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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的文学世界

2012-08-15赵升平

关键词:卡夫卡城堡异化

赵升平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12)

【文学】

卡夫卡的文学世界

赵升平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12)

世界上向来有两种力量:一种是锋利如刀,一种是温柔似水。卡夫卡显然属于后者。他孤独胆怯处处表现出一种柔弱。不过这柔弱一旦变成一种“以柔克刚”,又常常会让人有无法估量的感觉,而卡夫卡正是在文学的世界里让我们看到了他的力量。他的作品,在新奇中充满诡异,显示出一种深不见底的“幽魅”,不论你如何解读,都能找到一种“神秘”而又“意犹未尽”。《城堡》是这样,《变形记》甚至包括《地洞》无不如此。它是卡夫卡生命的写真,又是他梦与现实的一种纠结。今天我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缅怀他,纪念他,或许从中能感觉到,文学就是这样,虽轻如空气,但却无时无刻不在给人以滋养。

卡夫卡;文学世界;变形记;地洞;诡异;幽魅;意犹未尽

毋庸置疑,作为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卡夫卡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关注和欣赏,就连教科书上也说“古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今有说不尽的卡夫卡”。[1]137他所呈现给我们的文学世界是那么新奇、诡异、“幽魅”和不同凡响。今天我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缅怀他、纪念他,越发感觉到文学虽然“无足轻重”,但却是那么美好和广博,因为正是文学让我们认识了卡夫卡,也正是文学让这个本来柔弱得近乎在现代社会中挣扎的犹太人变得那么强大。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文学拯救了他,是文学给了他不死的生命,尽管他生前并没有感受到文学带给他的荣耀。也许文学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它轻得像空气,在什么都要靠金钱消费的现实中,它帮不上你一点忙,但是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或者说在你不知不觉中,它却在不遗余力地滋养着你,让你永生。卡夫卡的在天之灵享受到了这一切,反过来他所创造的文学则不知道又要滋养多少人!还是让我们走进他的文学世界吧!

一、无比柔弱的心灵

世界上向来有两种力量:一种是锋利如刀,一种是温柔似水。卡夫卡显然属于后者。而文学又何尝不是这样呢?那种把文学纯粹看作是刀是剑的观点恐怕已经没有人再信了吧。当然从表面看,卡夫卡似乎算不得怎么“柔弱”,甚至在某一点上还给人以“强大”的感觉,因为我们知道他曾经是一个法学博士。但是只要你走进他的世界,特别是能走进他的内心看看的话,恐怕你就会有所觉察。首先,他一生体弱多病,只活了四十一个春秋,而且从他的日记中似乎让我们感到他总是躺在病床上与死神在对话。特别能说明问题的是他的性格,孤独、胆怯而敏感过头。所以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始终和西方人一贯倡导的独立形成反差,比如他一生都没有真正离开过父母的家处,既想结婚又怕结婚的矛盾,以及他一生都不愿甚至害怕与人交往的习性。我们知道,在历史上曾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几乎是全世界的恶势力都在反犹排犹,最典型的就是希特勒法西斯对犹太人的迫害。也许与这个有关系,卡夫卡一生除了同他的大学同学也是犹太人的布罗德之外,几乎不和任何人交往,尽管他也有过相好的女人。而作为人怎么可以不交往呢?所以他要找一个替代的东西,这就是包括写日记在内的写作。他曾经这样感慨:“我不会再丢下日记。在这里我必须紧紧地抓住自己,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能做到这些。”[2]20“在我身上最容易看得出一种朝着写作的集中。当我的肌体中清楚地显示出写作是本质中最有效的方向时,一切都朝它涌去,撇下了获得性生活、吃、喝、哲学思考尤其是音乐的快乐的一切能力。”[2]184原来就是这样,他用“宅”在家里的写作代替了与人交往的缺憾,用平静的想象中的内心世界,取代了纷扰的现实中的外部世界。正是由于他的写作是为了这样的一种目的,所以他的大部分作品并不是为了发表,甚至他在身后还留下遗言给布罗德,要求将他的所有作品付之一炬。他曾特别提到孤独与他想象中的婚姻的矛盾,他说:“实际上,孤独是我唯一的目标,是对我的巨大的诱惑,不是吗?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对我如此强烈渴望的东西感到恐惧。”[3]15好了,够了,从这样的一些事例中,我们已不难看出他是一个非常柔弱的人,他原本应该凭借过人的学识在他的人生之路上左右逢源,强势做人,但实际却活得如此“萎缩”。然而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悖论”,即正是由于这位大师的过于柔弱,反成就了他在文学上的强大。那种对现代社会的极度敏感,那种对“异化”现象的深切感悟,是很少有人能达到他的那个高度的。这正所谓祸福相依,得失所附。

