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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永明: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翟永明《女人(组诗)》的女性主义意识

2013-04-07孙佃鑫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永明组诗女性主义

孙佃鑫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北碚 400715)

新文化运动以后,女性作家在中国文坛上一直居于比较重要的地位。她们的作品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女性主义意识,但是女性主义诗学理论一直没有真正建立。[1]西方女性主义诗学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发展起来,由于其时中西思想文化交流的隔绝,中国女性主义诗学的崛起则迟至八十年代以后。中国女性主义诗学与西方理论资源有密切的关系。

20世纪八十年代初,西方女性主义思潮很快涌入中国。一些具有鲜明女性主义倾向的作品被相继译介进来。值得一提的是1985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这部西方女性主义的经典作品,对中国当代女性主义诗学的建构产生了深远影响。波伏娃在该书中提出了著名观点:女人不是天生的。这一观点引发了男性中心话语权力下中国女性的集体共鸣。在此背景下,一些女诗人发出了她们作为女性的强力呼声。其中,翟永明极具代表性。

翟永明,女,生于四川省成都市。高中毕业后即下乡插队。毕业于成都电讯工程学院。1981年开始发表诗作,有诗集《女人》(1986)、《翟永明诗集》(1994)、《称之为一切》(1997)、《黑夜里的素歌》(1997)、《终于使我周转不灵》(2002)等。诗人1984年完成的组诗《女人》。“其中所包括的二十首抒情诗均以独特奇诡的语言风格和惊世骇俗的女性立场震撼了文坛。”[2]她“从对自己的强烈关注出发,成为新一代女性的代言人。”[3]同时,该组诗也被认为是“女性诗歌”在中国的发轫和代表作品。其作品女性主义意识鲜明强烈,以前所未有的姿态昭示着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详细描述了青春少女、怀孕母亲以及恋爱状态中的女人内心深处的黑夜意识,作者认为黑夜意识的产生与女人在父权制传统中作为猎物、客体的地位有关。[4]黑夜意识,翟永明在《女人(组诗)》的序言中将其称之为“一个个人与宇宙的内在意识”。“女性的真正力量就在于既对抗自身命运的暴戾,又服从内心召唤的真实,并在充满矛盾的二者之间建立起黑夜的意识。”[5]“黑夜”与象喻男性中心秩序的“白昼”并提,翟永明试图通过“黑夜”构建一个独立的精神王国。与黑夜相关的意象在《女人(组诗)》中,格外引人注目。

“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6]P1,仅在开篇的首行中,诗人就用了“黑裙”、“夜”两个具有鲜明女性主义倾向的意象,给人强烈的冲击。它展现了作为主体的女性的鲜明姿态及其坚定不移的信念。诗人在该组诗中围绕“黑夜”的意象建构复杂多变。“夜晚似有似无地痉挛”[6]P2、“夜被遗弃,我变得沉默为止”[6]P4、“夜在孤寂中把所有相同的时辰/镀成有形状的残垣”[6]P13……在此“夜”已不再是一个虚无地、空洞地存在,作为实体,夜的悸动如起伏的脉搏与每个人休戚相关。透过“痉挛”、“孤寂”等一系列词汇即可看出诗人在“夜”上贯注了女性群体的生命体验,具有鲜明的女性烙印。此时,“夜”以主体的形象呈现,对抗着白昼。“夜”在此可以说是女性的形象代言或者说就是女性本身。此外,作为背景的“黑夜”在该诗中也是非常典型的。“那些夜晚树一直睡在水上”[6]P10、“整个夜晚风很大”[6]P11、“夜里总有一只蝴蝶叫着她的名字”[6]P22……这些“夜晚”看似与通常的抒写并无二致,事实上,“夜晚”是叙述展开的前提,作为背景使它之上的所有事物都不可避免地具有了与之类似的气质。这是一种更为隐蔽的黑暗,更为阔大和辽远,在某种程度上,与女性隐秘的内心不谋而合。正是借助于这些潜在的与表面的黑暗意象,诗人实际上已经建构了一个立体的意象网络。

除上述两类意象之外,还有一类也较为突出。黑色风景、黑蜘蛛、黑猫、黑色旋涡等,如此众多“黑”意象折射出诗人对黑暗的迷恋,她以自己的眼光打量出去,事物便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呈现出来。如果说以上所举的意象并未超出正常视觉考量的话,那么诸如“黑色的太阳”的出现,则更为直观地凸显了诗人的黑暗意识。翟永明说,“我没有刻意地用诗歌来策划和表明一种女权的立场,‘它’就在我的写作里面,因为我写诗一直是从我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出发,我感到了它,它就在那里。因此,我也不会刻意地去回避它。”[7]果如翟永明所言的话,那么此类与黑暗意识相关意象的频繁出现,实际上是反证了诗人的女性主义立场。此外,一种更为隐秘的意象也在该组诗中出现了。这类意象包括月亮、乌鸦、星星等,它们与黑暗密切相关,更为隐秘,因而在诗歌中这些隐形的意象与显性的意象相呼应,共同凸显了黑暗意识。

