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诛音?玲珑埙

2013-05-14冷亦蓝

飞魔幻A 2013年4期
关键词:李将军刀客马帮

冷亦蓝

楔子

师父说,声有五音,人分善恶,身为乐执令,要保这调正曲纯,除去不守规矩之人。

无论门主是活着,还是死了;无论这门是在,还是散了。规矩就是规矩。违反之人,哪怕是血脉至亲,也要亲手了结。

正是因为信着她的冷血无情,才将辈分最小的她提至如此高位,下至门人,上至门主,无人不惧她几分。

还有那个人。等不得了。十八凤箫发出嗡嗡蜂鸣,似乎在提醒她这最后要惩处的叛徒。

悠远如诉的古音戛然而止,紧接着的是清脆的破碎声,厚重的碎片洒在黄土之上,诡异地呈现出一幅难以明辨的图案。

师姐,你是将自己献给妖鬼而换得一时庇佑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既然可求助于妖鬼,我自然也可以做出不坏不碎的埙之神器。

师姐,你且稍等,师妹这就来取你性命了。

一、

天下十洲,最西处的砂洲,洲如其名,大漠千里,戈壁无垠,黄沙漫天,一派苍茫景象。

砂洲极西之地,环境越发恶劣,天地一片混沌的黄,猎猎朔风中,白衣拂动,苍白的手执一把朱红的伞,伞面上青色的鸾凤栩栩如生,仿佛随时可以借风起飞,直冲云霄。

风沙吹散了少女的一头银丝,鲜红的眼睛微微眯起,一条幽蓝的鱼儿从她额头懒洋洋地蹦出来,好像游弋于水中似的,在她脸上悠然摆尾而过,悄然隐入脖颈的衣领之中,再无所踪。

她轻点足尖,如一只矫健的兔在黄沙上飞驰而过,不消片刻,那洁白的身影便消失在苍凉的戈壁之中。

转过层层沙丘石岩,背后竟然别有洞天,一处不显眼的洞口曲径通幽,越深入下去便越觉得冷意渗人,一直前行到几丈远,便听见水声滴答,水轻轻敲打着钟乳石,前方开阔之处,赫然卧着一具尸体。

不,他还没有死。从那受了重伤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泄露出冲天的怨气,究竟是如何的深仇大恨,是怎样的不甘执著,造化了如此奇迹,令他这样含着一口怨气,迟迟不肯死去?

一对有情人,一个怨念精魅,一颗玲珑头骨,三样同时具备方可造就出不坏神器。可惜在她眼前,只有这么一具奄奄一息的躯体罢了。

仿佛对方洞悉了她的质疑,清朗的声音在洞里回响:“既然召唤你来,定是能够如你心愿。”那声音好像不是来自那破败的身体,而是在虚空中弥漫,“我死后必化强大精魅,而玲珑头骨,只要你肯助我,那便不难。”

“真麻烦。”少女冷笑一声,蹲下身子,朝他伸出了手,“让我见识你的诚意。”

二、

骄阳似火,将黄沙晒得灼人。贺衣涵坐在骆驼上,嘴唇早已干裂,她伸手摸了摸骆驼上挂着的水囊,看见身后艰难跋涉的长长驼队,那只手,便缩了回来。

“当家的!前面昏倒了个女子!”手下来报,她将锥帽重重卷起,锥帽下的容颜被面纱遮着,只露出一双眼睛。她下了骆驼去看,在沙丘后面看到了一个早已倒地不支的少女。

少女穿着层层黑纱,脸也被密实地裹起来,她轻得像一只小猫,贺衣涵可以轻松地将她打横抱起。给少女喂水时她发现这女子的肌肤白得罕见,忙又用黑纱遮了对方的脸。不多时,少女嘤咛一声,悠悠转醒。

隔着黑纱也能看见对方一双猩红的眸子,闪烁着小鹿般的小心翼翼,声音像黄鹂似的好听:“多谢恩人……搭救……”

“姑娘稍安勿躁,还有半天我们就能抵达芜城。”她将少女安顿在骆驼上,自己牵着缰绳在灼热的黄沙中行走。

芜城是砂洲最西的城市,小城不大,依绿洲而建。因为地处偏远,环境恶劣,芜城居民不多,来此地的多为马帮商队,十几年前传出此地盛产黄金,人群一时间纷至沓来,却大多葬身于茫茫沙漠之中,而淘金者建立的芜城却保留下来,福泽后世。

