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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入
——文学史微观察之一

2013-02-26李洁非

钟山 2013年1期
关键词:稿费老舍鲁迅

李洁非

《环球人物》十月号(上),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专访,云:“他的初衷很简单,听说写书有稿费,就能吃饱肚子。于是他开始在破旧的煤油灯下看书写字。”

此言非虚。有关莫言童年饥饿经历,可读《吃相凶恶》和《吃的屈辱》。两文均系自述,一言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大饥荒中的生活情景,一言自幼不能饱腹给心理投下的永久阴影。

饥饿记忆与莫言创作的关系,很堪研究者注意。以此为入口,不单可以了解他的生命体验,即对其作品里的内容、人格乃至语言特色,都不失为解读的钥匙。本文非莫言专论,故不就此展开,而只借为由头,去作一项文学史的考察。

在他对记者的表白中,有几个字不容错过,亦即“写书有稿费”。这状若无奇的一语,实际道出了现代以来中国文学一大要点。它约略可以表作:现代中国,文学成为谋生手段,作家则职业化;作品能够换取收入,收入环节也左右着文学所有方面。

以前不是这样。诗文不曾给陶渊明换来半文钱,他辞官后养活自己,得靠亲自种地。李白斗酒诗百篇,柳永 “有水井处,皆能歌柳词”……这背后,都没有稿费的存在。曹雪芹写《红楼梦》,蒲松龄写《聊斋》,以今视之,仿佛是为文学史“义务劳动”。古人著文,非但没人付钱,相反所出每一本书全得自掏腰包。钱谦益虽为一时泰斗,其《初学集》却由弟子瞿式耜偕众同门集资为老师刻成,对此钱谦益已是心满意足,并不抱怨出书居然没有收入。

“润笔”固然早就有,但若以为那便是古代的稿费,实属误会。“润笔”本意并非文章交易,而是对名头的购买,换回墓志铭、序、传之类,借作者声誉光自家门楣,其获酬理由,与如今广告费、代言费无贰。所以从来就有的“润笔”,并未在古代造就过职业作家。

文学可以买卖,抑或社会商品中出现“文学”这一新品种,普遍来说是现代才有的事。当然,中晚明开始可以找到一些文学商品化的苗头,但只限于稗乘野史,主流的诗文从不在此列。到了现代,文学则每寸空间都完全被商品交换所把持。实际上,与收入无关的文学根本绝迹。任何作家,无论伟岸与微渺,提笔而事此业,意识辄同,心里都有收入二字。而在国家、社会或时代,文学收入制度亦为调控文学之有力手段。虽然形式不非得是稿费、版税,也可以是别的。比如,建国后体制下“专业作家”岗位以及由此取得的工资和住房、医疗等福利,就是变换了形式或广义的收入。

故收入一端,于现当代文学的影响深入腠理。许多事情,小如个人取舍,大至文艺政策和管理,以及创作丰歉、思想立场、文坛风尚、主题手法、写作姿态等等,皆可就中寻其踪迹。

然而此内容与环节,文学史著至今不论不载。中国的文学史研究,似乎很难脱品评优劣的趣味,总是把“载入史册”作为奖赏,颁予若干作家作品。因此难怪百年来的新文学,诸多问题和境况,都搔不到痒处,或没有触碰。

究竟如何,或许该看实例。我们且从老舍说起。四十岁时,老舍写了这么几句话介绍自己:

幼读三百千,不求甚解。继学师范,遂奠教书匠之基。及壮,糊口四方,教书为业,甚难发财;每购奖券,以得末彩为荣,示甘于寒贱也。二十七岁,发愤著书,科学哲学无所懂,故写小说,博大家一笑,没什么了不起。

老舍1899年生,其四十岁,适当1939年。假如再过十年写这种自我介绍,想来会另一副样子,因为彼时作家已经习惯高远地谈文学,而1939年还不必,能够讲得朴素,发为生计之谈,至与发财、奖券等“俗物”并提,说其之作小说,初衷止于“博大家一笑”(他当时自认所写皆属“幽默文学”),“没什么了不起”。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小说家阿城在创作谈中将写作比为“手艺活儿”,人有愕然者,以为亵渎了文学。那时人们已不知道,返回1939年,后来被授“人民艺术家”称号的老舍,其眼中文学庶几近之。

阿城所谓“手艺”,老舍所谓“糊口”,都是从作家的生存角度来讲。这在文学未曾“组织”起来以前,抑或置身“组织”之外的作家那里,会非常现实。

职业化背景下,文学不复能如古代那样,只作为自我抒写而与社会无关。1917年,陈独秀倡文学革命,“际兹文学革新之时代,凡属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均在排斥之列。”这实在不是他要排斥这样的文学,而是这样的文学在排斥他。贵族、古典(用典)、山林文学得以存在的理由,是文学不必用于世。大多数情形下的古代文学,是士大夫官余之物,为之仅在心性,非为稻粱之谋。何况文学通往社会的途径也根本没有打开,就算你不为自己而写,为社会写作,也毫无需求与市场。而在现代的职业化背景下,则颠倒过来,文学已被定义为面向社会的写作。不是不可以只为自己写、只依自己趣味写,但这样的东西,已不受“文学”概念认可,不入其序列以及文学史范围。“现代”的文学,当其动笔之初,就是为别人写、写给别人的,不论作者如何自视不合流俗,他拿起笔来,也总是想到发表、出版,亦即投放和推广于社会,而非写成后静置匣中。这就是为何现代作家非得是职业的,不能一边做官或种地,一边当作家。他需要进入职业的状态,以写作为生,才能把事情做得像个样子。

老舍早就有意当职业作家,1929年回国已揣此想,下定决心却用掉好几年。“我在老早就想放弃教书匠的生活”,“我总是以教书为正职,写作为副业……我不甚满意这个办法”,“在我从国外回到北平的时候,我已经有了去做职业写家的心意”,“我不喜欢教书,一来是我没有渊博的学识,时时感到不安;二来是即使我能胜任,教书也不能给我像写作那样的愉快。 ”1934 年,辞齐鲁大学教席,然而退缩回去;1936年,再辞山东大学教席,算是最后迈出这一步。

