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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魅?画颜

2013-05-14叶笑

飞魔幻A 2013年4期
关键词:苏子香囊桃花

叶笑

我要变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在一个最美好的时刻遇见他,再让他爱上我,为我化一辈子的妆。

——宁惜时

楔子

“萧颜死之前,我曾去看过她。她说她虽然死了,但你要的酬劳已经给了你,生意就得做下去。这是她的脸,她想要你把她的脸,换给一个叫宁惜时的女人。”

上面压着他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莹白修长,宛如玉琢。我的目光越过他的手,看见他手下的那个木盒。那木盒约比人脸大些,上刻鬼魅魍魉,我一眼便认出这是画皮师用来保存人脸的盒子,便沉下脸来。

“宁惜时是她儿时的玩伴,萧颜说她这一生没为她做过什么,如今死了,便想将自己的脸给她。至少……让她丈夫对她好一点。”

我是一个天命师。维护天命,能通阴阳,擅治各类奇病,熟知天地秘辛。我的职责本是维护世界平衡,在它出错时修护它,但偶尔也会依靠这些能力赚些外快。

萧颜是我上一位主顾,她向我求一味药,可惜我未来得及给她,她便死了。但她仍旧把酬劳请人送来给我,来的人是我的师兄墨染,不止送了我要的夜明珠,还有这个装着她脸皮的木盒。

“还有,”墨染继续道,“萧颜说,不要告诉宁惜时这张皮是她的。不然宁惜时不会要。但她的确需要一张脸。”

说着,师兄端起酒杯,轻抿了一口:“一张好看的脸。”

“嗯。”我点了点头,随后抬起来看面前正靠着墙看着窗外夜雨、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小酒的师兄,收下盒子,站起身,拿起我旁边的雨伞,“明白了。”

【1】

宁惜时,德王苏子城的正妃。本来只是一个五品小官的庶女,却因在皇宫宴会上跳的一支“惊鸿舞”被苏子城看上,立为正妃。

据说,这位王妃相貌其丑无比,但在宴会上献舞时以面纱遮面,倒也是个美人。而风流不羁的苏子城被其所骗,以为是绝世美女,便立刻当堂请婚。等成亲当日,揭开盖头发现是个母夜叉后,苏子城怒得当夜就将她撵出了王府,从此置于别院,不闻不问。因而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并不在王府之中,而是在城郊的别院里。

“我听说,你在找我。”她斜卧在我身前的卧榻上,声音慵懒。是她让人将我找来的,我估计这是墨染去通报的结果,便直接从袖子里拿出承了萧颜面皮的木盒,躬身道:“在下天命师叶安,受人所托,特来为王妃换一张脸。”

“换一张脸?”她愣了愣,慢慢抚上自己用纱巾蒙着的脸,有些不可思议道,“那张脸,好看吗?”

我没回答她,径直打开木盒,露出了萧颜的面容。

萧颜的皮相是极好的,清冷而美艳,只是一眼,便让宁惜时凝住了目光。片刻后,她却是大笑起来,拍着手走下榻来:“好,好美的面皮,不错。”

说着,她对我挥了挥手,一路领我走进卧室,一面走一面笑:“我宁惜时果然可怜,可怜到便就是不相干的路人,也知道我需要一张好看的脸。你需要我怎么做?”

她转过眼来,一双凤挑的眼,下面依稀可见一些粉红色的、扭曲的疤痕。美艳中带着可怖,倒是带了一种奇异的美感。

我指了指床:“王妃还请躺上去,其他事儿,交由我来便好。”

她不多说,径直躺了过去。我从背来的药箱中拿出器具,又准备好了药汁,让她服下,最后才拿着刀具站到了她身边。

“你不会太疼,但会有轻微的疼。你不妨同我说说话,这样会好一点。”

“说话吗?”她轻声笑起来,想了想,却是道,“我无甚好说,人生唯一能说道一二的事情,只有他。”

我听她说着话,用锋利的刀锋,划向了她的脸皮。

【2】

她说,她初次遇到他,在她八岁那年,她和丞相之女萧颜一同上街玩耍,半路突然冲出来一个女人,高喊着萧颜父亲的名字,将滚烫的热水泼向了她们。可那时候,站在前方的是她。热水全泼在她脸上,她当即尖叫起来,然后有一个白衣少年从身后猛地冲出来,将她迅速抱上马车,飞奔向了医馆。

