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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蚊帐

2012-12-13叶倾城

文苑·感悟 2012年12期
关键词:棉布蚊帐画图

叶倾城

1962年,我妈第一次走出小乡村,背着被褥卷,也许还拎了一土布袋热红薯,搭汽车,转火车,再汽车,从河南出发,去武汉上大学。半个月之后,她写信给她的妈、我的姥姥:“同学们都有蚊帐,我没有。”姥姥回信:“蚊帐是什么?”

我妈详详细细写给她:“一种很稀很稀的棉布,和床一样长一样宽,高度比两张床之间的距离多一些。”我妈用线量的尺寸,三根长线就是三个尺寸。

没画图吗?蚊帐有一面是要开门的,没画图怎么说得清?——我想象着我妈每晚从帐下钻过的狼狈。已经荣升姥姥的我妈,戴着老花镜在穿针走线改造购物袋,不看我,口气里有小小的得意:“当然说得清呢。姥姥可不是你,比你明白多了。”

就这样,那年新棉花下季的时候,姥姥纺线,织“很稀很稀的棉布”,裁剪,缝纫。总之,暑假结束,我妈再上学的时候,行李里有她小小的自矜:她,也有蚊帐了。

30年后,我家三姐妹相继考上大学。到了我,一切因陋就简,能省就省。搪瓷脸盆是掉漆的,枕巾其实是毛巾,还有这床姥姥的蚊帐。

我接受它,像“五四”文艺青年娶指腹为婚的童养媳,打心眼兒里不想要。它小,和单人铁架床严丝合缝着,本来就狭小的床铺,这么密不透风一笼,我恰如被抢亲的祥林嫂,五花大绑在花轿里,轿门一开,人就倒出来。它孔眼大,是“只防大蚊不防细虻”的君子作风。最重要的是,它太旧了,土布已经灰得发黑。全寝室女生的蚊帐都白如雪,只有我的,毫不客气地给社会主义抹黑。

有一次,一个外班女生来寝室逛,我听见她向人打探:“那是谁的床?看着好脏。”我很愤怒,却没法向人解释:它不是脏,它只是积了太多水洗不净的历史尘埃。

它很快就拉了大口子,大概是被我一屁股坐上去了,布质已朽,经不住我的吨位。我带回家给我妈过目:确实不堪用了,之后全无心肝地弃之。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抛掉了这世上最后一件沾有姥姥手泽的事物。她的爱与尊严,全在这一针一线里。

而我,长到很大,才知道我家其实一直很穷。但我从不曾感受过穷:该有的电器家具我家全有,是我爸做的;该有的四季衣物我也全有,是我妈做的。姐姐们穿剩了给我,不断短了又加长,我妈硬有本事把它处理成华美的绲边,像复古,像古董。我的大学同学记得我背过的牛仔书包,时髦得很,也是我妈的手工。

现在我也做了母亲,不会任何针线活,我妈安慰我:“你会写文章。”我唯一的骄傲是:我与我的母亲、我的姥姥一样,都是非常勤勉的女子,愿意勤扒苦做,只为了让这人生更丰盛富饶。

摘自《甘肃日报》2012年4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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