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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读格非三部曲有感

2012-12-18宋唯唯

当代作家评论 2012年2期
关键词:格非小东西江南

宋唯唯

终于读完了《春尽江南》,这本书是一次漫长的等待,等待着百年三部曲的收官之作,等待着《人面桃花》、《山河入梦》谢幕后,另一个大故事轰隆隆地剧烈登场。

终于等到了。终于读完了。是一个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故事,不再有革命,不再有理想,不再有乌托邦的梦幻,连雪和梦,亦几尽绝迹了。春尽江南,梦尽江南,掩卷之后只叫人觉得灰心,散场了的灰心,时光还在继续,秀米的血液通过谭功达、谭端午,延续到谭良若的生命里。为何我只觉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心头一片索然?

想到格非在《文学的邀约》里,篇末的一句话: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那么,这一部《春尽江南》,便是一本由失败者的命运所组成的书。

湖心的小岛花家舍没有了,不再是焦先、王观澄、秀米、小驴子、郭从年、谭功达,这一代代的梦想者的岛屿,在这个小型的世界里,人们曾经实践过桃花源的梦,实践过世界大同、人人平等的乌托邦之国,实践过“花家舍人民公社”。有风雨长廊连接所有的房舍,每家每户的花朵,都是相同的,连蜜蜂飞来都会迷了路,连夜晚每家每户的梦,都是一样的。而时下的花家舍,它成了高速公路可以抵达的一处消闲场所,有高尔夫球场、酒店、会所,以及隐秘的宵金窟。四面环水的小岛花家舍,它在原来的旧址上,跟随着这个时代一起衍变,然后彻彻底底地毁灭了我们心里的那点桃花源的意境。它不是消失了,它只是没有了——这是一个悖论,然而,读过这本书的人们,懂得我的不知所云的呓语。

女子

三部曲里的三个女主人公,《人面桃花》的秀米,《山河入梦》的姚佩佩,《春尽江南》的庞家玉。秀米象征着一种精神力量的萌动、生长和最终的凋落;而姚佩佩则是一个痴情的女儿家,她为情而生,为情而死。惟有家玉,她是屈辱和心智茫然的化身。生活在与小说同时行进的时代里,家玉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她自作聪明,外强中干,积极算计,然而,骨子里依然是女儿家的羸弱、悲伤、敏感、忧郁。这些是她试图逃离,却始终无法真的从中解脱的宿命——“为什么自打我出生起,耻辱就一直缠着我不放?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甚至,我并不能信任她在生命的末尾,在信上对丈夫端午说的那一句:“我爱你”。在我理解,这是她软弱的、被暴戾的时代挟裹的一生里,最后一个屈从的手势。

如她所说的:我是在忧愁之中死去的。

在小说的开篇,她一直积极、强悍地生活着,直到她突然离婚,突然消失。她为房子、孩子而积极奋斗,然而,在她和谭端午的婚姻里,是她单枪匹马的奔走,而谭端午,除了给她添些乱子,时时站在道德制高点上,以精神贵族的优越感对她的行为讥讽冷笑之外,实在没有帮到她任何。他将家里的房产证遗落在中介公司,留下了后患;如一个漠不关心的道听途说者,从朋友徐吉士那里听到妻子的种种传闻,包括一封牺牲色相贿赂教育局长让孩子上重点中学重点班的举报信,徐吉士某一次亲眼目睹酒店电梯里的家玉和一个陌生老男人亲吻,以及端午本人在妻子的坤包里发现装满精液的避孕套,这些不忠的行径,除了让端午眼里的妻子平添神秘感之外,无他。

当妻子为讨回被租户占用的房产,拙劣地召集人马时,谭端午甚至不能和妻子齐头并进,面对面与租户谈话,“家玉用哀求的目光召唤丈夫,想让他一起去。端午也用哀求的目光回敬她,表示拒绝。家玉只得独自去书房谈判”。他的作用是为愤怒里掰断了眼镜腿的妻子找到螺丝,安上眼镜。

这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完全排不上用场的丈夫,他看着妻子在人世挣扎,却一直保持着淡淡的讥讽和袖手旁观的洁癖。

