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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师范旧事

2013-03-20

飞天 2013年5期
关键词:渭南持枪单身

雪 潇

打狗记

那大约是1988年的冬天。

那个持枪的人去打狗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过:真的打到了狗,又该怎么办?我跟着起哄也去打狗的时候,我其实也没有想过:真的打到了狗,又该怎么办?我们跟着那个持枪的人出猎的时候其实都没有想过:打到了狗之后,又该怎么办?

当时,我不过是恰恰在看郭永平和李志全他们下围棋。当时,持枪的人也不过是正在和人优雅地对弈。

他们正在棋盘上杀得眼红!两军双方难解难分之时,忽然得到一个情报。有一个似乎是负责望风的学生悄悄进来,悄悄说:狗来了!

我们看下棋的人,似乎就听成:狼来了!

他们下棋的人,似乎就听成:日本人来了!

于是,持枪的人马上就拿起了他早已准备好的枪——唯一的一杆枪,一杆小口径步枪。那是他上个星期天回家时借的,我看过他的子弹,黄灿灿的,满满一盒,足足有好几十发。他枕戈待狗已有好几天了,现在狗终于来了,他把子弹往口袋里一装,把枪一提,说:走!

昏暗的灯光下,大家马上往楼下跑。李刚跑到他的房子里,把那根平时用来捣电视的标枪也拿上了。不知是谁,还带了一个长筒的手电。

楼下,还有两个影影绰绰的情报员学生,在柿子树下,他们神情紧张地描述了狗的大小与颜色。他们悄悄地说:“那狗正在学生灶的后面,正在吃我们倒下的剩饭。”他们的话,进到我们的耳朵里,就成了日本人正在我们的村子里抓我们的鸡!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义愤填膺,咬牙切齿。持枪的人提了提手中的枪,决定立即出击,保家卫国。

我们放低了姿势,衔枚裹足,蹑手蹑脚,向学生灶包抄了过去。我们都没有受过军事化训练,但是看我们那隐蔽、搜索、前进的动作,至少也有些像是游击队员——夜色里,我们只差没有匍伏前进了。

前面的人嘘了一声,手一竖,我们停止了脚步。不知是谁,忽然打开了手电,聚光灯下,一只大黄狗正在那里埋头吃东西,看到灯光照了过来,正在美餐的伊略微受到了一点惊扰,不过伊很快以为这束灯光与自己无关——伊没有撒开四个蹄子奔突而去,继续在那里秀它的优美吃相。

伊实在是应该马上就逃跑的,伊要是逃跑,它的四个蹄子,一定跑得过我们的两个蹄子。但是伊没有跑。

寂静中,持枪的人屏气举起了手中的枪,噗地一声,灯光下,我看到那只大黄狗腰突然往下一沉,像是脚底滑了一下。等那根标枪随后也被掷到了它跟前,等我手里的砖头随后也落到了它跟前,这只可怜的大黄狗终于反应了过来,大事不好,三十六计,跑为上计。然而,世界之大,360个角度,伊往哪里跑都是可以的,但是伊慌不择路——伊一头钻进了一条下水沟。于是,持枪的人把枪伸进下水沟,朝狗的屁股放了一枪,然后我们大家哗啦一声都往另一个出口跑去。我们对自己学校的地形太熟悉了——比这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狗更要熟悉。等我们赶到,把枪对准了洞口,那只可怜的狗也正好爬了过来,于是,它的头部又挨了一枪。三枪,一共三枪,这只狗就一命呜呼了。

一直到这个时候,一直到猎杀成功,我们都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

我们把狗拉出来,用手电照着,不知在欣赏什么,总之是在从头到尾地欣赏。这时持枪的人说:“抬起来!”我们就抬了起来——而且感到真有些重。有人甚至说,这只狗好肥!持枪的人果断地说:“抬到单身楼!”我们就往单身楼抬去,一路上大呼小叫,好像抬着的不是一只狗,而是武松在景阳岗打死的老虎。一直到这个时候,我也没有想过以后会发生的事。我们把狗抬进了单身楼,抬上了二楼。这时有人问:“往谁的房子里抬呢?”这时,持枪的人终于想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问我:“雪潇,抬到你的房子吗?”