迟疑的原因,便是假如以写作为业,生计方面不知把握如何。辞齐大教职后,老舍专门去趟上海,探一探路。“我不是去逛,而是想看看,能不能不再教书而专以写作挣饭吃。我早就想不再教书。在上海住了十几天,我心中凉下去,虽然天气是那么热。为什么心凉?兜底儿一句话:专仗着写东西吃不上饭。”于是回到山东,老老实实接受山大聘书。“为了一家子的生活,我不敢独断独行地丢掉了月间可靠的收入”,然而,“我的心里一时一刻也没忘掉尝一尝职业写家的滋味”。又过两年,他觉得时机成熟,对靠写作吃上饭已有自信,又从山大辞职。“这回,我既不想到上海去看看风向,也没同任何人商议,便决定在青岛住下去,专凭写作的收入过日子。 ”

老舍自然是现代文学代表性作家之一。我们看得很清楚,他通往作家途中,决定性因素不是对于文学的理想,而是最实际的收入问题。他心中盘旋着这字眼,掂量沉吟,无非缘此。他的例子另一典型处,是当教授有不错的收入,为了做“职业写家”却两次辞职。我们或许会想,明明不必如此,一边教书一边写作,有何不可?实则那种状态,不在其间体会不到。老舍固然不喜欢教书,然而更主要的是,在现代从事文学创作,非得处于职业的意识和姿态,假如游移依违,不全身心沉浸、不真正承受其所有压力,对于创作终归是客串的心态。近年有与老舍相反的,从职业作家改行当大学教授,释放了职业作家的压力,也释放了职业作家的进取心。

老舍的坚决转型,把自己压迫出来一部《骆驼祥子》。“《骆驼祥子》是我做职业写家的第一炮,这一炮要放响了,我就可以放胆地做下去,每年预计着可以写出两部长篇小说来。不幸这一炮若是不过火,我便只好再去教书,也许因为扫兴而完全放弃了写作。所以我说,这本书和我的写作生活有很重要的关系。”这让人感到,对这部现代小说经典作,倘单纯给予“文学的评价与欣赏”,至少从老舍个人体验来说,有失苍白与轻巧。它关乎作者生计,关乎他会不会“完全放弃了写作”,从而在日后留下来的是大学教授舒庆春、舒舍予,而不是“专凭写作的收入过日子”的职业作家老舍。

讲完老舍,再讲鲁迅。这是另一个故事,与老舍截然不同。鲁迅1927年10月移居上海,1936年10月在此逝世。这最后的上海时期,鲁迅脱离公职,既不做官也不任教,没有工资收入,完全以职业作家或自由写作者身份度过。

此前,从1912年到1927年4月,鲁迅一直在政府和大学任职,而俸酬极高。任民国政府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二科科长,起初月薪二百二十元,后至三百元。在北京大学、女师大等处任教兼职,亦为一笔收入。另外,还有稿费。其弟周建人忆此,称:“这比当年一般职员的收入,已高出十多倍。”当时,与其亦师亦友之许钦文在某杂志谋得一职,“十八块钱一个月,在我,比六块、八块一月的稿费多了近一倍多,而且是固定的,不至于再有搜索枯肠写不出而恐慌的时候。”可为鲁迅收入水准的参考。同文说到,鲁迅与周作人分家后购阜成门内西三条屋基(即今鲁迅故居),花费四百元;此大约仅相当其月入。亦可借鉴老舍的情况。1918年师范毕业后,老舍也在教育界供职:“每月我可以拿到一百多块钱。十六七年前的一百块是可以当现在二百块用的;那时候还能花十五个小铜子就吃顿饱饭。”十五枚铜子即可吃顿饱饭,当时一元约合一千枚铜子,一百多元即不下十余万枚铜子。所以,老舍已觉自己是“阔佬”,而鲁迅差不多能顶他三个。1926年,鲁迅去厦门大学任文科教授,月薪高达四百元。翌年一月至广州,受聘于中山大学,薪水远逊厦大,然每月亦入二百八十元。

公职收入外,还有写作收入。鲁迅成名早,影响大,而又笔耕不辍,报刊稿费与出书版税皆甚可观。兹借他与北新书局李小峰版税纠纷之一隅,稍稍窥之。1924年北新书局设立后,鲁迅著作多交其出版,但书局对于支付版税做法暧昧,不是不给,亦非全给,鲁迅信中对人说:“我就从来没有收清过版税。 ”1928 年,矛盾激化;1929年,鲁迅准备打官司起诉要回版税。经调解,8月25日在律师处双方“商议版税事,大体俱定”;28 日,“小峰来, 并送来纸版,由达夫、矛尘作证,计算收回费用五百四十八元五角。同赴南云楼晚餐……”事遂得解。日记所载金额,为李小峰当天携来之数,而经核算北新书局应补鲁迅版税为:“北新欠鲁迅的版税,售出与未售出的总算起来,共欠二万,分十一个月摊还。”此为拖欠未付的部分,过去半给半不给,鲁迅曾得到过一部分。换言之,仅北新书局版税这一项,五年间鲁迅收入至少二万余元。

刚才老舍迈向“职业写家”的犹疑、退缩与艰难,我们犹然在目,转眼面对鲁迅1912年以来的持续高收入,不禁油然想起没有丝毫奴颜与媚骨的著名评价,以及胡风《鲁迅先生》在刻画鲁迅峭拔形象时稍带表达的对茅盾、郑振铎等人的鄙视。

胡风称郑振铎“资本家和文坛重镇”,称茅盾“资本家的代理人”或“资本家帮闲”。主要的意思,是讽郑、茅等人同势利现实苟且甚至合污。比如茅盾,胡风尖锐批评他自私,左联行政书记只肯做半年,一俟“整个左翼战线都知道他是左联的人了;现在又出版了《子夜》,左翼文学中惟一的长篇;他是左翼的头面作家地位好像已经确定了”,便“坚决地辞去书记不干了”。

鲁迅毫无奴颜和媚骨,旁人对现实却多少有些眉目低回,内中诚有个性之根由、品质之不同,或思想境界的高低、立场的明暗等等原因。然而,精神自由与独立程度如何,真的不是凭空而至。设若如老舍那样,“在上海住了十几天,我心中凉下去,虽然天气是那么热。为什么心凉?兜底儿一句话:专仗着写东西吃不上饭。”大抵很难有足够底气傲视所有的奴颜与媚骨。

《鲁迅先生》讲,鲁迅逝世前已物色好新居,只差搬家:

托我在法祖界比较僻静处找房子。找了两天找到一处,巷子幽静,是两层楼的小洋房,当中有一个小花园,两边是两层大厢房,共四大间,还有几个配间房子……租金每月百元多一点。他不同意租,说不能每月为房租发愁。又找了一处,只记得楼上是一间长大的统间,楼下当然也是,比前一处要差多了,但也勉强够住,租金八十来元。