而且我在这里还想郑重指出,卡夫卡的创作绝对算得上是一种生命的写真,他简直把他的写作当成了他的命,他的歌,所以他呈现给我们的自然是他的心,他的真情流露。在他的所有文学作品中,他始终都在表达一种任人摆布、无法自主的处境,他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是权力与环境下挣扎的“弱者”。这样的一种表现是现代社会中一个柔弱敏感心灵的体验,是他“梦幻般的内心生活”的真实描述,而反映出的则是现代意义下的一种“高度真实”,所以卡夫卡的文学世界,真是充满了“现代性”。

二、梦与现实不断纠结的《城堡》

《城堡》是卡夫卡的长篇作品中篇幅最长、最被公认为有他特点的小说。而他“总也写不完”的这个长篇到底写了什么呢?

早在1996年,谢莹莹就在《外国文学》上撰文,对研究《城堡》的各种观点作过一个很好的总结,她认为:从神学立场出发,有研究者认为“城堡”是神和神的恩典的象征,K所追求的是最高的和绝对的拯救;持心理学观点的研究者认为,城堡客观上并不存在,它是K的自我意识的外在折射;存在主义的角度则认为,城堡是荒诞世界的一种形式,K被任意摆布不能自主,代表了人类的生存状态;社会学的观点则认为,城堡既表现了官僚主义的严重腐败,又表现了现代集权统治的症状;马克思主义文艺观则认为,小说反映了个人与物化了的外在世界的矛盾,将个人的生存困境与人类的普遍困境结合了起来;而从形而上学的观点看,K努力追求和探索的是深层的不可知的秘密,这秘密也许就是一种生命的终极意义,等等。[4]

毫无疑问,卡夫卡的小说确实充满了“诡异”,不论你从哪一个角度去探究,都能找到一种“神秘”。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其实《城堡》或许只是卡夫卡心中的一个“梦”,只不过他的这个梦带有了太多现实的影子,因而让我们觉得这个梦做得有些离奇。让我们不妨再次走进小说。

我们知道,小说的主人公叫K,这是谁都能想到的他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与他的大部分小说一样我们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只知道他此行的目的是要进入一个城堡。他抵达一个城堡下面归城堡管辖的村子的时候,天色已很晚。“村子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山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毫无踪影,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巨大城堡的存在。K久久站立在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仰视着似乎虚无缥缈的空间。”

首先,我感觉,从现实到虚构,卡夫卡实现了他的飞跃。可以说在他心里,他生活的那个世俗世界是那样狭小,而他一旦进入他的文学世界,便立刻显现出了他的广博。而且他的这种广博绝不是一般意义的阔大,简直就是一种“虚无缥缈”。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分析唐代的《春江花月夜》。我认为张若虚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在唐代那样一个特殊的时期,写出了一种生命的憧憬意象,它充满生的气息,带着探寻的神秘。他把心中所有的热情、意愿、感悟、遐想都融注其中。[5]而卡夫卡的《城堡》也是这样,一开始他也充满憧憬,只不过他憧憬的节点是在由现实转入梦境——如果我们认同文学就是作家的白日梦的话。所以这个时候卡夫卡的心里的确是“虚无缥缈”的,他要借助主人公K来一个彻底的“梦游”,让那些在现实中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变得瞬间可以把控。但是尽管如此,现实不可能就此脱离,他的梦的世界不时被他印象中的现实所击碎,所以接下的梦游也就身不由己地带上了现实的影子,那种与外界格格不入的现实感受,便悄然出现在了他的“梦”里。