那时候她那么害怕,脸上的疼痛,心里的惶恐,让她痛哭出声,可眼泪落下来,都是一种钻心的痛,而那时在她身边的,就是那个少年。

少年有姣好的容颜,华丽的衣衫,微微上挑的眼角,一眼望去,满是风流。而那时他却满是担心地望着她,带了安定人心的沉稳的语调,拉着她的手道:“别怕,小姑娘,没事儿的。别怕。”

一声又一声,成为那片刻,她唯一的支撑。

可终究不是没事。

事后,她破了相,而萧颜从此被禁了足。

母亲来安慰她的时候,她呆愣了很久,终于才问了句:“那个白衣服的公子……是谁?”

“他啊……”母亲叹息出声来,“是德王,倒的确是个心善的王爷啊。”

德王。

从此以后,她心里便留下了那个名字。可那时她已经知道,她破相了,再也配不上他。可她不甘心,她学书画,学舞蹈,学女红,学作诗……

她想,她每一样都顶好,哪怕容貌不济,也应该能配得上他。

然后她一日日长大,他也一日日成为名满京城的风流公子。晨起柳树巷,夜宿笙歌楼,今日是天香阁的花魁,明日是醉花楼的舞姬。她拥有一个女子想要的一切,除了容貌;而他不在意女子所有的一切,除了容貌。

当她十六岁的时候,父亲想要将她许配给一位同僚的儿子。可她是这样不甘心,于是她求了父亲,带她去皇宫参加宴席。然后在席上,皇帝要求献艺时,她走了上去。

“我跳了惊鸿舞。”她说。语调缓和,似乎是有了什么美好的回忆。我继续手上的工作,嗯了一声表示应答。

“这支舞,我练了三年。”

那是她为他准备的舞。她听说她喜欢惊鸿舞,可这支舞曲早已失传,她翻遍了古籍,才终于拼凑出来。

纤细而柔软的腰肢,飞快的舞步,眼神微微一勾,便让人心神荡漾,如置云端。一舞名动天下,乃至后来多年,都再无人能跳,也无人敢跳。

舞毕时,她停在他身前,静静凝望他。

她当时想,这大概是她这一生,最后一次看他了。

可是在片刻后,他却是站了起来。

他的眼里满是泪水,全是深情。然后从桌后疾步而出,当着众人的面,猛地抱紧了她,沙哑着声音说了句:“惜时,你终于回来了。”

她浑身猛地一颤,也就是那片刻,他紧拽着她的手腕,突然对着天子跪了下去。

“陛下,”他高喝出声,声音中犹带颤音,“臣等的人回来了,请陛下赐婚。”

她不清楚一切,就这么浑浑噩噩,嫁给了他。

嫁给他那天,她心里满是欣喜。坐在房间里等他的时候,她还在想,等一会儿,她要如何告诉他,她是怎样一个人,她是怎样喜欢他,能嫁给他,她是有多么欢喜。

然而等他跌跌撞撞进入房门,大笑着用秤杆挑起盖头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他愣愣地看着她,许久后,他颤着声问了句:“惜时?”

“王爷。”她笑起来,眉眼盈盈。

然而对方却是忽地苍白了脸,伸出手去,抚上她面上狰狞的疤痕,不可置信道:“你的脸,是怎么弄的?”

“臣妾八岁时遇到歹人……”

话还未说完,宁惜时便听到了一声巨响。竟是他将秤杆猛地砸到了一边。

“滚出去!”他红着眼眶,喘着粗气,凶狠地看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再可恨不过的事情。

见所有人愣住,他抬手指向了大门,对众人再次高吼:“所有人,都给我滚出去!”