当小说的篇末,我们读到家玉写给丈夫的信,她在医院被宣布罹患绝症并遭到了春霞的羞辱后,她神志恍惚地离开医院,又在当年遭遇唐燕升的地方,遇见一个黑车司机,迷糊里上了他的车,并遭遇到性猥亵。我们痛心地将情节联系起来——原来,那天她回到家里,以辅导学习的名义,责骂儿子唐良若,当黑车司机送还她的车钥匙时,她满面通红地接了过去。无法揣摩她彼时的孤立、屈辱以及面临死亡的恐惧,面对可怜巴巴的幼子,她内心的纠结、时不我待的煎熬。我们只看到,端午面对这些异常,做的是“我出去转转”,他在楼下看着初雪,感受着家庭生活的痛苦,与暧昧对象绿珠发了两个小时短信,并诗意地对女孩谈起一种鸟。回到家里,妻子对儿子的暴行还在继续,于是,他主持正义,打发儿子去睡觉,并在冲突中动手打了家玉,将她踢了一脚,后来又按倒在地,骑在她的腰上,啐她的脸,用最难听的话骂她。这是一个罹患绝症的女人,所渡过的一天。她令我们难过。

然而,我们也无从指责谭端午,一个在这个恶性竞争的时代里,立志做一个“无用之人”、标高逸致的诗人,他对妻子的爱是沉默、隔阂而又深邃的。他帮不上她那么多忙,满足不了她那么多欲望,在她被一次次被耻辱冒犯时,他所能做的也只是沉默地袖手旁观。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身为女性,付出的代价,何其的多。

《春尽江南》里占用唐宁湾房产的女人春霞,是作者成功塑造的一个日常生活里令我们熟悉到惧怕的人物。她笑嘻嘻的、八面玲珑、擅长人事,是一个全无灵魂感知的“非人”,她笑嘻嘻地将前来讨要房子的家玉扔在社区会所,扬长而去;她在家玉端午夫妇带人上门来讨要房子时,气急败坏地对警察唐燕升破口大骂,转而对真正的黑社会冷小秋又呈现出女人的怯弱和退缩;她在医院电梯遇见乍闻绝症噩耗的家玉,她甚至邀请神志恍惚的她去自己办公室,打开一包零食,一边翻看对方的死亡病例一边笑哈哈恭喜她中了头彩——这样的一个个细节,仿佛魔瓶里放出来的烟,渐渐地组成一个心肠歹毒的女人春霞。偏偏我们熟悉她,甚至熟悉她笑吟吟地接待给她送礼的病人,顺手打发走被羞辱够了的家玉离开办公室的这一情景。因为,这样的“非人”遍布我们的生活,一如《山河入梦》里的羊杂碎汤碧云,为给孤儿寡母挣一个靠山而误了姚佩佩终身的寡妇张金芳,一如《人面桃花》里出卖家主的淫荡女仆翠莲,她们一律八面玲珑,口是心非,擅长见风使舵,心灵缺乏真正的痛痒感知。出没在我们的人生路上,笑吟吟地使着绊子,将跌倒的人置入万劫不复之地,她们重创着他人的心灵,让人气急败坏、无可奈何、嫌恶有之,恐惧有之,且无法伸张。

当读到篇末端午写给亡妻的诗歌《睡莲》时,令我们感伤的是,在这个粗糙、荒芜的时代,我们甚至学不会相爱,不知与自己的爱人如何相处,才能获得幸福。这千楼万厦里的灯火里,你以为门背后是幸福么?不,是由猜忌、冷漠、互相折磨所组成的家庭生活。端午和家玉这两个因诗歌而结缘的夫妻,在共同的婚姻生活里,彼此感知的只有痛苦,价值观的对峙。

只有在彻底地失去之后,人们才能放心地去交付,全心全情地诉说——这是格非小说里关于爱情宿命的模式,更是我们自己混沌人生的一种沉痛写实。

草木

三本书中,格非笔下对季候的敏感,对植物、花卉的迷恋,对光影流逝过墙垣之间的细腻感知,给我们再现了一个纸上的江南,

在《人面桃花》里,他描写了普济的村落里,吹拂过村落的阴凉南风,夏日里那一缸荷花,落在秋天的红浆果上的薄霜,冬雪和腊梅,水边的晨雾笼罩着桑树林和梦魇,风让船泊不了岸,更掀起惊风骇浪的杀戮。

