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傩母·地母·人母
——民间神灵信仰中的女娲形象

2013-03-31李祥林

关键词:女娲神话

李祥林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610064)

研究中国民间神灵信仰,女娲是不可忽视的极重要对象之一。下面,根据笔者对民间神灵信仰中女娲形象及相关事象的考察,从三方面入手谈谈这个话题,以供同仁参考。

着眼主流戏剧,可以说以女娲神话直接入戏的剧目在本土历史上不多,大概这跟中国神话过早步入历史化轨道以及远古女性神话被后世男性中心社会“删节”得七零八落有关。据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明清传奇有《女娲氏》“演炼石补天事”,又有明末《二十四孝》演女娲炼石补天,摄古今著名孝子二十四人之魄现身敷演。二戏作者不详,剧本今亦不存。华夏古典戏剧作品中,尽管片断性涉及女娲神话的也不是没有,但无论作品数量还是所占篇幅都终归有限。然而,立足民间文艺,转换角度去看看中华大地上源远流长的民间小戏,古老的女娲信仰还是在其躯体上烙下了不可谓不深的印迹,这尤其体现在仪式戏剧方面女娲与傩母的关联上。

“以歌舞演故事”的中华传统戏剧,在发生学层面跟原始宗教仪式不无瓜葛。前人所谓“八蜡,三代之戏礼也”(《东坡志林》),即多少向我们透露出这方面信息。巫傩文化在中国由来甚古,并且在神州大地上有广泛分布。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论述“上古至五代之戏剧”时,就从古代巫觋文化角度追溯戏曲的发生,提出“后世之戏剧,当自巫、优二者出”,并且说“巫以乐神,优以乐人;巫以歌舞为主,优以调谑为主;巫以女为之,而优以男为之”。巫是沟通神、人的中介,当其进入迷狂状态而以神之代言者的形象出现时,当其以象征性的歌舞形式作仪式化巫术表演时,从中庶几可观后世演艺中角色装扮的表演情形。《说文》以舞释巫,不无道理。傩或傩祭、傩仪便是巫师为驱鬼敬神、逐疫去邪、消灾纳吉所进行的宗教祭祀活动,其中唱的歌和跳的舞称为傩歌、傩舞,而傩戏便是在傩歌、傩舞的基础上形成的。改革开放以来,对于“活化石”般存在于民间的仪式戏剧如傩戏、目连戏等的研究热潮在海内外兴起,为今人重新审视中华戏曲史提供了新的视角和理念,从中发掘出的诸多民俗资料也让学界格外重视。今之学界有将戏剧分为“仪式性戏剧”和“观赏性戏剧”之说,认为后者远比前者更古老原始,是戏剧的本源和主流所在。而从神灵信仰看,在湘、赣、黔、滇、川等地民间,演唱傩戏时供奉戏神“傩公”、“傩母”,相传其为伏義和女娲。

考察民间傩戏可知,女娲正是备受崇拜的神灵之一。巴蜀傩戏中的师道戏,有泸州龙门派道坛和粱平正一派虚皇坛,后者奉太虚玉皇和三宝天尊,从其仪式过程中坛场布置的神案子(神图)上我们看到,诸神中位于最上层“三清”左右的是伏羲、女娲。①在贵州岑巩县,傩公伏羲又称东山圣公,傩母女娲又称南山圣母,当地人将其形象雕成人头供奉在傩堂宝台。②此外,“湖南自古巫风繁盛。长期以来被视为上古神话的一场古巫之战(‘炎黄大战’),导致中原九黎部落在其首领蚩尤被杀后南逃洞庭,与以女娲为人祖的土著组成‘九黎——三苗集团’,以蚩尤头为图腾,史称‘三苗国’。”在湖南民间,“沅陵傩坛属‘娘娘教’流派,即以南方人祖女娲为傩神。巫师行法时多‘礼请’并赞美女巫或女神。女巫师在《和神做追究》傩坛法事中必须搬请‘东山圣公、南山圣妹、潮水洞大娘二娘三娘、五天五岳皇后夫人……’除了东山圣公(伏義)外,其余几乎全是女巫和女神,其中南山圣妹即女娲。”③以“圣妹”称女娲,盖在民间有伏義、女娲“兄妹成婚”的传说。在四川,平武民间有口头诗歌《洪水齐天》唱道:“三皇五帝年辰远,女娲治水洪不传。混沌初开天地暗,一看洪水要齐天……涨了七天并七晚,普平天下无人烟。要想天下人烟传,除非姐弟效良缘。”这种“兄妹成婚”故事,普遍见于民间傩戏有关“傩公”、“傩母”的信俗中。