最后定下来租八十来元者。这处房子,胡风未加具体描述,然字里行间显示,也是独栋洋房,惟房屋构造不及百元者舒适便用。看房大约在1936年10月15日,不幸,鲁迅19日逝世,迁居事遂罢。

在此备注一点资料:当时上海工人工资收入一般每月在十四五元,“若另有妇女小数点孩帮佣做工,其所得亦不过二十元,而其能用于房金者,至多不能超过六分之一,即三元余;实则大多数之劳动家庭,其每月有所付房租仅二元者,最下者,且不足一元。 ”

无独有偶,茅盾由日回沪后,也有租房的经历。《我走过的道路》述之:“我们的条件是:在租界而又不是闹市区,房间够用,房租要低。这后两个条件比较难于统一。”“我们终于找到了房子,在公共租界静安寺的东面,现在记不起是什么路、什么里了。房子是新盖的(有一片楼房),倒还宽敞,和景云里一样,有个假三层(假三层,谓此三楼极低矮也)。”亦为独栋小楼,茅盾未言租金具体数额,但从位置与房屋品质均较胡风替鲁迅初寻之法租界花园洋房为逊,且系新建来看,会相应地低。“但是,这个新居只住了两个月,我们又第二次搬家,因为房租太贵。为此,母亲决定回乌镇去,以便减少住房面积,节省开支。第二次搬家我们租的不再是一栋房而是一层房了。我们搬到了愚园路口应云里的一家石库门内的三楼厢房,这三楼厢房带一间过街楼,共有三间房。楼下住着二房东……”环境、地点及房子自身,条件全面下降,反映了茅盾当时的经济状况。这里,同样备注一点资料:“兼因普通房租昂贵,劳工负担无力,故一幢平房或二层之楼屋,往往有数家合住,麕集一处”。茅盾第二次择迁之处,自然不属此般光景,然亦究属与人“合住”。这样的经历,鲁迅是没有过的。

由此可知,即在鲁迅、茅盾之间,从物质方面所感觉的生存压力亦有所差,更遑言分量远为不如的作家。当然,鲁迅在百元、八十元洋房之间,也想省去二十元,而弃前者就后者,但他一直以来的收入状况毕竟摆在那儿,以无后顾之忧来形容是不过分的。

而我最感殊异的,乃锡金《鲁迅为什么不去日本疗养》一文披露鲁迅居沪以后,头四年(1927-1931)一笔额外收入。

1927年,国民政府立“中华民国大学院”,中设“特约著述员”,“听其自由著作,每月酌送补助费”。“其第一批,是五个人,这就是吴稚晖、李石曾、马寅初、周豫才、江绍原。都是1927年12月同时聘任的。”关于“中华民国大学院”的情况,兹径引1980年版《鲁迅全集》之相关注释:

国民党政府直属的最高教育、学术机关。一九二七年十月成立于南京,院长蔡元培。次年八月国民党中央五中全会通过废止大学院、设立教育部的提议,十月改称教育部。

因知其为国民政府官署,实即改制前后的中央教育部。

核《鲁迅日记》,1927年12月18日记“晚收大学院聘书并本月分薪水泉三百”。泉即钱,“钱之为泉也,贵流通而不可塞”;《鲁迅日记》每以“泉”指“钱”。下月31日记“下午收大学院泉三百,本月分薪水”。 3 月 12 日记“收大学院二月分薪水三百”。4月 11日记“晚收大学院三月分薪水泉三百”。以后逐月有记,数目一定,每月三百,惟发收日期有差。另,1928年11月起,“大学院”名称改 “教育部”,“薪水”改记为“编辑费”。如此,记录持续到1931年12月,该月共收两次,2日“下午收十月分编辑费三百”,31 日是“收十一及十二月分编辑费各三百”。至此而终,以后不复有录。其历来总额,根据锡金的统计:

反动政府所支付的这笔 “补助费”共历四年零一个月,共计有一万四千七百元。

这一笔收入,当时完全可称巨款。1980年版《鲁迅全集》注释者,将此事述为“鲁迅应蔡元培之邀,任该院特约著述员”,欲置其于蔡、鲁私人交情范围以内,此实曲笔回护,大可不必。该款百分之百出乎政府预算,与蔡公个人腰包无预,而官方付此钱本未附带条件,曰“听其自由著作”,鲁迅受之何愧之有?故2005年版注释将此句删去,是诚实的。

但另一面,此事确实表现当时在文化与学术上“兼容并包”未废,对于思想乃至政见差别能够置之不问,对于卓异人才则肯养并且有养。鲁迅得此一万四千七百元之巨款,实际未出任何成果、未做任何贡献;1932年被裁出名单后,鲁迅曾于信中表示:“惟数年以来绝无成绩,所辑书籍,迄未印行,近方图自印《嵇康集》,清本略就,而又突陷兵火之内,存佚盖不可知。教部付之淘汰之列,固非不当,受命之日,没齿无怨。 ”更何况,鲁迅的思想上转向马克思主义、文学姿态上转向左翼,皆当此时,外界并非懵然不知,而大学院(教育部)仍厚养至1931年年底,锡金文称“鲁迅用它来购买了大量的研究马克思主义书籍和画册等”,“并且还不断地支助了革命互济会和左联等的经费”,味此情形,颇令人讶然。

说到左联,这由中共所建并领导的文学组织,在当时领全国文艺之风骚的上海,势力恐不止有半壁江山,依胡风所言:“较大的刊物,几乎都是和左翼有联系,甚至有左联的人做后台。”虽然出过“左联五烈士”那样可怕的事件,但那并非因文学而罹祸,而是左倾路线将盟员驱于街头政治所致。前期的左联,不但不欣赏,甚而反对其成员从事文学,对于自己使命或功用的理解,尽在飞行集会、撒传单、贴标语、鼓动罢工、组织游行暴动直至制造“血光的五一”等一类事务。这于茅盾、夏衍、冯雪峰等人回忆,历历可见。茅盾说他从不参加这些活动,“只是埋头搞自己的创作,或者什么也不做”;鲁迅也从不参加,“我还是写我的东西”;还有郁达夫。这几人除地位有些特殊,还都没有党员的身份,故虽超然其外,亦无可如何。另一个抵制者,却受到严厉对待,他便是蒋光慈。蒋是1922年的老党员,他在左联起初也参加一些活动,继而抵触,显露消极态度。蒋与钱杏邨有一处同租的房子,1930年秋,接到通知,左联要来此开会,蒋即抱怨:“一个屋子,本来可以写作的,往往一开会就开倒了!”而得到的答复是:“写作不算工作,要到南京路上去暴动! ”蒋遂提交《退党书》。中共中央并不接受他的退党,而于10月20日做出将其开除党籍的决定。