贺家马帮是十几年前为数不多的真正淘到金子的马帮。贺家马帮本是响马出身,早年做过不少抢掠之事,在贺衣涵父亲那辈洗了白做起马帮淘金的营生,虽然艰难,却总算不至于躲着官府度日。

贺家马帮在芜城有处简陋的院子,回到这里天色已经将晚,喝过水吃过饭的白柔活泼得如同脱兔,一会儿乐滋滋地在院内张开双臂奔跑,一会儿跑到贺衣涵身边甜甜地唤她不停。

“姐姐,姐姐!”这不,这丫头又来了,银色的发丝蹭着贺衣涵的胸口,“姐姐为何终日覆面?能不能让我看一眼?就看一眼!”

白柔外形看起来虽是不祥,但生得粉团团的甚是可爱,看起来年纪也不过十三四岁,这叫她起了怜惜的心思。贺衣涵轻轻抱住她,让对方枕在自己膝上:“说起来,你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昏倒在沙漠里?”

“我喜欢上一个人,他把我从家里带出来,拿走我从家里偷的首饰钱财后,就把我从马上推了下去。”白柔鲜红的眼睛染上哀愁,晶莹的泪含在眼里,似乎随时都要坠下来似的。

“妹妹受苦了。”谈及情事,她心上一疼,本以为自己早已被这风沙烈日练就了一身铮铮铁骨,就连心也坚硬了,却不想一提及情之一字,竟然还是如此痛入骨髓。

“姐姐……可有心上人?”耳边白柔甜糯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唤起,她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好像变了颜色。

一想起那个人,便想起让眼前的现实都黯然失色的,那份情谊。

二、

她接手贺家马帮时,外有其他帮派追讨,内又人心不稳,她年纪轻轻又是一介女流,帮里时有不服之声,她虽然是当家的,一心一意为马帮考虑,却做得心力交瘁、如履薄冰。

初次见他,也是在这茫茫黄沙的背景里。他那时已经昏迷不醒,是她把自己的水囊里的水全都给了他,才换他一条从鬼门关徘徊而归的性命。

第二次见面,她才知道,贺家马帮当年做响马时曾经灭了他所在的门派,他忍辱负重练就一身武艺,就是为了杀掉贺家马帮当家,令马帮群龙无首四散而倒。

当他的刀朝她刺来的时候,她确实是猝不及防的,本以为自己会这样殒命当场,可那刀尖在距离她面门半尺的时候生生改了方向,那刀深深地刺进她身后的沙丘,刀客冷冷地瞪着她,道:“你救我一命,今日,我不杀你。你我再见之日,我必取你性命。”

她愣愣地看着他,并不言语,刀客背对着她抽出了刀,却又说话了:“你知我为何有机会刺杀你?你那八代长老早有反意,故意将你的位置透露给我。你识人不明,如何能维持得了这偌大的马帮?”

她并不以为意,直到三日之后,八代长老与其同伙在密谋反叛计划时被人暗杀而死,现场反叛证据确凿,每个叛徒都是一刀致命,手法干脆利落,这杀人之人刀法武艺相当不俗。

即使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她知道是他。

她不由得喟叹:他说再见便取她性命,以她这不入流的武功修为,成了那人刀下亡魂,怕也是定局了。

不过半个月,刀客果然来了,不过这次他没有偷袭,而是与她光明正大地大打出手。她和他在茫茫大漠中兵戈相见,骄阳之下,只有他们二人兵器交接的声响。刀客的武功果然高她一筹,但他似乎并不急于取胜,而好像是在摸清她武功套路一般。

就在二人交手的时候,沙暴如同悄无声息的鬼魅般笼罩过来,当察觉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当天地都陷入混沌时,二人来不及找躲避之处,刀客一声不吭地扔了刀冲过来,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死死地抱住她,两个人一起滚到了沙丘背后。

沙子将他们层层掩埋,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她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几乎不能呼吸。灼热的黄沙让她几乎生出了幻觉,仿佛这里不是漫天的黄沙,而是一片炽热的熔岩海洋。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看到一轮满月,疲倦地起身,正口干舌燥间,身边的刀客将水囊递了过来,她来不及道谢便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口,擦拭唇边水渍的时候她忽然发觉面纱早已掉落。

