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梅 刘志强

《天香》是王安忆2011年出版的一部历史文化小说，主要讲述了晚明时期，上海县申家造“天香园”，申柯海娶小绸为妻，后又纳闵氏为妾，三人之间恩怨纠缠;闵氏系织工之后，带绣艺入申家，与小绸共创“天香园绣”。柯海侄媳希昭以画入绣，成天下一绝。申家家道中落，侄女蕙兰嫁入平常人家，后寡居。希昭、蕙兰等以绣支撑家用，蕙兰更设幔授艺，使“天香园绣”光大天下。这部小说以历史为依托，又融入作者的虚构，构成了一幅“天香园绣”的美好图景。

《天香》可以说是一部描写晚明闺阁女子日常生活的作品。文中的一条主线便是三代女人——小绸、希昭和蕙兰，三人对顾绣的传承、创新与发展。小说中的三位女主人公，个性鲜明、卓尔不群，形象内涵颇为丰富。

1.小绸。小绸是七宝徐家的女儿，徐家早年门第显赫，后经战乱，多年辗转家道中落，早年与申家定亲，柯海二十岁小绸十九岁时，两人成亲。从婚后的生活中我们可以看出小绸异于一般的闺阁女子，小绸身上有一股耿劲。新婚之夜，两人互问乳名，刚为人妇的小绸并没有表现出普通女子的娇羞，大胆反问柯海的乳名。正是这反问，激起了柯海的好奇和欲望，禁不住柯海的反复纠缠，两人交换了乳名。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小绸的耿和倔是有限度的，并非无理取闹，这也是柯海一直依恋小绸的一个原因。在一次访谈中王安忆曾说“乳名是一桩极私密的事情，不像今天，自己给自己起网名，在我插队的地方，女儿家的乳名都不能叫到婆家庄子去，成年人可为了揭露乳名翻脸打架，叫乳名有一种轻慢，同时也是亲密”。而他们两人，当属后者。

生性刚烈，爱憎分明，喜怒形于色，这些表现在柯海纳妾之后，柯海在苏州邂逅了闵师傅的女儿，后纳闵氏为妾。虽说纳妾在当时很正常，大户人家，三妻四妾，稀疏平常。但是生性耿直刚烈的小绸根本无法接受柯海的纳妾行为，在小绸看来，已经把乳名和身家性命都交给柯海，柯海纳妾是背信弃义的行为，是对夫妻之间深厚感情的一种背叛。正是因为小绸对柯海用情及专及深，所以她才容不得柯海有一丝一毫对于感情的亵渎。在这种感情的驱使下，小绸选择了一种飞蛾扑火的方式，自柯海纳妾之后，小绸再不与柯海说话。这种结果正是其非此即彼，爱憎分明的体现。

重情义。这一点，集中体现在小绸与镇海媳妇之间。她们两个人的关系经历了冰封、消融、融合三个阶段。中国历来重男轻女，母凭子贵，身为长媳妇的小绸，产女;而镇海媳妇产子，这一情况让小绸越发自卑和嫉妒，加之与柯海的感情矛盾，以致妯娌间出现隔阂。但在镇海媳妇心中，小绸是苦命可怜的形象，她一直想与小绸和好。后在镇海媳妇的真情感动之下，两人渐渐走到一起。她们秘密交换了彼此的乳名，更显闺中好友的亲密。当镇海媳妇生命受到威胁时，小绸用祖传宝磨救她性命，自此成为生死之交。后镇海媳妇早逝，小绸伤心不已，怕触景伤怀，小绸不忍再去绣楼，“阁里面，镇海媳妇的花绷已经收起，重新排了疏密，就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这一架花绷，可又好像处处都是那一架，上面是未绣完的海棠花，一半开，一半谢。小绸的眼睛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个空，针里缺了那一枚，线里少了那一绺，灯暗了一盏，影灭了一幢。”

这一处细节描写，把小绸对镇海媳妇的深情厚谊体现地淋漓尽致。

2.沈希昭。希昭出生于隆庆二年二月十九，这天传说是观世音的诞辰。二月初一的这天清晨，第一个敲门的竟是个尼姑。希昭的出生与观世音、道姑都有了联系，所以她的出生带有一股仙气。希昭从小被视为掌上明珠，拜师傅，入私塾，读书、写字、临帖样样精通。希昭天性聪明伶俐，加之后天文化熏陶，在她身上兼具了智慧和文雅。后嫁给柯海的侄儿阿潜，从此开始了她在申家的生活。