于是K首先遇到的就是他如何进入他的“城堡”,而要进入城堡他就必须有一个理由。应该说理由可以有一万个,但最为充分的一个无非就是被招聘。所以K应城堡之聘前来丈量土地就变成了卡夫卡要进入城堡的最好理由。然而美好的愿望往往与现实背道而驰,可以说根本没过多久,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假设成立”,他的这个几乎完美的理由便被彻底地推翻了,因为城堡并不承认有过这样的招聘。面对这样的情况,恐怕谁都不会作罢,明明是“有”却说成了“没有”,黑的变成白的这不是挑明了要做法西斯吗?所以K当然要据理力争一下。于是K找村长理论就成为一种必然。但理论的结果是意外再一次发生:原来关于城堡的招聘,早已是多年前的一次失误。当时城堡的A部门确实有过一个聘请土地测量员的议案发过来,但村长一接到议案即刻就写信回绝了,只是这封回绝信并没有送回A部门,而是阴差阳错地送到了B部门。但实际的情形并不像以上表述这么清晰,而是村长也不知道信到底是不是送到了B部门,更大的可能性是中途丢失了,或者不知道在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被压在一大堆文件底下去了。结果就是K被招聘来到了城堡,而城堡差不多已经把这件事给忘了。好在村长总算承认有过这么一回事。为了补偿城堡的过失,村长安排K去给一个小学校当看大门的,但K到学校才知道这个学校根本就不缺看门人。就这样K被踢来踢去,他不但进不了城堡,而且得罪了好多人。城堡当局一直拒绝他的任何要求,连城堡管辖的这个村子以及这个村子的村民还有这个村子里的小学校、客栈最后都与K为敌。K最终也没能进入城堡。这就是小说的大概情节。

从一开始我们满以为准备好了的补偿回报,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无尽失落,若按“梦的解析”的确有点太过反差。然而这就是卡夫卡!即使做梦,也与众不同。他把梦中的期待用现实的无情统统击碎,让你得到的只有怅然。所以我们看到的是:梦游非但没有实现“把控”的圆满,反倒留下了更多的遗憾。在这里我们千万不要轻看了这“简单”的情节,实际上它是看似简单,实则无比繁复与复杂,这就像我们日常生活中那些最普通的琐事,明明知道就该这样,但偏偏就不是这样,而且还要绕来绕去。问题的关键还是K缺少一种预判,假如他事先就能料到招聘已经是旧皇历,而且当时就被所谓的权威作了否决,只不过是中间出了那么多的“阴差阳错”的话,就不会导致他的瞎忙活,也就不会给他自己带来麻烦,也给别人带来麻烦。更要命的是,K还是个特别认真的人,如果他一知道此事掉头而去也就算了,但他偏偏要找村长理论,而且还要探个究竟,结果是麻烦愈来愈大,涉及的人也愈来愈多,以致最后人人与他为敌。

在这里,卡夫卡用他的“梦游”,“再现”了现代社会中那种非常让人纠结的人生状态,即目的非常明确但结果却是什么也得不到。这里充满了诡异、悖反、怪诞和不可言喻,而这样的一种状态又让现代社会中的那种“把控”情结直逼我们的视线。

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思考:文学是一项极其丰富或极其复杂的学问,它可以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而又始终是一个独立的体系。比如,有时它不免要表达一下人生观价值观,但不是政治宣言;有时要针砭丑恶歌颂美好,但不是道德标准;它还会记录历史反映现实,还会挽救失落编织梦想,但是它不是教科书,也成不了真正的安眠药,它就是它自己。我们可以任意解释它、理解它,但最终恐怕每一种解释和理解都无法将它穷尽。

所以我在这里想特别指出的就是,文学永远具有“虚幻性”。它即使是在表现了某种实实在在之后也一定潜藏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虚指”,这即所谓的迷宫意识或者叫幻影,因为只有这样恐怕才称得上是现代意义的真正的文学。而《城堡》当然是这样,“可以说一开始,卡夫卡就赋予了城堡双重含义,既是一个实体的存在,又是一个虚无的幻象,像一个迷宫,所以小说一开始就营造了一种近乎于梦幻的氛围”[6]19。