“不是我扯掉的……”刀客好像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从沙子里把你挖出来后便是这样了……想不到,你竟是如此美貌的女子……”

她忍不住笑了:“我那侍女的美貌都胜我万分。你可看见我脸颊边的伤痕?那是年幼时练剑伤到的。从那以后,我对兵器就有了恐惧之心,武艺始终无法精进。”

刀客微微一笑,将饱经沧桑的双掌都贴在她的小手上:“习武之人何惧伤口?你看我这一双手……”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他忙撤了大手,慌忙道歉,“对不起,在下无意冒犯……”

深更半夜,在大漠上迷失方向的孤男寡女忽然一起沉默了,过了半晌之后,她开口问道:“为何助我?”

“我讨厌叛徒罢了,无意助你。”刀客没有看她,低声说道,“我只不过想杀了你。”

“为何还不动手?”

“刀不见了。”

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刀客蹙着眉瞪她一眼,撞上她视线的那刻不由得一愣,又慌忙转过了视线。

“我叫贺衣涵,不知英雄如何称呼?”她坐得离他近了些,肩并肩和他靠在沙丘上看着远处未知的苍茫。

“昆仑。”他瓮声瓮气地回答。肩膀相碰的那刻,刀客身子瞬间僵直了一下,她发现了满月下的异样:“快看,那是什么?”

刀客朝着她所指方向望去,不由得一愣。

大片大片的绛紫色蓓蕾不知何时铺满了目所能及的大漠,闪着荧荧的光芒,在满月的映照下一一盛开,大朵大朵竞相开放。一时间,荒凉的大漠好像成了幽静的湖面,朵朵花儿如同戏法般地开满视野,每一朵都灌注了满满的月光,每一朵都孕育着新生。

镜花。

这是传说只能生长于砂洲荒漠的花儿,只在有露水的夜晚,迎着满月的光辉绽放,据说这种花每百年开放一次,有传言说面对此花许下心愿,必如愿以偿。

“许个愿吧。”刀客眯起眼睛看着面前摇曳多姿的花海,伸手摘下一朵镜花递给她。

晶亮的花朵映亮了她的脸,她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然后,捧住他的脸,吻上了他的唇。

她永远也忘不了沙暴来临时,他扔了刀抱住自己的模样。

三、

贺衣涵自己都不知道从何时起爱上了刀客,或许只是因为那晚的月色撩人,或许是因为镜花百年一遇的盛开景象太美太震撼人心,江湖儿女一腔豪情,爱了,也无须小女儿家的遮遮掩掩,她就那样大胆地吻了他,把自己一并交托给了他。

刀客没有给她海誓山盟,只是那样怜惜地揽她入怀,说:“等我。我定来找你,娶你过门。”

第二天早上,她在朝阳里悠悠醒来,身上盖着的是他的斗篷,刚刚坐直身体,手下便从远处奔跑而来:“当家的——”

她不由得发笑,一定是他给了他们线索,让自己的属下赶到这里救她。

那天之后,她便一直在等他。等他在某一天出现,对她说:我娶你过门。

可他却再没有来。她在马帮的威信渐起,人人信服,外面追讨他们的帮派也终于慢慢消失,一切都慢慢变得好起来,可他,却没有来。

他一直没有来找她。

贺衣涵在大漠中找到了冰琉璃洞,洞内潺潺如水晶般的流水名为琉璃泉,在洞内是激流流淌,出了洞则会凝固成琉璃般的宝石。

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冰琉璃洞,将刀客送她的镜花浸泡在泉中,从洞中出来之后,那朵绛紫色的美丽花朵便被五光十色的琉璃紧紧包裹,新鲜的花瓣叶片,宛如新生。

据说用冰琉璃保存的物事,可以持续千年之久。她将他们的定情之物永久保存,那么她和他之间,是否也可以相爱千年?

不,她并不贪心,不必千年那么久,她只要一辈子,百年到头的一辈子,便已足够。

可是那朵冰琉璃中的镜花有一天竟不翼而飞了,她翻遍了房间也没有找到,整个人枯坐在卧房之内,直到天亮。

而之后的一年,两年,三年,刀客一直都没有来找她。

或许,期待一辈子和他厮守,哪怕只是短暂百年,也可能是她的贪心奢望了。

世上哪有那么多美满?