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能按照苏子城的吩咐,推攘着她出门。

她穿着喜袍,被跌跌撞撞推了出来。站在门外时,她听到了里面如同野兽一般呜咽的声音。

他似乎哭了,还哭得很伤心。

而她……

她抹上脸,发现,她似乎也哭了。

她不知道一切。

不知道为何而来的爱,也不知道为何而来的恨。只是由得他摆布,他要娶她,她便义无反顾地来;而如今他要她滚,她也心甘情愿地滚。

【4】

她在客房待了一夜,第二天他便来了。

他先是同她道了歉,苍白的面容,疲惫的语调。他说:“惜时,我一直在找一个人。你跳舞的时候,像极了她,那时候我以为你是她,可原来你不是。”

“是我误了你。”他抬眼,精致的眼里全是愧疚,“我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除了她。你若是不能忍受,我今日便给你一封休书,再将你许给一户好人家。你若是不愿意走,在她来之前,除了爱,王府的所有,便都是你的。”

他说得诚恳。十六岁的她愣了愣,随后便苦笑起来,盈盈拜倒在地,含笑道:“妾身愿侍奉殿下,不离不弃。”

他没有多说,嗯了一声之后,便让总管进来,交代了王府的事宜,从此后,她便成了德王王妃。

他从不碰她,她也从不说什么。每日早早起床,亲自为他做早饭,等晚上他归来,她也要提前带了众人,静候在门前。这样日复一日,一连三年,风雨不歇。

有一次他在朝中议事,归来得晚了,她便领了人,驾了马车,到皇宫外守候着。

那时已是深夜,她执了一盏青灯,带着奴仆,静静站在马车前,看着皇宫里陆陆续续来往的人。

于是苏子城一出来,便看到了她。她穿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裙,梳了妇人的发髻,执着一盏青灯,站在夜风里,看着他,笑得沉静而温柔。仿佛会一直等待着他,无论地久天长。

他们在夜色中静静相望,许久,苏子城对她粲然一笑。他疾步向她走来,在夜色中,抱紧了她。

很多年后,宁惜时再次想起来,她方才明白,原来,这已是他们这一生,相距最近的一刻。

可后来,萧颜来了。

萧颜,她年少时的玩伴,丞相的千金。八岁时,宁惜时为她挡了那一盆沸水,容貌尽毁,从此萧颜被禁足于家中,后来又听说她患上了恶疾,闭门不出,直到十九岁病愈,方才出现在众人视野。

如今两年后,萧颜被赐婚于大将军谢欢,举国欢庆。哪怕十几年不曾相见,遥遥想起这位旧时的友人,宁惜时却仍旧是为她祝福的。

萧颜成婚那天,她本来该去出席,然而因身体不适,便只让苏子城为她带了一份礼物,而后便歇息在了府中。

苏子城带着她的礼物拜访了萧颜。他站在长廊上,准备将礼物交给萧府的侍从,然而一抬头,便看到了萧颜。那天的萧颜,穿着华美的礼服,带着矜持的笑容,腰上散发着独特香味的香囊在阳光中轻轻晃动,让拿着礼物的苏子城瞬间凝固在那里。

片刻后,他撞开侍从,飞奔过去。萧府的人上来将他拦住,而那个女子站在那里,皱着眉看他,目光一片疑惑。

“你知道吗,他那天,是被圣上亲自下的禁足令。他居然带了亲兵,打算去抢婚……”说到这里,宁惜时咯咯笑了起来。只是那一声一声的笑,却仿佛是哭一般。

“皇后召我进宫,让我去劝他。可我哪里劝得了他?”

她从宫里回去,看到的是满地狼藉的酒瓶,还有狼狈的他。

她心中温柔俊朗的少年,风光霁月的公子,居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得狼狈不堪。

她走过去,他便一把抱住她,他和她说:“惜时,你知道吗……她忘了我。她家下人和我说,她曾被歹人袭击,脑子不大清楚。她忘了我!她就这么忘了我!”