在《山河入梦》里,他描写了出现在路边的连天的紫云英,芳草地中的那一棵苦楝树,姚佩佩逃难途中,铺成在书信里的:水库边栖身的涵洞,开在水边的蔷薇花、金银花,芦雪滩头投宿的一夜孤舟,梦里的香尘细细的道路,开满了千万枝艳红的桃花。还有那棵象征她宿命的苦楝树:“一切都那么地似曾相识!河水黝黑清澈,流得很急,河中长满了芦荻和菖蒲,成群的白鹭涉水而飞。河涧的另一边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紫云英花地。那细碎繁茂的紫色花朵盖住了田埂,沟渠,丘壑,把亮汪汪的水塘挤成一条缝。天空又蓝又高,一颗孤零零的大楝树立在花地中。我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一看到那蜿蜒起伏的煤屑公路,看到那棵大楝树,我的眼泪马上流了出来。也许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是冥冥中的命运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我知道自己来到什么地方。”

在逃难途中的女子,她的逃亡路线,写给谭功达的信件,是为自己编织的一条自投罗网的死亡之路。令我们读来格外地伤怀,当纷乱的人事从末路者的眼睛、视野里退却,在天地之间,只有花飞花谢里流转的季候、风雪、阳光、夜雨、起伏的山川、延绵在大地上的河堤、林木间清香黝黑的河流,以及在尘世间唯一牵挂的爱人,才是体己的、须臾不分的、陪伴我们走过山长水阔。

当我们读到《春尽江南》,此时,作家笔下的鹤浦、梅城,都已被工业所异化,连江南春天烂漫的杏花烟雨,连天的油菜花,也在季候里变得迟迟疑疑、期期艾艾。即便是酴釄会所,两棵芳香的秋桂花树,作者也毫不留情地写道:“大雨将街上的垃圾冲到了河中,废纸、泡沫塑料、矿泉水的瓶子,数不清的各色垃圾,汇聚成了一个移动的白色的浮岛。河水的腥臭中仍然有一股烧焦轮胎的橡胶味。不过,雨中的这个庭院,仍有一股颓废的岑寂之美。”

长江边树立着工地上的脚手架,夜晚的灯火被女孩绿珠误解成渔火,走近了,那只是垃圾站的孤灯……如果说,杏花烟雨的江南,是文人心里想当然的一个故园情结,那么,格非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们,在工业时代的污染里,江南没有了。即便身处江南,满目的风景旧曾谙,也只是一个一个片段,“也无非是灰蒙蒙的天空、空旷的田地、浮满绿藻的池塘和一段段红色的围墙。围墙上预防艾滋病的宣传标语随处可见。红色砖墙的墙根下,偶尔可以见到一堆一堆的垃圾。

奇怪的是,他几乎看不到一个村庄。

在春天的田野中,一闪而过的,是一两幢孤零零的房屋。如果不是路边肮脏的店铺,就是正待拆除的村庄的残余——屋顶塌陷,山墙尖耸,椽子外露,默默地在雨中静伏着。他知道,乡村正在消失”。

在《人面桃花》里,有一个冰釜,一只金蝉作为信物,它们神秘、沧桑、富有光泽;在《山河入梦》里,则是紫云英和苦楝树的阴影,这都是大地上的什物,出没在人们的遭际起伏里,成为一个开端、一个诠释或者一个结尾的手势。惟有在《春尽江南》里,信物没有了,无论是招隐寺还是诗歌,都失却了其本身的意义。

格非在笔下用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和沿途加工厂的广告招牌填平了所有出没的水路,沿途的菖蒲、荷花、菱藕,携裹着植物纯香的夜风。而布满在我们的空气里,出没在我们的肺腑呼吸间的,是“雾,是这个时代最为典型的风景之一。在无风的日子里,地面上蒸腾着水汽,挟裹着灰尘、煤灰、二氧化碳、看不见的有毒颗粒、铅分子,有时还有农民们焚烧麦杆产生的灰烟,织成一条厚厚的毯子。日复一日,压在所有人头上,也压在他心上”。