这里处处包蕴着现实与虚构的混淆,包蕴着各种“变数”在内的“不确定性”。它寄真实于虚幻,憧憬中处处充满迷离。而这些虚幻和迷离又紧紧围绕着“城堡”发生。而“城堡”又是怎样的呢?它就屹立在山冈上,但K就是无法接近它,而且永远走不进去。作者在这里将他所描写的一切统统制造成了一个个让人晕头转向的“谜”,而作者要追寻的那个目标被高高地悬置起来或者说是用“纠结”把它紧紧地包住,让你百思不得其解而又欲罢不能。就这样,卡夫卡把我们引向了一个更高的界面。

三、极具穿透力的《变形记》

《变形记》作为其代表作所描写的故事可谓尽人皆知,它通过一个旅游推销员格里高尔由人变成大甲虫的荒诞经历,形象化地展现了现代社会中人被异化的严峻现实。

毫无疑问,我们生活的这个“现代社会”,是一个问题丛生的时代,而异化显然又是“重中之重”,因此何谓异化就成为我们必须首先弄明白的一个问题。

按照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解释,异化指的是主体发展到一定阶段,分裂出自己的对立面,变为外在的异己力量;它是人的生产及其产品反过来统治人的一种社会现象。所以异化呈现的意义起码有三层:(1)异化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必然现象,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2)异化是正常情况的颠倒,或者叫把“正常”变成“反常”;(3)异化就是失控,或者叫自己挖坑自己跳。何以见得呢?比如小说中变为“异类”的格里高尔与家人及其他人的隔膜和无法沟通,原先他们可是“亲密无间”或是很容易交流的,这显然是“反常”;再如延及眼下我们经常说到的“一切向钱看”,这其实也是一种典型的异化现象,因为那玩意儿原本是我们用来“货币交换”的,但现在却由我们支配它“颠倒”成了它牵着我们走;还有类似于由重视知识追求学历到一切“唯学历论”,由制定规矩到“有组织的混乱”和“制度化了的疯狂”等等,这些其实统统都是“反常”。我们再换个角度,比如,我们本来想使这个物质日益丰富的社会变得越来越美好,我们生活得也越来越自由,但结果却是物质越丰富,精神越窘迫,规章制度越多,自由度越少。我们变得身不由己,到了一种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地步,最终我们被我们创造的“物”操控,以致人变成非人。由此可见,异化是现代社会中非常严峻的现实,它就在我们身边,随处可见。

除此之外,我们还应该切记,异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既是高度文明的标示,又是极度物质文明的恶果。有时我甚至觉得它还潜藏有某种“报复”的意味在里面。我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这么一家人,丈夫、妻子和尚在摇篮中的一个孩子,有一天男的从马戏团买回来一只非常听话的猴子,从此以后他们便把所有的家务统统交给了猴子去做,包括做饭、看孩子。结果有那么一天,夫妻俩从庙会上回到家中的时候,发现猴子走了,他们的孩子也不见了,揭开锅一看,里面正炖着他们的孩子。我觉得这个故事真有点近似异化中的“报复”,即我们在尽情享用文明的时候,终于导致了文明的裂变。所以异化确实是不容我们忽视的,它是文明的连体产儿,是我们自己树立的一个敌人。