端公戏是中国民间傩戏体系中一大支,四川有(如平武),陕西也有(如宁强)。目前,与四川北部相邻的陕南端公戏,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顾名思义,主持祭神驱邪活动的端公是端公戏的表演主体。汉水流域,南接巴蜀,东连楚土,端公戏流行的该地带上自古巫觋之风盛行。作为仪式戏剧,端公头戴面具,手持司刀、令牌,表演请神、驱鬼、除祟等内容。陕南端公戏在仪式表演中要设坛场,张挂神图,供奉诸多神灵。笔者走访陕西宁强,当地人屡屡给我讲起他们的端公戏。宁强古属梁州,秦汉时系蜀郡葭萌县属地,今归陕西省汉中市所辖,地处川、陕交界处,北属秦岭山系,南属巴山山系,由此形成的风土人情也是“风气兼南北,语音杂秦蜀”(清光绪刊本《宁羌州志·风俗》)。昔称“宁羌”的宁强,作为古羌人栖居地,“5·12”汶川地震后亦被国家列入“羌族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在宁强,得见当地人所著《陕南羌族》,其中谈及伏羲、女娲兄妹成婚繁衍人类的当地传说与端公戏时曰:“宁强民间羌族口碑相传:‘洪水滔天’时期,在洪水退尽后,人间只剩伏羲女娲兄妹,为繁衍人类,兄妹决定成婚,但又不违背人伦,于是兄妹商量,从两座山上各滚下一扇石磨,磨合而成亲。……于是他们成婚了,生下一个无手无脚的肉兔肉团,这就是混沌。他们将肉团砍成小块遍挂于树上,第二天凡挂肉块的地方都有了人家,从此人类开始繁衍。为纪念伏羲女娲,人类把他们的形象刻成雕像,供奉膜拜。这就是最初的祭祀活动,专门负责祭祀活动的人,就是端公。”④

历史上,女娲是怎样进入傩神行列的,详情有待深入探考,但从信仰民俗看,被尊为神的女娲作为“生”之象征具有压邪祛祟的功能,这是不言而喻的。诚然,伏羲、女娲以兄妹婚配而繁衍人类的故事流行于史,但事实上这种神话叙事出现较晚。伏羲、女娲之名在先秦典籍中已提及,可是,相互间并没什么瓜葛。岁月推移,及至汉代他俩才被绘入帛画中或刻在砖石上,成为互有关联的人首蛇身的神话造型,如四川合江出土的汉代石棺上该类形象常见。这时,其关系或是兄妹(如《路史·后纪二》注引《风俗通》:“女娲,伏羲之妹。”),或是君臣(如《淮南子·览冥训》高诱注:“女娲,阴帝,佐宓戏(伏羲)治者也。”),并未婚配。到了唐代,二位方才摇身一变成为夫妻(如卢仝《与马异结交》诗“女娲本是伏羲妇”,即是其反映),并且形成了唐末李冗《独异志》中记载的“昔宇宙初开之时”、“天下未有人民”而女娲、伏羲兄妹“议以为夫妻”的故事。对此神话演变史,今天研究民间以伏羲、女娲为“傩公”、“傩母”的习俗时,是应有知晓的。

“盘古开天年程远,三皇五帝掌乾坤。神农尝把百草炼,轩辕皇帝制衣衫。女娲炼石补天眼,禹王疏通九河滩……”⑤这是成都地区民间端公戏中所唱。作为太古神话中名声显赫的大神,女娲的神迹尤其体现在她所做的两桩惊天动地的大事上:补天和造人。当年,鲁迅撷取古事创作小说《补天》,就热情地歌颂了这位炼石补天再造乾坤的大女神。结合古籍记载和民间传说来看,远古时期曾发生一场世界性大灾难,在那天塌地裂、洪水泛滥、猛兽横行、生民遭难之时,是大神女娲挺身而出,“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鳖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从此“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淮南子·览冥训》),天下太平。大神女娲的丰功伟绩,如《淮南子》所言,“上际九天,下契黄垆,名声被后世,光晖熏万物”。而据《列子·汤问》,女娲之所以补天乃是因为天地原本有缺陷,其曰:“然则天地亦物也。天地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缺”。此外,洪水神话是一个世界性母题,也在中国各民族口头文学中有丰富多彩的折射。透过神话看真相,归根结底,女娲补天最终的目的是在治水。可以说,“积芦灰以止淫水”的女娲其实是比鲧、禹要早得多的治水英雄,她受到万世崇敬。