这样的抵触,恐怕与职业作家角色有很大关系,而不仅仅出于不赞成左联路线。当时左联心思实不在文学,乃是假文学之名将一些人从政治上组织起来,不少盟员谈不上是作家,甚至从未尝试过写作,周扬夫人苏灵扬一篇回忆文章便以《一个不是作家的“左联”盟员的回忆》为题。而已成为职业作家并取得相当成功者,在左联没完没了的街头政治面前,不能不感觉时间精力的巨大牵扯和耗损。胡风暗讽茅盾入左联出于谋取 “左翼的头面作家地位”之私心,说别人在斗争而他却“和工商业界的亲友交际交际,听些商界和帮会头目的故事,收集做小说的材料,既舒服又保险上算”,实则也并不错。比如“上算”这一点,职业作家习惯了以写作为生、以稿费版税自奉和养家的生活方式,很难将它割舍,其意识与尚未取得此种生涯者自有根本不同 (后者一旦获得,亦应无例外)。对此,茅盾自己并不否认,坦认在左联政策面前,自己就是“十足成了一个‘保持作家的旧社会关系’消极怠工者和‘作品主义者’”。

茅盾还不算最典型,当时作为职业作家,蒋光慈比他更加成功。说来难以置信,这位以无产阶级文学为鲜明特色的作家,在资本主义上海却竟然以这种作品大红大紫、称富文坛,此适可与鲁迅迟至1931年底仍获教育部 “补助”相参佐。其小说《少年漂泊者》“出到十五版”;《冲出云围的月亮》“曾创造文学出版界的奇迹:它在1930年1月出版后当年的八个月中,就共再版八次”;余如《野祭》、《菊芬》都再版多次;长篇小说《咆哮的土地》虽曾未通过当局审查,换了书名《田野的风》后,仍顺利由上海湖风书店出版(似乎当局的审查仅对“咆哮”字眼感到不快)。蒋的成就和收入,显示了左翼写作在上海不仅可以存在,甚至是文化与思想的时尚,这恰也是他为何不忍放弃写作去搞什么街头政治的实际原因;其实后来(即夏衍所称 1932 年后的“左联成熟期”)左联其他成员也渐知个中滋味,在文学、电影、戏剧创作上“四面出击”。蒋光慈不幸先行一步,而竟遭开除党籍。时中共中央机关报《红旗日报》报道称他“一向挂名无产阶级的文学作家”,说他对《丽莎的哀怨》不听劝告,“贪图几个版税,依然让书店继续出版”,又说他“因出卖小说,每月收入甚丰,生活完全是资产阶级化的”。

实则如先前所陈,“现代”条件底下,文学不可能置于商品交换关系以外,或者说,它必以“出卖”的样态而存在,纵然是“无产阶级写作”亦无他途。从文学中否认、鄙弃金钱或收入,实际是做不到的。不过,在这方面,由于义理上先期对商品经济取批判立场,造成态度上多年摇摆不定,后面我们还会看到。眼下,为着证明收入问题的紧要,我们先讲一个反作用力的例子。

一般来论,市场对作家作品价值的确认,与其名望为正比。文名益盛,收益愈好。然确有例外,且难知究竟,让人摸不着头脑。郭沫若就是这样。

“五四”后小说、散文的成就,由周氏兄弟代表,说到新诗,就必推郭氏不可。1919年,他已诗名大振,《凤凰涅槃》、《地球,我的母亲!》、《匪徒颂》、《天狗》、《炉中煤》诸名作,都已发表,然而竟未使生活景状有任何起色。此时郭尚在日本,并结婚育子,每月以七十二元官费维持。1920年,田汉从东京跑到福冈看他,正逢其二子出生,“我因为他的远道来访,很高兴,一面做着杂务,一面和他谈笑。我偶尔说了一句‘谈笑有鸿儒’,他接着回答我的便是‘往来有产婆’。他说这话时,或者是出于无心,但在我听话的人却感受了不少的侮蔑……他没有想到假如我有钱,谁会去干那样的事?”

那时出了名的新文人,以我们读到的,都有不错的就职。偏偏郭沫若苦盼而不至。1921年,成仿吾传来消息,告他被荐为泰东书局文学部主任,乃即刻启行回国。连历来“阻挡我,不要我转学,不要我回国”的妻子安娜,也马上同意 “让我把医学抛掉,回国去另外找寻出路”,可见此讯令全家都喜出望外。然而所谓“邀请”原只是“一场空话”。到底怎么回事,郭沫若说“那时的详情我已不能记忆了”;总之,那个文学部主任“却本来有一位姓王的人担任着”,“在仿吾要算是等于落进了一个骗局”。约摸两三个礼拜后,成仿吾说在长沙找着了事做,独自去了。郭沫若孤零零留在上海,“更好像飘流到孤岛上的鲁滨逊了”——他这么哀痛地形容自己。

也真是怪事一桩。当时哪怕刚从中专毕业、做着小学教师的老舍,每月也挣大洋一百五十四块之多,以致只好挥霍到烟、酒、赌上头去。而郭沫若呢?1921年4月至7月,他为泰东书局辛苦编稿、译稿,奔波杂志筹备事,三个月总共只拿到一百四十三块钱,抵上不老舍一个月薪水。他很忿恼地写道:

住在日本的时候,就象要发狂的一样想跑回中国、就使有人聘去做中学校的国文教员也自誓可以心满意足的我,跑回上海来前后住了三四个月,就好象猴子落在了沙漠里的一样,又在烦躁着想离开中国了。我深切地感觉着我自己没有创作的天才,住在国内也不能创作。——已经三四个月了,所谓纯文艺的杂志仍然没有一点眉目。象我这样没有本领的人,要想在上海靠着文笔吃饭养家,似乎是太僭分了。