所以卡夫卡的这篇小说直指异化,确实有着“直捣龙门”、追根问底的意义。

当然不仅如此,卡夫卡不但指出了异化,关键是他对异化的感受甚至超过了我们的想象。

首先我觉得就是他表现的角度。

很显然,现代社会中之所以会不断出现异化,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来自各种压力。而面对压力,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反应,即使是最极端的表现,也是各种各样。比如发疯,应该说就是一种很严重的表现,因为压力太大,导致精神崩溃,被逼疯了。再比如自杀,可能就更重一些,因为他已承受不起压力而导致绝望,最终来了个自我了断。除了这两种“极端”之外,我还想到了第三种,那就是杀人,即为了反抗把那个直接给我压力的人杀掉。这是一种转嫁压力的表现,最终的结果当然是既害了别人,又导致自身毁灭。应该说这第三种更极端,也更有“危害性”。需要说明的是,我在这里无意讨论我们到底应该如何面对压力,我只是想说,这些都是在压力面前的极端反应,它们会让我们吃惊和感叹。但是我还想说,这些表现尽管够严重够极端,却也还是让我们能够想得到的,因为它没有超出我们的想象,即使写出了这样的表现,也只能说是“表现一般”,唯独一个“变形”——人变成了虫子,胜过了一切!它真真切切地让你感到,一个人是如何在现代社会的巨大压力之下变成了真正的“非人”。你根本无法设防,你根本没有来得及感叹抑或反抗,你压根就没有得到任何机会,你甚至还没有感到难受的时候你已经变成了虫子。难道不是么?格里高尔不就是在一天早晨一觉醒来就变成那样的吗?而且他变成了那样却仍然还要“活下去”,后来还习惯了虫子的习性,喜欢上了吃腐烂的食物,乐意在没人的时候爬来爬去地锻炼身体。从格里高尔的这些表现中,卡夫卡让我们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身不由己”、什么是“完全失控”,他让你觉得“真的很无奈”。所以说卡夫卡这样的一种表现,简直把“异化”的感受表现到了极致。

另外需要指出的就是他的“冷叙述”。

我们如果认真地阅读原文的话就会感到,整个小说在叙述方面语调冷漠。全文从头到尾采用的都是不动声色的“冷叙述”,文中不论主人公有什么变化,有什么遭遇,作家始终不表现任何感情色彩,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比如小说最后写到格里高尔死后,全家人十分高兴,“他们三个一齐离开公寓,乘车到郊外去”,“车厢里充满温暖的阳光”,等等。这里哪有一丝同情或者怜悯呢?一家人尚且如此,外人就更是可想而知。这难道不正是工业化以后的“现代人”的真实写照吗?所以这种“一冷到底”的叙述语调,折射出的乃是现代人冷漠和麻木的神经,从而“使可怕变得平庸,又使平庸愈见可怕”。所以我感觉他简直就是从根基上狠狠地给了我们一下!其中包蕴着力透纸背的“发人深省”,包蕴着让你不知如何是好的“可悲可叹”。所以小说的“变形”,是对现代社会的本质性揭示,也是“异化”现象最经典的一种描写。

四、“永远挖掘”的《地洞》

关注卡夫卡的人都知道,卡夫卡小说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钟情于描写动物,其中最起码有一个用意是明显的,那就是借助动物的表现折射他柔弱敏感的心灵。而《地洞》就是这样,他通过一只小动物对地洞的不停挖掘,把潜藏在他生命中的那种恐惧感、那种不知如何是好的忧虑以及他那一贯到底的“偏执”统统显露无遗。

我们知道,小说中的主人是一只鼹鼠或者是仓鼠或者是其他什么小动物,虽然作者并没有说明它到底是什么,但我们已经很清楚,它的本质就是“弱小”(尽管还有比它更弱小的)。而正因为它的弱小,所以它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因此它当然知道,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挖洞,把自己藏起来,以躲避强敌。

由于一开始它就有这样的意识,所以它对地洞的挖造进行已久。又由于目标明确,所以它的挖造也就特别投入。它几乎是没日没夜地挖着,用手、用嘴、用额头。它挖得好辛苦,有时脱了毛,有时甚至把额头都磕出了鲜血。当然,它也有停下来的时候,间或它还会跑到洞的外面。不过这个时候,它主要是藏在暗处,观察那些猎食者是否发现了它的地洞,以做进一步的改进和修补。就这样在它的精心挖造之下,它的地洞已经颇具规模:有偌大的城郭般的储藏室,有几十个迷宫般的“四面八方都有安全保障的”通道,有拦截与它类似的小家伙们的地沟,等等,而那无数的通道又“完全依照主窝的需要或升或降,或直或弯,或宽或窄,它们一律空空荡荡,寂静无声”。所以到这个时候,这地洞似乎已经成为一个既结实又隐蔽的地下堡垒,它独立而封闭,似乎离安全已经不远了。