诗人与黑夜的关系,也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我是最温柔懂事的女人……渴望一个冬天,一个巨大的黑夜”[6]P14、“我微笑因为还有最后的黑夜”[6]P17、“难道我曾是留在自己心中的黑夜吗?”[6]P18……由此就可以看出诗人对黑夜持有一种激情的向往。这里的黑夜已经与传统意义的黑夜判然有别了。诗人不仅渴望黑夜,而且宣称自己就是黑夜的一部分,“我是夜的隐秘无法被证明”[6]P15。诗人突入黑夜,并最终与黑夜融为一体,这实际上是女性在深层次上与黑夜建立了一种微妙的关系。黑夜对女性而言,是足以依靠的港湾。它是女性真实情感的栖息地,是女性为这个世界打开的一扇窗。所以,呈现在诗歌中,使我们得以窥视那被压抑的女性的真实。

黑夜意识本就是建立在矛盾之上,在翟永明的《女人(组诗)》中,象喻男性中心秩序的诗句并不少见。“在一种秘而不宣的野蛮空气中/冬天起伏着残酷的雄性意识”,这无疑是对男性中心秩序最直接的声讨。“野蛮”、“残酷的”,对于女性而言,正是长久以来,现存秩序给她们带来的根深蒂固的印象。“我站在此观望/看着白昼痛苦的光从它身上流走”[6]P5,“太阳用独裁者的目光保持它愤怒的广度/并寻找我的头顶和脚底”[6]P7,这里涉及男性中心秩序的象喻被限定为“痛苦的光”以及“独裁者的目光”,显而易见,翟永明对此是否定的。“一点灵犀使我注视黑夜的方向”[6]P26,诗人选择与白昼相对的黑夜,显示了女性坚定的发声诉求,“白昼曾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现在被取走”[6]P25。

在此,有必要提及另一个关键的意象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是一个重要的时刻——黄昏。黄昏是白昼将末黑暗将临的时刻,作为两个时间段的关节点而存在。“黄昏”的出现,预示着黑夜的来临,即预示着女性时代的来临,但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是翟永明在对黄昏的态度上却显得暧昧复杂,“我一向在黄昏时软弱”、“傍晚最后一道光刺伤我”[6]P15、“在黄昏时期待”[6]P18,这也从侧面说明,女性主体意识无疑是已经是觉醒了的,并且她们对未来充满期待,但是在男性中心话语之下,她们的“黑夜”还显得犹疑,某种程度上可称之为贫血的抗争。

法国女性主义作家埃莱娜·西苏呼吁女性,“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只有到那时,潜意识的巨大源泉才会喷涌。”[8]因而女性写作与女性的躯体和欲望有密切的联系,身体语言来源于女性的身体和经验,其矛头指向男权中心秩序。这即是通常所讲的躯体写作。翟永明的《女人(组诗)》,通过女性身体部分与生理经验的描述,揭示了女性隐秘的生命体验。在该组诗中,与女性相关的意象极为常见。“梦在何处繁殖?出现灵魂预言者”[6]P2,“在骨色的不孕之地”[6]P3等,这些意象与女性身体结合在一起,鲜明地凸显了女性特殊的身体特征。女性从确立身体的独特性开始,逐步确立自身的主体性。

女性主义意识是与诗人鲜明的自我意识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她秘密的一瞥使我精疲力竭/我突然想起这个季节鱼都会死去/而每条道路正在穿越飞鸟的痕迹”[6]P1,在如此短小的诗节中,诗人即完成了从“她”到“我”的叙述转换。事实上,“我”与“她”在本质上并无区别。这种空前强化的自我意识通过“我”的频繁出现得以凸显。“我是我自己”[6]P7、“我的爱人,我像露水般扩大我的感觉”[6]P11、“我是诱惑者。显示虚构的光”[6]P22,这些诗句灌注了诗人强烈的主体意识,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和姿态,对女性的存在价值给予坚决的肯定。“我创造了黑夜使人类幸免于难”[6]P8,这俨然上帝的存在,使我们看到女性潜藏的无穷力量。同时,该组诗独特的女性视角,也是女性主义一个极为重要表现。“我将怎样瞭望一朵蔷薇?”[6]P3,这无疑是对男性中心话语的否定,在现实秩序下,此类问题是无需考虑的。诗人如此发问,正是对现存秩序的强烈质疑与反叛。“现在,我换另一个角度/心惊肉跳地倾听蟋蟀的抱怨声”[6]P3,另一个角度,即是女性角度,通过这个角度看问题,她们将更加接近对自身而言,更为真实的世界。“在它粉红色的眼睛里/我是一粒沙,在我之上和/在我之下,岁月正在屠杀/人类的秩序”[6]P3。

