瞬间蔓延到五脏六腑。

“本王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子,清宁,我自认生性凉薄,可是你却是不同的,若说这不同在哪里,并不是因为你的美貌,也不是因为你的性格,或许是因为……”

他有点踌躇的模样,大抵是无法措辞而来的窘迫:“或许是因为,也许你就是你。”

【4】

我为这男人突如其来,接近于爱意的话语而感到诧异。他静静地说:“清宁,也许有一瞬间我真的会后悔,要将你送入宫去。”

我突然微笑了:“难道王爷是说,因为王爷的垂怜,我便可以解脱入宫为妃的宿命?”

他便不再说话,而我敛去笑容,淡淡地挣脱他的怀抱,眼睛平静地看向他挺拔的身姿,那初见便凉薄的皇家贵胄:“如果不是,那王爷的心仪,其实对我并没有什么意义。”

我的失去,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而帝位不能,那让他半生为之奋斗的位置,才是他的归宿。

我梦想一个人的爱,爱逾生命,若是浅淡心仪,那其实并不值得我倾心以对。

他松开我,踩着清冷夜色,沉默注视,这注视并不让我尴尬,只是坦然相对。良久,他才转身离去,话语不可分辨意味:“还有一个月,就是进宫之期,你可承我表亲身份入宫,必不会有人欺你。”我不做声,福身目送他远去。

一个月后,我入宫。

几乎没有遇上任何挫折,我见到当今的陛下,容与。

他已经不是年少征战四方的不羁战神,年轻不再,但是英俊更胜从前。他是醇香的酒,时光只为他增加白发与刻纹,却不曾减少一丝一毫的风华。

容与的年纪足以担当我的父亲,可是淡然目光扫去,令人凛冽。那样的人,真正可说是一个帝王,有着君临万邦的威武霸气,雄厚的英武气息,胜过任何英雄。

我随着一群人福身行礼,宫中位分最高的妃嫔是当今的闵妃,姿态雍容,唤着一个个的女子走上前去,记名或者剔除。而容与,自始至终淡然而清远。

我终于走上前去,不过一身桃红大袖褂衣,毫无出挑之处,然而当我抬起头的时候,闵妃脸色一变,满堂鸦雀无声。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竟然连身躯都颤抖。在这样不远不近的地方,我将他的失态看得分明。容与就这么站起,一步步向我走来。

“月在……”

我忙退后一步,念出我的身份:“睿亲王表亲谢氏,参见陛下万福。”

他的神情终于平静了一点,然而还是死死地看着我,眼中那样深沉而绵绵的情绪,不该出现在传说中的这个人身上。闵妃极伶俐,一惊之后急忙令宫人记下我的名字。我在他的眼光中谢恩,忍不住抚上脸颊,到底是和那个人相似的面孔吗?容沛这步棋果然没走错。

记名后,闵妃踌躇片刻,浅浅而笑:“谢氏才德兼备,美貌双全,不如便册为佳贵人可好?”

正五品佳贵人,可算是难得的恩典。我正要福身行礼,只听帝王淡淡道:“不必,直接擢升为佳淑仪,承一宫主位。”

闵妃一惊,忙道:“陛下——”

容与打断她,话音却徐徐:“朕心已定,不必多言。”

【5】

我承宠后的隔日,容与恩赐,赏下绫罗绸缎不可计数,堆满了整个明瑟宫。与此到来的,还有一碗避子汤。

我愣了愣,太监却急声催促,灌下是酸涩的味道。我并不能揣摩到帝王的深意,不知晓他不愿意拥有子嗣的目的。太监亲眼见我喝下,笑眯眯地拱手道喜。依例赏过,太监却不走,肃然道:“淑仪,奴才有话要说,可请先屏退一下周围?”

我随即恍然,令宫人退下,太监随即淡淡道:“奴才正是睿亲王的心腹,睿亲王知道淑仪刚刚得宠,地位并不十分稳重。只是让奴才来嘱咐淑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淑仪如今风头过重了。”

我点点头:“我清楚的。”

他对我笑:“奴才贱名王喜,淑仪若有要事,可派人传我。”

宫中并无皇后,去过闵妃宫中,回来时,宫人笑吟吟地迎出来:“陛下来了呢。”

望着步履稳健的常服男子,我忙请了个万福,已经被轻轻搀起:“不必多礼。”

我徐徐起身,微笑,他拉起我的手,手心有军旅生活的厚趼,然而让人温暖。容与含笑望着我,又仿佛是望着另外的一个人:“令御膳房备好了你喜欢的吃食,看看手艺如何,嗯?”