“姐姐怎么哭了?”冰凉的小手擦去她睫毛上挂着的泪水,猩红色的瞳仁清澈得像极了琉璃泉。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事情。”她握住了白柔的手,“妹妹冷吗?”虽然大漠入夜有些凉,但在盛夏季节,却也不至于冷成这样。

“幼年落下的毛病,不碍事的。”白柔缩回了手,笑得弯起了眼睛,“暖也暖不过来。”

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

贺衣涵伸手摸了摸她满头的银丝,却听得对方说:“我听帮里人说,姐姐下个月大婚?”白柔眨着大眼睛看着她,“真是恭喜姐姐了!听说那人是戍守边关的将军,人生得英俊威武,姐姐想必很欢喜他吧?”

欢喜?嗬。

她想对白柔绽放一个客套敷衍的微笑,却感觉嘴角有些抽搐,努力了一会儿,终于放弃。

“李将军确是个好人……”她想了想,如此说道。

李将军,她只知道他姓李,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马帮的关系,需要和官府打好交道,才能在砂洲自由行走。李将军的驻军距离芜城不远,贺衣涵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不过也是因为带上薄礼略表心意,却都被李将军婉拒了回来,本以为以后的生意会被刁难,却不想后来的生意上李将军对他们贺家马帮照顾有加,这让她心存感激。

手下人和李将军属下来往甚密,一次酒宴畅饮时,将军属下无意间说漏了嘴,说李将军对贺当家的情有独钟,有意聘之,只是怕贺大小姐不肯,反而损了双方情意。手下人来报的时候,贺衣涵便知这是李将军的一招投石问路。

话已经说到这地步,再装傻,便说不过去了。

如此便订下了婚约,无论是为着马帮将来的利好,还是她的未来,这都是美事一桩。

其实贺衣涵也清楚得很,李将军的有意拉拢,因为他们贺家帮内多武功高强的忠诚死士,行路经验丰富,放眼砂洲,也难寻得这样强大的马帮了。

贺家马帮时常帮李将军运送粮草武器,每次纵然旅途凶险,却也万无一失,两家若是从此联姻,贺家马帮便有了官府名正言顺的庇佑,今后的生意会越发地顺风顺水。

他那样好,好得挑不出瑕疵,可她却感受不到丝毫欢喜。

只是,意难平。

四、

马帮这几日在芜城休息,白柔也乐得和贺衣涵玩在一起,有时玩得累了,白柔时常把玩随身携带的排箫,偶尔吹奏几曲没听过的小调,那乐音虽然简单,但不知道为何,落在贺衣涵耳中,却是每个音都敲动心扉。

有时候,白柔明明吹的是欢快小曲,却让她情不自禁地落了泪。

“我可真是怪人呢。”贺衣涵忍不住苦笑了起来,“你这曲子,大家听了都觉欢喜,为何只有我一人觉得苦闷难挨?”

“说明姐姐心思剔透玲珑,能解这曲中深意。”白柔收了排箫,脸上泛起淡淡的笑容,不知为何,贺衣涵看见那笑容中,似乎别有深意。

这天夜里,她照例和白柔抵足而眠,在那温柔的箫声中她陷入梦境,梦中她看见刀客一身伤痕累累地站在自己面前,伸出沧桑的大手,对她道:“我来接你。”

可那只抚摩自己脸颊的手却冰冷而细嫩,像她爱吃的卤水豆腐,一寸寸冷意爬满心扉。

对杀气的本能反应使她瞬间睁开了眼睛。月光之下,白柔的脸,雪一样苍白,忽然一尾鱼儿从额头冒出头来,蓝尾一摆,又钻入了衣领之下。

只是那一双鲜红的眸子,并无半点神采,她的头软绵绵地倒在肩膀上,一双手好像被丝线吊着一般,僵硬地动作。一只手抚摩着她的脸,另一只手上,赫然握着一把寒如秋水的匕首。

贺衣涵早已被面前的怪人吓出了一身冷汗,颤声问道:“柔儿,你做什么?”

白柔并没有开口,仿佛虚空之中有人说话,那声音分明不是白柔,反倒是个朗朗的男子:

“还记得当年大漠那晚的生死相许吗?”

“昆仑?”她眼中瞬间噙了泪水,“你附在白柔身上是要做什么?”