郭沫若暗中自视才比屈子,“……偏偏要自比屈原。就好像自己是遭了放流的一样,就好像天高地阔都没有自己可以容身之地”。别人才不至此,却身显禄厚。这让他生出极大不平,而以“十年如一日地只能当着‘流氓痞棍’”一语骂世。 这四个字是有出处的,即鲁迅1931年《上海文艺之一瞥》就“新才子派的创造社”点到郭沫若而说的“我想,也是有些才子+流氓式的”,时在日本的郭沫若所见乃是转为日文的“郭沫若辈乃下等之流氓痞棍也”,于是有此回敬,说:“我总有点怕见上人。凡是所谓大人名士,我总是有点怕。外国的大人名士不用说,就连吾们贵国的,我也是只好退避三舍的。在这些地方或许也就是不能受人抬举”,“大人名士”“吾们贵国”即指鲁迅。

提到胡适,当然更是这番口吻:“他每天是乘着高头大马车由公馆跑向闸北去办公的。这样煊赫的红人,我们能够和他共席,是怎样的光荣呀!这光荣实在太大,就好像连自己都要成为红人一样。”若读一读徐志摩日记所载1923年10月12日在上海与胡适、朱经农往访郭居的经过,则对郭氏何以有此块垒更易了然:

与适之、经农,步行去民厚里一二一号访沫若,久觅始得其居。沫若自应门,手抱襁褓儿,跣足,敝服(旧学生服),状殊憔悴,然广额宽颐,怡和可识……沫若居至隘,陈设亦杂,小孩羼杂其间,倾跌须父抚慰,涕泗亦须父揩拭,皆不能说华语;厨下木屐声卓卓可闻,大约即其日妇……适之虽勉寻话端发济枯窘,而主客间似有冰结,移时不涣。沫若时含笑睇视,不识何意。

实际,比徐志摩所见更糟。那阵子在上海,郭沫若与其鲁迅所斥的创造社 “流氓痞棍”伙伴,竟至于挨饿。他好几次提到首阳山。有一天成仿吾、郁达夫和他 “聚集在民厚南里”,“谈笑”中“把民厚南里当成首阳山”。某晚,他和郁达夫携手在四马路酒馆买醉,“有一轮满月从街头照进楼来,照着桌上的酒壶的森林。我连说‘我们是孤竹君之二子呀!我们是孤竹君之二子呀!结果是只有在首阳山上饿死’!”1924年8月9日致成仿吾信亦有句:“我们的物质生活简直象伯夷叔齐困饿在首阳山上了。 ”还曾作诗自况:

阮嗣宗,哭途穷。

刘伶欲醉酒,挥袖两清风。

嵇康对日抚鸣琴,

腹中饥火正熊熊。

一东,二冬,人贱不如铜。

自释:“阮嗣宗,刘伶,自然是夫子自道。对日抚琴的嵇康是在二楼的一室里弹着钢琴的陶晶孙……他那一东二冬的琴声正在伴奏着我的饥肠的跳舞。”至于那“铜”字,自然是指钱。缺钱,让他品尝着“贱”的滋味。

他对这社会,已爱不起来;对人生,则鼓满了敌意。就在和郁达夫卖醉的那晚,“彼此搀扶着踉踉跄跄地由四马路走回民厚南里。走到了哈同花园附近,静安寺路上照例是有许多西洋人坐着汽车兜风的。因为街道僻静、平坦、而又宽敞,那连续不断的汽车就象是在赛跑的一样。那个情景触动了我们的民族性,同时也好像触动了一些流痞性,我们便骂起西洋人来,骂起资本家来。 ”

1920年,仍能醉心庄、陶、王传统的郭沫若,还在诗里吟道:

我爱我国的庄子,

因为我爱他的Pantheism(作者原注:Pantheism即泛神论),

因为我爱他是靠打草鞋吃饭的人。

等到1925年,《到宜兴去》则宣布:“我从前的态度是昂头天外的,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只有一种拒绝。 我以后要改变了。 ”怎么“变”、“变”成什么?解释在此:“从前的一些泛神论的思想,所谓个性的发展,所谓自由,所谓表现,无形无影之间已经遭了清算。从前在意识边沿上的马克思、列宁不知道几时把斯宾诺莎、歌德挤掉了,占据了意识的中心。”

这种转变,文学史上每深沉地表作“世界观的转变”。我们虽不易以新说,但觉得应该加上旁注:是在好几年碰壁、破灭、蒙羞,愤然觉着“要想在上海靠着文笔吃饭养家,似乎是太僭分了”之后。

庄、陶、王被马、列“挤掉”,这有如天堑的跨越,并非“常青指路、清华参军”那么浅显易解。反复索秘,隐机或在“我爱他是靠打草鞋吃饭的人”一语。不能说郭氏之爱庄子有伪,他于千流百派,独醉心这一派,应非偶然,而有性情上的根由;问题是他已处在“现代”,庄、陶、王话语毫无支撑,真如毛泽东所问:“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现代文人做不了庄陶,不在于性情,而在“靠打草鞋吃饭”已变成了 “靠文学吃饭”。文学职业化或以文学为职业,是庄陶从来不知的事情。“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根本已成过去。

职业化,就是专仗笔墨吃饭,以文谋食。文与食挂钩,文学变成谋生手段,是一切变化的根本。历史格局已经如此,就算有人仍抱“为文学而文学”之想,现实也毫无余地。所以“现代”以来,的确没有与吃饭无关的写作,不管你是“资产阶级作家”,还是“无产阶级作家”。“你是资产阶级文艺家,你就不歌颂无产阶级而歌颂资产阶级;你是无产阶级文艺家,你就不歌颂资产阶级而歌颂无产阶级和劳动人民”。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你不吃“资产阶级文艺”这碗饭,就吃“无产阶级文艺”这碗饭;总之是吃饭。从吃饭角度看百年以来文学发展,很多问题能够删繁就简。

前左联书记徐懋庸,忆到延安后的感受:“我第一次在延安时,还兼了鲁迅艺术学院的一点课程,另有每月五元的津贴费,此外还有一些稿费,所以我是很富的,生活过得很舒服。”1942 年《解放日报》曾有一文《“吃”在延安》,说:“不管你工作和休息,总会有饭吃,而且从来没有一个人认为吃饭是受人‘恩赐’,或者象外面一样有吃‘下贱饭’之感。”在延安,“有饭大家吃,有吃大家饱”。

所以,即便在延安,文学与吃饭亦属题内之旨。其形式,如徐懋庸已提到的,包括稿费。《解放日报》及 《文艺战线》、《文艺月报》、《诗刊》等征稿启事,一般都有“一经揭载,当奉薄酬”之类表示;较具体的,有1941年9月延安业余杂技团登报征稿所云:“来稿经采用者,致以每千字三至五元稿费。”明示千字计酬及稿费标准。