我一怔,便晓得他是在跟另一个人说,含笑接过,轻抿入口,甘甜绵长,不晓得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让一介传奇念念不忘。

这样一想,忍不住抬首望向他,有着属于薄情的嘴唇,却情深不悔,宫中那样多的女子,都有一点似是她的模样,先皇后,前朝公主萧月在,我不能窥知她的美好,但她拥有这世上最传奇的人的爱情。这样的幸运,不由令人微微忌妒起来。

此后他待我,不可说不好。

赏下奇珍异宝令后宫侧目,几乎专宠。自孝贤皇后薨逝后便废弃的莲池重新开凿,红莲肆意开放,不过为我一句戏言。甚至夏日酷暑,亲自为我打扇,眉目含笑,带了点沧桑的英俊,直叫人欢喜而受宠若惊。这样的人,自是好过容沛千倍百倍,同是父子,容沛却薄情得多。

我的位置逐渐稳固起来,谨记容沛的命令,对待后妃亦是恭敬有礼,长此以往,风平浪静。在此期间,也为他达到了不少的目的,甚至为他拿到出兵的军权。睿亲王的风头一时无两。

容与待我可谓言听计从,而这份恩宠,原本是属于另一个女子。

不久后,帝王生辰大宴,这样的喜事,我偷偷觑他,他眼中却殊无笑意。宴未过半,容与便离席,我借故也离开宴席,偷偷随着他的身影跟过去。

初秋天气还未凉下来,合欢树开放如梦境,他轻叹,手指抚上树干:“月在,至今我与你分别,已经有十六载,而距离我初次遇到你,也已经有极漫长的年华了。我知晓你的郁郁寡欢,因为你在意的一直是谢韶。可如果不是那样的误会,不是我当年的刚愎自用我当初待你好一点,可能,现在便不是这样的光景。”

他这样清楚地知晓她的死亡,却不断地把身边的女子以为是她,来寻求那温暖下极致的冰冷。

“当初我活下来,看见你在我怀中,呼吸微弱,最后一句话是对不住。而我与你半生夫妻,最后不过留了一句对不住。我看见你就在我怀中冷下去,大抵是身体底子好的缘故,让我得以苟活,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来。”

帝王肩头颤动,脆弱且彷徨的模样,离开国大帝的威严相差甚远,他这缠绵入骨的柔情,却,是为了那个逝去的人。

却不是为了我。

待我这样的好,不过是因为相似的脸颊。我双手捂脸,这一刻深入骨髓的忌妒。

怎么可能不动心?这样的一个男子,情深若许,容沛亦是说动情,却还执意将我送入宫内,而他却用一辈子,去缅怀那个女子。他用兵如神,开国功勋,却独独对那一个人,念念不忘。

我爱上他,因为他的深情,而因为这深情,我永远不能够得到他。

人生至苦,求而不得。

容与似乎听到声响,厉声道:“谁?!”

我走出来,微笑而凄然的模样,福身:“陛下。”

“你怎么在这里?”他脸色极是不好看。

我轻轻道:“嫔妾见陛下离席,心上挂念,却不想陛下在此……在此挂念元后……实在是……”喉头哽咽,我努力不落下泪水来。

他的目光并未软和,望着我的目光不若方才的软弱以及从前的朦胧,如同一把利刃,隔断所有的温存。我看着他,以毕生最美丽的姿态:“我是不是真的很像先皇后?”

他望着我的目光还是冰寒:“佳淑仪,朕是不是对你,太过放纵?”

我恍若未闻:“先皇后并未真正挂心于您,而嫔妾一颗心,却全系在您的身上,为什么,您从来不曾正视过我?”我将手指遮住眼睛,泪水沾湿手掌,“我是真的,深深爱慕着您。”

那晚以容与的拂袖而去和我的失宠作为结局,后来我也想,怎么会做出那样不明智的举动?但那一瞬间发狂的忌妒,令我失去理智。大抵我真的是非常恋慕这个男子,半生年华的差距亦是毫不顾惜。

我的爱恨从来明确。

【6】

因了睿亲王府表亲的庇护,日子总不算十分难过,但比起往日,自是天上地下。我亦无心梳妆,素面朝天。宫中再开宴席,亲王国戚俱都到齐,我的位置稍微偏远,穿得也平常,不断有妃嫔侧目看我如今模样,而我只平淡相望。