白柔的身子好像傀儡木偶般僵硬地动作,那声音似乎带着笑意:“我要取你的头颅。”

话音刚落,白柔手中的匕首便化作流星,毫无犹豫地斩了下来——

她忙侧身躲过,匕首划破了衣袖,她感觉不到疼,却看见一缕血痕沿着对方匕首的锋利缓缓流淌下来。

白柔歪歪扭扭地继续逼近,身子虽然不稳,但速度却快得很,匕首又转了方向横切而至,熟悉的血腥气息朝她扑来,她在榻上单手撑住向后翻滚,刚刚起身站定,那匕首又近到眼前。

她与对方在狭窄斗室之中打斗,过招几次,白柔的身法招式与昆仑如出一辙,若不是因为身子被附体步伐杂乱失了准头,贺衣涵早已没有命了。

侍女听闻声响冲了进来,声音惊动了帮内属下,人群将屋内外团团围住,白柔收了匕首,动作僵硬地掷出一样东西,便破窗而出,身影转瞬间消失在苍茫的夜里。

借着月光,她看见地上淡淡吞吐着荧光的,是一朵封在冰琉璃中的镜花。

她撩起遮盖住左眉的青丝,一朵绛紫色的花栩栩如生地缀在肌肤之上,和地上陷落尘埃之中的美丽花朵,一模一样。

五、

白柔的刺杀不过是贺衣涵波涛壮阔的生活中一段小小的插曲。精魅作怪,附在人身上行动对她来说也不算新鲜事。自从接了马帮的当家之位,她经历过太多的生死危难,见过太多的天灾人祸,一颗心风里来雨里去,娇柔的身子也变得百毒不侵。

白柔下落不明,贺衣涵担心她的安危,派人去寻找了好几次,却觅不到一点蛛丝马迹。风波渐渐平复,马帮仍是一如既往,仍是去荒漠深处淘金,仍是为官府护送粮草,贺衣涵来不及为别人担心,她的婚事也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了。

很快便到了大婚这日。她和侍女坐在闺房之中,对面是一件大红的嫁衣,喜气冲天,几乎映红了整个小屋。

锣鼓喧天,浩浩荡荡的求亲队伍进了芜城,队伍里多是壮实威武的将士,最前面的高头大马之上,新郎官胸前戴着大红花,意气风发,风流俊逸,那不是李将军是谁?

吉时已到。新娘子一身大红嫁衣,袅袅婷婷地从院内走出来,她顶着鲜红的喜帕,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喜帕滑落在地,李将军手疾眼快,忙将娇妻揽在怀里。

喜帕虽然掉落,贺大小姐仍是戴着往日的面纱,她任新郎官扶着自己纤纤细腰,慢慢走进了花轿。

这大喜之日,新娘子将一头乌发都高高绾在头顶,裸露的额头光洁可人,眉梢眼角之处,肌肤白皙光洁,美得没有一丝瑕疵。

没人在意贺家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去了哪里。

六、

“昆仑,你在哪里?”茫茫大漠中,凄厉的女声高亢得好像沙暴般势不可当,“你不是在找我吗?”

没有回音。

女子满脸泪痕,表情倔犟,狂风吹乱了她一头青丝,眉角的绛紫色花朵好像一只待飞冲天的凤,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是啊……三年了……他早就死了……”

她认得白柔手中的那把匕首。那晚他扔了刀,只有一把匕首贴身别在腰间。她当时惊奇这匕首做工精美,他便对她道,这把匕首是昔日恩师所赠,师门被灭后,他就只留这么一个物件在身边,这利器,他从不离身,从不出鞘,不肯让血腥气染了半点,刀在人在,若此物有朝一日落入他人之手,那么他,必已不在人世。

那年昆仑失去下落,她避开手下人,派了心腹去寻,在茫茫大漠上搜索一个人的踪影无异于大海捞针,可她却比淘金更有热情。没过多久,一次帮内大会,几位长老一起对她禀报,道:“刀客昆仑已死。”

他是她心中最隐秘的一段情,她不想任何人知晓,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对他的在意,几乎已经超越了对马帮的责任。