在这部充满了丰厚的物质符号、哲思、辩驳、机锋的小说里,我们却读到的是荒芜、人心的寂寞。人人之间横亘的孤独依旧,而曾经慰藉我们的杏花烟雨江南,在此已然只余后工业时代里的残山剩水,令我们的眼睛近乎饥渴、干涩。用《春尽江南》里端午的棋友冯延鹤的话说:“所谓参天地之化育,观乎盈虚消长之道。中国人最看重天地。一切高尚的行为、智慧和健全的人格,无不是拜自然之赐。在天为日月星辰,在地为河岳草木。所以顾亭林才会说,三代之前人人皆知天文。七月流火,不外乎农夫之辞;三星在户,无非是妇人之语;月离于毕,不过是戍卒之作;龙尾伏辰,自然就是儿童之谣了。古时候的人,与自然、天地能够交流无碍。不论是风霜雨雪,还是月旦花朝,总能启人心智,引人深思……不久前,温家宝总理提倡孩子们要仰望星空,是很有见地的。可惜呢,在鹤浦,现在的星空,就是拿着望远镜,也恐怕望不到了。天地壅塞。山河支离。为了几度电,就会弄瘫一条江。贤处下,劣处上;善者殆,恶者肆;无所不可,无所不至。这样的自然,恐怕也已培育不出什么像样的人来,只能成批地造出新人。”

这一席话,算得上写给满目疮痍的河川山野的一篇诔辞。

至情 至爱

一如格非对残酷世情的丝丝入扣,绝不手软,格非对人间至情至爱的描写,也同样刻骨、入神。

《人面桃花》里,存留了许多古意情怀,如秀米隐居在家的最后那几年的岁月,她养花,教喜鹊作诗,这样的情景叫我想起《红楼梦》里,黛玉教香菱作诗,李商隐的诗,也是多次出没其间。

杏花烟雨江南,灯灰冬雪夜长,这样雅致、古意的手笔,是湍急命运里的一段隽永留白,看似与人生的主旨无关,然而,却滋养着我们的心灵。它是没有声音、没有冲突的散淡时光,却是我们生命里踏实的一种垫底。

小说里出现的两个孩子,《人面桃花》里的小东西普济,《春尽江南》里谭端午的儿子若若,夫妇两人也称呼他为小东西。

秀米丢在娘家的无名无姓的孩童,他童趣、老到,心里无条件地依恋母亲,尽管秀米表面上对他置之不理。他珍藏着母亲的一张小小照片,被丫鬟喜鹊洗衣服时不小心泡了水,他追着喜鹊又哭又咬;孟婆婆给了他四根麻花,他分配给仆人老虎,“你一根,我一根”,安排另外两根麻花带回家,给外婆和喜鹊尝尝。他吃完自己的麻花后,一路上为剩下的两根麻花运筹不已,他对老虎这样说:家里加上宝琛,共有三个人,两根麻花会导致分配不均——不如自己全吃了,这样家里人就谁都不会生气了。

这样童趣的文字,读来,小东西仿佛就捧在手心里,那样触手可及的调皮可爱。

“昨夜刮了一夜的风,天空蓝蓝的,又高又远。小东西说,他想去江边看船。到了秋天,河道和港汊变窄、变浅了,到处都是白白的茅穗。菖蒲裹了一层铁锈,毛茸茸的,有几个人在干涸的水塘中挖藕……小东西突然扑扇这大眼睛对老虎说:要不然咱们还是去皂龙寺转转?

老虎知道他又在想他娘了……小东西跪在地上,扒着门缝往里看,一动不动。

“看到了嘛?”老虎问他。

“谁?”

“你娘啊!”

“我又不曾看她。”小东西道。

话虽这么说,可小东西果然不好意思朝门里瞧了。”——他的母亲在皂龙寺里带领着人们操练革命,她心里怀着必死的恐惧,为了割舍起来不那么痛,平日里无比冷落这个孩子。而这个小东西,他莫大的愿望,只是隔着门缝可以看一眼母亲的身影。