而容沛的境况与我恰恰相反。他随着军队大捷越发令天下瞩目,容与盛赞,他是马背上得天下,难免对待容沛更为看重。酒盏推移,宴过半巡,外臣告退。有一妃嫔倚着容与,语意讽刺:“嫔妾的乳名唤作怜儿,陛下可是记得牢牢的。这样倒想起佳淑仪来,却不知陛下可知道淑仪乳名?”又娇笑,“若说这乳名可是一个女子最亲密的称呼,若是陛下这个都不知道,那未免待淑仪也太过凉薄。”

容与淡淡道:“朕不是十分知晓,淑仪?”

他竟然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自己的乳名,这无疑算是羞辱。我看他神色,终于有点悲哀地说:“阿酣。嫔妾的乳名,是阿酣。”

此话一出,容与和闵妃的脸色双双变了。闵妃更是厉声道:“大胆,何人教你冒认先皇后小字?”

我愣了愣,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容与怔了许久,却淡淡道:“闵妃,皇后名姓他人况且不是十分清楚,更何况是小字?你这话,未免牵强。”

他的眼光终于向我看来,带着久违的温柔:“阿酣,唤作阿酣吗?”

这句话无疑使我重新得宠,并且得到我受宠的巅峰。所有妃子望着我的目光都变了个神色,他向我含笑伸出手,我走到他面前,将手递入他的手中。

“着令内务府拟旨,封佳淑仪谢氏为宸妃,受贵妃八宝印。”

【7】

当夜,容与在我宫中留宿。清晨,他上朝离去,我梳妆时,王喜进入,禀报我:“睿亲王来了。”我一惊,亲王无御令不得入内……正要发问,他神色踌躇,“王爷昨天根本就没有走,在院外,立了一夜。”

王喜似是要说什么,但最后也没说出口。

我在院中看见容沛,他神色很疲惫,神情冷冽:“近期大哥要逼宫。”

我震惊,睁大双目,他攥住我的手,俯在我耳边,低语:“届时我将制止他,从而在父皇面前声望达到最高,我要你,在此期间秘密地替我弄到虎符。”

恍然大悟,拿到虎符,这才是我这颗棋子存在的真正用处,有什么比枕边人更能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后宫虽不如朝堂,但是权力超出想象。以往的探听消息,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如果他拿到虎符,或许会对……容与不利吧。

拿到虎符,宫变亦容易许多。

我咬牙:“我不能替你办这件事。”

容沛诧异地抬起头来看我,一脸的不可思议。我直直地看向他的双眼:“除非你在此起誓,你不会伤害陛下。”

容沛脸色突然变了:“你难道……是真正爱上他了?”

他的脸色在我的点头中越发难看,终于,他将我狠狠地抵上背后枯树,声音在耳边欲碎:“我曾设想种种后果,没想到你会爱上他,明明你和他差距那么大……明明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明明……”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明明是我先遇到你。”

我不置可否:“您到底是否起誓?”

容沛怔忪良久,终于点头:“我应承你,绝不伤他半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不会说谎,一诺千金我是知晓的。

“一个月后,王爷自可令王喜来取。”

容沛却没有走,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我:“当我在宴席上再次看见你属于别人的时候,清宁,我想我是真的后悔了。”

【8】

半个月后王喜即取走虎符。而一个月后,大皇子发动宫变。

刀光剑影,大皇子一路势如破竹攻到紫宸殿,银剑似妖蛇一般刺入我的肩头,我挡在容与面前,为他硬生生地承受了这一剑。疼痛与鲜血蔓延开来,容与抱住我,神色开始复杂。

那场宫变以最后容沛一剑击杀大皇子为终。

而容沛因护驾有功,于翌年被册封为太子。

容与待我越发好,却又不似从前的全心宠溺。偶尔对待先皇后密事亦不避讳,偶尔絮絮与我提及,脸上那样温暖的表情,我毕生都不会忘记。

我微笑着听他诉说,心头复杂难辨,他的身体随着年纪越发坏去,人老了,总是爱回忆之前的事,我也总微笑着倾听。容与怔怔地望着我,突然说:“你还这样小,糟蹋在我身上,毕竟是不值得。”

我摇摇头,仰起头微笑:“只要嫔妾觉得值得就足够了。”

温存间他抚上我肩头伤疤,看我面容怔愣,良久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我嘴角挂上笑容,由着他看我,很久很久他说:“这一次,不用喝汤了。”