在该组诗中,“姿态”关涉到女性介入这个世界的方式。“我常常从那里走过/以各种紧张的姿态”[6]P5;“以心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但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6]P14;“这个夜晚无法安排一个/更美好的姿态”[6]P16-17。诗人寻找的姿态,是作为女性个体自主选择的姿态,而非男性中心秩序下女性被迫接受的姿态。于是,“等待”、“望”等就相应地在诗歌中出现了,如“在骨色的不孕之地/最后的一只手还在冷静地等待”[6]P3,“我站在此地观望”[6]P5等。此过程的展现,如实地反映了意识觉醒的女性彼时的状态。

翟永明说,“我作为女性最关心的是我的同性的命运,站在这个中心点上,我的诗将顺从我的意志去发现预先在我身上变化的一切。”[9]在该组诗中,已不再仅仅局限于女性躯体的呈现而是上升为对女性命运的思考。“整个冬天我都在小声地问,并莫测地/微笑,谁能告诉我:完成之后又怎样?”[6]P26在该组诗中,其实类似的追问并不少见。这集中体现了诗人女性意识的觉醒,同男性一样她们已经自觉地肩负起了关注自身命运的使命。翟永明及其之后的女性诗歌中的这种躯体写作,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男权话语中心下对女性身体、性问题等方面的男性叙事,还原了女性个体鲜活的生命体验,具有鲜明的女性意识。

有关死亡的想象是生命体验的重要部分。在该组诗中出现了不少与死亡有关的场景。“我突然想起这个季节鱼都会死去”,“貌似尸体的山峦被黑暗拖曳”,“死亡一样耐心的是这块石头”[6]P4。这些诗句无疑都源于女性生存经验的感受。这些“死亡”词汇的出现,是诗人经历了多重幻灭后产生的失落感的一种镜像化。[10]

翟永明的《女人》(组诗)最为突出的是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与男性话语结构下的女性形象不同,翟永明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具备多方面前所未有的气质。“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二者合一,你把我叫做女人/并强化了我的躯体。”[6]P13-14;“水使我变化,,水在各处描绘/孤独的颜色,它无法使我固定/我是无止境的女人”[6]P15。诗人在塑造女性形象的时候采取了“独白”式的私语化叙述。以第一人称“我”展开,更能体现叙述者个人的主观情思。诗人频繁使用“眼睛”这一意象,来开掘女性形象的心灵维度。眼睛是心灵的折射,眼睛所观察的视像,为我们提供了认知世界的一种方式。“我将怎样瞭望一朵蔷薇/在它粉红色的眼睛里/我是一粒沙,在我之上和/在我之下,岁月正在屠杀/人类的秩序”[6]P3,“星星在夜空毫无人性地闪耀/而你的眼睛装满/来自远古的悲哀和快意”[6]P7,“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不着边际地爱你,这秘密/来自你的一部分,我的眼睛像两个伤口痛苦地望着你”[6]P9。这些诗句从不同的侧面展现了女性心灵的丰富性。

此外,女性形象还在多主题的碰撞中得以塑造。生殖、死亡、梦想、三个主题交织在一起。“从黄昏,呱呱坠地的世界性死亡之中、白羊星座仍在头顶闪烁/犹如人类的繁殖之门,母性贵重而可怕的光芒/在我诞生之前,我注定了/为那些原始的岩层种下黑色梦想的根”[6]P8,三个主题相得益彰,使女性形象更加丰满。

[1]谭桂林.本土语境与西方资源:现代中西诗学关系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3]翟永明.翟永明诗集[M].成都:成都出版社,1994.

[4]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5]翟永明.磁场与魔力[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

[6]翟永明.翟永明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7]左诗苑网络诗刊[EB/OL].http://blog.sina.com.cn/u/1702 115234.

[8]埃莱娜·西苏.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9]翟永明.青年人谈诗[M].北京: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

[10]樊洛平.缪斯的飞翔与歌唱[J].文艺研究,2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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