他说:“惜时,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早该去见她,早该遇到她。”

她不说话,在暗夜里伸出手,抱紧了他。

之后的时日,苏子城开始天天往外跑。听说萧颜的丈夫对她不好,苏子城便总是去找萧颜丈夫的碴。礼物一天天送,人一天天守,而萧颜的态度,则是一次又一次狠绝地拒绝。

他坚信萧颜只是忘了他,总有一天会记起他。而且……其实无论萧颜记不记得他,他都将一直深爱她。

而她什么都不说,只是一直看着这一切,日日夜夜。

只是她开始学着萧颜的装束,学着萧颜的一切。

萧颜擅香,她身上香囊的配制,世上独一无二。宁惜时见苏子城有一个珍藏的香囊,它早已没了香味,唯一余留的那一点点残香,宁惜时闻过后,便知道是萧颜所制。

她派人去萧颜那里求了香囊配制的单子,然后自己缝制了袋子,重做了一个和那香囊一模一样的香囊。

而做这一切,她都没去找过萧颜,也没见过萧颜。

她怕自己恨她,哪怕她明明知道,这一切,本与萧颜无关。

那天夜里,她穿着和萧颜一样风格的衣服,佩戴着那个散发着清香的香囊,如往常一样站在门口等待着他回来。他走下马车,走进屋里,却在靠近她的一瞬间,愣在了那里。

他看着她腰间的香囊,又抬头看着她的脸。许久后,他苦笑起来。

“宁惜时,你真让我恶心。”他开口,将她猛地一推,便吩咐下去,让她搬到别院。

“他容不得人玷污她。我这样容貌丑陋的女子,学着她的姿态,不过是东施效颦。以前他以为她死了,便拿我当做替身怀念。如今他知道她活着,怎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她明白了这点,从此,乖巧地待在别院。

她被逐出府的消息全城皆知,一传十十传百,竟就成了如今她从成婚就被逐到别院的荒谬说法。

很长一段时间,她本来想,她就这样终老便好。她努力不去想他,努力不去见他,打算等哪一日她不再爱他了,便自请一封休书离去。

她听着人们传唱她的丈夫对萧颜的痴情,又听着人们谈论萧颜与谢将军之间的爱恨情仇。

她听说,苏子城为萧颜买下了法光寺后山的桃林;她听说,苏子城为萧颜放了半夜的烟花;她听说,萧颜不愿意让谢欢上战场,于是苏子城自请为将,替谢欢上了战场。

一去三年。

这三年,宁惜时就待在别院里,每日替他在树上系一个平安结。等她系满了整棵树的时候,他都未曾归来。后来在某天夜里,她听到雨打桃花的声音,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苏子城站在那里,笑得温柔而明朗,仿佛她记忆里,那个告诉她别怕的少年。

思念千回百转,泪奔涌而出,她终于知道,原来这终究是她逃不过的一场劫数。

她当夜起程,奔赴边疆。果不其然,听到了他被伏击的消息。

那是这样惨烈的一场战争。她到达战场的时候,战争早已结束,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她哭喊着他的名字,一具一具翻开那些残破的尸体。

所有人都劝她别找了,可是她一直不肯听劝。从来不沾阳春水的十指磨破了皮,沾满了血,然后她终于找到了他。

他奄奄一息地看着她,她抱着他痛哭出声。他颤着手抚上她的脸,满是深情地叫了那个人的名字。

萧颜。

他说:“阿颜,我答应要为你上一辈子的妆,画一辈子的眉,我做不到了……”

“阿颜,”他轻笑起来,“你明明叫萧颜,为什么要告诉我,你叫宁惜时呢……你看,我错了一次,就错了一辈子……”

她不说话,拖着他,踏着那一地尸体,往外走去。

她听着他的话,一面走,一面哭。

早已不知是为何哭泣,只留胸腔那一片生疼。

他终于是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病根。而后她带着他回去,在府中休养之时,朝中传来萧家满门抄斩的消息。又过了不久,萧颜病死,谢欢自尽的消息传来。

他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一口淤血就喷了出来。而后他将她叫过去,对她说:“惜时,为我跳支惊鸿舞吧。”

她听话,走过去,扬起手臂,一曲惊鸿,倾泻而出。跳着跳着,他突然流出泪来,然后疾步上前,一把抱住她。

他哭喊着萧颜的名字,拉开了她的衣衫。

“那一刻,我以为他会跟着她一起死。”

在她被他死死抱住,痛极了的那一刻,她这么以为着。她想,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也愿意陪他一起死。

这场爱情里,谁都不比谁薄幸,谁都比谁深情。

【5】

“昨天夜里,他叫我过去。”