我一怔,震惊与狂喜汹涌而来:“陛下是说……”

他捏了捏我的鼻子:“不是一直嚷酸?朕的小阿酣既然不喜欢,那就不喝了吧。”

我最终还是没有怀上皇嗣,因着我喜欢孩子,容与便只好从旁系过继了一位小帝姬,那帝姬还未满月,便抱到我的宫中,长相极是玉雪可爱,十分讨人喜欢。容与亲自赐名“姝”,封号明瑟。

随后的日子我便在宫中教养明瑟,看她一岁岁长大,体会到岁月静好。

【9】

而容与的离世是在第三年九月,其间他已经将所有事安排好,临终前,龙榻边不过只有我一人。他的呼吸那样微弱,握住我的手:“朕一直觉得对不住你,大好年华,却被迫成了未亡人,朕已经私下令老三敬你为太后。他是你表亲,也颇能照拂……只是你终是没有怀上皇嗣,若你……罢了,老三也不是靠不住……”

我终于握住他的手,喉中哽咽:“陛下,那嫔妾在您的心中,究竟,算什么呢?您究竟有没有真心实意地爱过嫔妾?”这样的体贴打算,温存体贴,我不敢自作多情,然而此时不问……或许便没有机会了吧。

他微笑着说:“傻子。”又顿了一下,轻叹,“痴子……”

他终于闭上双眼。

武帝容与,崩。

我素衣寡服,披麻戴孝,但这伤心却并不强烈,也许是爱意稀薄。我面无表情地听妃嫔哭泣,宫中经历缟素后,又很快换上新装,迎接新帝。

半个月后,容沛匆匆登基,册封闵妃为太后。

我知晓,当初他与我定下约定,如今事情已经完毕,他也该放我出宫。可是第二道旨意一下,我顿时眼前一黑,努力稳住身形,才没有当众失态。

前朝清宁公主谢静言,端庄贤淑,德良兼备,特封为,皇后。

公然册封前朝公主为后,他是第一个。当年的萧月在,亦是在我父皇认为义妹后才下嫁容与。

我赤足不顾侍卫拦阻冲进紫宸殿,望着容沛平静的面容厉声道:“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圣旨已下,无从更改,更何况是皇后册立文书,早已传四部内阁公议。”

我咬牙:“本宫是前朝帝姬,又身为先帝宸妃,先帝尸骨未寒,陛下怎么能干如此逆伦之事!难道就不怕天下人唾骂陛下猪狗不如吗?!”

“朕早就与你说后悔送你入宫,今朝朕绝对不会放手。”他轻轻地笑,“你早知我性情凉薄,天下人怎么想,又与我何干?”

册后大典我没有出席,而此后亦是绝食抗争,我要为容与守节,这决心早已经定下。而容沛,我已经不愿见他任何一面,他知晓我心意,只在晚上才潜入我寝宫,坐在床边静静地注视我的面容。若我惊醒,他抽身便走,绝不相扰半分。

绝食三日后,终于忍不住两眼昏花,晕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听见太医颤抖着伏在地上,语气惊恐:“……娘娘已经有孕三月。”

容沛并没有碰过我。

手指立即抚上小腹,嘴角抿出微笑,狂喜涌入心间。

我无意识地去看容沛,却见他脸色极不好看。我心里咯噔一声,意识到不好。

这个孩子,自然不会是他的。

而如果先帝有遗腹子……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如果这是位皇子……

容沛哑声对太医说:“这件事不可传出去,若有传出,无论是谁泄露,朕必要你人头。”待太医诺诺谢恩后,他才打起帘子,脸上神色复杂,看着我的小腹,“清宁,这个孩子……”

我跪倒在他脚下:“求求你!孩子是无辜的,你留下他对外称是你的孩子,绝不会有什么隐患……”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你是有多爱他?不顾身份这样哀求我。这是你的孩子,或许便是位皇子,是嫡长,百年后势必要继我大位。这样的话,皇位还是父皇的骨肉相承。”

我一震:“我从未那么想过。”

“你有没有那么想过不重要。”他说,“这个孩子不能留。”

他近乎悲恸一般地望着我:“以后我都会对你好,清宁,你信我。我这一辈子都会对你好,我是真的……爱你。可这个孩子,留不得。”

【10】

我死死地盯着他,他不再看我,避开我的目光。

我大笑,惨笑。他让我信他?凭什么!

