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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喜

2013-03-20吴克敬

飞天 2013年5期
关键词:胖女人娘亲

▶ 吴克敬

吴克敬,1954年生于陕西省扶风县,西北大学文学硕士。现任中国书画院副院长,西安市文联党组副书记、副主席,西安作家协会主席,西安市政府参事。曾任西安日报、西安晚报副总编、党组成员。近年共创作小说、散文、随笔近300 万字,出版了《渭河五女》《碑说》《俗人散文》《状元羊》等25 部著作,作品多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海外版》《读者》《散文选刊》等转载,《羞涩》《拉手手》等作品改编拍摄成了电影。2008年获冰心文学奖,2008、2010年两获柳青文学奖。2010年,中篇小说《手铐上的蓝花花》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11年,长篇小说《初婚》获国家原创工程“三百”文学奖。2012年,中篇小说《你说我是谁》获第十四届中国人口文化奖。

总犯牙疼的校长,让豆芽儿没法看得起他了。

不仅是豆芽儿,还有和豆芽儿相好的侯红琴和任能仙她们,都很看不起牙痛的校长了。镇街上的录像放映厅不干净,镇街上的网吧也不干净,他睁着眼睛却看不见,给他反映,还把他烦得犯牙疼,捱到别无办法的时候,竟在那天清晨的早操时节,跟着镇中学的学生跑了步,做了集体操,就在值勤老师喊着口令、将要解散队列、让同学们回教室学习的时候,因为牙疼脸腮肿胀而捂着脸的校长,走到了初三年级队列的前边,用眼睛把大家都看了一遍,突然地双膝一软,就跪在同学们的面前了。

现场所有的师生,在校长跪下来的一瞬间,都惊得目瞪口呆,有那么几分钟,操场上鸦雀无声,好像没有人的存在。

不知是哪位教师先醒过神的,跑到校长的身边,扶着他的胳膊,想把他拉起来,却被他的胳膊一挥,把拉他的教师挥到一边。

跪在学生面前的校长,满眼含着泪光,说他无能,说他只有求同学们了,不要再玩闹,好好学习,别把自己耽搁了。

应该说,校长说的没错,他们这个镇中学有几年了,参加县上的中考,没有一次不剃光头的。他这个校长当得脸上无光。他给学生们下跪,这个问题就能解决了?别人怎么看,豆芽儿不知道,但她认为,这是不解决问题的。

学校的风气不好,不仅是学校的问题,社会上的责任也不小。

豆芽儿想起了镇街上的录像放映厅,还有网吧什么的,都是害人的地方啊!她的哥哥豆饼儿,迅速地坠落学坏,被派出所拘留处理,这些个肮脏地方难脱干系。哥哥豆饼儿欺侮同学,哥哥豆饼儿逃避学习,豆芽儿去录像放映厅和网吧找他,见识了那些地方的丑恶。他们放的都是啥片子嘛,这一家是血腥的打斗,那一家是色情的引诱,在这样的场合,谁能不学坏?豆芽儿把她发现的问题给校长反映了,校长除了牙疼,没有别的办法。

校长给同学们下跪了,他这不是教育学生,是在逼学生呢。

静悄悄的操场上,不知校长跪了多长时间,操场上站着的豆芽儿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的脸特别地烧,像是被人打过耳光一样,火辣辣地烧着,竟也有一种隐隐的痛感。

那个时候,豆芽儿想起了她的哥哥豆饼儿,不晓得他在操场上,看到下跪的校长,可也会脸上烧痛?豆芽儿想不出来,再去看跪在同学们面前的校长,发现他已被围上来的老师们拉起来了,而站在操场上的同学们,还都静悄悄地没人动,也没人说话。

豆芽儿呢,也还想起了蛮牛、二狗和黑猪,这几个原被哥哥豆饼儿打服了的家伙,如今又反水了。他们反水后的目标,首先对准了豆芽儿,就在几天前,他们把豆芽儿劫到一个山坳里,极尽戏弄和耍笑。那时候,豆芽儿还有幻想,幻想她的哥哥豆饼儿能够救她。可是蛮牛、二狗和黑猪告诉豆芽儿,别有幻想,你哥哥豆饼儿废了,没有用了,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了。

听蛮牛他们呼吼,豆芽儿很是泄气。

而蛮牛他们的呼吼还在继续,说:你哥哥吃了多少人的香香,你不知道吧?你哥哥叼了多少人的壶嘴儿,你不知道吧?给你说呢,你哥哥以后可没这福气了,他现在就只有在录像放映厅看人家吃香香、叼壶嘴儿。

这样恬不知耻的呼吼,让豆芽儿只有伤心难受了。

在那个荒僻的山坳里,豆芽儿知道她是无处可逃了。而且她想,她被蛮牛、二狗和黑猪吃了香香,叼了壶嘴儿,也是为她的哥哥豆饼儿赎罪呢。这么想着,豆芽儿不挣扎了,也不呐喊,静静地站着,闭上眼睛,任凭几个野獾大吃她的香香,大叼她的壶嘴儿。

啊!赎罪!

哥哥豆饼儿作恶,妹妹豆芽儿赎罪。

忍无可忍的豆芽儿哭起来了。

豆芽儿想她是不会哭的,她却无法忍受地哭起来了。在这个静悄悄的操场上,是豆芽儿的这一哭,让许多惊得呆愣的同学跟着她都哭起来了。豆芽儿从那杂乱的哭声里,听出了侯红琴和任能仙的哭声,和她一样,是哭得非常压抑非常痛心的那样一种哭。

早上的两节课,豆芽儿几乎是含着泪听下来的。

豆芽儿仔细地看了同在一个班上的侯红琴和任能仙,发现她们和她一样,也是含泪听课的。她们所以眼里有泪,是因为校长清早的那一跪,把她们心里的一个秘密激活了。那是个让她们心惊肉跳的秘密呢,原来只是议论了一下,校长给他们学生跪下了,这能说只是校长的无能吗?

问题不会这么简单,接受了校长下跪的同学们,部分会收敛一些,好好学习。部分还会嘲笑校长,甚至更加不把学习当回事儿,继续疯玩疯闹,如豆芽儿的哥哥豆饼儿,还有蛮牛、二狗、黑猪他们……就在两天前,与豆芽儿情同姐妹的任能仙找到豆芽儿说,你哥豆饼儿记吃不记打,从派出所出来安然了几天,就又缠我了,要我陪他去看歪录像。你说我能去吗?我不能去,又奈何不了他,你说咋办呀?

这个问题太严重了。豆芽儿为任能仙忧愁着,却也毫无办法。

豆芽儿为此想离开家乡,到城里找娘亲去。她把这个主意说给了任能仙,几乎不假思索地,任能仙便投了赞成票。

任能仙比豆芽儿似乎更坚决,她说:对呀,我的娘亲也在陈仓城,咱们一起去,去找咱们的娘亲。

当时的议论,被校长的一跪激发着,豆芽儿能怎么样呢?她在课堂上拿眼去找任能仙,任能仙恰好也拿眼在找她,两双年少的目光碰在一起,就把她们出走的主意定下来了。

藤编的背篓里塞满了柴草,豆芽儿背着,从沟河村后山的羊肠子路上,转了一道弯,又转了一道弯,转转弯弯地,不是她转到自家的红漆铁门前,把背上的柴背篓卸下来,谁会看见是豆芽儿背柴呢?藤编的背篓太大了,塞的柴草又太满了,不注意看,还以为是藤编的背篓生了两条腿,自己在转转弯弯的山路上移动哩。卸下藤编的背篓后,这就看见豆芽儿了。她是太像她的娘亲了,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圆圆的小嘴,还有鼻子和耳朵,都透着一个读着初三的女娃儿的美好和鲜艳。

奶亲也说了,豆芽儿呀,你生得太像你的娘亲了。

豆芽儿呢,相信她是生得像她漂亮宜人的娘亲的。可是她和亲爱的娘亲,却隔着山,隔着水……她的娘亲随着打工的爹亲,也到山外的陈仓城打工去了。陕北山地里的沟河村,家家户户一个样,翻得过山的人,不分男女,差不多都到山外打工去了,留在村子里的,不是豆芽儿一般的孩娃儿,就是奶亲一般的老人了。但这并不妨碍沟河村的发展,譬如豆芽儿的家,过去的泥坯土窑,续上了砖石的接口,墙面砌了瓷片,窗户镶了玻璃,比起原来的泥坯土窑,要多气派有多气派,要多亮堂有多亮堂……而且,沟河村不只豆芽儿一家箍了新窑,在他们之前和之后,有许多人家都箍起了新窑,整个沟河村,几年的光景,旧貌换新颜,很有一些新农村的气象呢。

但是哥哥豆饼儿出事了,他是因为流氓伤害罪被派出所抓起来的。陈仓城打工的娘亲听到消息后,迅速回了一趟家,使了不少钱,把哥哥豆饼儿赎回了家。就是娘亲这一次回家,带给了豆芽儿一张彩色照片,背景是一尊巨大的青铜鸡婆。娘亲穿着一身紫色的裙装,站在青铜鸡婆前的草坪上,满面的春光,满眼的喜气……娘亲给豆芽儿说,谁心里高兴了,可以到青铜鸡婆的跟前来,说给青铜鸡婆听,与青铜鸡婆一起分享;心里忧愁了,也可以到青铜鸡婆的跟前来,说给青铜鸡婆听,与青铜鸡婆一起分担……娘亲说她到青铜鸡婆跟前来,是为豆芽儿祈福的,希望青铜鸡婆保佑她的豆芽儿,永远是个幸福快乐的女孩儿!

全知全能的青铜鸡婆啊!是陈仓城的城市徽标,更是娘亲他们打工在陈仓城里人心头上的仙鸡了。

娘亲的彩色照片就装在豆芽儿的贴身口袋里,她感激着娘亲,就更想念娘亲了。而且呢,像她想念娘亲一样,也想念着那只青铜鸡婆。

不仅豆芽儿想念着陈仓城的娘亲,便是瞎眼的奶亲也该是想念着在外打工的豆芽儿的娘亲。在豆芽儿把满背篓的柴火背进家的时候,奶亲在院子里撵着她孵出来的一窝小鸡崽,正一把一把地撒着谷米,招呼小鸡崽啄食。

奶亲招呼小鸡崽啄食谷米时,嘴里还漫着她的花儿:

兰州城有座铁打的桥哩,

白塔山有座砖砌的庙哩;

陈仓地有俄(我)的扯心哩,

沟河村有俄(我)的根苗儿哩。

奶亲的娘家在遥远的甘州,距离她后来生活的陕北有着千里万里的路程。奶亲所以嫁到陕北的沟河村,并不是她的自愿,而是迫于无奈,被人贩子弄到这里来的,来了之后,就再没能回去过。奶亲想念她甘州的娘家,想得心里难受,就要在嘴里漫他们甘州的花儿。固执的奶亲,生活在陕北的沟河村,耳朵听到的都是信天游,但她绝对不唱信天游,只漫她的甘州花儿。

春末孵的那窝小鸡崽,见风就长,到了夏初的日子,已经长大了许多,可是它们还离不了哺育它们的老母鸡,总是形影不离地随在老母鸡的身边,叽叽喳喳,吵闹不休。不用怀疑,奶亲是太爱她的那群小鸡崽了。可她的爱却时常不被老母鸡接受,在奶亲撵得小鸡崽过紧时,老母鸡就会张开翅膀,踮起脚蹼,伸长了脖子,嘎嘎大叫,向奶亲大示其威。如果奶亲有所收敛,向一边退去,老母鸡也会知趣地收起狂悖之相,恢复到一个慈爱的老母鸡常态。如不然,奶亲必遭老母鸡的攻击哩。

把柴草背回家来,豆芽儿从肩上往下卸的动静大了,惊扰了散步觅食的小鸡崽,纷纷钻到老母鸡的翅羽下,探头探脑,发现并无什么危险时,又都钻了出来,在阳光普照的院里悠闲地散步觅食了。

嗨!把你们也太自在幸福了。

豆芽儿像她的奶亲一样,也是满身心地爱着小鸡崽的,而且在她的心里,似乎又还羡慕着小鸡崽。此一时也,豆芽儿扶着从肩上卸下来的柴背篓,就如往常一样,十分羡慕地眊着幸福的小鸡崽,她的瞎眼的奶亲却在气派亮堂的楼房前招呼豆芽儿了。

奶亲温言软语地叫着:豆芽儿哎,你来。

人的耳朵是个敏感的器物,豆芽儿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时刻,听出了奶亲那温暖的叫声,有股子别样的意味。她坚持着,把背篓里的柴火都掏出来,摞到了柴火垛子上,就很听话地走向了瞎眼的奶亲。

奶亲搂住了豆芽儿娇娇嫩嫩的身子。

奶亲说,长得这么高了,奶亲都搂不住了。奶亲说的没错,豆芽儿长开了,个头比奶亲还高了一点儿,腰身也比奶亲细巧结实了一点儿,奶亲的确是搂不住她了。但在此一时,豆芽儿希望奶亲搂着她,不要把她松开。好像奶亲也知道豆芽儿的心思,嘴上说搂不住了,却不松手地一直搂着豆芽儿。而且呢,用她的手来认豆芽儿了。