当外婆去世,秀米出现在家中庭院时,“小东西一看到他娘,就飞快地跑到廊柱下躲起来,随后他又穿过回廊跑到喜鹊的身后,把脸埋在她双腿之间,又偷偷地侧过脸来打量他的母亲。可是校长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当宝琛带校长去天井里看那具棺木时,小东西甚至跑到他娘跟前,仰着头看着他母亲的脸,露出傻笑,仿佛在对她说:我在这儿呢。”——这样俏皮、可爱的小细节,将一个羞涩、厚道的娃娃刻画得活灵活现,他自作多情,忙着又是躲藏又是自动现身,妄图吸引母亲注视的眼光的情景,读来格外地叫人有抓心之痛。

而当清兵在年关时节来抓捕秀米时,他一路呼喊着“来了来了”,狂奔向庙堂,妄图去提醒母亲逃命。“来了来了”——他和母亲心意相通,在心里一直都在等待这场灾难的到来。

当老虎父子去埋葬小东西时,“他刚把小东西卷严实了,喜鹊就过来把他打开了。他一连包了三次,喜鹊就一连打开了三次。她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脸”。

“当他们离开墓地往村里走的时候,喜鹊突然站住了,回头往身后看了看,眼光好像在找着什么,过了半响,突然叫道:咦,小东西呢?”

另一个小东西,若若,谭端午和家玉的独生子,他的苦恼则都是我们眼下的孩子们的苦恼,苦恼着作业、功课、学业,管束太多,压力太重,只能偷偷地在做作业时玩耍。而他对母亲家玉的依恋,在这个女子外强中干的一生中,是她所获得的最真实、最怆然的爱。我们看见他被母亲责骂,深夜里家玉摔烂厨房的碗碟,用刀剁饭桌,他从被窝里爬起,瘦骨嶙峋的小身子仅着一条小裤衩,站着妈妈面前,哭着许诺“明天一定好好考”;鹦鹉走失后,他吃饭时还细心地将蟹黄饼的碎屑扫到手心里,打算回去喂鹦鹉;在冬天的伯先公园里,对着树林带着哭腔呼唤“佐治回来——回来”;在母亲离家出走之后,他将妈妈的枕头换到自己床上,为了要闻一闻她的味道;当端午带着家玉的骨灰盒回到家中,等着对孩子说明噩耗,若若回家后,紧张而无视地扫一眼客厅里那只骨灰盒,故作轻松地问起妈妈,又制止父亲开口告诉他,并且着急完成作业的样子,回到自己房间。“不一会儿的功夫,儿子眼泪汪汪地从屋里奔出来,赌气似的大声地对父亲宣布道:假如你们一定要离婚的话,我还是会选择和妈妈一起过。”

这些,仿佛一只稚气的小手,牵扯着读者的心,引发最柔软的心痛、感动的泪水。是如此深情、纤弱的孩子,出现在命运汹涌、情节残酷的小说里,令儿女情长更加缱绻,令生离死别更加悲恸,令心碎更加彻底。

格非笔下的人间情爱,亦是刻骨深情,抵死缠绵。《山河入梦》里,当谭功达稀里糊涂娶了寡妇张金芳,当姚佩佩中了汤碧云设下的圈套,被官员金玉迷奸,悲愤里杀死对方,开始了亡命天涯的逃亡路之后,他们在现实之中再无交集的可能,曾经日日相对,同处一间办公室,只以为前方的时光源远流长,而如今却各自流落,缘悭一面,在精神的原野上,两颗心灵仿佛两颗孤灯,彼此成为对方唯一的光源,他们互相探寻,互相呼应,靠拢、依偎。“渐渐地,谭功达觉得自己的命运与姚佩佩奇妙地合二为一。身影、梦魇甚至就连呼吸的节奏都合二为一。仿佛此刻正在逃亡的是谭功达本人。佩佩,我又一次梦见了你!我看见你还是十六七岁时的样子,扎着羊角辫,穿着红红的新嫁衣,站在一条满是灰尘的大路上。那天刚好没有风,云层压得很低,而桃花全都开了……

他们声气相契,灵犀相通。十五天之后,姚佩佩的来信多少证明了他的这种感觉……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大路的中间。那条路上的尘土又细又软,且极厚,这大概就是古人诗句中常说的‘香尘’了。放眼一望,路的两边都远得没有尽头。南风在那里横吹着。道路旁隐约有一个村庄,村庄的桃花全开了,红红的一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桃花,艳得有些怕人,太绚丽了,像是有无数的孩子扯着嗓门在喊叫。天上的白云也是闲闲的,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可触。

谭功达读完了这封信,出了一身大汗,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奇怪!她做的梦和我一模一样!是我梦见了她的梦,还是相反?”