但这并非延安特色所在。在延安,文学“收入”与独特政治制度结合,又有新的创造,开启新的分配模式,而垂乎至今。

这要从“供给制”说起。1944年,赵超构以《新民报》记者身份访延,归来有《延安一月》一书。内言:

他们的一切工作人员的生活,并不依赖薪资,而靠着实物的“供给制度”,他们自然感觉不到货币问题的迫切。

供给制度有一个公家规定的标准。这标准依着物资情形,每年都有修正。依据今年的标准,一个人基本生活,如衣食住日常用品,以及医药问题,文化娱乐,大体上都有了保障。

供给制,实是物资短缺、匮乏,加上社会性简单或主要处在军事化状态所致。它有三个特点:一是公家包管,二是实物供应,三是按“标准”、循等级分配。

由于供给制,货币退到了次要的位置,赵超构说,虽然延安也发行有“边币”,但币值极低,不及重庆法币八分之一,“这就使我感到法币的‘优越’,正如在重庆使用美金者的‘优越感’一样”。然延安人不以为意,因为所得多是实物,很少与货币发生关系。就是说,“收入”的含义在这里得变一变,不一定是钱(稿费、版税),甚至主要不是钱,而通过别的东西来体现。

另一个概念,是级别。稿费、版税以市场需求来定,供给制的差别不在于此。它分出若干标准,实诸不同对象。标准对应于等级或级别,高级别者享受高标准,低级别享受低标准。而级别高低,依权力、资历、地位的大小高低加以铨叙。据温济泽:

当时在延安,主要的粮食是小米,生产的小麦很少,只好把面粉供应给一些领导干部吃,有些干部学校的教员享受优待,也吃面食,大多数人只能吃小米。边区生产的布都是土布,从边区外面买进的斜纹布很少,平均分配是不可能的,只好把斜纹布做成衣服给高级领导干部和高级知识分子穿,一般干部只好穿土布衣裳。马匹很少,把马让给领导干部骑。

塔斯社驻延记者弗拉基米洛夫:

按官方说法,每人每月有3磅肉、约16盎司油、1磅盐和260元边币的津贴。

但这不过说说而已,因为实际上他们每天吃的是两顿小米饭。肉食只供应高级干部和军官。

及赵超构访延,物资供应好转,所以他了解到的是:“高级干部每人每月吃肉四斤,普通干部每月每人吃肉二斤。”

延安的作家,毫不例外被这种办法所养,“所有写作上必需的物品,也全由公家供给”。对他们收入的计算,不能以货币为凭。抑或应该说,机械地以为作家收入只限于稿费、版税那种形式,不能正确理解延安文学的生产关系。在延安,免费的衣、食、住、医,当然也是收入,只不过省掉了货币环节,以实物直接提供罢了。

其次,延安式的从事文学的收入,如要计算,还须把一种“弹性”考虑在内。表面看,供给制提供的物质十分有限,不值得羡慕。但事情另一面是,若不抱很高奢望,在延安当个文人作家,会全无压力。因为那种一举包揽下来并且保持不变的办法,是福利性质的,几乎不求回报,即后来所形容的“大锅饭”、“铁饭碗”,不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收益回报论质论量。对此,赵超构提到两种情况:“写不写,写多或写少,一种作品写作时间的长短,并无拘束。反过来说,公家虽保证他们基本生活,并不要求一定的写作”;以及,即便“并没有一定的职务,同样可以受到供给”,亦即全无职名,不仅是“写不写,写多或写少”,且可以根本不写,延安还有这样的作家,也享受供给。

这才是延安文学的特色。党对文艺队伍采取养起来的办法,不像资本家那样只注重眼前利益——不出活即不给饭吃,出了活不够好也不给饭吃——而是着眼于“组织”,亦即政治挂帅。重要在于形成一支队伍,将作家身份转变为服从党的领导的文艺干部,解除作家后顾之忧,让他们觉得从此不再为吃饭而写作,而永远是坚定跟党走的一名光荣文艺战士。这种“组织”层面的归属感、认同感,以及文艺队伍确切可管可控,乃延安“养士”亟欲收取之效,作家或文学生产的效率问题虽应考虑,但较此远居其次。

组织起来,是延安及日后共和国文艺队伍建设的真谛,亦是随之而来的一种全新文学收入分配政策之底蕴。自此往后,左右文人之欢愁而又体现资本主义文学生产调控手段的稿费、版税,意义和重要性都大幅下降。供给制或建国后结合了工资制的半供给制,实际是收入的大头。只要成为“组织”所接纳的“文学工作者”,生老病死几乎全由“组织”包揽,从住房到家具,都由“组织”提供而仅收取一点象征性租费。因此,进入编制,成为编内、在册的作家,比之于作为个体在市场上打拼、靠稿费吃饭,远为踏实、牢靠、旱涝保收。近来这种制度虽不再覆盖整个文学,面目亦不完整如初,但遗韵犹存,且仍是想要从事文学的人心中首选。

建国后,供给制与工资制结合,将原来一部分“实物收入”或曰待遇、福利,折为工资。“组织”内文学工作者的收入随之转型,历史上首次出现领工资的作家或以作家身份拿工资的人群。对此新生事物,理解起来并不容易。作为从事文学所得收入,理应客观地符合或反映文学的价值;曩往以稿费、版税形式发生的收入,是基于作品质量高低、读者或市场认可度,故与作品价值的关系直接,而工资很难求得这种关系,尤其它还固定不变,一经确定,无论作家具体劳作表现如何,都按月付与。

正因此,作家的工资并非针对传统上理解的“文学”的付酬。它的着眼点与目的,是构建、定位文学的行政秩序,包括文坛内的领导关系、长幼尊卑,从而保证文学事业与党和国家整个政治的一致性。1955年工资改革,把干部分为三十个行政级,专业领域也各建其等级系列,以级阶之差,将人有效序列化,明其上下前后之意识。

这种本有利于政令贯通而用于官僚系统的阶梯关系,施诸文学和作家管理,客观效果就是促其官僚化。虽然古来官宦能文者甚多,但作家身份官僚化却是当代所独有。纳入行政级别的不必说,茅盾行政四级即正部级,周扬、丁玲行政七级即副部级,孙犁行政九级、赵树理行政十级即正(或副)局级……对于非行政的专业级别,制度规定也允许与前者品秩相换算(如文艺一级相当于行政八级),在专业作家与官员身份之间形成类比,不单取得那种心理体验,也包括实质性享受同等物质条件(就医、配车、安装住宅电话、交通工具乘坐等级及出差食宿规格等等)。作家的官本位意识,还特别被级别系列中某些内嵌导向而强化,例如行政十三级以上称“高干”,看文件、听报告等政治特权惟相应行政级方可等,五十年代作家定级时赵树理等人的选择就很说明问题,他们若定文艺级工资本可更高,然却宁愿少拿几十元,去“靠”政治待遇更高的行政级。