“他让我走。”

他说,他看见她,便会想起一个人,他不该这么毁了她,也不该这么毁了自己。所以,让她走吧。

皮已经换好了,她原本的脸被我用药水涂抹,放进了木盒。

然后我将她扶起来,将镜子放在了她面前。她愣愣地看着面前这张绝美的脸,颤抖着手抚上了自己的面容。

“能让它变得年轻一点吗?像十五岁的女孩子一样?”她不知是在想什么,突然提了这样一个要求。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我对顾客一向很体贴,仍旧是上前替她修了修,片刻后,镜子里便是萧颜十五岁的模样。

她咯咯笑了起来:“叶安,你们天命师,是不是有颠倒阴阳,倒转时空之能?”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眼皮一跳。她却是突然回头,死死抓住我,满脸期盼道:“送我回去好不好?送我回到过去,在他还没遇到萧颜之前。”

“你……”我有些为难,“你可知,支撑这样的逆天之事的是什么?”

她不说话,愣愣地看着我,片刻后,喃喃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给的?有什么是我不舍得的?”

“我从年少就一直想,我要变成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子,在一个最美好的时刻遇见他,再让他爱上我,为我化一辈子的妆。”

“可惜我一直不能成为一个貌美的女子。如今我可以了,那我去他还没遇到萧颜的时候先与他相爱,这有什么不能的?”

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由得叹息出声来:“支撑那个时空的,是你的命。我可以带你回去,但是你不能阻止他爱上萧颜,或者说,你和他的爱情,不能影响他和萧颜的,也不能影响你和他的婚姻。而你……可能因为消耗自己的生命过度,就死在过去。也可能回来时,已白发苍苍。而且,除此之外,你还须得支付我一样东西。”

“这样……”我看着她握紧的拳,“你还要去吗?”

“你要什么?”

“听闻王府有一本名为《还阳术》的古书,我要那个。”

“好。”她笑起来,“这已经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愿望。不过一本书而已,我便让人取来给你。”

【6】

她在屋内,趁苏子城不在,借着王妃的名头,命人将书取来给了我。而后我便准备好了一切,带她回了过去。

这件事对我本身并无太大损耗,因为所有消耗,都是归于她的。

我们回到了她十五岁时的京城。那时候,苏子城十八岁,宁惜时还没有嫁给他,而萧颜,还在丞相府中称病不出。

回去那天,是早春,下着小雨。我为她选了漂亮的衣衫,梳了繁复的发髻,然后让她等在一棵桃树下,接着我去偷了苏子城的符印,一路将他引了过来。

我被苏子城和他的侍卫追杀得狼狈,以着极快的速度冲过去将符印扔到了宁惜时手里,然后躲起来看着苏子城一干人气喘吁吁地从小道里跑出来。

然后他们就看见了宁惜时。

春雨,桃花,美人。宁惜时撑着八十四骨节紫竹伞,笑得温柔而明朗。

接着她摊开手中的符印,含笑问他:“公子可是在找这个?”

苏子城愣愣地看着她,许久后,展颜一笑:“原来是小姐相约,小王三生有幸。”

说着,苏子城走上前去,目光落到宁惜时腰上的香囊上。

“好别致的香囊,赠给小王如何?”

听到这话,我和宁惜时都是一愣,片刻后,宁惜时却是笑了起来,解下腰上的香囊,递给了苏子城:“拿了我的香囊,是不是该还我什么?”

“法光寺桃花甚好,还姑娘一院桃花,可好?”苏子城笑眯了眼,折扇一开,倜傥风流。

于是他们就这样相遇,至此,苏子城每天都会来约她。他们一起去踏花,去赏月,去爬山,去游水,而我就悄悄地在后面跟着,看着他们,如胶似漆。

正月初三那天夜里,她突然咯出血来。我不由得叹息:“回去吧,你的身子开始撑不住了。”

然而她却是摇头,固执道:“我不回去了,我便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叶安,你知道吗,他说他喜欢我。”她微笑起来,弯着眉眼,满是欣喜,“这是我一生再开心不过的时光,能死在这里,已是再好不过。”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眼眶发热。想要说的话,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我张了张口,终究是,无言相对。