我当时一定是大脑进了水,要么就是血有些热,总之是我当时的反应还不如一只打愣了的狗——那只狗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抬进了我的宿舍。

扔下死狗,大家松了一口气,开始围着猎物抽烟。有人又说了:这只狗真肥!有人接着说:会不会是渭南镇哪家人养的看家狗,晚上放出来找食吃的?于是有人就说:我看我们要连夜把这只狗剥了!

老董说:我可连个鸡也不敢杀!建繁说:我可没有剥过狗!王世林说:我可是光会吃!于是持枪的人就说:“总不能什么事都让我干了?”于是我也说:“杀鸡我倒是敢杀,但是剥狗我却真不会剥。我只会磨刀!”

此时张应生挺身而出:“我剥过兔子!我想剥狗不会比剥兔子更难!我剥!”

于是把狗倒挂在门口的暖气管上,于是找来了各种各样大小五六样刀子,蹭蹭磨几下,就开始剥狗皮。乡村师范单身楼204号,就渐渐地弥漫起一股血腥味。张应生,这位平时临摹达·芬奇《蒙娜丽莎》的年轻画家,用他调朱弄粉的手,开始摸着石头过河——他一下一下地刀锋八面地剥着那张狗皮。

持枪的人看出了我的顾虑。他说:“沾了狗血的地方,吉利得很,啥怪物都不敢来。”

我心稍慰。

剥到狗的脖子上时,张应生叫了一声:不好!

我们忙问:怎么啦?

张应生说:这真是人家养的狗!是看门的!这下有麻烦了,人家明天找上门来咋办?

大家心里一沉,窗外的夜色,也猛地一黑。世界好静,静得我们磨刀的霍霍声,似乎整个渭南镇都能听见。

持枪的人说:继续剥!不就是一只狗!明天我们把它煮了,吃了,他们到哪里去找?

事到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只好继续剥。

终于,狗皮剥了下来。那只可怜的大黄狗,终于脱下了它的一身狗皮,像果戈里笔下那个阿卡基·阿卡基耶维奇,终于脱下了他的旧外套。

剥下来的狗皮自然归持枪的人——像最好的猎物归我们伟大光荣的酋长。何况他有言在先:“我只要狗皮”。但是剥下来的狗皮,暂时放在哪里呢?持枪的人左右看了看,又对我说:“雪潇,狗皮就放你房子里吧?明天我走的时候过来拿!”他的意思显然是:既然狗肉狗头狗血都在你的房子里了,那么狗皮放在你这儿,不是顺理成章么?既然你的房子已经沾了狗字了,你索性就沾到底吧!为什么要让别人的房子也沾那“吉利得很”的狗字呢?

然而这一次,我却坚决地说:“不行!我的房子里不放狗皮!”

持枪的人老大不乐,觉得我太不够朋友了。朋友者,两肋插刀也,可是你这个朋友却连个狗皮都不愿意替我窝藏——他心里一定这么想,但他毕竟不能强迫我替他窝藏狗皮。他卷起狗皮一脸不高兴地到他的雅室去了。那天晚上,他一定感到了莫大的挫败!

持枪的人走了,剩下我们几个,面对着一只倒挂在门口的光溜溜的狗,面面相觑!

一不做二不休二不做三不休,我们对这只肥狗进行了连夜肢解:我们把这只狗大卸八块:四条腿,前肩,后臀,肋条,狗脖子,这些是能吃的,准备明天按劳动工分公平分配。问题是:狗头和下水,是不能吃的,装在塑料袋里以后,如何处理?总不能一直放在我宿舍吧?

我说:必须连夜处理!谁和我一起去?我们把它们扔到渭河里去!

王世林说:我的妈呀,渭河?那也太远了吧?等走到渭河边,天都亮了!

建繁说:再说,一路上要是遇到狗怎么办?

老董说:那就把枪带上!

王世林又说:再说大门都关了,怎么出得去?

建繁说:要是从墙上翻出去,弄不好把脚给拐了,那就麻烦了!