在豆芽儿的记忆里,奶亲的眼睛瞎了,她把眼睛挪到了手上。奶亲做什么都不用眼睛,只用手来认了,手上长了眼睛的奶亲在认豆芽儿时,总是从她的一头乌发认起的。这一次亦不例外,奶亲温热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豆芽儿的头发上了。奶亲的手指轻轻地摸了一下,就很慈祥地说了,女孩儿家家,把头发可要洗干净的,洗得黑了,洗得亮了,就招人欢喜……奶亲的嘴不停,手也不停,她的手指头认过了豆芽儿的头发,一路认下来,就认到了豆芽儿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再往下认,就该是豆芽儿的肩膀了。

几个日头了,豆芽儿的脚不失闲,手不失闲,抓紧一切时间,从山梁上往家里背柴草,她背的有树棒子的硬柴、有茅草的引柴,背回家了,就堆在院子的一角,层层叠叠,高得像一座山了。除此而外,豆芽儿收拾出两大口袋的荞麦,一大口袋的小米,叫上哥哥豆饼儿,让他帮忙,拉到村口的电磨坊,磨了荞面粉,碾了小米粒,把厨房里装荞面的瓮、装小米的缸,都装得冒尖儿了,就又给家里的水瓮挑水,而且把家里该洗的物件,铺的盖的、穿的戴的,都翻出来,很用心地洗了一遍,发现哪里破了一个洞,开了一条线,需要补了补,需要缝了缝,全都仔细地清洗整理了一遍。做这些活儿,把豆芽儿累透了,特别是她那样的嫩肩膀,被柴草捆子勒出了一道一道的红印子,干扎扎总是一个疼。

奶亲的手指头,很自然地认在了豆芽儿的嫩肩上。

豆芽儿敏感地体会到,奶亲的手指头颤抖起来了。她知晓,奶亲的手指头认出了她肩上的伤痕,她怕奶亲难过,就要拧了身子,躲开奶亲的手指头,但她是不能了,奶亲的手不费力气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头。奶亲说了,谁让你背那么多的柴草的?啊,你看你,把个嫩肩膀伤成啥了!奶亲的口气是重的,听起来满是抱怨和责备,其实呢,听懂了,就知道满是心疼和爱怜。豆芽儿听着,就想掉泪,因此撑着身子,不躲奶亲了。奶亲就把豆芽儿的肩膀头往下拉了拉,双手掬着,送到口边,吐了些唾沫,就又仔细地搓起来,搓动的速度,由慢到快,快到仿佛风吼,搓到手心发烫,突然张开,捂在豆芽儿露出红伤的肩膀上,让豆芽儿切切实实感到一种烧辣。透彻筋骨的烧辣啊,像是一剂神药,渐渐地,原来干扎扎疼着的肩膀,就没有了痛感。

给豆芽儿热敷着的奶亲,嘴舌一直没有消停,说的话呢,都是顺着豆芽儿的耳朵,让她听了,心暖肺暖的。

奶亲说着,就说到了豆芽儿的娘亲和爹亲了。奶亲说他们两个狠心的家伙,只知道打工挣钱,把个家忘了。奶亲说她不信,谁的能耐大,能把世上的钱给挣完?

沉浸在奶亲的抚慰和言语里,豆芽儿是很享受的。她没有防顾,奶亲认着她伤肩的手指头,却突然地认到她的胸脯上了!

豆芽儿可是吃惊不小,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鸡崽,迅速地窜起,脱离了奶亲的拥抱,躲开几步,返转过脸来,惊慌地看着奶亲,却发现了奶亲的镇定,脸上呢,竟还浮出一层温暖的喜气。

喜眯眯的奶亲啊,少见牙齿的嘴巴,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这是怎么了?过去也有伸手认着豆芽儿的时候,却从来都是躲着她胸脯那一块的。好像那里隐埋着两颗地雷,奶亲的手一但认了上去,就会触发引信,发生一场天翻地覆的爆炸。所以,奶亲的手认着豆芽儿,哪怕细心到认遍她的全身,也都是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那个地方。这一次是怎么了?奶亲怎么就不躲了?而且是,她好像还有意谋划过了,就是冲着豆芽儿的胸脯来的,用一种突然袭击的方式,侵犯了豆芽儿的乳房。

豆芽儿想不通,嘴里就有了怨气:奶亲呀!你……

奶亲不等豆芽儿怨,抢着用话来堵她的嘴了。奶亲说:碎女子出脱了,像朵花儿一样了,奶亲高兴啊。

对奶亲的这一说法,豆芽儿是不好生怨的。

豆芽儿知道,她是生得好,高高挑挑的个子,细细嫩嫩的皮肉,梨花带雨一般,谁见了谁心疼。

奶亲还有话说:豆芽儿,你给奶亲说实话,你要离开家吗?

豆芽儿没有回答奶亲的问话。

奶亲就又说:你瞒不了我,你是下决心了。但你要听奶亲的话,把放出去的心收回来,不要离开家。你不知道前路的黑明,你不知道离家的慌乱,你……

在奶亲洞明一切的劝说中,豆芽儿心慌起来了。

奶亲的疑心起在豆芽儿身上,是她几天做的活明摆着给人说的,她是要离开家了。奶亲眼睛看不见,心里亮堂着呢。

奶亲最后说:你叫奶亲太揪心了。

揪心的奶亲说了这句话后,不晓得为什么,竟然搂抱着豆芽儿唱起一曲信天游来,这让豆芽儿非常意外,又非常伤心。奶亲这可是破天荒的一唱啊,她唱的是《梦五更》:

一更子里来梦个生生梦,

我梦见我丈夫出了远门。

他走了远门奴拿手抻,

小爱英留在家叫谁照应?

二更子梦里已经二更,

我梦见丈夫孤苦伶仃。

你的衣衫破了谁给你缝,

吃的饭儿谁给你做成……

奶亲唱的《梦五更》,豆芽儿也是会唱的,她看见奶亲唱得伤心声咽,也就有点没心没肺地帮着奶亲唱了:

五更子梦里已经五更,

我梦见我丈夫上了马身。

他上马加鞭杳无踪影,

小爱英倒在地泪水淋淋。

猛听见红公鸡连声叫鸣,

惊醒了小爱英睁开了眼睛。

骂一声老公鸡谁让你鸣,

这么好的梦儿没叫我做成。

是数学课本呢,豆芽儿取出来放到一边……是语文课本呢,豆芽儿取出来放到一边……是物理课本呢,豆芽儿取出来放到了一边……是英语、是化学、是历史……一本一本地,都被豆芽儿取出来放到了一边。这些课本原都装在一个双肩带的书包里,这个书包已经背了几年了,脏了洗,洗了背,与豆芽儿朝夕相处,是她一个不会说话但却亲密无间的伙伴。现在,豆芽儿正在改变书包的内容,把装在里面的中学课本和作业本全都取出来,整齐地堆在住窑的炕角上,换装上她平日里换洗的几件衣裳,有两条裤子、两件布衫和几件贴身小件儿。实在地说,这不是个劳力的活儿,可是豆芽儿做的时候仿佛在翻一架大山,累得她的额前竟然渗出点点汗渍。是的啊,豆芽儿不是力怯,是心累,正如她从书包里掏出课本来,换上换洗的衣裳时,是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的,因而,她在掏出课本时,动作显得特别地迟缓,每掏出一册来,都要小心地把那册课本的封面用手反复抚摸好多遍,像是抚摸一件不忍丢手的宝贝,抚摸得很平整了,放在一边,再去掏另一册课本……豆芽儿就是这么犹犹豫豫地掏出了所有的课本,后来,她要把换洗的衣裳往双肩带的书包里装了,这时,她的动作加快了,而且非常地潦草,几乎不讲方式,胡乱地抓在手里,胡乱地塞进书包的口袋里。

这就是说,豆芽儿不再犹豫了。

豆芽儿是想过的,担心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可能会流泪的。但是没有,她一滴眼泪都没流。掏出双肩带书包里的课本和作业,换装上换洗用的衣物后,豆芽儿惟一想的是,检查一下娘亲在陈仓城青铜鸡婆前的留影,这是她必须带在身上的。豆芽儿的手摸着她的上衣口袋,她摸出了娘亲的那张照片,展开看了一眼,发现青铜雕塑的鸡婆是那么高大,在灿烂的阳光下闪耀着金子般绚丽的光华,亲爱的娘亲站在青铜鸡婆的前面,沐浴着青铜鸡婆的温暖,她漂亮的衣裙被风掀起一角,满面幸福地微笑着……豆芽儿被感染了,也幸福地微笑着了。

背起换了内容的双肩带书包,豆芽儿微笑地走出了沟河村她家的红漆铁门。在家门口,不知为什么,很想唱一首歌。她想起了那首十分流行的《走四方》,知道那首歌的歌词是这样写的: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但她张开嘴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倒是瞎眼的奶亲撵着院子里的老母鸡和小鸡崽,唱起了一首甘州的花儿:

去了去了(者)实去了,

麻阴凉么(者)掩着路了;

眼看(者)拉着你还是去了,

活割了(者)心上的肉了。

早起里哭来(者)晚夕里号,

眼泪水淌成(者)个河了;

杀人的刀子(者)是你前头的路,

把操心(者)你的人活活给宰了。

奶亲的花儿漫得苍凉,漫得凄婉,漫得豆芽儿的心像泡在了醋瓮里,又酸又涩。她就在奶亲如泣如诉的花儿调子里,高一脚低一脚,慢慢地走出了沟河村,走向了距离镇街不是很远的公路。那里有一棵大榆树,树干半腰钉着一块木牌,时间久了,还有些残破,上面刷漆的几个字也模糊不清,但是到了这里的人,都知道这块木牌的意义,标志大榆树下是一个公共汽车站。

豆芽儿直奔大榆树下去,就是要在那里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到陈仓城里去找她的娘亲,找那只神异的青铜鸡婆。

在半道上,豆芽儿与任能仙会合了。

这次的离家出走,豆芽儿和任能仙商量过了。就她们俩,搭伴儿一起走。

像豆芽儿一样,任能仙背的也是她背了好几年的双肩带书包,不用问,任能仙的双肩带书包也换了内容,取出了书包里的课本,换上了女娃儿的换洗衣物和贴身小件。

是因为激动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豆芽儿初遇任能仙,发现她的脸色特别红,像是贴了一层红绸子,有种飘飞着的燃烧感。

豆芽儿问任能仙:你的脸咋那么红?

任能仙说:红吗?我咋就不觉得?

两个结成伴的好姐妹,向离开故乡的大榆树下走着,豆芽儿走得坚定、走得快捷,任能仙却满腹心事,走得有些犹疑,走得有些迟缓。豆芽儿走上一阵,就会把任能仙拉远一些,为此,豆芽儿就得停下等一阵,等到任能仙跟上了,她就又坚定快捷地向前走去。不断地反复,豆芽儿就催任能仙了。

豆芽儿回头说:你是缠了脚吗?走得那么慢!

任能仙说:我缠的甚脚?没缠,就是觉得脚重,捆了一大块石头似的重。

豆芽儿就有些不解,说:你是后悔了吗?

任能仙没有否定豆芽儿的疑问,也没有正面回答豆芽儿。她转着圈子说:豆芽儿,你给我说实话,你对你哥豆饼儿很失望,你恨着他了?

豆芽儿被任能仙问得犯了晕,说:我恨我哥?唉,我恨他了吗?

任能仙说:你说么,你恨他了吗?

豆芽儿说:我不知道,不知道我是恨我哥呢,还是怕我哥,或是怕别的什么,我不知道。

任能仙说:旁观者清,你恨你哥也罢,怕你哥也罢,我要给你说,你要原谅豆饼儿的。在咱那个地方,你哥的心其实算是绵软的,他有不对的地方,也是他没有办法喀。

这才是新鲜呢!豆芽儿狐疑地看着任能仙,想她是该恨着她哥豆饼儿的,到要离开故土了,却还一心偏着她哥,这让豆芽儿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任能仙在那一刻,眼睛是迎着豆芽儿的狐疑的,她很想和豆芽儿再说些什么,但却一时语塞,低下头,耳朵里却隐隐绰绰听见几声悲凉的花儿调。

是豆芽儿的奶亲在漫花儿吗?沟河村里,吼唱信天游的人不少,漫花儿的就豆芽儿奶亲一个人:

走来走来(者)越远的远了,

眼泪的花儿哟,

哎嗨哎嗨哩的嗨,

眼泪的花儿(者)把心淹了。

走来走来(者)越远的远了,

心上的愁肠哟,

哎嗨哎嗨哩的嗨,

心上的愁肠就结重了。

在这一刻,豆芽儿也隐约听到了奶亲漫的这几声花儿,但她没有被奶亲的花儿拴住脚,依然坚定地走着,这就走到公路边的大榆树下。在豆芽儿和任能仙来到这里之前,大榆树下已经聚集了一堆人。在这堆人里,赫然地还站着她们的好同学侯红琴。

啊呀!她怎么也来了呢?