女娲补天,使用的材料是土、石、芦灰,皆跟大地有密切关联。女娲造人神话见《太平御览》引《风俗通》等书:“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在此有关人类由来的神话中,女娲造人凭借的仅仅是黄土,而土所表征的也就是大地。大地生长出植物,人类社会中母亲生养子女现象正与之相似,在神话思维“类比律”和“互渗律”驱使下,“以地为阴性名词,图像作女人身”⑥并且由此产生地母崇拜乃是世界性现象,对此中外学界屡屡有言。古希腊神话中,生养了天父的大地女神盖娅(Gaea),其名字在希腊语中即是“地”的意思。此外,汉语“生产”和英文“fertility”乃是“收割庄稼”和“妇女分娩”二义兼指,这绝非是偶然。古罗马哲学家卢克莱修在《物性论》中说:“大地获得了 /母亲的称号,是完全恰当的,/因为一切东西都从大地生长出来。”⑦民俗事实表明,女娲在国人观念中正是“地母”(Earth Mother)的原型。《论衡·顺鼓》记载汉代风俗:“久雨不霁,则攻社,祭女娲。”按“社”即桑社,是古人祈生殖、祭地母的标志。《礼记·郊特牲》:“社,祭土而主阴气也。”暗示出社神原本是女性,其又云:“社,所以神地之道也……而国主社,示本也。”惟其如此,《淮南子·说山训》高诱注:“江淮谓母为社。”《抱朴子·释滞》干脆断言:“女娲地出。”今之研究者亦肯定,“女娲既是地出,就带着庄稼神兼土地神、泥土神的性质。”⑧既然如此,“女娲抟土造人”这神话的实质无非是说:女娲作为人类的大祖母,她仅仅依靠自身便生养出了人类。至于《山海经·大荒西经》所载女娲之肠化生十神,又是一证。这里,既无作为对偶的伏羲,又无作为群偶的诸神,难怪《说文》释“娲”这“古之神圣女”时也直言其是“化生万物者”。

“《易》以道阴阳”(《庄子·天下》),而《易》之卦象“-”和“--”如郭沫若等指出,分别象征着男根和女阴,是人类“近取诸身”再推及天地万物的符号化产物。这“道阴阳”之《易》,传世有三:夏朝之易为《连山》,商朝之易为《归藏》,周朝之易为《周易》。三者不但卜筮方法有别,而且诸卦的排列次序也不同。相异于《周易》以“乾”卦居首,《归藏》则以“坤”卦开头,后者又名《坤乾》。关于商易《归藏》,前人所谓“坤以藏之”(《周易·说卦》)、“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孔颖达《周易正义·序》引郑玄对《归藏》名义的解释),凡此种种,无非是在说“万物归藏于母”,强调天地万物皆由神圣的母性所生所养。区别于《周易》,更古老的《归藏》以“坤”而非“乾”开篇,自有其跟人类息息相关的发生学根基。⑨《说文》称“坤,地也”,地字“从土,也声”,又释“也”云“女阴也,象形”,因而段注释“地”云:“坤道成女,玄牝之门,为天地根,故地字从也。”坤为土为大地,象征着母性,所谓“地为母”(《后汉书·隗嚣传》),“地者,元气所生,万物之祖也”、“其卦曰坤,其德曰母”(《初学记》卷五引《白虎通》、《物理论》),实乃国人执著的信仰。据《路史·黄帝纪》:“黄帝有熊氏,河龙图发,洛龟书成。于是正‘乾’、‘坤’,分‘离’、‘坎’,依象衍数以成一代之宜。谓土为祥,乃重‘坤’,以为首,所谓《归藏易》也……”正因为“土,地之吐生万物者也”(《说文》)、“土者,万物之所资生,是为人用”(《尚书大传》),土地是养育万物之母,人类赖以生存的食物和生产资料来自大地,所以“谓土为祥”。