她冷漠地将话题岔开,不许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分享自己内心最隐秘的想法。

那次之后,她曾经私下找过这些长老谈话,问他们为何知道昆仑不在人世的消息,几位长老起初缄默不语,最后全都和盘托出。

原来当年,是他们偷了这琉璃镜花引了昆仑出来赴约,他们虽然对贺衣涵和昆仑的情事稍有了解,但笃定昆仑此举不过是诛心为上,灭门之仇他不可能就此罢休,和贺衣涵谈情说爱不过是表面工夫,暗地里,他必然酝酿了更大的计划,只为瓦解除掉贺家马帮。

所以几位长老和帮内武艺高强者十数人设下陷阱,以琉璃镜花为诱饵,昆仑睹物思人,只当是贺衣涵约他见面,可谁知到了地点便遇伏击,十余个高手占尽天时地利施以杀手,招招致命,昆仑身受重伤,却仍勉强逃脱。

“他受了那样重的伤,即便逃了,也活不多久。”几乎每位长老都如此说道。

“当家的请以大局为重,李将军文武双全,对你又是痴心一片,哪里不及那个浪荡刀客?”

三年了,昆仑消失在这茫茫大漠之中,无水无食,即便没有受重伤,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可她不肯信,武功那么高强的昆仑,怎么会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她早已筹划好了贺家马帮的未来,她要将马帮交托给官府,给全帮人衣食无忧的未来,最好的结局莫过于她嫁给李将军开始这段联姻,李将军希望她婚后只主持家务不主外,那么,这个新娘子的身份,便可以瞒天过海。

她让身材相貌与她有八分相似的侍女代替自己嫁给李将军,她和侍女终日覆面,没人知道她们的真面目到底如何,论风情美貌,侍女比她更胜几分,李将军要娶她,不过是为了实处,只要贺家马帮归他统领,那么,他娶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她本想成亲后就去寻找昆仑,她不信他死了,可直到昆仑的精魅附在白柔身上的那刻,她才不甘地信了。

他是在怨恨她没有履行当年同生共死的约定吧?

贺衣涵仰天大笑了一阵,将剑横在脖颈,高声大喊:“昆仑!你死了,我也没想独活!你要我这颗头颅,我可以给,但你要找人将我们葬在一起!百年千年,不言离弃!”

既然活时不能厮守,但只要能在一起,哪怕是死了,也无遗憾。

一阵狂风忽然刮过,大风之后四处忽然寂静了,一柄剑插入戈壁之上,女子的尸体,渐渐被细细黄沙掩埋。

七、

溶洞之中,白柔踮着脚轻盈地走到尽头,双手放开,一颗头颅骨碌碌地转到面前难以分辨的身体面前,停下。

四下忽然十分寂静,精魅沉默着没有说话。

大漠那晚之后,他便决定不再复仇。他为她,暗杀了其他马帮的首领,若她的贺家马帮独霸芜城一方,他便可以携她之手退隐江湖,不留恋这漫天黄沙的砂洲,他打算带她看尽十洲风景,看那江南水乡,山海奇观,雪舞天涯……

那天他接到琉璃镜花,满心溢满了思念,兴冲冲地赶去赴约,他分明在沙丘后看见她的倩影,欣喜地唤了一声:“涵儿……”

谁知迎接他的是铺天盖地的埋伏。箭如同冰雹一般朝他袭来,箭刚刚停,五六个高手将他团团围住,他们出手狠毒,招招毙命,已经受伤的他不敌对方,他身受重伤倒在黄沙之上,耳边传来他们的声音:“今日我们奉当家的之令取你性命,可有不服?”

他不信!她怎会杀他?

却见那袅袅婷婷的身影从沙丘后面转了过来,阳光刺眼,她仍是覆着面纱,熟悉的倩影此时此刻,却冷得好像冰山。

“杀。”她只云淡风轻地吐出了这一个字。

涵儿!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明明负了那样重的伤,是如何从那些人手里逃出来的?

或许是不甘吧。他不甘,不甘就这样做了刀下亡魂,憋着一口气逃脱出来,靠意志支撑寻到了这个溶洞,却轰然倒地,再不能起来。

她为何如此对他?在他为她清除阻碍,再无用处之后便如此决绝地抛弃?