离家出走。豆芽儿瞒得过别人,但她瞒不过侯红琴,从她心里有了那个打算起,侯红琴就有了察觉。

说实话,侯红琴在发现豆芽儿心头的秘密时,不由自主地兴奋了好几天。她检讨自己,她的兴奋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对豆芽儿的感佩,她觉得豆芽儿太有主意了。在他们中学,在他们班,侯红琴佩服的同学不多,豆芽儿是惟一的一个,这不仅因为豆芽儿的学习好,还在于她处事的果敢和干练。侯红琴呢,就时时处处注意观察豆芽儿,以她为榜样,向她学习。因此就有了她们勇闯镇政府的壮举,面见了镇政府的领导,激愤填胸地反映了镇街上录像厅和网吧的泛滥,以及学校风气的败坏……虽然她们的反映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但跟着豆芽儿勇闯镇政府的壮举,使侯红琴更加感佩豆芽儿了。

豆芽儿要离家出走,侯红琴自然是要相跟的。

侯红琴在心里过滤了一下,发现她的意识深处,其实也是积累下了离家出走的念头的。这个念头在寻找一个合理的由头,而这个由头就如一块肥沃的土地,只需把她的念头植入这块土地里,就会立即发芽冒尖长成一棵大树。侯红琴兴奋着,以为豆芽儿给了她这个由头,于是,她便小心观察着豆芽儿,时刻准备着,义无反顾地要和豆芽儿一起走了。

发现了侯红琴的豆芽儿和任能仙,眼睛里满是惊讶和疑惑,她们甚至不知道该和侯红琴怎么搭话。侯红琴就不是这样,她从人堆里走出来,大大方方地走到豆芽儿和任能仙的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豆芽儿和任能仙说话了。

侯红琴说:我和你们一起走。

这么地直截了当,一点弯子都不拐地说话,更使豆芽儿和任能仙惊讶了。她俩都半张着嘴,不晓得怎么回答侯红琴,倒是她又开口说话了。

侯红琴说:我来大榆树下几天了。我猜得出来,这几天你们要走的。

侯红琴说:你们走了,咋能落下我呢?

侯红琴说:我也想走,就到大榆树下等,果然把你们等来了。

如释重负,说了一大堆话的侯红琴,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情态了。豆芽儿和任能仙回过神,一人伸出一只手,把等在这里、坚持等到了她们的侯红琴的手拉住了,拉得紧紧的,生怕她说了这些话后,会飞了去似的。

老牛一样的长途客车,在三个好姐妹、好同学手拉手互相鼓励的时候,从陕北特有的那种山沟沟的弯道上转过来了,呼呼气喘的车身后边,拖着一条蜿蜿蜒蜒的黄尘,追着艰难爬坡的长途客车,怪模怪样地扑上来,像要把长途客车一口吞了去。

聚集在大榆树下的人有了一时的骚动……被黄尘笼罩了的长途客车,前三后四地颠了几颠,这才在骚动的人群旁边停了下来。

豆芽儿挤在人伙里,泥鳅一样挤上车了。

跟在豆芽儿身后的,是在大榆下刚刚会合了的侯红琴,她也泥鳅一样挤上了车。

任能仙却没有挤车,站在原地,看着豆芽儿和侯红琴拼命地挤在人群里,挤上了长途客车,她像一棵栽在公路边的树苗,根深枝硬地挺立着,动也不动。

豆芽儿和侯红琴安顿好了她们的座位,拿眼去找任能仙,这才发现,任能仙没有上长途客车。豆芽儿和侯红琴就有些诧异,同时向车窗外看去,这就看见任能仙,举起手来,一脸无奈地向她俩虚弱地摇着。

长途客车就在这时关上了车门,噢噢地启动,向前爬行了。

豆芽儿想,任能仙是后悔了。

对此,豆芽儿是有思想准备的,她知道任能仙优柔寡断的性格,做啥事都很难彻底。刚才在路上走着时,豆芽儿听任能仙说话,已经听出了她心里的矛盾,是又想走又不想走的。

侯红琴的到来,解放了任能仙,她是决计不走了。

不走了也好。豆芽儿在心里快速地想着,就从不断加速的长途客车窗口上伸出手,对着任能仙,像她一样,也是无奈而无力地摇着。

侯红琴呢,还想招呼客车司机,让他停下车,等一等任能仙的。但看见了一脸平静的豆芽儿,她张开的嘴就又闭上了。她不明白,任能仙都已走到公路边了,只消再迈一步,踏进长途客车的门里来,她们就能在一起了。但在关键时刻,任能仙迈不出那一步,留在了客车下,看着她和豆芽儿走,这让侯红琴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呔,料事单纯率真的侯红琴,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就也学着豆芽儿的样子,把她的手从长途客车的窗口伸出来,向着任能仙,亦是无奈而无力地摇着。

长途客车的速度越来越快了,豆芽儿和侯红琴还向任能仙摇着手。前边是一个转弯,转过那个弯儿,她们就将看不见任能仙了。就在这时,她们却意外地发现,任能仙的身边跑来了一个人。

那是豆芽儿的哥哥豆饼儿呢!

仿佛一股电流,击中了豆芽儿的神经,她全身一紧,伸在窗外摇着的手,也像冰冻一般僵住了。

哥哥豆饼儿跑得太急了。在他跑到任能仙的身边时,来了个急停步,前冲的惯性使他急停的步子收刹不及,差点儿扑爬在公路上。

任能仙拉了豆饼儿一把,这才使豆饼儿不致跌倒,然后挺起身来,向着加速前驰的长途客车,又是喊叫,又是招手。豆芽儿听不见哥哥喊叫的话,但她看见了哥哥豆饼儿的招手,她能想像得到哥哥喊叫的是什么,她能看懂哥哥招手的意思是什么,那就是,他让豆芽儿不要走,他要公共汽车停下来,他要接豆芽儿回家。

豆芽儿闭上了眼睛,把手从车窗外抽了回来,低头坐在座位上,双手捂住了眼睛,一直忍着的泪水到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从指缝里汩汩地涌流了出来。

坐在豆芽儿身边的侯红琴受了豆芽儿的感染,此时此刻,也是无法忍受地流泪了。

侯红琴一边流泪,一边说:咱不流泪,咱不流泪。

旋转的山路,把哥哥豆饼儿,把好姐妹任能仙,把她们吃喝营养的故乡,三旋两转地就都抛到身后去了。

公共汽车的四只轮子飞速转动着,运载着清纯简单的中学生豆芽儿和侯红琴,一同到繁华的陈仓城里去,在那里去见她们牵系在心尖尖上的娘亲和爹亲,去见萦绕在灵魂深处的青铜鸡婆……是这些牵魂揪心的心愿,激发着豆芽儿和侯红琴,使她俩的眼泪越流越汹涌,越流越澎湃……就在这时,两个离家出走的陕北女子,听到了一曲令人肝肠寸断的信天游:

吃了一碗的扁食没喝一点汤,

少无主意上了你的当。

一碗碗凉水两张张纸,

谁卖了良心谁死上。

车的后座上伸来了一只手,胖乎乎的,白生生的,捏着一沓洁白的纸巾,送到了豆芽儿和侯红琴的手边。

伸手的人说:擦把眼泪吧。

伸手的是个女人,很温和很知心的一个女人。

伸手的女人说:别把自己哭化了,省点力气,路还长着哩。

亮晶晶的眼泪,最后干在脸上,就成了一个一个的白色碱花,十分醒目地印在豆芽儿和任能仙的眼皮下边,她俩低着头,悄声地议论着什么。

女孩儿是豌豆心,一会儿滚上来,一会儿滚下去,很坚决地踏上了离家出走的路,却又操心着家里的七七八八。豆芽儿就特别不舍她的哥哥豆饼儿,在和侯红琴议论了家里的奶亲、孵了小鸡崽的老母鸡后,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哥哥豆饼儿的身上。

豆芽儿说:流氓滋扰?我哥被派出所抓了流氓滋扰。侯红琴你说,他是罪有应得吗?

对于这个话题,侯红琴此前没有太多思考,听豆芽儿突然问她,就噤了声,认真地想着。思来想去,侯红琴有了她的结论,但她不好当着豆芽儿的面说,就还闭着嘴不出声。

豆芽儿又问:你说呢?侯红琴,咱不要有顾虑,怎么想就怎么说,我不怪你。

侯红琴拿眼瞄了瞄豆芽儿,觉得她是真诚的,就大着胆子说:应该是吧。

豆芽儿说:你说实话了。我也想,给我哥定流氓滋扰罪不冤他。

侯红琴却又给豆饼儿辩护了,说:也不是他一个人。再说了,其他人就没责任?

问得好!豆芽儿很是感激地看定了侯红琴的脸,说她也是这么想的。他哥豆饼儿,大看流氓凶杀录像,勒索男同学的钱物,吃女同学的香香,怎么说都是流氓滋扰行为,抓他蹲几天班房,是对他的教育。但这不能都怪他,我们别的人,也是要负责任的。譬如娘亲和爹亲,不能说外出打工增加家庭经济收入,就不用负为人父母的责任了!譬如说奶亲,一只老母鸡和一窝小鸡崽不该是她的全部,她还要处处留心,心存公正地教育她的晚辈呀!村长劳劳子呢,他的儿子蛮牛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豆饼儿的坏,有很大的成分是蛮牛带出来的,他咋就睁着眼睛看不见,在豆芽儿向他反映了问题的严重性后,不是想办法解决好他儿子的事,反而状告豆饼儿,让派出所抓了豆饼儿的流氓滋扰……还有校长和镇政府的领导,他们其实知道问题的存在,但却千方百计地掩盖问题,到最后没法掩盖时,校长就向学生下跪了!

无能的、不负责任的下跪呀!

校长把他的学生当成什么了?是祖宗呢还是土匪?豆芽儿心想,男儿膝下有黄金,一个人要下跪了,不是心悦诚服地跪给祖宗,就是被逼无奈地跪给土匪。学生们不是校长的祖宗,校长跪给学生了,也就是说,他把学生当做了逼他无可奈何的土匪。

还有镇政府的领导,眼里就只有经济指标,动员号召大家出山进城,务工致富,但也不该忽视别的事情呀。

当然了,这么想问题可能有失偏颇,但事实是,发生在镇政府领导眼皮底下的事,他们有什么反应呢?有的只是做些面子上的活儿。像眼镜镇长,春节前下村入户,走访留守儿童,进学校,组织学生签写心愿卡,与外出务工父母进行情感交流……这么做,应该是无可厚非的,实际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呢?

豆芽儿是怀疑的。有一阵子,和侯红琴紧挨着坐在长途客车上,她陷在这些问题里,几乎不可自拔。

侯红琴感觉到了豆芽儿的苦恼。

侯红琴不想豆芽儿太苦恼,就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豆芽儿,给她说起宽心话来。侯红琴说,看你愁眉不展的样子,好像天下不顺的事都背在你身上了。听我给你说,咱要把心放宽哩,愁死咱也没人偿命,咱给谁愁呢?谁知道咱的愁?

豆芽儿知道侯红琴在宽她的心,她感激侯红琴,也承认侯红琴说的宽心话是对的。

咱给谁愁呢?

谁知道咱的愁?

豆芽儿把侯红琴说给她的宽心话,在心里又重复地说了一遍……豆芽儿想她应该解开心里的愁结的,但却不能,甚至因为侯红琴的这句大实话,她结在心头的愁绪又加重了一些……嘈杂的、喧嚣的保安县城不期然地,在豆芽儿不断加重的愁绪里到了。

车在保安县城是要转乘另一班车的。豆芽儿和侯红琴不知道,就还坐在原来的长途客车上等。在她俩看来,只有坐在公共汽车上,才能到达想要去的陈仓城。

给豆芽儿和侯红琴递纸巾的白胖女人,已经下车了,回头看见她俩还坐着不动,就又上了车,到了她俩跟前,问她俩咋还不下车。豆芽儿和侯红琴奇怪地盯着白胖女人,说她俩下车干啥?她俩不下车,她俩要到陈仓去的。白胖女人就乐了,告诉豆芽儿和侯红琴,这趟车就只到县城,要去陈仓城,还要换车的。白胖女人真是热心,说她也是要去陈仓城的,如果信任她,就让豆芽儿和侯红琴跟着她结成伴儿一起走。

豆芽儿听了白胖女人的话,拿眼去瞄侯红琴,而侯红琴也在拿眼瞄豆芽儿,两个涉世未深的姑娘,眼睛流露出的神色,是信了这个白胖女人了,她们很礼貌地叫了一声阿姨,还说谢谢阿姨帮忙,就都乖觉地跟着白胖女人下了车。

出了汽车站,白胖女人还问豆芽儿和侯红琴: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肚子饿了吧?