我不再说话,也不再跟着她。

她每日出去,同苏子城在一起。苏子城对她极好,千里送来的荔枝,几十年珍藏的好酒。

她受了风寒,要看桃花,他便连夜让人移了一院的桃花过来给他看。

她生日向他求一支发簪,他便学了半个月,亲手做了一支给她。

他说:“惜时,只要你要,只要我有,我都给你。”

她却是愣愣地看着他笑,许久,终究只问一句:“子城,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

“自是喜欢。”苏子城弯起眉眼。以风流名满京城的王公,此时此刻,眼中竟是再无风流,满是温柔。

他生日的前夜,她又咯了血。我看着她已经消失得差不多的掌纹,终于忍不住道:“你此刻跟我回去,我想办法替你续命。你和他还有那样长的人生要走下去,何必走到这一步?”

何必走得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

然而她却只是笑了笑,转头看向了窗外。

“我喜欢现在的苏子城。因为他对我这样温柔,这样好。这已是我一生求不来的福分。”说着,她转过头,看着我微笑,笑得温柔而简单,好像真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眼里满是感激,“叶安,我很知足。谢谢你。”

说完,她转过头去,从衣柜中再拿出一件衣服,看着铜镜含笑问我:“叶安,你看这一件好不好看?”

“好看。”我出声,音调却已是沙哑。

【7】

第二日,是苏子城的生日。

她早早换了衣衫,然后等候在屋里。我为他们备好了酒宴,接着就走了出去。

宁惜时等了很久,等到月明时,苏子城才来。他带了满身的酒气,面上笑容明朗。他跌跌撞撞地走进院里,远远地唤了她一声:“惜时。”

她微笑起来,站在庭院里含笑看他。桃花在她身后纷扬,她穿了白中透蓝的宽大衣衫,头发用白色的发带束着,看上去仿佛是等待着游子归家的妻子,温婉而美好。

那样安宁的画面,让苏子城屏住了呼吸。

他很早就在想,他想遇到那么一个女子,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身处何方,她总会在家里,温一壶美酒,静候他归来。

而此时此刻,他终于见到了。

那个在春雨之中不期而遇的姑娘,以着这样沉静的姿态,带了蕴蓄已久的深情,一直等待着他。

他觉得心跳加快,忍不住想起一个词来。

地老天荒。

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上前几步,握紧了她的手。

她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他捂着她的手抬起来,哈了口热气,搓揉着道:“怎么这样凉,是不是等很久了?”

“是啊……”她叹息出声来,用手抚上他的脸,“子城,我等了你太久了。不过……”她弯起眉眼,“好在,你总是来了。”

苏子城不由得有些发愣。

他大概这一生,都无法读懂面前这个姑娘对他的深情。

宁惜时率先说出话来,微笑道:“你今日生辰,你坐着,我为你跳一支舞。”

跳的是那支惊鸿。

这支舞,她练了三年,从她的十三岁,练到十六岁。

每一个姿势她都练了上百遍,每一个眼神她都学了几千次。

在她年少无数时光里,她每次跳这支舞曲,就会想起他。

想起他醉酒高歌的风流,想他温酒赏花的高雅,想他一挑眉,一扬唇,仿佛带了无边春色,迷了她一生华梦。

扬臂,转腰,展袖。

如同一只翩翩蝴蝶,翻飞在这夜里。

苏子城痴痴地看着她,看她那一双眼中深沉的情谊。

许久,舞毕,她停在他身前,静静地看着他。

明亮的月光,翻飞的桃花。苏子城张了张口,却是说了一句动人的情话。

他说:“惜时,我风流一世,却是头一次想同一个人一直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

“惜时,我喜欢你。”

宁惜时含泪笑了起来,苏子城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惜时,嫁给我,好不好?”