他仍是不肯信,深深的执念久久不消,他一心一意,想要再见她一面。

如此执念催他生出活的精魅,魂魄离体,附在一个路人身上跑去芜城,又附身上一个马帮小卒身上去看她。

那天正巧是帮内大会,他看见她高高在上,一脸冷傲,完全不是往日中的贺衣涵。

一干长老纷纷跪下,对她说昆仑已死。

那天之后他负伤逃走,他们为了寻找自己的尸身必是费了一番心力吧,他思及此便不禁苦笑,抬头去看贺衣涵蒙面的脸——她会不会后悔?在心中仍对他有一丝情意?

他本以为她会为自己说一句话。

贺衣涵冷冷地看着下面,说道:“我已与李将军订下婚约,刀客之事,你们不要再提了。”

不要再提了。

那一席话,好像晴天霹雳落在他身上。

他的魂魄瞬间离开小卒的身体,百里瞬移回到了栖身的溶洞之中。

她对他,竟然完全没有一丝情意,她已经觅得如意郎君,对他自始至终,都未曾在意过,之前种种,都是骗他的吗?

那样的柔情蜜意,那样的海誓山盟,其实不过是她不想他杀了自己的缓兵之计,她在他为她的马帮铺平了道路之后,对他弃如敝屣,令手下人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她没爱过他,也没信过他。

他的魂魄都愤怒得颤抖了。

他从前有多爱她,此时就有多恨她。他曾想摔碎了那琉璃镜花,却,始终舍不得。

他的伤,是无可救药的。只是那一腔怨念无法消融,让他未死便已修炼成强大的活人精魅,他身不能动,神识历经三年肉体痛苦修炼得道,他不甘自己独自离去,他要她与他共赴黄泉,即便不能再世为人,也要纠缠千年不休!

他的神识召唤来了白柔,许她制作神器的三样材料,只是那一颗玲珑头骨,需要她自己去取得。

白柔从他这里拿走了琉璃镜花和贴身匕首,然后,两手空空地回来,等了一个月之后,她再出去时,就捧来了一颗玲珑头骨。

那看似已经死了很久的尸体忽然动了一下,一双仅剩枯骨的手捧住了那颗头骨,指尖颤抖地从那眉尾的绛紫色花朵图案拂过:

“原来……你不曾负过我……”

残破的嘴唇吻上了她眉尾的花朵。

直到吻上那颗头骨,他才读到了她的记忆,才知道,贺衣涵从来没有派人杀他,那天出现在埋伏中的女子,其实是长老们带来的,声音外貌与她甚为相似的侍女。

她甚至以为他还活着,她还在等他来找她。

“我掩埋了她的尸体,但这个,我带回来给你们。”白柔将琉璃镜花扔在地上,在幽暗的溶洞里,花朵仍发出荧荧的光芒,美丽绝伦,如那晚他们的定情一刻。

本以为将镜花用冰琉璃封存起来,便如同封存一段感情般,可以千年万年,可那镜花,注定是百年盛开一次便凋零的花朵,这种花朵,是结不出果实的。

那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最终还是如同镜花水月,绽放之后,化作空梦一场。

一阵急促的响声震撼溶洞,白柔面前不成形的身体瞬间化作灰烬,溶洞无法支撑般摇晃,她低头看去,地上只有一颗散发着荧荧光芒的洁白头骨。

精魅已化,玲珑头骨已成,牵绊一对有情人的不散残念,千年不损,万年不坏。

八、

三天三夜,白柔盯着烈烈炉火,不曾合眼。膛内传来隐隐的饮泣声,在寂静的大漠之中,听起来格外寂寥。

“你们二人是心甘情愿的,此时可不能反悔。”白柔哼了一声,随手将琉璃镜花也扔进滚滚火焰之中,忽然听见一声凄厉尖锐的声响,如裂帛,似破金,土垒的窑轰然裂开,一只洁白如玉的埙徐徐升起,飘浮在半空中,发出淡紫色的荧荧光芒。

不损不坏的埙之神器,功成。

此埙以精魅做胆,玲珑头骨为器,人间真情为牵绊,可寻人于万里之外,上穷碧落下黄泉,无所遗漏,即便是遥远的幽冥界,也能将已死之人的魂魄找出来。

即便是已死的那个人……

白柔微微愣了片刻,双眸又再次恢复清冷,她伸出手,那埙便敛了光芒,悠悠地飘过来,落在她的手心之上。

背弃师门,私盗典籍,罪该夺其乐艺,诛其身。

师姐,这次你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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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鞋的重量
刀客
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