如果不是白胖女人提醒,豆芽儿和侯红琴还不觉得饿,她这一说,就都觉得她们的胃像只青蛙一样,饿得咕咕地叫。

白胖女人是善解人意的,说:走吧,我也饿了,咱们找地方吃点热的去。

人声鼎沸的汽车站外,倒是不缺吃饭的地方,门面挨门面,不是卖羊肉剁荞面的,就是卖羊肉烩大饼的,几乎都是小饭馆哩。跟着白胖女人,豆芽儿和侯红琴她们选了一个干净点的荞面馆,进去点了三碗羊肉剁荞面,等到服务员端出来,她们便一人抱着一碗,呼啦呼啦吃起来了。吃罢了羊肉剁荞面,白胖女人还给每人要了一碗荞面汤,面汤太烫了,一时喝不进嘴,就都放在饭桌上晾着,在这期间,白胖女人跟豆芽儿和侯红琴说了不少话。

是白胖女人先说的,她问:看你们两个年纪还小,都是中学生吧?

豆芽儿和侯红琴点了头。

白胖女人就还说:中学生不在学校念书,坐车出来干甚呀?

豆芽儿和侯红琴听得出来,白胖女人的话里有批评她们的意思。她批评得对,如果说在此之前,豆芽儿和侯红琴还不敢完全相信白胖女人,她这一批评,两个初中生就很相信白胖女人了,觉得这人真是不错,不是关心她们,才不会批评她们呢。

白胖女人端起荞面汤碗,送到嘴边吹了吹,小心地吸了一口,继续说:听我话,要是和家里闹意见,就不敢在外面乱跑,人这东西,没长尾巴难认,小心有人骗了你们,把你们卖了,你们还帮着人家数钱哩。

是白胖女人说的话有趣吧,豆芽儿和侯红琴一直绷着的心放下来了,而且呢,脸上还都露出了笑容。

白胖女人就还指教她们,说:笑什么笑?我说的是真话,想回家,一会儿有车,我送你们回去。

豆芽儿和侯红琴把心彻底放下了。她俩说:我们不是和家里闹意见,我们的娘亲在陈仓城,我们要去陈仓城找娘亲的。

白胖女人的脸色就变得特别温暖了,不再批评豆芽儿和侯红琴了。而这时,她也知道了豆芽儿和侯红琴去陈仓城的目的,就很仗义地说:你们两个碎女子呀,有幸遇到了我。是这样的,我和你们的娘亲年纪差不多大吧?让你们叫我大姐我亏了点,你们就叫我大姨吧。我带你们去陈仓城,找你们的娘亲去!尽管你们知道娘亲的地址,但陈仓城大了,不像小县城,几步路一条街,咋都好找;陈仓城呢,就不容易了,不是两条腿跑着找的。不过不要紧,咱们鼻子下面有一张嘴,就是问人的,咱打听清楚了,打个电话也能找见的。

荞面汤凉下来了,豆芽儿和侯红琴在白胖女人的带动下,都把荞面汤喝进了肚子。

吃饱了,喝足了,豆芽儿和侯红琴就又在白胖女人的引领下,买了新的汽车票,上了一辆新的长途客车。豆芽儿和侯红琴看见,长途客车的前窗和后窗粘着的红色大字,醒目地标示着陈仓城的方向。

长途客车从保安县城里跑出来不久,便上了一条豆芽儿和侯红琴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高速公路,很自然地,长途客车的速度就提高了许多,不再像爬山的老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而是像匹飞马一样唰唰唰唰地把一座一座的山头,像扔土块一样,呼啦啦全都扔在身后……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就在豆芽儿和侯红琴圆睁的眼睛里,蓦然现出了真模样。

啊呀呀!天是这么宽呀!

啊呀呀!地是这么平呀!

和白胖女人坐在一起,豆芽儿和侯红琴早就听说了她对关中平原的描述,可在她们眼见了后,还是要惊叹关中平原的天宽地广的。于是呢,两个走出大山的中学生兴奋起来了,眼睛向着车窗外看着,脸上红扑扑的,洋溢着欣喜不尽的情绪……专注地看一会儿窗外,也会回一下头,四只兴奋的眼睛相互一碰,就还是欣喜不尽的光色,也不说话,只是匆匆地一乐,像是火烧一样,在两人的脸上掠过,就又看向车窗外了……村庄,一个连着一个的村庄,烟岚轻笼,听得见狗的吠叫,闻得到鸡的啼鸣……田块,一片连着一片的田块,阳光普照,看得见波浪翻涌的麦海,瞧得见花黄到顶的油菜……豆芽儿和侯红琴几乎要陶醉了。

不晓得走了多长时间,天黑时分,一路狂奔的长途客车,昏头昏脑地扎进了陈仓城。

满城都是灯火,好像是,路有多长灯火就有多长,楼房有多高灯火就有多高……漫无边际的陈仓城,在豆芽儿和侯红琴的眼里,仿佛就是闪亮的灯火搭建起来的……其中呢,就有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大街两边的楼房上,忽高忽低,忽长忽短,或红或绿,或蓝或黄,明明灭灭,幻化出无穷无尽的美丽图案,让初入陈仓城的豆芽儿和侯红琴目不暇接,红艳艳的脸蛋上只有兴奋和激动。

在县城的汽车站,豆芽儿和侯红琴还不知道到站下车,在陈仓城,她俩没等长途客车停稳,就已从座位上站起来,自觉地向车门口走了。

自然地,豆芽儿和侯红琴是跟着白胖女人一块儿下车的。

下了车,白胖女人很不放心地看着豆芽儿和侯红琴,问她们,你们的娘亲知道你们来陈仓吗?

这是一个问题呢。

豆芽儿没有告诉她在陈仓城打工的娘亲做什么,侯红琴也没有告诉她在陈仓城打工的娘亲做什么。而且,她们也都没有想过,到陈仓城里来,找到了娘亲做什么?是继续她们的学业呢?还是像娘亲一样来打工?没有想过的问题,到了陈仓城,被白胖女人说起,豆芽儿和侯红琴就必须要想了。但是,这还不是她们眼前要想的,逼在她们眼前的问题,正如白胖女人问的那样,她们的娘亲还不知道她们到陈仓城里来。

一抹畏怯的神色,悄悄地爬上了豆芽儿和侯红琴的脸。

白胖女人捕捉到了她俩脸上的畏怯,于是呢,张嘴就说:你们的娘亲都还不知道?

豆芽儿没应声,侯红琴也没应声。

白胖女人就很生气的样子,说你们怎么能不给娘亲说呢?这是多么大的事呀!你们都还小,只看见城里的繁华,不晓得城里的害怕,弄不好,把你俩丢了怎么办?啊呀呀,你们两个碎女子,让你姨我怎么说呢!算你们命大有福,遇到了你姨我,我不能撇下你们不管吧……白胖女人絮絮叨叨地埋怨着,豆芽儿在一边说话了。

豆芽儿说:姨是好心人么。

侯红琴应声虫一样跟着说:是哩,姨是好心人么。

豆芽儿还说:不是姨埋怨,你想么,我们到陈仓城来,不好事先给娘亲报信的,我们如果报了信,娘亲能让我们来吗?娘亲不会让我们来的。

侯红琴就又跟着豆芽儿说:对着哩,对着哩,我们的娘亲都让我们在老家呆着的,不要我们进城来。

白胖女人的脸色变化着,由开始的埋怨变得温暖了,有了一抹善解人意的味道。

白胖女人说:咋办呢?你们让我咋办呢?

豆芽儿说:找我们的娘亲么。

侯红琴紧跟着说:是啊,找我们的娘亲么。

白胖女人说:咋找呀?

豆芽儿和侯红琴这回就都抢着说,说到一起了:我们有娘亲的地址哩。

白胖女人笑了,说:看我么,倒比你俩还慌……那是这,你们把你们娘亲的地址给我,我打电话去,让你们的娘亲来接你们。

豆芽儿和侯红琴就从身上的口袋里摸出记着她们娘亲的纸片,给了白胖女人。白胖女人借着车站里的灯光,仔细地看了纸片上的字迹,给豆芽儿和侯红琴说,哎哟,都到郊区边上,路可不近呢。她这么叨咕着,就让豆芽儿和侯红琴等在原地别动,她到旁边的电话亭挂个电话,联系一下。

白胖女人到电话亭去的脚步是沉重的,回来时却很轻盈了,脸上呢,还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

回到豆芽儿和侯红琴站立的地方,白胖女人说:巧了,我有一辆朋友的车,一会儿过来,他答应了,到汽车站来,捎咱们一段路。

自然地,豆芽儿和侯红琴便感激着白胖女人,说:有姨在,我们就放心了。

白胖女人就很受用的样子,还说:一路上听你们念叨青铜雕塑的鸡婆,咱路过时就能看到了,真是神奇呢,到了晚上,灯光打着,青铜鸡婆亮闪闪的,要多奇幻有多奇幻,要多神秘有多神秘。

说着话,白胖女人提起她的行李,也让豆芽儿和侯红琴带好她们的行李,一起走出宽大敞亮的汽车站,站在了灯光通明的站前大街沿上,小小地站了一会儿,就见一辆漆皮斑驳的小面包鱼儿一样滑出车流滚滚的大街,见缝插针似的溜到她们站着的道沿边停下来,从开着的车窗上探出一颗不见脖项的头,肥肥大大地招呼白胖女人上车了。

肥头大耳的司机,眼睛斜都不斜豆芽儿和侯红琴一眼,只说这里不让停车,抓住了要罚款的,要白胖女人快一点,快上车。

白胖女人就一把拉开小面包的侧门,往旁边让了一下,招呼豆芽儿和侯红琴先上车,她自己也跟着上来了。白胖女人在车上嗔怪肥头大耳的司机,急啥急,抢孝帽吗?抓住了罚款不要你掏,我掏行了吧?

在白胖女人的嗔怪声里,肥头大耳的司机发动了小面包,又像鱼儿一样滑进大街上没头没尾的车流中了……豆芽儿和侯红琴从白胖女人的嗔怪声里,听出他们的熟悉,却没有多想,他们是怎样的熟悉?愣愣地瞧一眼白白胖胖的女人……白胖女人笑了,很温暖地笑着,那是因为她看见小面包司机的身边放着几瓶饮料,是那种圆桶状的铝罐儿,顶上的那一端还有个小小的拉环,拽着拉环轻轻一扯,扯开一个口子,就能对着嘴喝了。

豆芽儿和侯红琴也看见了那几个饮料罐,而经历了一整天的汽车劳顿,她俩真的是渴了。看不见饮料罐时倒还罢了,这一看见呢,喉咙里干得冒烟一样,觉得非常地渴了。

就在豆芽儿和侯红琴把她俩的眼睛都盯在那几罐饮料上时,白胖女人的嘴里就杂奖着司机,说有好喝的,也不给人说一声。她那么说着,伸手就取来一罐,噗地拉开封口的铁环,顺手给了豆芽儿,然后又伸手过去,拿来一罐,再次噗地打开,隔着豆芽儿的肩膀,给了另一边的侯红琴,她自己呢,自然又取来一罐,打开来就对着嘴喝起来。白胖女人喝得很解馋,她喝了一口,见豆芽儿和侯红琴都还端在手上没喝,就给她们说,喝呀,不喝白不喝,渴死了没人管!白胖女人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喝着罐子里的饮料。豆芽儿和侯红琴就不好再矜持了,端起饮料罐,对着嘴儿就也喝起来了,先还抿了一小口,感觉饮料的味道真是不错,甜甜的,酸酸的,再和嘴儿对起来,便大口大口地喝下去了。

毕竟呢,豆芽儿和侯红琴是口渴了,她俩需要大喝几口的……她们看见,漂亮的饮料罐上喷印着非常好看的图案,还有两个非常好看的大字:雪碧。

非常好喝的雪碧呢,刚喝下去,感觉肚子里凉晶晶的,很是受用,精神也长了一些。可是过了小小的一会儿时间,豆芽儿就觉得她的眼睛发沉,去看侯红琴,也是昏昏欲睡的模样,到这时,豆芽儿才猛然觉醒,她们受骗了……她是想喊的,大声地喊,她是想举手的,高高地举起来,喊叫着戳穿白胖女人和肥头大耳司机的阴谋,但她喊不出来了,便是手也举不起来了……她控制不了自己,侯红琴也控制不了自己,她俩的眼睛,像有一根穿了线的针,一针一针地缝起来了,看不见陈仓城满天的灯火了。

要穿红来(者)一身的红,

红袄(者)红裤红头绳;

一对子的红绣鞋(者)两盏的灯,

实实里(者)爱死个人。

昏睡着的豆芽儿渐渐地有了知觉,但她的身子还很沉,眼睛也还闭着,只有张开的耳朵,仿佛隔着一座山,听得见遥远的地方,有人在漫一首花儿。豆芽儿是有这个意识的,瞎眼奶亲的娘家甘州,是有许多漫家子的,闲来无事,或紧张劳作的间隙,自会张口漫上一曲花儿的。豆芽儿的奶亲,从甘州被人贩子卖到陕北他们沟河村,别的什么都跟了沟河村风俗,唯有花儿她是不丢口的。奶亲经常的漫着花儿,想来也该是个漫花儿的高手。豆芽儿对奶亲有看法,不喜欢奶亲这,不喜欢奶亲那,这都不要紧,只要奶亲漫起花儿来,豆芽儿就喜欢上奶亲了。而且是,跟着漫花儿的奶亲,豆芽儿也是能漫几曲的,譬如她从沉睡中醒来听到的这首花儿,她就也会漫,也知道这首著名的花儿叫《好打扮》。