对 “现代”文学收入的传统来源与形式——稿费、版税,当代意识形态及文艺政策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允许其在现实中存在——从当时广泛的收入水平看,且丰厚足以令人侧目,《林海雪原》、《红旗谱》、《青春之歌》等热销小说,收入都可至累万,而国家领导人月工资亦不过四五百元,工人一般仅三四十元,因此在五六十年代,有成就的作家确可说已跻身最高收入人群。但另一方面,这种形式的收入,作家虽纳于怀中,却始终没有底气,内心纠结、七上八下。因在革命义理中,货币、金钱、资本(这几个字眼互相沾亲带故)含有“原罪”,“资本主义”来源于此,剥削、剩余价值因它而生,“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因此,对于作家为稿费、版税而写作,革命义理怀有天生嫌厌。很早的时候,蒋光慈在左联的公然叛逆,即被解读为版税-金钱腐蚀的结果。

然而,道义上的耻恶并非稿费、版税遭忌的唯一原因,与此同时,还有一个隐秘、不会直接提及的原因,即货币本身的活跃性、自由性,令因之以致厚赀的作家,思想容易产生离心力,从而影响或销蚀党对文学的领导。当然,这问题带有普遍性,不仅仅在文学和作家中才发生。有关金钱能够松懈革命意志乃至使人背叛革命的告诫与宣传,建国后直至改革开放前,一直没有中断。对作家来说,个人生活得之党的赐予、国家俸酬,还是自己卖文售书所得,以及这两者比重孰高孰低,被担心将无形中破坏其归属感。后来,果然发生了刘绍棠的例证。刘作为急速升起的文坛红星,数年间以稿费、版税致富而购置房产,据说他本人也公然提出“为三万元稿费奋斗”。1957年反右,刘被打成右派时,对于他的批判着重渲染了稿费问题。

随之在大跃进中,对稿费的抨击被强烈提诸报端。当时工人喊出口号“我们要红旗,不要钞票”,作家张志民遂稍加变化,移植为“要红旗不要稿费”,称“对于纯洁我们的创作队伍,对于创作人员的思想建设,都有极大好处,没有半点坏处”。冯德英宣布,把小说《苦菜花》及改编电影所得八千元稿费“全部捐献给山东胶东地区,支援家乡的生产跃进”,他解释他做法的原因:“他所以能写出这一部小说,首先归功于党,和家乡人民的英勇斗争”。侯外庐等则认为“高稿费报酬的制度的不合理,在今天伟大的时代,已经成为束缚人们共产主义风格的东西了”,“是一种资产阶级法权的残余”。

张天翼、周立波、艾芜登报倡议“减低稿费报酬”,称稿费可使作家“迷失了方向”。同时,他们正确和客观地指出以当下文学体制,稿费确实可以说是“多余”的:

我们估计一下,目前实行减低稿费,对于作家的生活影响不大。中国作家协会及各分会两千会员里面,大多数是业余作家,他们一向靠工资生活,稿费多少,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至于专业作家,实在是数目很少。而且专业作家中,有好多人在各省市,都担任有一部分职务,在必要时也可以拿部分工资,生活也不会成问题。总之,担心生活困难与作家叫穷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作家早已是党和国家所养的“国家干部”,有职务有工资,稿费多少对于生计并非关键。

《人民日报》一则 《美国许多作家收入低微》的报道,也为此佐证。报道说:在美国,“五分之一职业作家稿费收入不够缴房租”、“大多数作家靠做零活或妻子的收入度日”:

据美国《工人周报》报道:美国许多作家收入低微,因而不得不依靠作其他临时零工来维持生活。

这家报纸说,在美国所有靠技术专长谋生的职业当中,作家这种职业是属于收入最低者中的一种。

报纸援引美国作家协会对协会会员的调查材料说:在十个作家中就有一个人不能从写作得到任何收入,而且是一连五年得不到一点报酬。在十个作家中只有一个作家的全部收入是靠写书得来的;在三十个剧作家中甚至没有一个能够完全靠写剧本吃饭;而在五十个作家中,能完全依靠给杂志写稿而养活自己的竟不到一人。

此报道的本意,是提醒党领导下的作家,计算收入不能光看稿费一种形式。考虑我们前面所讲郭沫若二十年代的情形,应该说,进入延安和建国以来模式之前,中国作家收入状况,确实也像美国那样,单靠稿费许多人 “吃不上饭”。换言之,党和国家已付巨资构建文学体制、供养其内的作家,作家对此不应习以为常、安之若素,而要饮水思源。

但终迄于“文革”爆发,对稿费收入的嗛嫌,暂仅止乎舆论,未上升为实际行动。及有“文革”,稿费立刻废除。“文革”十年,前五年没有文学创作,自然无谈稿费;后五年创作恢复,稿费却不见踪影。这一点,笔者恰好有所亲见。其时,家父偶有文章在刊物发表,所得报酬只是一些书籍,其中有一本《马克思与燕妮》,或类似书名,在当时算是印制精良,至今还记得对上面的燕妮像注目颇久,觉得发表作品能换来这么漂亮的书,亦颇值得。

其后至今,文学收入在中国,又演为一种或系世间独异的状态。我们未遑查问俄罗斯、东欧及越南等是否如此,但知目前的中国文坛,同时存在吃公家饭和自家饭两种作家。亦即,一面是文学已向市场打开,一面是体制内生存仍得维持。后者较三十年前国家的大包大揽,缩水不小,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旧极富吸引力,多数想以文学为业者,求之而不能得,真正自甘其外的少之又少。

上世纪八十年代,围绕“坚持”与“自由化”曾有反复而激烈的拉锯,最终结果却是互相妥协。“坚持”论尺度有所修正,对“新潮”人物不再拒门外。而后者何尝不如是?“八五新潮”一代,本悉数身在体制外,逮于今日,未入“彀中”者百不及一。考其原因,实不在理念、取向等,惟生存(广义的收入)可解,比如莫言所坦承“吃饱肚子”的问题,生计之有所靠、生老病死之有所托,没有人会敬谢不敏。