然而实际的情况却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这样的一个地洞其实并没有使这只忧心忡忡的小动物满足,它很快发现了问题,而且这问题还很多。比如,一开始,为了迷惑敌人,它在离真正入口约一千步的地方,留了一个假洞,但这个时候它明显地意识到,这多一个洞必定更容易引起外界的注意,到时候迷惑谈不到,说不定倒会引诱敌人前来大搜捕,进而使真正的地洞被发现。再比如,它在地洞的入口一开始搞了一个“地衣盖”,在设计时它觉得这伪装十分巧妙,甚至几次为自己在此处显露的才华而洋洋自得;但回过头来它却发现,不管这“伪装”再怎么设计,终归有它的“两面性”,或容易被踩塌,或容易被揭开,到时洞口也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以此类推,它痛苦地发现,这整个地洞的工程似乎都是这样,既有让它满意的一面,又有让它担忧的一面,即开始时颇为得意,但稍加推敲,便呈现出脆弱和不堪一击。这样一来,几乎就在地洞挖造的同时,它就对自己的工作开始了反省与否定,随之而来的便是对地洞的修补和改造。而这修改一旦开启,它又陷入了没完没了之中。因为不论它如何绞尽脑汁,总是难以完美,旧的缺陷还没补上,新的缺陷又冒了出来。就这样一轮又一轮,挖了改,改了修,似乎时时在做巨大的工程,但实际上却是在原地踏步,而它的时光也就在这样的轮回中悄悄溜走,从青年到中年直到老之将至。

不仅如此,当它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地下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它明显地意识到,地下其实也并不安全。而这种危机感同样是来自挖掘的声音。开始它并没有特别在意,因为它早已习惯了这种声音,而且它完全理解,它的同类,当然还有比它更弱小的那些“小东西”也会挖洞,它觉得这很正常。有一阵它甚至迎着那声音挖过去,希望碰面时一口咬住对方的脖子,将其生吞活剥。但到后来,它渐渐地发现,情况有些异样,而且那声音越来越不像“小东西”们的声音,那动静很大,而且响一阵,停一阵,有急有缓,有快有慢,似乎是计划好了的,完全是有备而来。终于它紧张起来了,它料定这一次的声音发自一个陌生的、它未曾谋过面的大家伙,而这个凶猛的家伙一定是蓄谋已久直冲它来的。于是它仿佛感到那利爪抑或那长鼻子就要够住它了。刹那间,一阵巨大的恐惧险些把它击倒。惊魂中它忙不迭地飞蹿到洞口,久久地在心惊肉跳中喘了又喘。就在这个时候它恍然大悟,原来这地洞里面也潜藏着危险,甚或比洞外更不安全,因为它知道,在洞里一旦和来犯者狭路相逢,十有八九是逃不掉的。于是它的危机感便又加重了一层。

在这种愈演愈烈的危机当中,它不免焦躁起来:以往对地洞的过于专注,让它忽略了洞内潜藏的威胁,而明白洞内其实也不安全之后,又让它对过往的工作丧失了自信。它顾此失彼,两头难以兼顾。它知道,一方面,它需要隐蔽,需要躲过外界的注意,所以它仍然需要拼命挖掘;另一方面,它又不能不考虑,假如有一天敌人真是从地下破土而入,它又该如何应对呢?这样的问题还真让它犯难,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对策。为什么开始就没想到这些呢?或许当时也意识到了一些,只是没有深究下去,才造成眼下的慌乱!它不免对自己有些责怪起来,但最终它还是没有对自己太过责备,因为它知道那个时候它还年轻,对问题的考虑难免会有所欠缺。不过总的结果是让它知道,尽管它已经耗费了那么长的时间,它付出了如此巨大的体力和精力,眼下的这个地洞还远远没有完成,它离万无一失的安全还相距甚远。所以它知道,后面等待它的会更多,它对地洞的挖造将会变得更加艰巨。

其实,它应该明白,不论它如何努力如何变更,只要地洞建造在有其他动物存在的地方,哪怕是在地底下,彻底的宁静就永远不可能达到,安全也就无从谈起。所以小动物所做的一切工作是永远不可能完成的,它的这个地洞到头来恐怕只能是一个象征性的安慰而已。

至此我们不免要问,既然它的这个挖掘是永远不能完成的幻影,为什么它还要继续挖下去呢?它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它醍醐灌错顶丧失了理智?如果不是,那为什么明明知道此路不通它却还要一条道走到黑呢?