身子不动、眼睛不睁的豆芽儿就还听着别人漫花儿:

要穿白来(者)一身的白,

白袄(者)白裤白绣鞋;

白花花的手绢(者)手中的摇,

走起里(者)就像一溜风。

是奶亲在漫花儿吗?那好听的声音太熟悉了,让闭着眼睛不动的豆芽儿还以为回到了奶亲的身边。但她想起了昏睡前的情景,知道她和侯红琴,是被白胖女人和那个肥头大耳的司机拐卖了。他们能把她俩拐卖回她们的老家吗?不会的……心里疑惑着,豆芽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了漫花儿的人,真的像是她的奶亲一样,是个有把子年龄的老女人呢。

这个像是豆芽儿奶亲一样的老女人,嘴里漫着花儿,手里却还拿着一把麻绳,小心地绑着豆芽儿……看来,老女人的心情不错,这从她漫着的花儿声调上听得出来,充满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喜气……睁开眼睛的豆芽儿,不用多想,就知道老女人的喜气来自哪里,她买下了豆芽儿,是给她的儿子做媳妇的。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愁的就是儿子的媳妇儿,给儿子买下媳妇了,她是该欢喜的。

天地轮回,几十年前的奶亲被人贩子从陇东卖到了陕北的沟河村,现在,她又被人贩子卖到陇东来了。

豆芽儿动了动手,动了动脚……本来呢,她是想有大些的动作的,但她想,动作的大小是无所谓的,她抗拒不了这个如奶亲一样的老女人的捆绑,围着她的,除了这个亲手捆绑她的老女人,还有另外几个老女人的,她们虎视耽耽,纵是豆芽儿拼命抗拒又能怎么样?于是呢,她只小小地动了动,就很自觉地听任老女人捆绑她了。

况且,刚从昏睡中醒来的豆芽儿,也没力气大动作。

老女人看见了眼睛睁开的豆芽儿,她脸上所有的欢喜,就如山上的野花一样,当下开得一片灿烂。

老女人言语温暖地说:醒来了?

豆芽儿没有应声,她只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老女人。

老女人却又嘴巴不停地说开了。她说你太能睡了,一天一夜不睁眼睛,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给你说,都是人贩子的药下重了。不过,这怪不得他们,不下药谁愿意到这山洼洼里来?

听老女人这么说人贩子,豆芽儿的手脚就又动起来了,而且动作得很大。

老女人劝她说:别乱动。你动得越大,受的罪越大。

正如老女人所说,豆芽儿的手脚被麻绳捆绑的地方,因为她动作大,当下便疼了起来……豆芽儿想她可以不怨恨买了她的老女人,但她是要怨恨白胖女人了。那个黑心肠的人贩子呀,咋敢做这昧良心的事呢!

豆芽儿咬牙切齿了,她说:我饶不了他们!

老女人知道豆芽儿说的谁,可她明知故问:你饶不了谁?

豆芽儿狠狠地说:人贩子!

老女人说:她卷着钱走了,你去哪儿找她?你又咋能饶不了她?

这话说得豆芽儿突然没了脾气,大睁着的眼睛蓦地涌满了泪水。她多想大声地哭出来呀,但她咬着牙,没有让自己哭出来。倒是老女人劝她了,让她想哭就哭,女孩儿家遇上嫁人这样的事,是该哭的,汪汪的哭上一场,该是啥还是啥,慢慢地就好了,叫你哭,你还不哭了呢。老女人不住嘴地说,说得呢,就很动情了,说她好歹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她跟了她儿子,就是她的儿媳妇了,人把媳妇不当女,她是一定要把媳妇当女的,当女儿一样爱的。老女人甚至要求豆芽儿,要把她当娘亲待,生了她养了她的娘亲呀。

围在豆芽儿周围的那些个女人,一哇声应和着,说:你的娘亲是个善人,你要听你娘亲的话哩。

豆芽儿听得懂她们说的这个娘亲,不是她要去陈仓找的娘亲,而是眼前这个拿了麻绳捆绑她的老女人。在这一时,她不知为什么,脸上竟露出了一点笑。

这是奇怪的,豆芽儿怎么会笑呢?是嘲讽的笑吧?

那一圈围着她的女人没有觉察,还又都一哇声地说了。说豆芽儿是个懂事的,听得懂人的话,你看么,脸上都有笑了。

恰在这时,豆芽儿听见了侯红琴的嘶叫,那样的嘶叫太惨烈了,只有一声传进豆芽儿的耳朵,就让豆芽儿的心颤起来了。可是,侯红琴的嘶喊不止一声,就在距离豆芽儿被围困的院子不远处,一声一声地嘶喊着,相伴随的,还有侯红琴激烈的叫骂。

骂得好啊!豆芽儿把她脸上的笑收了回去,心想,侯红琴也被拐卖到这个山村里了。她这么没命地嘶喊叫骂,证明她俩还在一起,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以后还要相互照应的。

像老女人说的,她是一个好人。好些天了,豆芽儿也体会到,老女人确是一个好人,给她好吃,给她好喝,尽着一切可能,小心地养着豆芽儿。她给豆芽儿说,人的命,天注定,走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人再犟,是犟不过命的。老女人说着时,还会如陕北老家沟河村的奶亲一样,伸了手,在豆芽儿的头发上极其慈祥地认着的。她是一边认,一边说话的。说她的命太不强了,养了个儿子,却死了老子。儿子娶不上媳妇,把她愁的,真想上吊死了去。儿子倒还好,从来不逼娘亲,还说他有办法。他能有啥办法呢?就是撇下娘亲,随了人四处去打工。他挣的钱不多,挣下了就寄回来,我给他收着,攒了几年,刚好买得起一个你。

老女人说到动情处,说得自己满眼都是泪。

为了证明她说的不虚,老女人还给豆芽儿漫花儿。老女人说她的耳朵好使,她已听出来了,豆芽儿是陕北那边的人,她说她不会唱陕北信天游,要会唱,她就给豆芽儿唱着解心慌。她说她就会漫花儿,花儿和信天游一样,也能解人心慌哩。她这么说着,就有一曲花儿从她的嘴里漫出来了。

老女人漫的花儿是《想娘亲》:

一山山(者)高来么一山山(者)的低,

掏一回(者)苦菜嘛想一回你。

发一回(者)山水么冲了(者)一层泥,

想一回(者)娘亲嘛我脱一层皮。

漫了一曲花儿,老女人安慰豆芽儿,说你好生在家养着,你的男人过些日子就回来。回来了,咱放炮吃酒给你们圆房,咱要把事做得体体面面的,不能让人笑话了。

老女人的话给豆芽儿透出一个信息,就是说那个买她的被老女人称作她男人的人,也到外地打工去了。

豆芽儿闻言松了一口气,和老女人在一起,也不致气给她,两人过得很有些和睦劲儿。

不过呢,老女人捆绑豆芽儿的麻绳,不到时候,就绝对不给她松。

与老女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豆芽儿是要想起侯红琴的,担心她的生活是否如她一般和睦。豆芽儿所以这么想,是她总能听得见侯红琴的嘶喊和叫骂,或是在白天,或是在深夜,听着那凄厉的、悲伤的嘶喊和叫骂,豆芽儿的心上,就像被人举着利刃,一下一下地割着,割得她已鲜血淋漓的了。

豆芽儿责怪着自己,觉得侯红琴受的罪,都是她带来的。这让豆芽儿非常痛苦,想她是该看看侯红琴的。豆芽儿把她的想法给左右不离她的、自称为娘亲的老女人说了,说了几次,老女人不说让她去,也不说不让她去。嘴里呢,只是哀叹连连,说那女子命苦哩,遇合了一个瓜瓜,你说这日子咋过呀!

老女人哀叹的那个女子,准定是侯红琴了。

是个天气晴好的早晨,自称豆芽儿娘亲的老女人烧了水,让豆芽儿洗脸洗手,上厕所净身子,每到这时,老女人会解了捆豆芽儿脚手的绳子,一但净过了身子,洗了脸洗了手,老女人就又要细心地捆扎豆芽儿了。这是一个程序呢,老女人说,我得等你男人回来,把你交给了你男人,我就不捆扎你了,一切都由你男人,他有办法不捆扎你。

老女人把这样的话,说得都很温暖,说着时,脸上也如晴好的天气一样,满是灿烂的阳光。

老女人给豆芽儿说:我儿子……呸呸,你说我这嘴,怎么就改不过腔呢?是你男人,他可是个好心人哩。

豆芽儿心里是好笑的,“你男人”,谁的男人呢?

老女人是不管心里好笑着的豆芽儿的,她还说着她的话:他回来了,说不定怎么喜欢你哩。

豆芽儿心里就更好笑了。因为她从老女人的脸上看到妒忌的色彩。

老女人没有住嘴,说:我把话捎给你男人了,你听他是怎么说话的?他给我说,让我不要难为你,让我不要管他的事……他呀,说的都是啥话嘛!我是他娘亲,我能不管他的事吗?

嘴上不停的老女人,手上也是不停的。

老女人例行公事地捆扎着豆芽儿,那根不粗不细的麻绳,在老女人的手上玩得极其熟练,好像不是老女人要捆扎豆芽儿,而是绳子生了灵性,缠缠绕绕地要捆扎豆芽儿了。让人总要惊叹的是,绳子在捆扎豆芽儿的腿脚时,并不直接把两条腿捆扎在一起,而是在每条腿的脚腕上,采用死疙瘩的样式,各自捆扎起一个大结,在两个大结之间留下一段绳头,刚好小步能走。这该是奇妙的,而更奇妙的是,又在小步能走的那段绳头上,要栓一截木棍的,那截穿了眼儿的木棍,不长不短,卡尺等寸地系在那段绳头上,让你小步走时,还不能走快,走快了就会遭到那截棍子的敲打。

在陕北老家的沟河村,豆芽儿是见识过这种结绳方法的,但那仅只是用于牲畜,像撒欢子乱跑的小驴驹、小牛犊什么的,怕它们跑得远了,回不了家跑丢了,就用这样的方法把它们捆扎起来,既不限制它们走动,又不致使它们走丢了。应该承认,这是个非常智慧的做法,只是换了个地方,到了豆芽儿被拐卖的陇东,他们把在牲畜身上用的法子,智慧地用在豆芽儿的身上了。

老家的陕北人把这种限制牲畜活动的方法,叫做绞腿棍。在豆芽儿腿脚上绑绞腿棍是一回事,捆扎她双手又是一回事。老女人做得总是一丝不苟。她使着那条生了灵性的绳子,像在豆芽儿的脚腕上一样,又在她的两个手腕上扎起一个死疙瘩,并在双手之间留出一段绳头,让豆芽儿的双手还能较为自由地动起来。不过呢,老女人坚持把留出的那段绳头要丢在豆芽儿的身后,在她想做什么时,一只手要到身前来,就得牵着另一只手,从身后努力地向一边去,使她勉强地能做她想做的事。

不过呢,老女人在给豆芽儿绑绞腿棍时,总是非常地小心,既要绑扎得很牢靠,又要不伤豆芽儿,免得她受疼,就在绑绳的脚腕和手腕上,垫上套袖一样的厚布垫子,还一口口问豆芽儿:不疼吧,不疼吧?