心性高远。希昭的这种个性主要是在与小绸的潜在对比中塑造出来的。希昭是阿潜的媳妇，阿潜从小没了娘，是伯母小绸一手把他带大的，所以阿潜与小绸情同母子。按常理推断，希昭和小绸的关系应该很亲密和谐，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最主要的原因是，两个人都是才貌俱佳的一品人才，在心中与对方暗暗竞争。当这两位女子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必然产生不和谐。希昭在嫁入申家之前久闻“天香园绣”的大名，当她第一次上申家绣楼的时候就被栩栩如生的刺绣吸引。小绸已经看出了她的心思，希昭虽然心里想学，但并没有提出来。而小绸呢，一直等着希昭主动来向她学绣，就这样两个人一直暗暗较量;另一方面，希昭嫁过来不久，就发现了大伯母在家中的地位。家中的事名义上是由大伯掌管，实际上却是以大伯母的意思为先;希昭还发现，有时候大伯母会训斥嫂嫂，但对她却并不曾说过一句重话，正是这样使希昭觉着两个人生分，两个人虽然在表面上客气，可心中较着一股劲儿。但是坚冰都有融化的一天，更何况是天天相处在一起的两个人呢?当时机一旦成熟，这两个相敬又想畏的人还是走到了一起，共同续写“天香园绣”的传奇。

蕙质兰心，锦心秀手。从希昭对“天香园绣”独特性的创新中，我们还可以看出希昭是一个蕙质兰心，锦心秀手的女子。希昭喜欢“天香园绣”，对它情有独钟，但是并没有止步不前，而是以画入绣，开创了“天香园绣”中的又一新品。她绣的画湖光山色，花鸟鱼虫，栩栩如生。希昭不仅在绣画技艺上创新，而且对于绣品，也有许多独到的见解。在希昭的身上很少看到俗情，有的多是清新高雅的生活方式和超然于世外的情怀，这正印证了希昭出生在观世音诞辰，大抵她真的是仙人下凡，是上天派到人间的织女。希昭可以说是把“天香园绣”发扬光大的最主要的推动者，是“天香园绣”的标志性人物。在她的绣画作品中不单是个人高超技艺的体现，更是通过画绣使我们看到了闺阁女儿的情思。

3.蕙兰。蕙兰是阿昉和愉园彭氏所生之女。愉园彭氏也是当时松江有名的大户人家，蕙兰可以说是出生高贵。幼年的一次际遇，注定改变她的一生。当蕙兰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一次和婶婶希昭来去豆腐店买豆腐，在那里遇到了一位气质优雅，成熟美丽的女性，她就是蕙兰后来相濡以沫的婆婆张夫人。这一次的偶遇，便让这位未来婆婆深深地喜欢上了她，看准她做小儿子张陛的媳妇。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天作之合。当蕙兰出嫁时，申家家道中落，为了维持生计，常常需要出售“天香园绣”。这一切，蕙兰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出嫁时，蕙兰向大伯奶要了一件特殊的嫁妆—“天香园绣”的使用权。蕙兰希望在她以后的绣品中都可以用“天香园绣”落款。

蕙兰的身上有着一种至真至纯、善解人意、贤惠孝顺的美好品质。蕙兰嫁到到张家之后，并没有表现出娇生惯养、高傲冷淡的大小姐脾性，而是“入乡随俗”。在和大嫂的相处中，她并不在意大嫂的俗俚，而是敞开心扉与大嫂有说有笑。这是她内心纯真的表现，没有忸怩作态，而是一切顺遂自己内心的想法。她的这种个性使她很快融入了张家的生活。天有不测风云，当蕙兰和张陛的儿子灯奴出生不久后，一向身体单薄的张陛撒手人寰，留下了这对孤寡。对于年轻的蕙兰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但是当她看到张家的日子越来越难以维持时，便振作起来，主动承担起养家育儿的重担，这对一个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大小姐来说，实属不易。尤其是当大嫂一家投奔娘家之后，日子越发艰难，家中唯一的男力就是张老爷——蕙兰的公公，可公公年老多病，怎能负担起家里的生活?于是蕙兰便用她的刺绣来鬻钱养家。蕙兰绣的第一个作品是香光居士所书的《昼锦堂记》，绣品完成后落款“沧州仙史”，又落款“天香园”。“沧州仙史”还是张陛在世时为蕙兰所起，主要是为了表明绣的不同出处。不久之后，公公张老爷也去世了。从此之后“沧州仙史”就开始和婆婆、灯奴相依为命，家庭的重担全部落在了蕙兰身上，而蕙兰面对这些不幸，没有丝毫的怨言，而且还在精神上鼓励婆婆一起生活下去。为了早日完成绣画，蕙兰挑灯夜战;为了绣画顺利出售，蕙兰托叔叔找主顾。这一切，都让身为婆婆的张夫人百般感动。而真正让婆媳两人知心的是另一件事。有一年端午节，大嫂全家回来探亲，生性直来直去的大嫂提议蕙兰改嫁。在我们看来，蕙兰年纪还小，全家的重担都压在她的身上，而且在张家只能孤独终老，改嫁似乎也无可厚非。可是，当蕙兰听到这个提议后，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打颤，和大嫂翻了脸。几日后的夜里，蕙兰看到月光下婆婆眼里的泪光，心中更是焦急，以为婆婆听到了她们的谈话。于是安慰婆婆，婆媳两人在这一晚上，把彼此的心都交给了对方。婆婆觉得自己有福分，找了个好媳妇;而蕙兰认为自己找了个好婆婆，两个人的感情更是如同母女一般。当婆媳两人迈过这道坎后，就再没有什么能把她们分开了。蕙兰的善解人意，贤惠孝顺在这里得到了充分地展现。她宁愿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幸福，也要照顾好婆婆，照顾好这个家，这对于一个年轻闺阁女子是多么的不易。