关键恰恰在此!

首先小动物非常明白,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世界,生与死的搏斗随时都在发生。其次它还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向来就有强弱之分,而它恰恰就是那个弱者,尽管还有比它更弱的存在。再次它更明白,作为一个弱者,它是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的,它只能确认。而确认的结果就是让它进一步明白,它生来就四面受敌,并且随时都有可能面临灭顶之灾。但是尽管如此,它却不愿束手待毙。所以它要想方设法把自己藏起来,以求得生命的安全。

正是由于它有如此清醒的认识,所以便有了它义无反顾的挖洞不止;又由于它对自己所做工作的特别在意和无法消除的恐惧,造成了它在挖洞过程中的不断否定和左右摇摆。

至于它的挖掘到底有没有意义,它用自己的实践作了回答。

首先它明白,安全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只有努力去做去寻找才可能得到。而在它忘我的不停挖掘当中,它真的找到了一种安全感——尽管这也许只是一种片刻的安宁。我们要知道,在做每一项工作的初始,它都是那样地全力以赴。它热情似火从不马虎。而每当一个阶段性工作显出成果的时候,它是那样地激动和欣喜,它甚至会在洞里打起滚来,因为它从工作中享受到了踏实和快乐。虽然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的确破坏了它的一部分工作,但它对地洞的态度却是始终如一从未改变。正是由于它的这种执著和专注,它一时忘掉了恐惧,安全感便随之而生,进而还体会到了它存在的意义,因为它不是单纯的逃避。它一直在不断修缮,尽管完全没有收效它也一直在做。其实它知道,它的这个地洞或许永远只是一个残缺的建筑,因为它无法将它建在什么威胁也没有的地方;但是它更知道,它已经努力了,而且一直向着安全的方向在做事。所以它总归是充实的,因为它在寻找安全的过程中享受到了即使是转瞬即逝的幸福。当然直到最后,我们仍然看到它在惊恐中,它想象着地洞那头未曾谋面的家伙,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

是的,它渴望活着,而安全才是保障。它要尽可能地把它的生命延长,从而摒弃死亡。因为死亡是生命的终止,所以它要不停地挖掘下去,修建下去,哪怕是无休无止的挣扎。

[1] 郑克鲁.外国文学史(下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2] 叶廷芳.卡夫卡全集(第6卷)[G].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3] 叶廷芳.卡夫卡全集(第5卷)[G].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4] 谢莹莹.Kafkaesque——卡夫卡的作品与现实[J].外国文学,1996(1).

[5] 赵升平.初唐的故事、春天的故事、人生的故事、永远的故事——再读《春江花月夜》[J].名作欣赏,2007(5).

[6] 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Franz Kafka's Literature World

ZHAO Sheng-ping
(Literature Institute,Taiyuan Normal University,Taiyuan 030012,China)

There have always been two forces in the world:one that is sharp as knife,and one that is tender as water.Kafka obviously belongs to the latter.His ever presentation of delicateness reflects his loneliness and timidity.However,when it turns to the nature of soft approach to power,such delicateness often gives immeasurable power,as we have observed in Kafka's literature world.His works,full of strangeness in novelty,show a profound charm in quietness,from which however one read will find a“mystery”and“unfathomed depth”,such as in“Castle”,“Metamorphosis”,even in“Cave”.Such are the reflection of Kafka's life,and the entanglement of his dream and reality.Today,when we cherish the memory of Kafka with great respect,we may feel that literature may be light as air,but it nourishes man constantly.

Franz Kafka;literature world;“Metamorphosis”;“Cave”;strangeness;charm in quietness; unfathomed depth

1672-2035(2012)04-0087-05

I106.4

A

2012-03-25

赵升平(1958-),男,山西太原人,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冯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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