这让豆芽儿太无奈了,而且也极沮丧,但她深知,这是毫无办法的,她只有逆来顺受一条路。不和老女人逆着来不等于豆芽儿没有期待,她是有期待的,期待那个买了她的男人回来,能如他的娘亲说的那样,不为难她。这不是个毫无根据的期待,因为豆芽儿看见了被自称为娘亲的老女人精心保护的、贴在屋内墙上的奖状。豆芽儿在老家的沟河村,是读书获奖最多的人,她的奖状也是一张张贴在墙上的。老女人把读书获奖很多的人称为豆芽儿的男人,豆芽儿嘴上不认,心上更是不认的,但她还是很认墙上的那许多奖状的,想能获得那么多读书奖状的人,定然是值得她期待的。

豆芽儿看得真切,获得这些奖状的人叫田希望。

心里存下了这样的期待,豆芽儿悲苦的心好受了些。尤其在这个早晨,老女人看着她洗手洗脸,又净了身子,给她捆扎绳索时,还情不自禁地漫起陇东的花儿,豆芽儿的心情好了许多。豆芽儿听得出来,老女人漫的是一曲陇东的《秃子尿炕》:

豌豆里(者)开花么麦子穗儿长,

奴的里(者)妈呀么卖奴不商量。

一卖里(者)卖在么深山洼,

深山里(者)洼里担水泪汪汪。

水担里(者)放在么半坡上,

跺脚里(者)张口么骂一场。

只说里(者)女婿么赶奴强,

又秃里(者)又瞎么又尿炕。

趁着老女人花儿漫到兴头上,豆芽儿又一次提出去看侯红琴的主张。这一次,自称娘亲的老女人也是心情好,答应了豆芽儿,说:是该去的,咱去么。

谢天谢地,豆芽儿从拐卖到这个山村来,头一次出了她被拐卖者的家门。

是自称为娘亲的老女人领着豆芽儿出门的。豆芽儿原先想,出门时老女人会解除掉她身上的绳索的,但是要出门了,老女人却不解除她身上的绳索,这使豆芽儿迟疑了好一阵,她怕一身的绳捆索扎,到了村街上,像个囚犯一样,太难堪了。老女人对此却一点知觉都没有,听了豆芽儿的请求,就带着她出门了。

在大门口,豆芽儿没有立即出门,她站住了说:给我把绳解下吧,我不会乱跑的。

老女人脸上是笑着的,说出的话却像石头一样硬:给你说过了,等你男人回来了,让他给你解。

豆芽儿还不甘心,说:我这个样子出不了门。

老女人就还献身说法地告诉豆芽儿:怕丢人吗?在这个地方,带绞腿棍的媳妇儿多了,又不是你一个人。老女人说得很真诚,但她看见豆芽儿还有疑惑,就又说,你不要怀疑,我说的都是实话,一会儿到了大街上,你自己看么,像你说的是陕北话,就知道是从那里引来的,还有说河南话、四川话、贵州话的,说什么腔调,就知道是什么地方来人。初来的日子,她们谁不带绞腿棍儿?你问她们丢人吗?她们会像我一样给你笑着说的,不丢人。

不是心里惦念着侯红琴,豆芽儿不会听老女人那样的说教,她宁肯窝在四墙合围、大门紧闭的屋子里,也不会带着绳捆索扎的绞腿棍儿出门的。

老女人劝着豆芽儿,说:走吧。头一步不好走,走出去了,就好走了。

豆芽儿承认老女人说的没错,出门的那一步确实不好走,一旦踏出门了,真的就没有什么不好走了,尽管有绞腿棍绊着,她也能小步慢走,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女人,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甘州深山里的小村里走着了。

小心翼翼地走着,迎面总会走来一两个村里人。从他们的脸上,豆芽儿看到,没有一张恶人的样子,大家都是和善可亲的,这让豆芽儿就很纳闷了,想不到这些和善可亲的人,怎么可以不顾他人的情感,把人拐买到他们的家里?豆芽儿没法想通这个理儿,而且呢,她也没有时间来想,迎面走来的人,都会热情地问候着她,问她在这里吃得习惯、喝得习惯?豆芽儿顾不上回答这些扑面而来的问候,倒是问候她的人会告诉她,不要紧,慢慢来,有啥不习惯的,过些日子就习惯了。有些人,走到豆芽儿的身边了,还会站下来,和豆芽儿说几句话的,说话时呢,更会心疼地摸一摸豆芽儿的头发,拽一拽捆扎着豆芽儿脚手的麻绳……能这么心疼豆芽儿的人,就都是像老女人一样的人了。她们呢,说话的腔调,果然如老女人给豆芽儿介绍的那样,南腔北调,哪儿的都有。豆芽儿就想,她们应该都是带过绞腿棍的人呢。

心疼着豆芽儿的人还说:不要把绳扎紧了。

满脸是笑的老女人回答:放心吧你,我的人我知道轻重。

心疼着豆芽儿的人接了话说:是哩么。看我说的,不是我多心,是看你太欢喜咧。

满脸是笑的老女人回答:我能不欢喜吗?多俊样的女子,也是我们家积的德,遇上了,我是要欢喜的。

一路都有人问候,一路都是关爱心疼的话……走了不算长的一段路,老女人指着前面的一户人家,给豆芽儿说了,侯红琴就在那个家里。这样一路走来,豆芽儿看得清楚,甘州深山和她的老家的陕北深山,隔着千里万里,风土人情有许多不同,而且呢,居住环境颇多差别,陕北老家能盖平顶的楼房也不盖,也要箍成窑洞,甘州这里就不一样,基本上都是砖混的平顶楼房,条件好的,如她老家沟河村一样,老家在窑面上贴白瓷砖,这里在楼面上贴白瓷砖。豆芽儿想得到,这应该也是村里人外出打工的结果……可是侯红琴所在的那个家,却未经过改造,还是土木结构的样子,仄仄歪歪,十分破败了。

尽管走在村街上,不断地有人关爱着豆芽儿,可她一眼看见侯红琴所在的那个家,心情就一下子恶劣起来了。

豆芽儿不和人答腔,但她躲不过被人关爱,同时也躲不过被人骚扰。

是谁骚扰豆芽儿呢?自然是村子里的半大小子儿了。他们结伙成群,追前撵后,大呼小叫……叫的都是啥词儿呢?豆芽儿从那陌生的口音中是听得出来的,都不是什么好词儿,尖锐得像是蜂刺一般,直往耳朵里扎:

拴驴驹儿,摸屁股儿;

吃奶子儿,睡觉觉儿。

豆芽儿在心里猜想着,所谓的“拴驴驹儿”,绝对是说绳捆索扎了绞腿棍的她呢,至于下边的词儿,百分百都是淌黄水的流氓话,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烧起来了,像是起了火一样。看来野獾一样的孩娃儿,不独陕北老家的沟河村里有,这个陌生的地方也不少。这些个野獾一样的孩娃儿,不仅动嘴,他们还要动手的。突然地,有一只手摸在了豆芽儿的屁股上了,她刚要躲开时,突然地,又有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胸前,让她躲不胜躲,羞恼不堪。幸亏呢,还有一个自称娘亲的老女人挡着骂,张开她的两只手,像赶猫儿狗儿一样,轰赶着野獾一样的孩娃儿。可是她的轰赶一点作用都不起,让豆芽儿看了,觉得那样的轰赶不啻一种鼓励,使野獾一样的孩娃儿,更加无法无天,狂野不羁。

村街上是有猫儿和狗儿的。豆芽儿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是最怕猫儿和狗儿的,但在这个陌生的村落里,她的脚上手上捆扎着麻绳,麻绳上绑着绞腿棍儿,要是猫儿狗儿向她袭来,她是毫无办法的。然而,倒是这些让人怯惧的猫儿狗儿,却都乖顺地躲在一边,拿眼看着豆芽儿,一点都没难为她。这让豆芽儿心生了一种悲哀,觉得满嘴关爱、满脸是笑的人,竟然是不比猫儿和狗儿的。

说实话,豆芽儿走得是够小心了,可那绑在身上的绞腿棍儿,不时地还要教训她一下的,咚、咚、咚……敲在她的腿杆上,让她吃足了绞腿棍的厉害。豆芽儿终于走进了侯红琴所在的那个破败的家。

出出进进的,这个破败的山村小院,竟然都是人,有担着水桶挑水的,有抡着板斧劈柴的,自然还有抹桌子端板凳的……大家忙成了一窝蜂。蓦然的,豆芽儿看见了贴在一个房门上的对联了,那是作为喜联用的吧,字迹写得太丑陋了,豆芽儿又是看,又是蒙,也没认出那幅喜联上写的是啥字……豆芽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心像泡在了黄莲汤里。

眼睛闭得上,鼻子和耳朵是闭不上的。痛苦着的豆芽儿分明嗅得见煮肉的香气,已经弥漫了这个破败的农家小院……很自然地,豆芽儿也听见了院子里的祝福和喜笑声。

一切迹像都在表明,今天是侯红琴的喜日子,一个叫豆芽儿心裂的喜日呀!

今日的侯红琴,会是明日的豆芽儿吗?

豆芽儿不敢往下想,她怕再想下去,自己会痛苦地晕倒过去。这时候,豆芽儿告诫自己,必须挺住,再痛苦都要挺起来,和她一起离家出走一起被拐骗的侯红琴,是需要她挺着的。

是个执事的人吧,过来和自称娘亲的老女人说话了。

那人说:还说去请您的,您倒是先来了。

老女人说:我还用请吗?

那人说:当然要请了。

老女人说:忙你们的吧,我家媳妇儿和你家媳妇一起进的村,我带她去见一见你家媳妇。

那人说:应该的。

豆芽儿有手,捂不了说话人的嘴,就在心里苦苦地对抗着,媳妇儿?谁是谁的媳妇儿?豆芽儿不要做人家的媳妇儿,侯红琴也不要做人家的媳妇儿。她是这么心里对抗着,进了侯红琴低矮黑暗的住房的。她看见的侯红琴,身上穿着大红的衣裙,头上还插了大红的花朵,整个人已被打扮成新娘的模样了,可她却毫无生气地闭着眼睛,盘腿坐在一个铺了大红褥子的土炕上,面色一片惨白,仿佛一尊面塑,一动不动地死坐着……她的脚和手,像豆芽儿一样,也还捆扎着绑了绞腿棍儿的绳索。

豆芽儿的声音是含了泪的,她说:红琴,你把眼睛睁开来。

不是侯红琴不知道豆芽儿来看她了。她是知道的,从豆芽儿进了她所在的这家院子,她就知道豆芽儿来了。说心里话,侯红琴是期盼豆芽儿看她的,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就只有受骗被拐的她和豆芽儿是知心的,她痛恨着自己的遭遇,也担忧着豆芽儿的命运,以致豆芽儿来看她了,她是连眼睛都不敢睁了。

守在侯红琴身边的,是几个年龄较长些的女人,她们的职责只有一个,看好侯红琴,可别出了事。对此,豆芽儿是看得见的,她想和侯红琴单独说些话的,就用商量的口气,和自称娘亲的老女人说了她的想法。老女人便善解人意地招呼守着侯红琴的女人,退到院子里去了。

布置得满眼是红的一间旧房里,就只剩下豆芽儿和侯红琴了。而这时,侯红琴把她闭着的眼睛睁开来……两个身处困境的好姐妹,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一个盯着一个看,是看捆扎在身上的绳索和绞腿棍呢?还是看装扮得红透了房梁的屋子?豆芽儿和侯红琴相互看着却毫无来由地笑了起来,而且笑得还出了声。

她们应该哭的呀!怎么会笑了呢?

这么出声地笑着,便引得出了屋子的那几个女人探头探脑地向屋子里的豆芽儿和侯红琴看了。看就看吧,豆芽儿和侯红琴索性笑得更欢了……正笑着时,豆芽儿感到她的眼睛湿了,再看侯红琴,发现她的眼睛里也有泪滴在大颗大颗地涌出……豆芽儿开口说话了。

豆芽儿说:你说咱那个校长,他咋能给咱们学生下跪呢?

侯红琴没有想到,豆芽儿和她在这个地方、这个日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不过呢,她觉得这话说得是有道理的。因此,她跟着也说:是啊,校长他不该给咱学生下跪呀!

豆芽儿说:我恨校长!

侯红琴说:我也恨校长!

豆芽儿说:我恨人贩子!

侯红琴说:我也恨人贩子!

……

无可奈何的豆芽儿和侯红琴一路恨着,把她们能想到的恨都恨了一遍。到了儿呢,豆芽儿给侯红琴还说,我恨我自己,你也恨我吧,是我害了你的呢。侯红琴不让豆芽儿这么说,还让豆芽儿不要恨自己,她也不恨自己,这都不是咱们要恨的。

豆芽儿就说:那么,我们该恨甚呢?

侯红琴像豆芽儿一样糊涂,说:我也不知道该恨甚。

热闹得几乎翻了天的院子里,来了一个响器班子,刚进门,就呜里哇啦地吹打起来了,听那声调,倒是蛮喜庆的……正吹奏着,有人点燃了炮仗,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破败的小村小院,一下子就更热闹了,热闹得像翻了天。

自称娘亲的老女人,嘴里不停地打着酒嗝,她牵着豆芽儿要回家了。

是个年近五十的男人呢,他穿得一身新,手里端着个斟满了酒的黑瓷小碗,追了过来,要老女人再喝一口。老女人是不能喝了,抬手推着酒碗,便和豆芽儿小步快走地往出挪……不用问,豆芽儿已经知道,这个老男人就是今天的主角,他在院子里开设的酒席上,来去穿梭,手里的酒碗就没空过,一直是粗声大气地嚎吵着,要大家吃好了喝好了,不要事后说他没把大家待承好……他追着老女人,追得老女人脱不开身,干脆站下来,接过了端在他手里的酒碗,望着那个咧着大嘴嚎吵的人,说:你真要再敬我的酒?