以土为祥,祀土为神,从殷商卜辞可证,这是上古社会农业崇拜的体现。从考古发现可知,中国至少在7000年前已产生了早期文化,即已进入新石器时代,出现了农业的定居。“以土为祥”乃是古代农业崇拜的体现,而在母系居主的远古时期,受原始思维支配,大地生长谷物和母亲生育子女是异质同构的,由于祈求谷物丰产和祈求人丁兴旺的心理重合,农业崇拜和生育崇拜往往关联密切并通过女神崇拜体现出来,土地和母亲在神话意象上发生神秘互渗也就自然。“地母”崇拜之所以成为跨民族、跨地域的多见现象,其深层缘由盖在于此。

神话是先民解释自然和社会现象的产物。人类起源的发生学探讨,指向着远古时期的“大祖母”或“大母神”(the Great Mother)崇拜。如一首印第安人之歌所唱,“大母神”养育了人类也创造了万物,“她是所有人种和一切部族的母亲。”⑩英国学者卡纳写到:“氏族是作为母系氏族而发生的”,“氏族社会最初是按照母系而不是父系组织起来的,并且最初发生的是母权制这种情况”。这母权制跟后来突出权力的父权制是不可以同等理解的概念,前者主要是针对生殖崇拜、祖先崇拜观念上以女性为主的这种原始社会结构而言,若以“母系制”称之当更合适。“这种社会的基本细胞,是包括在氏族以内的各个分离的母系家族。母系家族是一个相当大的、包含四代到五代的母系最近亲属的集团,其成员包括女子、男子和女子方面的后嗣。”⑪《苗族古歌·枫木歌》有道:“假如是现在,爹妈生你我,生下就生下,有啥值得说?回头看当初,枫树生榜留,有了老妈妈,才有你和我。”这位先于人世间具体“爹妈”(两性结合)的“老妈妈”,实为人类起源传说中独自生养人类的“大祖母”或“大母神”。从中国多民族文化角度审视,女娲神话在汉族之外的许多民族中都有传播和影响,苗族生殖信仰里就有崇拜“圣母”女娲之风俗,如前人记载:“妇有子,始告知聘夫,延巫师,结花楼,祀圣母。圣母者,女娲也。”(贝青乔《苗俗记》)立足多民族立场考察起源古老的祖先崇拜,中华民族远祖至少有三大集团不能不提及,这就是以黄帝、炎帝为首的华夏集团,以蚩尤、后羿为首的东夷集团和以伏羲、女娲为代表的苗蛮集团。当年,蜀中民族学家任乃强在《羌族源流探索》中言及“华族与羌族的关系”时,甚至有伏羲、女娲为“羌人”的推测。⑫

华土民间有句老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古代中国以血缘宗法制为基础的社会结构中,“无子”是国人心目中的大忌。为求子嗣,为了家庭和家族的香火传承,民间有拜送子娘娘的风俗。这送子娘娘的主要原型,首推华夏神话史上的女娲。河北涉县中皇山有娲皇宫,是国内最大的女娲庙,民间俗称“奶奶庙”,传说此处就是“人祖奶奶”女娲抟土造人、炼石补天的地方,庙里有广生宫,宫里有子孙殿。庙中,神像前会摆着各种泥土或其他材料做的娃娃(人偶),专供前来烧香求子的信众们“拴”走带回家去。农历三月十八相传是女娲生日,每逢此日,方圆几百里的人们都要来赶庙会,其中求子妇女居多。前来求子的妇女,或向送子娘娘磕头烧香许愿,取“神药”(香灰)回家用水服下;或以红头绳在送子娘娘像前拴一人偶娃娃揣在怀里,不回头走到家里。若是几次求子不成,甚至还会来此“偷娃娃”(人偶)……日后若是生了孩子,自然是要来庙里还愿,除了烧香磕头,还要送回几个布缝或泥土做的娃娃。每逢庙会,这里人山人海,香火旺盛,还会有民间戏班艺人表演《刘二姐拴娃娃》等节目,其中唱的是刘二姐因不生育而遭受婆婆白眼和丈夫虐待,求子心切的她和小姑子去赶庙会,向送子娘娘烧香磕头许愿栓娃娃的整个过程。可见,女娲信仰深深地扎根人心,老百姓对女娲在现实中的功用如送子、治病赐福、保佑发财等耳熟能详,对该女神也顶礼膜拜至极。中皇山原名女娲山,女娲在天、人、地“三皇”中位居“人皇”,因此娲皇宫所在山名“中皇”。如今,在当地有关部门张罗下还办起了娲皇宫文化节,吸引着四面八方更多的信众和游客,“古代的习俗,也借庙会在长期流传着。”⑬