“好。”宁惜时回答,干脆利落。

然而脸色,却已是越发苍白。

她大限已至,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于是她抓紧了他的衣袖,含笑道:“子城,为我上一次妆。”

“好。”苏子城点头,牵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了房内。

她坐在铜镜前,他站在她身后。修长的手执起眉笔,捧起她的脸蛋,为她细致地描起眉来。又风雅,又温柔。

“等我们成亲后,我日日为你上妆。”

“好。”宁惜时仰头看着他,“等我老了,你也要记得这么为我画眉。”

“好。”苏子城执起胭脂,凝望着她,“我会一直同你在一起,为你画一辈子的眉,上一辈子的妆。”

扑粉,抿唇,一会儿,便上好了妆。

宁惜时转过头去,看着镜子里的他和她,这样美好,这样幸福。

她愣愣地看了许久,终于是含泪微笑起来。感觉到生命在一分一分地流失,她努力扬起手来,抓住了旁边的男人的手,继续道:“若是我死了,你也不要爱上别人。”

“怎么……”苏子城正想说什么,却突然愣住了。他看到镜子里的女子,慢慢闭上眼睛,然后往后倒去。

世界震动起来,我叹息出声,终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宁惜时靠着苏子城闭上了眼睛,我对苏子城施了迷术,走进去,将宁惜时背起来,往外走去。

此刻院外桃花灼灼,她在我背上,叹息着说了最后一句话。

她说:“如此,再好不过了。”

在他爱她的时光,在她最美好的年华就此死去,真是,再好不过了。

【8】

我带着宁惜时回到现在的时空时,她已经离去许久了。此刻离我们回去的时光不过过了一刻钟,我将她的尸体放在床上,然后转身离开。当时下了夜雨,我却也忘记打伞,径直走了出去。路过天香阁时,我正看到苏子城从里面走出来。

放荡不羁的笑容,喧哗的高喝声。只是在同人一阵玩闹后,却终究只是他一个人走回去。

满身寂寞清冷,恍若披一身寒雪,就此独身一人。

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棵桃树,很是年迈了。我看到觉得依稀有些熟悉,却听他的声音幽幽响起来:“你跟着我做什么?”

“宁惜时死了。”

听到这话,他浑身猛地一颤,许久后,方才沙哑着声音,慢慢道:“不可能。”

“她年纪还这么小,身体也一直不错。她能每天在家门前等我,能千里奔赴边疆将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说到这里,他扬起嘴角,眼中却已是盈满了水光,却仍旧强撑道,“她这样的女子,你和我说,她死了?”

“可是,她真的死了。”我开口,不知为何,声音也有了哑意。

“她死在你的十八岁,换了萧颜的脸,在最美好的时光,用了最美好的方式,带着她这一生最美好的面容,与你相遇。”我说着,看向面前的桃树,将我在过去终于明白的那些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她遇到你那天,就在这里。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丑姑娘,我便为她换了萧颜的容颜;她一直以为你喜欢萧颜,她便为你学了萧颜的所有。所有姿态,所有妆容,还有,那个本该只有萧颜会制的香囊。”

“那天下着春雨,桃花纷扬。她撑了八十四骨节紫竹伞,让我引了你过来……”

“她为你一直不肯走……”

“她说,她宁愿死在过去,也不愿意回来……”

“她为你跳那一支惊鸿舞,用尽了她所有生命和时光……”

“从八岁到二十四岁,她将她所有人生给了你,所有爱恨给了你。”

说到这里,我抬头看着他。然而他却是什么话都没说,犹自扬着笑容,看着那棵古老的桃树,慢慢流着眼泪。

我不再说话,终于转身。他没有留我,许久后,我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大笑之声。

当天夜里,德王府走了水。王府火势甚猛,火光冲天,便就是站在城头的我都看见了。

我站在桃树下,感觉晚春的雨落到身上,有微微的疼。

身后有人慢慢走来,素衣墨发,手执青灯。

“他回去后,看见宁惜时挂着那张萧颜的脸,终于相信你说的一切。”

他的声音沉稳而安然。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墨染,恭喜。”我笑着仰起脸来,看那一树桃花,“得十二魂之丑魂。”

他不说话,站在我身后,不知在想什么。

我看着那阴沉的天,看着那纷落的花瓣,犹自想起那个姑娘。

春雨,桃花,美人。

她撑着八十四骨节紫竹伞站在桃树下,笑得温柔而安然。

苏子城说,他想要一个人,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身处何方,她总会站在那里,静候他归来。

他遇到了。

她一直站在那里,一直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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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巧手做香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