当年他说爱我,可还是将我送入了皇宫;当年他说爱我,可还是利用我为棋子,不顾我的意愿将我留下,甚至将我置于天下炭炉;而如今他还说爱我,却要杀掉我的孩子。

这样的爱,怎么可以称之为爱?我不信他,一丝一毫都不。宫人强硬地掰开我的嘴,将一碗堕胎药死死灌入,而我自始至终,以泣血般的神色看着他。

血色在裙摆上逐渐蔓延,他猛地将我箍入怀中,我却以微弱的力气掐上他的脖颈:“容沛!我恨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恨你到想要你死!你去死!”

面前逐渐蔓延成黑暗,迷茫间,不断有泪水滴上我的面颊。再醒来的时候,心灰意冷,不知为何要醒来。手脚无力,调养许久后,才渐渐生出几分气力。

容沛来看我。

袖中藏着一把匕首,我拼尽所有,朝他刺过去。容沛怔住,却本能地一闪,声音嘶哑:“你竟然……真的想要杀我。”

我仰首,以锐利眼光逼视他,咬牙:“我多么希望你下地狱!”

他怔怔地注视着我,踉跄着后退,我不再看他,将那把匕首拾起,横于颈处:“让我死在这里,或者放我离开。”

“我放你走。”

我离去的那天,正下着细雨,我并没有带走明瑟,这让我极为愧疚。可是之后,我富贵不再,女子在俗世所遭受的欺凌,我年少时也体验得多,怎么忍心她也承受这种苦楚?

她那年不过七岁,却早慧,眼睛沉静美丽,脆生生道:“母妃,您要离开了吗?”

我点点头,不敢与她靠近,怕下一刻就会痛哭:“母亲要走了,或许再也不会见到你。可是明瑟,你要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她点点头,却终于极轻微地哭出声来,我掩面,匆匆离去。

王喜将所有的事安排妥当,亲自送我出宫,景色不断向后退去,我终于诀别这里,不知不觉,在这宫中已经度过了极漫长的年华。漫长得如同一辈子。

王喜定定地看着我,突然道:“娘娘,皇上若不是极疼爱您,是绝不会送您走的。”

我顿了一下,哑声道:“我知道。可是那又怎样?”

“在那样漫长的年华中,您确定,从没有对皇上动过心吗?”

【尾声】

容沛的驾崩猝不及防,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后宫中做皇子时纳下的几位妃子,却并无皇嗣,遗命将皇位留给谢氏的长公子。陈郡谢氏,便是我父皇的家族,虽然是前朝遗族,但是当初容与并没有赶尽杀绝,再加上家大业大,虽不能和之前相比,但总也有存留。

天下大哀。

短短的五年,他励精图治,修复内政,天下随即大治。我无法想象这个人会是那个逼我灌下堕胎药、以极哀恸的神色说爱我的男子。

他是一个极伟大的帝王。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刚烧完饭,愣了一愣,脑子转了一圈,饭碗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剧痛涌上心间,我蹙着眉吐出了一口鲜血。

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走到街上,面前便是城门,是我初次遇见他的地方。彼时的冷酷皇子,轻易地激起了我所有的愤怒。我抬头望着天空,烟灰色的天空,将要落下细雨的前兆。

我想起走的时候,王喜询问我,我到底曾经有没有,在我也未曾察觉的时候,对容沛动过心?

我并没有回答他,涌上脑海的是瞬间的迷茫……如果我对容沛的是爱,那么对容与的呢?

我钦佩他的情深,为容沛待我的浅薄而不值,这才是我爱意的开端。原来我的一切爱情,源头都是容沛。原来都是他,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爱上的人……原来我一直不想爱上拒绝去承认的人……原来是……他。

我终于忍不住慢慢地蹲在地上,将脸埋在手掌中,失声痛哭。

这样浅显的道理,我经历这样长的年华,才终于知晓。

一直是恨他,一直是鄙薄他,一直是不屑,从没想过,其实这都是因为爱。

因为那样多的事,我与他分离,并且再没有挽回的余地,我还记得他身上的杜若香,有清苦的味道……若是再有一次机会……若是……

泪水簌簌地落下来,面前的情景变得越发恍惚,似乎有脚步声落拓而来,谁的手掌,带着昔日的温度与杜若香气,慢慢地落在我的肩膀上。

是谁的声音,穿过时光和我思念的声色,带着笑意和疼惜清晰地传到我的耳中。

“清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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