综观华夏神州,女娲信仰在河北、河南等地民间皆有浓厚的氛围。跟许多地方称女娲为“人祖奶奶”不同,河南省西华县思都岗女娲城庙会称女娲为“人祖姑娘”,其实二者在生殖崇拜底蕴上并不矛盾,后者折射出更古老原始的“贞洁受孕”或“处女生殖”母题。思都岗女娲城庙会远近闻名,“庙会上有传统祭祀歌舞,有传统服饰、步法、禁忌,称‘担经挑’,也禁忌男性参与,唱经歌《龙花经》,乃长篇祭歌,其中有一首唱及女娲庙会起源的歌,表明‘龙花会’所祭祀的主神是人首蛇身的女娲,只唱‘祭女娲,朝祖宗’而未提伏義。庙会上,老百姓大都能讲出女娲创世治世的系列神话;部分‘宣传功’的妇女能唱出女娲治水、居住、采集、斗兽、补天等英雄神迹。‘对功’为庙会传统祭祀歌舞之一,又叫‘盘功’,庙会上相识或不相识者,以对唱方式结识并切磋功力,即兴演唱,较量女娲所赐道行及各方面的知识。‘渡船’也是庙会传统祭祀歌舞之一,内容与‘对功’相似,唱两岸风物,形式借助地方戏曲声腔、道白,双方扮作村姑和船家,以能否让人上船渡到对岸去见女娲老娘而展开对答。”这种祭祖娱神的“担经挑”(又称“担经跳”、“担花篮”)表演,在河南淮阳人祖庙(太昊陵)的庙会上亦见。淮阳人祖庙的主神是伏羲,但其主要习俗表现出强烈的女性崇拜意向,因此有学者推测,“也许此处崇拜的大神最初本是女性神女娲,后来才慢慢变成伏羲的”,“是后来男性中心社会意识渗入的结果”⑭。也就是说,对大母神女娲的信仰和崇拜,有着更古老的文化心理根基。不妨再来看看民间傩艺,江西南丰上甘坊表演的《傩公傩婆》中,甚至有怀抱傩仔、性格泼辣的傩婆在傩公不愿抱孩子时扯着后者的耳朵要其下跪的幽默风趣表演(⑮,似乎也在“怕老婆”的叙事中透露出民间理解二者关系上的某种古老信息……

蜀中神话学家袁珂尝言:“女娲抟黄土造人,确实是一个古老的神话传说,世界上好些民族,都有类似的传说,来说明人类的起源。然而当这一神话被记录在古书上时,已经进入到了封建社会,因而不免打上了阶级的烙印……推想这段神话的本来面貌,或者就只是女娲抟黄土作人,其余都是后来的附加。”⑯以上“人祖”信仰民俗,跟古书记载的“天地开辟,未有人民”时女娲独自“抟黄土作人”的神话正相呼应,文献和田野互证,表明着女娲作为生养人类的伟大祖母的至上地位,她理当是中华神话殿堂里先于诸神又高于诸神的始祖神。对此,我们不必怀疑。

注释:

①于一:《巴蜀傩戏》第43页,大众文艺出版社,1996。

②王秋桂、庹修明:《贵州岑巩县注溪乡岑王村老屋基喜傩神调查报告》第32—33页,台湾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

③胡健国:《长无绝兮终古:论〈楚辞〉与沅湘巫傩文化》,载《艺海》1998年第3期。

④程文徽:《陕南羌族》第58—59页,陕西人民出版社,2012。

⑤赵冰:《成都巫傩文化》第118页,成都市文化局,1995。

⑥钱钟书:《管锥编》第1册第56页,中华书局,1979。

⑦[古罗马]卢克莱修:《物性论》第312页,方书春译,商务印书馆,1981。

⑧萧兵:《楚辞与神话》第364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

⑨李祥林:《〈归藏〉及其性别文化解读》,载《民族艺术》2007年第2期。

⑩[德国]埃利希·诺伊曼:《大母神——原型分析》第83页,李以洪译,东方出版社,1998。

⑪[英国]卡纳:《人类的性崇拜》第 132、134页,方智弘译,海南人民出版社,1988。

⑫《川大史学·任乃强卷》,第638页,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

⑬欧大年、范丽珠主编《邯郸地区民俗辑录》第190页,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

⑭杨利慧:《女娲溯源:女娲信仰起源地的再推测》第144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⑮曾志巩:《江西南丰傩文化》第639页,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

⑯袁珂:《神话选译百题》第10—1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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