……

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把狗头和狗下水扔到单身楼后面的一个臭水坑里。扔掉了狗头,大家心里一阵轻松,又帮我拖了一下地板,血腥味少了些,大家就散伙睡觉。此时已是后半夜,窗外夜色深沉,室内孤灯清冷,我看着墙脚下那一溜八个脸盆里装着的八大块狗肉,那鲜艳的、充满弹性的、几个小时前还叫做狗的现在只能叫狗肉的东西,一字儿排开着,散发着浓烈的肉的气息。这时我已感到疲倦,就裹头睡了。

竟然一夜无梦!

第二天是星期天,持枪的人一大早卷着狗皮溜之大吉,王世林、杜建繁、张应生也都纷纷进城去了。我的同案犯们一个一个都躲了开去,四散潜逃,只剩下我和老董两个,守着那八大盆狗肉——守着那一夜屠杀的血淋淋的罪证。

我们心里老大不安,怕有人来学校里找他们的狗。

正好,李刚也回家了,但是李刚的汽枪还在,我们两个就扛着它到田野里去打斑鸠。其实也没有心思打,眼睛看着斑鸠,心里想的是大黄狗。而且整整一天,我们都不敢回到学校里来,只在田野里四处乱转。直到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回来。学校里风平浪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人来找他们的狗。

谢天谢地!

父亲来看我

那是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学期,大约是初冬,因为我记得,当时,柿子已经软了。突然有一天,父亲来学校看我了!

我在兰州上了四年大学,我宿舍的好几个同学都有大人来看过,但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却都没有来过。不是不想来,也不是没有时间,主要是没有多余的钱。当时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方便的数码相机,所以,我的父母对于我的大学,只能是通过我的描述展开想象。虽然我能理解困窘日子里父母的难处,但没有陪父母在我所就读的校园里走一走看一看,毕竟是一件终生的遗憾。所以,2010年9月,我们两口子兴师动众地送女儿前往遥远的深圳大学去报名,快放假的时候,又去看了她一次。别的父母也许要从儿女的钢琴声里实现自己的钢琴梦,我们却要从不远千里的看望中弥补自己人生的缺憾。

我的父亲不只是没有看望过上大学的我,他也没有看望过当年就读于北京理工大学的我弟弟,他都到北京跟前了,但却没有去,这件事,母亲后来只要说起,就一直感到后悔——为我父亲,也为自己。那一次,父亲和弟弟一起上了火车,然而弟弟要去的是北京,父亲要去的却是太原。太原有一个我的伯父,是山西省煤炭管理局的副总工程师,当时他已病倒在床,作为他的弟弟,我的父亲觉得自己不能不去看他一回,与他诀别。母亲后来经常说:应该先到北京,到文文(弟弟的小名)的学校看一看,再到天安门广场看一看,然后再到太原,然后再回来。母亲的意思是:那样的话,父亲的一生,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母亲的意思是:一个中国人,活着就应该到天安门广场去看一看!

然而,是为了省几个钱的路费,父亲却在北京的大门边上下了火车!

而现在,父亲却突然看我来了!

父亲是一大早就搭乘他们厂里一个推销沙棘汁的双排座来的。父亲听说他们要来渭南镇,就要求他们把自己载到渭南镇。但是等父亲到我学校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了,因为那两个狗男女(一个是司机一个是推销员)绕来绕去地把渭南镇设为了他们的最后一站,父亲只好跟着他们在偌大的三阳川旅游。如果那两个狗男女不是狗男女,则他们就会先把车开到渭南镇,让我父亲来看我,然后他们返回的时候,再来把我父亲接上。当然,谁让我父亲在那个工厂里地位卑微呢!虽然他们一个是司机一个是推销员,虽然他们的地位其实比三个大学生儿女的我父亲高不到哪里去,但是,我多年的观察让我惊讶地发现:最看不起底层人的,偏偏正是底层人自己!

无论如何,父亲突然的出现,这巨大的幸福,来得有些从天而降,突如其来,让我惊喜万分,几乎不敢相信。

我让父亲坐在我的单人床上,右胳臂放在我的桌子上,眼睛望着窗外的渭南镇,然后我坐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给他烧茶喝。当时,我的内心十分难过——为自己被发配到这个落后偏僻的乡村师范,工资又少,福利又差,而且条件也这么差。本来,我好容易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应该替父亲分担一些生活的重担,可是我……我觉得对不起父亲!