嘴里嚎吵的人说:真敬么。

老女人说:那你给我保证,要听我的一句话。

嚎吵的人说:我听么。

老女人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是要用点心的,对人家女娃儿要好,你有好心,才能换来好脸色。

老女人说着,就仰了脖子,把那小黑碗里的酒浆都倒进了嘴里。豆芽儿对这个老女人几乎要刮目相看了……回家的路上,老女人一嘴酒气地给豆芽儿说,那个瓜瓜呀,才是不会听人话的。你知道他相过几个女人吗?在一个村子住着,我都数不过来了。他也出门打工,挣下钱了回来引一个女人,办一场酒席,但他守不住女人,人家跑了,他又出门打工,挣下钱回来再引女人……他一个瓜瓜子,怕是要在引女人的路上碰死呢。

耳朵里嗡嗡响着的,都是老女人的絮叨。豆芽儿就想,是乐观地想了,她的好姐妹侯红琴,也能快快地从那个瓜瓜男人的手里跑掉。

为此,豆芽儿在她的心里,都已阿弥陀佛地祈祷着了。

豆芽儿也想,她也是要跑的……但她奈何不了脚上的绳索,手上的绳索,以及绑在两腿间的绞腿棍儿。她的行动太不方便了,在自称娘亲的老女人的家里,豆芽儿所能做的,只能是在不大的院子里小步转悠了。好在,像老家沟河村的奶亲一样,老女人也养了一只老母鸡,老母鸡又刚好孵了一窝小鸡崽,豆芽儿就把她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老母鸡和小鸡崽儿身上了。

豆芽儿悲哀吧,她是连小鸡崽都不如呢!

现在的豆芽儿,已经知道她所在的这个陇东小山村叫瘦马脊梁。她在瘦马脊梁度日如年地过着日子。这一天呢,豆芽儿太无聊了,她撵着老母鸡和小鸡崽在院子里转悠了一阵,转悠得乏了,就又回到所住的屋子里。本来呢,她是想睡在炕上躺一会儿的,却倏忽发现,墙背上有个砖砌的窑窝,窑窝里整齐地码着一摞摞的书。这个发现,使豆芽儿有了点小兴奋,她站在炕上,从窑窝里取书来看,一看呢,都是中学的课本。

这可是太对豆芽儿的胃口了。

豆芽儿当下毫不客气地把那些中学课本都翻出来,在这个难称是家的家里,如饥似渴地读起来了。豆芽儿看了,有些课文她是学习过的,还有一些呢,她就没有学习过了。不管是学习过的,还是没有学习过的,无所事事的豆芽儿挨书挨题,一本不落,一题不少地往过学习……真是奇怪呢,原来坐在教室里,豆芽儿感觉学得十分艰涩的课题,在她受困的小山村里,没有老师辅导,仅靠自学,却又学习得很顺畅,便是那些从没涉猎过的课题,在她的眼里,也好理解,也好解析了。

发现豆芽儿热心学习课本,倒使老女人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了一些。她甚至找来了笔墨,找来了纸张,让豆芽儿学习验算课本上的题目。老女人给豆芽儿说,都是她的男人念过的书。他出门打工去了,没了用处,就都收拾起来,摞在窑窝里。现在好了,你来了,没人给你做伴儿,就由书给你做伴儿吧。

老女人心里高兴着,还说:你呀,和你男人都是爱读书的人哩。

老女人说:以后有了娃娃,定会是个爱读书的!

男人……无论什么时候,豆芽儿听老女人给她说你的男人,都是从心里反感着的,而且又是刺耳的……因为书的缘故吧,豆芽儿不去计较了,她埋着头,聚精会神在每一页书里,暂时地,把她心中的不快和悲苦忘记了。

豆芽儿忘记的还有时间。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到一个日头西斜的下午,她还沉浸在书本中,为一道三次方程的数学题,演算得方兴未艾兴趣盎然时,有个人背着大包小包,风吼雷响地从大门里进来了。豆芽儿是太爱读书了,她的手里有了书读,就对这里的其他物事不甚感兴趣了,特别是对这个村子的来人,就更没有兴趣了。豆芽儿知觉有人进门了,但她没有抬头。倒是陪着她吃、陪着她睡、把她看得很紧的老女人,看着进门的人,立马欢呼雀跃起来,撵到进门人的跟前,接了他背在身上的大包小包,埋怨他咋才回来?是口信捎得晚了?是你人忙脱不开身?你呀,急死我了……老女人的热情,撞在进门人的身上,像是撞在一块冒着寒气的冰块上,没有得到一点回应。老女人呢,却还不咋知觉,给进门人很是傲气地介绍了,你快看呀,看你的媳妇儿,多妙的一个人儿啊!细皮嫩肉,就是你想要的好读书的人哩。你个碎东西不回来,把人家媳妇儿留在冷炕上,晾了好些天了。你回来了,咱赶紧办事,不要夜长了,做出个怪梦来。

书本不能吸引豆芽儿了。她把眼睛从书页上抬了一点儿,看了进门人一眼,知道他该是老女人一直比画的她的“男人”了。

这是惊慌的一眼呢,看过了,豆芽儿觉得叫田希望的人还不难看,高挑的身材,配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很有那么点帅气的……只不过,这个人回了他的家,却并不怎么高兴,脸儿绷得紧紧的,好像正和谁致着气。

和谁致着气呢?

豆芽儿看得出来,自然是和老女人致气的。而老女人呢,却还没有知觉,依然是欢天喜地着,嘴巴碎碎地说:快把你的包打开,让你媳妇儿看看,都是啥稀罕物儿?你们要圆房了,是必需要这些稀罕物儿的。

进门来的田希望,很显然地,是被老女人逼得说话了,他说:我给你说过了,你这么做是犯法的,我不要你这么做。

老女人一定是吃过高兴药了,她才不去理会儿子田希望的态度,坚持照着自己想的做,照着自己想的说。她说了,犯法?看你娃说的,要是犯法,你的先人早就犯法了,没有你先人犯法就没有一个你……老女人说得理直气壮,说得毋庸辩驳,她说得口热了,就还说村上人都犯一个法了,没有村上人犯法,连这个村子怕都没有了!

田希望几次想插嘴,都没能插进来,气得脚一跺,端过一个盛着水的大茶缸,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水。

老女人便很得意了,还逼着田希望,说:怎么样呢?你倒是说话呀?谁犯了法咧?

田希望把大茶缸里的水喝得见了底,咚地撂在身边的木柜上,气咻咻地说:我不说了,也不想听你说!

老女人就更得意了,说好么,你不想听我说话,我给咱漫花儿唦。你出门许多天了,没听娘漫花儿了,娘给你漫几句,你不是很爱听娘漫花儿吗?老女人说着话,轻轻地咳了一下嗓子,就很悠然地漫起她的花儿。

老女人给她儿子田希望漫的花儿是《走州过县数汉子》:

黄河上渡过了一辈(者)子,

浪尖上耍花(者)子哩。

上走了西宁的碾背(者)城,

下走了窑街的(者)大通。

走罢了凉州了走(者)甘州,

嘉峪关靠的是(者)肃州。

连走了三年的西(者)口外,

知道西唐河里的(者)水大。

尕马(哈)骑上走(者)云南,

捎带么走了个(者)四川。

雍州的草帽是十八(者)转,

长安城里打了个(者)过站。

十一

悄悄地,天又黑下来了。

一连几天,回到家的田希望和他的娘亲拧着劲,娘亲逼着田希望和豆芽儿圆房。老娘亲把啥方法都使出来了,先是说,说不动了,就又逼田希望,却还是逼不动……老娘亲就不说也不逼了,自个儿兴冲冲地掐着指头,谋划着给田希望和豆芽儿办喜酒了,她认真地算着来客的人数,认真地算着酒席的摆法……任凭老娘亲怎么谋划,到了田希望的嘴头上,都被毫不留情地否定了。在这个天又黑下来的傍晚,娘儿俩就为这事又是水火不容地争了起来,争得田希望急了,就给他的娘亲说他真是不该回来,他事情缠身,没空儿在家里呆。说着说着,还说明早就走人。

绳捆索扎的豆芽儿,在田希望回家的几天里,静静地听着他们娘儿俩争吵,她几乎死了的心,渐渐地又活了过来。

豆芽儿感激着田希望,觉得他在外面打工,一定见识了不少,回到家里来,才有这么明智的态度。

娘儿俩的争吵,看来是吵不出个结果了。尤其是,田希望撂出“天明就走”的话后,他的娘亲把他拿眼睛盯着,几乎要盯得田希望的脸上流血了。怔怔地盯了一会儿,田希望的娘亲突然就哭了起来,两只手在她坐着的炕沿上,没轻没重地拍着,哭着拍着,也未能改变他儿子的态度……田希望的娘亲就不哭了,也不拍了。

娘亲给田希望说: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是要气死你的娘亲吗?

田希望说:我不是气娘亲,我没办法那么做。

娘亲便不和田希望说话了。她甚至连田希望看都不看一眼,从坐着的炕沿上站起来,抬手抹着眼睛上的泪滴,迈着很大的步子,坚定有力地走出了她的家门……豆芽儿就担起心了,她不知道气刚刚走出家门的老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就很不安地睁着她好看的大眼睛,瞧着同样气刚刚的田希望,希望他能跟着他的娘亲,可别出了甚邪事。

显然地,田希望读懂了豆芽儿眼里的内容,他给豆芽儿说:放你的心吧。我的娘亲找人去了,她就剩下这一招了,找来村里人,拿话压我的。

田希望这么给豆芽儿说,就还走近她,动手来解捆扎在豆芽儿身上的绳索和绞腿棍……差不多呢,就在田希望把捆扎在豆芽儿身上的绳索和绞腿棍儿都要解除完的时候,田希望的娘亲正如田希望说的,从村子里找了一大拨人回来了。豆芽儿想,知母莫如子,田希望把他的娘亲是摸得透透的了。豆芽儿还想,刚硬正派的田希望是会再顶下去的,他把娘亲的这一招再顶回去,她就像田希望的名字一样是该有自己的希望了。

豆芽儿相信,田希望做好了准备,他是一定顶得过娘亲这一招的。

很是乐观的豆芽儿,摸揣着解除了绳索捆扎的手腕,准备来看下来的顶牛大戏……然而,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呼啦啦拥进门来的村里人,在田希望娘亲的指挥下,是田希望娘亲一样的老女人呢,便都蜂拥到了豆芽儿的身边,是胡子拉茬的老男人呢,都蜂拥到了田希望的身边,两拨子人很有经验地把豆芽儿和田希望分了开来。围着豆芽儿的老女人们,也不和豆芽儿熬牙,她们捉胳膊抬脚,把豆芽儿架到另一间屋子。这是田希望的娘亲为豆芽儿和田希望圆房准备的洞房,来人在这间屋子里,很麻利地点起早就准备好了的两根大红喜烛,摇曳的红色烛火,照着屋子里忙忙乱乱的人影,有人翻出新里新面的褥子,铺在了土炕上,有人翻出新里新面的被子,又铺在褥子上面。做好这一切准备后,围着豆芽儿的老女人们,开始解豆芽儿衣服上的纽扣和裤带了。她们干起这些活儿来,真是快捷极了,让豆芽儿几乎来不及喊叫挣扎,就已把她脱得一丝不挂,并且呢,取来刚刚从她身上解下来的绳索,就又捆扎在了她的脚腕和手腕上,横抬着把她塞进被窝里,然后退出红烛高照的屋子,像来时一样呼啦啦散去了。

这样的事变,来得太快了,如风一样,让豆芽儿想都来不及想。

那些围着田希望的老男人们,看到大事已经办妥,就也不再纠缠田希望,嘻嘻哈哈地乐着散去了。不过,在他们散去时,都还用言语鼓励着田希望,好肉放到你娃嘴边了,你能不馋?张大嘴吃去吧,你不吃,迟早有人吃了的。

把村里的来人送到门口,田希望的娘亲先是声音很响地关了头门,回到她住的屋子,又是声音很响地关了起来。

田希望孤独地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抬头看天。天上的星星真是亮啊!他一颗一颗地数着,感到特别地凄清。他想起了他的爹亲……在他小的时候,他听他的娘亲时常恶狠狠咒骂,骂他的爹亲短寿死,绳捆索扎把人害,她活着饶不了他,死了变鬼也饶不了他……如今,娘亲咋就把她当年的痛苦忘了,要他重复他爹亲的罪孽呢?

莫可奈何的田希望,守在院子里,一会儿走走,一会儿停停,直到鸡叫了,他才走进权作洞房的屋子,坐在散发着新褥子新被子新棉花味道的炕沿上,看着眼睛睁得大大的豆芽儿,几次开口,又几次闭上。他是想给豆芽儿说些什么的,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火苗跳窜着的两根大红喜烛,却还一直不熄地燃烧着。

田希望终于说出话来了。他问豆芽儿:你还是个中学生吧?你怎么就被人拐卖了?