近年文学分野那样大,“严肃”与“庸俗”各自判然,人每从道德、精神上有无理想求之,实则却是生存、收入情态使然。吃公家饭的无后顾之忧,同时市场的利益也沾得上,态度当然从容。吃自家饭、完全委身市场者,朝不虑夕,孤魂野鬼,饥不择食,岂能不搜奇媚俗以求一逞?这种“一文两制”收入格局,十分有趣。它其实是百年来文学体制递替的产物,也是一种暂时的调和,不久或将有变,我们从出版的企业化以及事业单位改革动向中,略见端倪。那时,文学免不了又有一番新的面貌。

注释:

(1)许陈静《家在“高密东北乡”》,《环球人物》,2012年10月(上)第27期。

(2)老舍《著者略历》,《老舍选集》第五卷《散文及其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第20页。

(3)陈独透《文学革命论》,《独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第98页。

(4)老舍《我怎样写〈牛天赐传〉》,《老舍文艺论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第226页。

(5)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老舍文艺论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第287页。

(6)老舍《樱海集·序》,《樱海集》,人间书屋,1935,第 2 页。

(7)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老舍文艺论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第286-287页。

(8)老舍《我怎样写〈骆驼祥子〉》,《老舍文艺论集》,山东大学出版社,1999,第287页。

(9)周建人《鲁迅和周作人》,《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4期。

(10)钦文《砖塔胡同》,《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

(11)老舍《小型的复活》,《老舍选集》第五卷《散文及其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第17页。

(12)鲁迅《致章廷谦》,《鲁迅全集》第 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99页。

(13)鲁迅《鲁迅日记》,《鲁迅全集》第 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148页。

(14)同上,第149 页。

(15)川岛(章廷谦)《致周作人》,《鲁迅研究资料》第12辑,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第103页。

(16)胡风《鲁迅先生》,《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1期。

(17)同上。

(18)同上。

(19)朱懋澄《劳工新村运动》,《东方杂志》第三十二卷,第一号。转引自严国海《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平民住房融资模式初探》,《财经研究》第34卷第6期,2008年6月。

(20)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435页。

(21)同上,第439 页。

(22)同上,第440 页。

(23)朱懋澄《改良劳工住宅与社会建设运动》,1935年10月,上海市档案馆藏,Q5-5-1622。转引自严国海《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平民住房融资模式初探》,《财经研究》第34卷第6期,2008年6月。

(24)锡金《鲁迅为什么不去日本疗养》,《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

(25)《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第 642 页。

(26)鲁迅《鲁迅日记》,《鲁迅全集》第 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2页。

(27)同上,第 68 页。

(28)同上,第 73 页。

(29)同上,第 77 页。

(30)同上,第 280 页。

(31)同上,第 283 页。

(32)锡金《鲁迅为什么不去日本疗养》,《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

(33)《鲁迅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第 642 页。

(34)鲁迅《致许寿裳》,《鲁迅全集》第 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287-288页。

(35)胡风《鲁迅先生》,《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1期。

(36)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437-444页。

(37)吴腾凰、徐航《蒋光慈退党风波》,《江淮文史》,2002年第3期。

(38)胡风《鲁迅先生》,《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1期。

(39)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444页。

(40)陈方竞《“文体”的困惑——关于蒋光慈的〈丽莎的哀怨〉的重新评价》,《中国文学研究》,1993年第1期。

(41)顾广梅《女性成长的另类书写——重读〈丽莎的哀怨〉和〈冲出云围的月亮〉》,《名作欣赏》,2006年第8期。

(42)桑农《蒋光慈年表》,蒋光慈《丽莎的哀怨》,花城出版社,2009,第341页。

(43)夏衍《懒寻旧梦录》,三联书店,2006,第138页。

(44)《没落的小资产阶级蒋光赤被开除党籍》,《红旗日报》,1930年10月20日。转引自吴腾凰、徐航 《蒋光慈退党风波》,《江淮文史》,2002年第3期。

(45)郭沫若《郭沫若自传》第二卷《学生时代》,《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第70-71页。

(46)同上,第 86 页。

(47)同上,第 90 页。

(48)同上,第 94 页。

(49)同上,第 122-123 页。

(50)同上,第 79 页。

(51)同上,第111 页。

(52)鲁迅《上海文艺之一瞥》,《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302页。

(53)郭沫若《郭沫若自传》第二卷《学生时代》,《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第111页。

(54)同上,第131 页。

(55)《徐志摩全集》第五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第 285-286 页。

(56)郭沫若《郭沫若自传》第二卷《学生时代》,《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第168页。

(57)同上,第141 页。

(58)郭沫若《孤鸿——致成仿吾的一封信》,《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第7页。

(59)郭沫若《郭沫若自传》第二卷《学生时代》,《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第150页。

(60)同上,第142 页。

(61)郭沫若《三个泛神论者》,《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73页。

(62)郭沫若《郭沫若自传》第二卷《学生时代》,《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十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第356页。

(63)同上,第184 页。

(64)毛泽东《七律·登庐山》,《毛主席诗词注解》,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编注,1978,第232页。

(65)陶潜《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陶渊明集》,中华书局,1979,第77页。

(66)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1,第873页。

(67)徐懋庸《徐懋庸回忆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121页。

(68) 奈尔 《“吃” 在延安》,《解放日报》,1942年3月1日。

(69)孙国林《延安时期的稿费制度》,中华读书报,2007年10月17日。

(70)赵超构《延安一月》,南京新民报馆,民国三十五年,第74页。

(71)同上,第 75 页。

(72)同上,第 73 页。

(73)温济泽《忆中国文化思想研究室》,《延安中央研究院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第50页。

(74)彼得·弗拉基米洛夫《延安日记》,东方出版社,2004,第47页。

(75)赵超构《延安一月》,南京新民报馆,民国三十五年,第76页。

(76)同上,第 116 页。

(77)同上。

(78)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5,第 829 页。

(79)张志民《要红旗不要稿费》,《人民日报》,1958年10月5日。

(80)《“苦菜花”作者冯德英 捐献全部稿费支援家乡生产》,《人民日报》,1958年10月5日。

(81)《拥护降低稿费标准》,《人民日报》,1958年10月8日。

(82)张天翼、周立波、艾芜《我们建议减低稿费报酬》,《人民日报》,1958年9月29日。

(83)《美国许多作家收入低微》,《人民日报》,1962年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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