父亲把我的单身宿舍看了又看。我不知道父亲看着我简陋的宿舍是什么心情,我只知道他嘴上说的是:“好着哩,一个人一个房子,好着哩!”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就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我想:他一定在看我远大的前途。因为父亲转过头来说的话就是:“好好干,听领导的话,把课教好!”

父亲是6913厂的工人,他当时住的,也是一个单身宿舍,房间里简单得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一个衣箱、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是几本杂志,抽屉里是一双筷子和一只绿色的洋瓷碗。父亲生活得极其简朴,他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克勤克俭,含辛茹苦。和父亲相比,我却是极其的不肖——并惭愧:我抽烟、喝酒,有时也打牌!

父亲说我给你带了两包盐。是的,就是盐。这是两包土红色的盐,不像商店里加碘精制的盐那样雪白。父亲说,他们工厂的锅炉房里,经常要用到工业盐,他的工友有时会给他一些,他就挑选了,然后捣碎,然后包起来。父亲说这盐没有加碘,最适合煮肉。父亲说你想吃肉了,就自己买上些。最简单的吃法,就是清炖,盐要放迟些……一颗深沉但又苦咸的父亲的心啊!现在想起来,让我心碎!

我正和父亲喝茶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学生,而且是一个女学生,她手里拿着一本书,要向我请教一个什么问题。我父亲看着她,看着我。父亲一定觉得做老师的,正应该这样诲人不倦。然而我却对她说:“你先回去吧,以后再说,我这会正忙着呢!”我觉得她来得真不是时候。我心里想:“她长得那么难看,让我父亲看了,心里会怎么想?”她走了以后,我对父亲说:“其实现在的学生一般都不爱学习,像她这样问问题的人很少!”

我父亲第二次来渭南镇的时候,是我订婚的前一天。那一次,他给我扛来了一袋子面粉。那么重的一袋子面粉,他从火车站扛到了我的学校!一路上,歇息了好几次。如果我事先知道,我至少会找个自行车去接他,但是,我同样是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父亲已经在我面前了。我只能在心里默默而又痛苦地唤着:父亲——

我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已经有病了,但是他却觉得自己还强壮,我们也觉得父亲还强壮。

我结婚的时候,我父亲没有来。是我没有让他来。我的条件太简陋了,一没有地方吃,二没有地方住,他来了,站又没处站,坐又没处坐,还得陪着人说话。我说我们新事新办,一切因陋就简,一切能省的就都省了吧!

现在,每当我参加别人大摆宴席的婚礼,看到别人的父母坐在台子上接受儿子和儿媳妇鞠躬的时候,我对别人的父母就充满了羡慕,也对自己的父母充满了惋惜。就在前几天,当我参加一个婚礼,当我看到儿子和父亲的拥抱,当我看到做父亲的眼睛里的泪水,我能深深地理解那泪水的内涵,我自己的眼睛也噙上了泪花。

父亲第三次来的时候,是1993年4月的一天。父亲想他的两岁多的孙女了,正好又有厂里的车来三阳川,他就戴了顶草帽来了。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水果糖,其中有一颗还沾到了父亲手上。父亲说是“给点点随便买的”。那些美丽的糖纸上闪烁着质朴而深沉的爷爷之光,那是父亲一片甜蜜的心情。喝了两口水,父亲说:“我给你拿了两袋面,但是门上不让我们的车进来,我就卸在门房了,你找两个学生去取一下。我现在掮不动了。”

我说:“我们的门房跟我关系很好的,你怕是没有说我的名字?”

父亲说:“我说是我来找一个学生!”

我就有些责怪他:“那你咋不说呢?”

父亲默然未应。

后来我想:也许父亲觉得自己的形象会给自己的儿子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吧?也许,父亲内心里实在也觉得自己的儿子渺小得不值得一提吧?也许,父亲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保护自己的儿子了……我只能热泪暗涌!

父亲,天上的父亲!他已经去世多年。他再也不能来看我了,我也再不能去看望他了。父亲来看我,我去看父亲,现在,只能在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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