光着身子,捆扎了脚手的豆芽儿,钻在被窝里,听着田希望这么问她,真想张口叫他一声哥哥的。

豆芽儿叫不出来,就对田希望说了她离家出走的原因,和到陈仓城寻找娘亲的实情。田希望就把捆扎着豆芽儿的绳索解开了。他给豆芽儿说,你穿好衣服,我送你走,到陈仓城去找你的娘亲。

天上真会掉馅饼啊!豆芽儿哭了,她边哭边穿衣服,扣子都没系好,就从炕上下来。抬脚就要走出红烛高照的屋子时,她却不走了……僵僵地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转回头来,望着田希望,说她还不能走,并且说了侯红琴,说她走了侯红琴怎么办?她不能把侯红琴丢在这里一个人走。

这是一个问题呢。田希望就不好让豆芽儿先走了。

豆芽儿扑闪着眼睛说:你把好人做到底吧,也帮侯红琴一把。

田希望攥紧了拳头,痛苦地在自己的头上擂了两下。

豆芽儿走到了田希望的身边,拉起了田希望的手,给他说:你站了半夜了,上炕吧,上炕歇一会儿。

小小地踱着步子,豆芽儿牵着田希望的手,到了炕角前,豆芽儿脱了鞋,自己就先上了炕,把腿暖在被窝里了,就又招呼田希望上炕。田希望是迟疑的,经不住豆芽儿再三地说,他终于抬腿坐在了炕上。

恰在这时,院子里发出一阵棍子倒地的响声……坐在炕上的豆芽儿和田希望就都笑了。他们猜得出来,是田希望的娘亲呢,她一定没有睡觉,在院子里警惕地监视着他们的……他们都上炕了,老人放心了,这才弄出了那一声响。尽管是这一声响惹得豆芽儿和田希望笑了,但他们知觉这个笑,绝对是一个亲兄长对小妹、小妹对亲兄长的笑哩,两个笑着的人就都笑得更开心了。

他们没有睡觉,坐在炕上说话。

这样的话口一开,便如决堤的江水,是收都收不住的。豆芽儿说了她的哥哥豆饼儿,不争气的哥哥豆饼儿……说了她的奶亲,瞎了眼睛的奶亲……说了奶亲的老母鸡,像你的娘亲养的老母鸡一样,是孵了小鸡崽的,多么幸福的小鸡崽啊,它们都能安享到老母鸡的温暖的,而我呢……我羡慕小鸡崽们,实在是羡慕它们呢。

豆芽儿说着,就还说到她打工的娘亲。

豆芽儿说她娘亲在关中西府的陈仓城里打着工。陈仓城里有个青铜雕塑的鸡婆,娘亲在那座巨大的青铜鸡婆前照了相,还说是个人呢,心里高兴了、不高兴了,有冤屈呢、没有冤屈呢,都能到青铜鸡婆跟前去,给青铜鸡婆说说,祈求青铜鸡婆开恩,高兴了更高兴,不高兴了也高兴,至于心里的冤屈,自然也就一笔勾销了。

说得高兴,豆芽儿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取出她带着的娘亲照片,交给田希望看……田希望正看着,就听见黑瓦瓦的山村里响起了一声狗叫。

很凄厉很吓人的狗叫呢,有了一声,便带出一片,不是很大的山村便就满是狗的吠叫了。与此同时,还爆发出一片嘈杂的人声,踢踢踏踏,随着狗的吠叫声向村外跑去。

十二

是侯红琴跑了吗?隐隐约约地,豆芽儿听出来,是她的好姐妹侯红琴跑了。这是豆芽儿愿意听到的消息,她希望侯红琴跑了的,跑得远远的,不要被四处撵她的人追上……刚才呢,豆芽儿还和田希望说要帮助侯红琴哩,他们没有帮上手,侯红琴自己就先跑了……为跑了的侯红琴在心里加油的豆芽儿,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真想从炕上一跃而起,跑出去,和侯红琴一起跑了。

田希望不聋不哑,他是听到村街上追撵侯红琴的嘈杂声了,可他没有动,只是仔细地听着那一声声不明事由的狗吠和人喊。

是田希望的娘亲来指派了。她隔窗对田希望说:去吧,也去跑跑腿吧。

田希望能说什么呢?他就只有听从娘亲的指派了,而且是,豆芽儿也愿意他出门跑跑腿的,回来了,也好给她说个准信儿……在这个陇东深山的瘦马脊梁村,不需要动员,只要一说拐来的媳妇跑了,大家都会撵出来的,不分黑夜,不分白天,很自觉地分出几队人马,顺着出村进村的几条道路狂追而去。

田希望的娘亲没有出去跑腿,她留在家里,更加谨慎地守着豆芽儿。

刚才的嘈杂声,随着人们奔跑的速度,从村子里很快转移到了村外,并且一点点地远去……豆芽儿无限忧伤地为侯红琴祈祷着,为了灵验,她还把娘亲和陈仓城里很有神性的青铜鸡婆合影举在手里,祈愿神灵保佑,让侯红琴快快地跑,快快地跑……

天色在豆芽儿默默的祈祷中,现出了一种薄薄的亮白……她又听到村里人的嘈杂声了。

在这叫人心惊肉跳的嘈杂声里,突出了一个男人的嚎哭声。

是谁悲怨地嚎哭呢?

是买了侯红琴的瓜瓜男人吗?

是的,田希望的娘亲说了,那尖利的哭声就是瓜瓜男人发出的……瓜瓜男人的嚎哭越来越清晰,就连不熟悉他的豆芽儿也辩认出来了。瓜瓜男人哭叫着侯红琴的名字,说你瞎跑的啥嘛?那么黑的天……啊哈……那么黑的地……啊哈……那么陡的路……啊哈……那么深的沟……啊哈……你要怎么跑呢?看把你跑得跌进沟里去了么!

听着瓜瓜男人痛心痛肺的哭叫,豆芽儿的心凉下来了。侯红琴没能跑得了,还跑得跌进了深沟,把人摔着了。

侯红琴摔得怎么样呢?受伤了吗?伤重不重?别不是还有什么不测?豆芽儿想着,心就不只是凉,而是火烧火燎的焦急了。

豆芽儿央求着田希望的娘亲,说:让我看看侯红琴去。

田希望的娘亲没有答应,说:有啥好看的!

豆芽儿听出了话中的意味,便很忧心地说:他们不会打她吧?

田希望的娘亲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打是轻的,看不要了她的命!

这话说得太冷酷,豆芽儿想要站起来向外冲的,但她又被捆扎着脚手的绳索限制着,她没法冲起来,特别是绑扎在两腿之间的绞腿棍儿,在这时候是太起作用了,轻轻地拦一下,就会把她拐摔在地上的。

给豆芽儿的脚手上捆扎麻绳、拴绑绞腿棍儿,是田希望的娘亲指派儿子,出门去撵侯红琴后才又实施的。

被田希望从豆芽儿身上解除掉的麻绳就撂在炕脚底下。田希望的娘亲弯腰拾了起来,抖了抖麻绳上的土,走到豆芽儿的跟前,让豆芽儿背过身,照着原来的样子,仔细认真地把豆芽儿再次地捆扎了起来,自然地,没忘给她拴绑上绞腿棍。

豆芽儿奇怪,在田希望的娘亲再次捆扎她时,如果她要反抗,凭她一个老身子是奈何不了她的,可她没有反抗,不仅没有反抗,而且还很配合:田希望的娘亲捆扎她的手腕时,她主动给她手,捆扎她的脚腕时,她主动给她脚。

牢牢捆扎着豆芽儿的绳索和绞腿棍起着作用,心里不能再忍的豆芽儿,从炕上下到地上,她是不顾一切地往外冲了,冲了两步,就被绞腿棍把她绊倒在了地上。她没有觉得疼,她还要爬起来再次往外冲,冲到院子时,却见田希望推开院门回来了。

回来了的田希望滚了一身的泥水。

田希望说了一个惊天的消息:侯红琴死了!

闻听消息,豆芽儿奋勇地挺起身子,软塌塌地又一次摔在了地上。

能有什么办法呢?在瘦马脊梁村,侯红琴死命抵抗着瓜瓜男人,就是捆扎了她的脚和手,她还有牙的,泼上性命也不让瓜瓜男人近她的身子。几天时间过去了,侯红琴累了,瓜瓜男人侥幸得了手。得了手的瓜瓜男人就有些放松警惕,在侯红琴下炕解手时,瓜瓜男人解除了她脚上手上的绳索,这就给了侯红琴逃跑的机会。但她路不熟,跑出村子不远便迷了路。侯红琴一直在跑,跑啊跑,只有跑着,她才觉得生命的自由……她跑不过村里人的追撵,就在一伙人喊她别跑了,跑也是妄然的吼呼声里,她奔跑的一只脚踩空在眼前的深沟里,跌在沟底的一块大石头上,当场就跌得断了气。

安埋侯红琴的日子选在三日后的上午,豆芽儿去送侯红琴。

侯红琴的死,给了田希望说服娘亲的一个理由,把捆扎在豆芽儿脚手上的麻绳彻底地解除了。田希望的娘亲答应豆芽儿,不再为难她了,她想留了留下来,给她的儿子做媳妇,她会疼爱她的,像亲闺女一样疼爱她;不想留了,你就去吧,想去哪儿去哪儿,她不干涉她了。田希望的娘亲说得悲悲凄凄,还对田希望说,你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有办法,就给自己找个女人,没有办法,不要怪娘亲不使力。娘亲老了,不想手里也沾一条人命。

豆芽儿高兴田希望娘亲最后的明白,知道这个明白是好姐妹的命换来的,心里就又特别地难受。

豆芽儿在瘦马脊梁村,头一次进瓜瓜男人的家,正逢瓜瓜男人兴高采烈地给他和侯红琴办喜事,再一次进瓜瓜男人的家,却就见瓜瓜男人哭哭啼啼地给侯红琴办丧事……短短的几个日头,她和好姐妹侯红琴已经是阴阳两重天了!豆芽儿踱着步子,走到敛入棺材里的侯红琴跟前,一下子扑到侯红琴冰凉的尸体上,脸贴着侯红琴的脸,任凭心碎的眼泪流出来,湿了侯红琴惨白无血的脸。

听说瓜瓜男人几天来守着侯红琴的尸体,不离不弃,不吃不喝,来人哭他就哭,哭得已经没了声。

一起被拐卖到瘦马脊梁村的豆芽儿来了,来哭她的好姐妹侯红琴,瓜瓜男人跟上也就哭起来了。他的哭已经成了一种呜咽,一声一声,哀哀地叫着,红琴呀红琴,红琴呀红琴……你是个傻女子哩,你不要跑么……你跑……你跑……你把你跑没了……

豆牙儿瞥了一眼哀哭的瓜瓜男人,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不知他的悲哭,是哭跑没了的侯红琴,还是哭他自己?

跟着田希望和豆芽儿来到瓜瓜男人家的,还有明白过来的田希望的娘亲,老人忍不住也哭了。她哭着呢,不能自已地又悄声儿地漫起了花儿:

上去(者)高山么望平川,

平川地里(者)有一朵牡丹。

看去(者)容易摘来难,

摘到手(者)嘛也是枉然。

田希望的娘亲把这首名叫《想枉然》的花儿在侯红琴的棺木前悄声地漫了一遍又一遍……她把豆芽儿漫得心碎了,可她还由不了自己,又漫起一曲《哪达想起哪达哭》:

阳坡里的么糜子背洼子里(者)谷,

哪达哟想起嘛哪达子里(者)哭。

想呀么想你(者)猫爪爪挖,

又不知道么(者)还出啥麻达?

十三

村口的山坡梁梁上,满是青草和野花,侯红琴的黄土坟堆,赫然地凸在随风摇动的花草之中。豆芽儿背着她的双肩带书包,跟在田希望的身后,从家里走出来,走过了高低不平的村道。再转一个弯,就会把瘦马脊梁抛到脑后了,她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对于这个伤心地,豆芽儿原来想,她是不会回头的。

可她却回头了。仅是迅速地扭头一瞥,豆芽儿看见了田希望的娘亲,一步追着一步,撵着田希望和她的背影,一会儿举一下手,在眼眶上沾一下,一会儿举一下手,在眼眶上沾一下……跟在她身后的,还有她孵养的那窝小鸡崽,在老母鸡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走着,走不及时,还扑棱着翅膀小飞一下。

豆芽儿给田希望说:我给侯红琴告别一声吧。

田希望说:是该告别一声的。

两人一前一后,踩着青草和野花,爬到侯红琴的坟堆前,默默地咕哝了几声,便又转身离去,走向离瘦马脊梁村不远的公路上,搭乘长途客车,直去豆芽儿梦寐以求的陈仓城。

因为是个白天,豆芽儿看见了高耸入云的大厦,看见了服装美艳的人潮。她知道,亲爱的娘亲和爹亲就在这座城市里,她的离家出走,不知使娘亲和爹亲熬煎成了什么样子?豆芽儿是这么想的,却不急着先见娘亲和爹亲,而最想先看青铜雕塑的鸡婆。

豆芽儿给田希望说:你见过青铜雕塑的鸡婆吗?

田希望不在陈仓城打工,不是豆芽儿给他说,他是不晓得青铜鸡婆的雕塑的,也不晓得青铜雕塑鸡婆的神奇,听豆芽儿又一次问他,就实诚地回答:没有见过。

豆芽儿就说:那咱先去看青铜雕塑的鸡婆吧。

田希望没有异议,两人一路打听着,这就去了安放青铜雕塑鸡婆的广场。豆芽儿从没有见过那么新颖开阔的广场、有剪裁整齐的绿篱,有叶片喧响的树木,有绿如地毯的草坪,还有丽影翩跹的人群,惟独不见青铜雕塑的鸡婆。

豆芽儿向人打听,知道的人给她指着一个造型古雅的石砌墩台说:昨天深夜,不知谁把青铜雕塑鸡婆偷跑了。

怎么会是这样呢?泪水再一次地涌满了豆芽儿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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