在格非的小说里,每个人的宿命都如雨打浮萍,一阵涟漪会将人连根拔起,去往天涯,沉浮全不由自己做主,惟其如此,意念和梦,成了属于自己的唯一忠实不渝。《红楼梦》里,林黛玉是一颗还泪的绛珠草,晴雯是芙蓉仙子,而《山河入梦》里的姚佩佩,她是开在花家舍谭功达的卧室窗下的一丛芦苇,被他夜复一夜不能成眠的熬煎、叹息、魂牵梦绕的牵挂所灌溉、滋养。“夜风轻轻一吹,芦苇的叶子就簌簌作响,仿佛似姚佩佩正在低声向他倾诉幽怨。谭功达蹲下身子,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缀满露珠的苇叶,就像是在触摸一张挂满泪水的脸。他相信,这就是佩佩的脸。”

“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被围困的小岛”

正是烈日灼人的盛夏,酷暑使得她虚弱的身体更加疲惫,午后的街道有一种神秘的沉寂。那些歪歪的店铺,一片连着一片行将坍塌的黑瓦,堆砌在黑瓦上的一朵朵白云,无精打采的卖水人,瓜摊下亮着肚皮熟睡的肥汉,还有街角抖着空竹的孩子(那空竹嗡嗡地叫着,使人联想到寺院空旷的钟声),都使她感到新鲜而陌生。

她第一次正视这纷乱而甜蜜的人世,它杂乱无章而又各得其所,给她带来深稳的安宁。

不知为何,文中的“甜蜜”一词,出现在这里,比任何词汇都更具有穿透心灵的力量,令我震颤,这是人世间阴翳里的文字。这样的杂乱无章和各得其所的街市,令出狱后的秀米深深迷惑的烟火俗世。“甜蜜”,是一种驯服?一个竭尽心力的人在丧失心力的余生,对这深稳的、无法撼动的俗世,一种无奈的投诚?还是对这抚慰人亦麻痹人的烟火市井,源于本心本真的依恋?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只因“甜蜜”这个轻盈的词汇携带的前尘往事、五味杂陈,若有所思又不得其解,颇感沉重。

而到了《春尽江南》,绿珠对这更加纷乱更加精彩的俗世,发出的喟叹是:“没劲,这世界哪他妈都没劲。”一如谭端午所感知的:“在他看来,都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所有的地方,都在被复制成同一个地方。当然,所有的人也都在变成同一个人。”

洋洋洒洒的三部曲,例证的不过是一场梦的兴起、过程之中的谬论、终于被彻底遗忘了的梦境、扭曲的乌托邦、现实的黯淡。当我再回到《人面桃花》,读到秀米最后一次去往花家舍的回溯之旅,我是那样地感动,那样地踏实。这,便是阅读小说的乐趣,在字纸间,我们的梦可以再一次出发,张开游历的双翅。

一艘乌篷船载着她们,沿着水路返回普济……不时有芦枝拂过船舱,发出清脆的飒飒声。她又一次梦见了那座被湖水围困的小岛,月光下蓝莹莹的坟冢,那些桑田,还有桑林中的断墙剩瓦……

半夜里,一片昏暗的灯光将船舱照亮了。秀米披衣坐起,透过舱门朝外一看,原来是有船队经过。每一艘船上都点着一盏灯。秀米数了数,一共七艘。这些船用铁索连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是一行人打着灯笼在赶夜路。

起风了,天空群星闪烁。在这深秋的午夜,看着渐渐走远的船队,秀米不由得打了寒战,泪水夺眶而出。她知道,此刻,她所遇见的不是一个过路的船队,而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现实仿如一场大梦的终端,然而,一次一次,我们的心灵迫切需要回溯到四面环水的花家舍,回到百年以前,那时候,我们还梦想着在村庄的四周种上桃花,搭上风雨长廊。我们心里的花家舍,依然是最初的焦先的那个花家舍,它是一个四面环水的湖心小岛,形如我们的心灵,永远无法真的被抵达,犹如彼岸的家园,忠实而遥远地诱惑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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