除了以上这些品质之外，在蕙兰的身上还有一种悲悯，善良的天性。这些特性主要体现在对待戥子和乖女学绣的事情上。戥子在还未出嫁的时候便死了父亲，母亲带着两个弟弟改嫁，而戥子投奔了三姐，去愉园彭家当佣人，后来戥子被蕙兰的母亲要走，来到了申家。后蕙兰因张家人手不够，向母亲把戥子要过来，帮着做一些针线活儿。乖女则可怜的多，她在小的时候出了一场意外，下巴摔到了铁砧上，脸从颚下去了一半，没有了下巴。对于一个姑娘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次事故也改变了乖女的命运，长大后她的脸上蒙着一块黑布，不谈婚嫁，孤苦伶仃。在这两个人的身上都笼罩着一层悲剧色彩。所以，当她们两人要拜蕙兰为师学习刺绣时，蕙兰犹豫了。按照申家的规矩，“天香园绣”是不能传给外人的，一来怕绣艺不精，损坏“天香园绣”的名声，二来是怕“天香园绣”落入市井俗情。在正常情况下，蕙兰当然会拒绝，以维护“天香园绣”的正统血脉，而当她看到两个人，尤其是乖女的现状时，她犹豫了。一方面是申家的规矩，另一方面，是乖女悲惨的现实。再三衡量之后，蕙兰的善良和悲悯占据了上风，决定设幔收徒。为什么在蕙兰的身上会有这种悲悯善良的情怀呢?我觉得有以下几个原因，其一，蕙兰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家风纯正。其二，蕙兰嫁入寻常人家后，深切体会到底层生活的不易和乖女的凄凉悲苦。蕙兰设幔收徒，开启了“天香园绣”从上层贵族社会向下层民间流传的先河，是“天香园绣”向外流传的第一步。

小说以“天香”命名，何香为天香呢?天香园中有许多奇香，开始是桃子的奇香，这也正是天香园名字的由来。之后是池中莲香四溢。再后来，家中女子焚起清香满屋的“龙涎香”。但这些都不足以称得上是天香，那么究竟是什么才能让天香园散发出最为恒久的、充满活力的香气呢?

只有园中的女人们。园子里的女人们，用自己的情思绣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作品，每一幅作品都记载着她们的欢歌笑语和悲欢离合。“天香园绣”承载着她们对艺术对生活的热爱。从小绸初学绣艺，到希昭以画入绣，再到蕙兰设幔授徒，她们不断的改进和发扬天香园绣。她们身上的种种美好品质，就如“天香园绣”一般，让人流连忘返。那一幅幅绣画，不正是她们自身的写照吗?三代人在七十多年的历史中，一直没有忘记对这一传统文化的继承。追求美是她们的信念，坚持这种追求体现了她们内心对中国传统技艺的热爱。这一幅幅作品，万世流芳，不断的被人收藏，作品中所流露的芬芳，不正是天香园中女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一种香吗?这种香让我们体味到她们身上所具有的那种坚毅、独立、乐观向上的美好品质，看到了她们对中国传统技艺的传承和热爱，更看到了她们身上所散发的人格品质。

王安忆自己认为，《天香》这部小说，比起她以前的小说来最像是一部“女性小说”。这一部小说中的女性形象蓬勃乐观独立且坚韧，作品摒弃了现实功利性杂质，将人物置于广袤的时空背景中，在人类意义层面展示人的价值内涵，使价值求索具有了终极追寻的意蕴。

［1］ 钟红明.王安忆谈长篇新作《天香》［N］.羊城晚报，2011－02－13.

［2］ 王安忆.天香［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3］ 包燕丽，于颖.顾绣［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9.

［4］ 张新颖.天香里的“莲”——王安忆小说的起与收，时间和历史［J］.东吴学术，2011，(4).

［5］ 王春林.闺阁传奇 风情长卷——评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天香》［J］.文艺争鸣，20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