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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的日头

2012-08-15

福建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经适房医院

许 侃

医院还是新崭崭的,城北只有这么一所,好端端地却要拆掉了。奇怪的是旁人为之惋惜,主人却大为高兴。

金老拐就是那个高兴的主儿。他站在拆房工地上,像一名打了胜仗的将军,腆着肚腩,指点江山。跟在他身后的王跟善说,这么好的医院拆了怪可惜的。金老拐说,你看吧,我要把这块地建成全市最扒分的豪华住宅。“扒分”是上海话,挣钱的意思。王跟善说,老板放心,我一定照管好现场。金老拐向前挪步,上身幅度很大地一拐,显出他原来是个瘸子。

金老拐费了逮鬼的力气,才把这所医院盘到手。医院本是霍海仁的。霍海仁是远近闻名一把刀,收红包发了财,头脑一热就下海单干了。建起这家医院可费了大劲,霍海仁为之贴进去半生积蓄,熬白了两鬓头发,换来的却是个半死不活的局面。民营医院收费高,百姓心里有数;从业人员鱼龙混杂,人们心里没底。附近居民有病,宁愿坐巴士到远处的人民医院就诊,也不就近到这家民营医院来看。所以这家医院开业五年,从来没有红火过。时间一长,投资的几个股东纷纷嚷着退股,原本雄心勃勃的霍海仁也就灰了心了。

这所占地八亩、建筑风格欧化的漂亮医院,卖到金老拐手上真可谓凤凰落架不如鸡。虽然谈判艰难,霍海仁绝非善类,难不住金老拐有实力有背景,也不是吃素的。这两个人对照来看非常有趣——金老拐黑,霍海仁白;金老拐瘸子,霍海仁麻子;金老拐斗大的字识不满一箩,霍海仁名牌大学硕士毕业。两个人都在商海里摸爬滚打,炼就了一身盔甲。霍海仁读得书多,本该略胜一筹,但在商战中比起金老拐来,那手段伎俩还是小巫见大巫。别看金老拐谈判桌上言不及意,但在七拉八扯中却如鱼得水。当他在酒席宴上抬出朱副市长来,拍着霍海仁的肩膀大谈他跟朱市长的琐碎交往,暗示他的收购是有常务副市长朱寰生首肯的。不知不觉地,霍海仁的气就短了,原本坚持的价码就缩水了。最后,金老拐为他算了账,帮他拆了股,说卖了吧,卖了后你个人可以净得两千万,足够你养老的了。说这话时,两人已经勾肩搭背很亲昵地并排坐着,霍海仁的手搭在金老拐的瘸腿上,肉麻地抚摸着那条被人打断过的瘸腿;金老拐的手不客气地绕过霍海仁的脖子,抠着他脸上的一粒白麻子。两杯红酒各自端在闲下来的另一只手里,两人哈哈大笑。

王跟善并不知道医院易手的细节,只是为医院被拆掉感到惋惜。他站在金老拐身后,原本一张红脸,此时因为心情不爽而变得阴沉。他的年纪跟金老拐一样大,个子跟金老拐一样高,却因为含胸佝背,腰也塌着,显得矮了一截。眼看工程车高举一支铁棒槌,突突一阵怪吼,把医院门首那面精美的玻璃幕墙捣个稀八烂,王跟善的心忽然一阵哆嗦。唉,刚刚建成没几年的医院说毁就毁了,虽然这财产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他却有些心疼了。王跟善额头上那些车辙般的皱纹一下子挤到一起,深得像田垄犁出的深沟。

金老拐回头,看见王跟善的脸色好像失血一样变得灰白,明显是对刚才那一阵轰鸣感觉不适。金老拐不满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王跟善从老板的态度上看出自己失态了,连忙说,好,拆得好!金老拐翻了个白眼,不再理睬王跟善,一瘸一瘸地朝路旁停着的高级轿车走去,把王跟善留在现场。

自从医院易手,王跟善就在此驻守。他还将继续驻守下去,直到整座医院变成一片豪华公寓。

王跟善看医院被拆感觉心疼,他就把脸掉转180度,去看与医院紧邻的另一片工地。

那里正在兴建经济适用房。王跟善看到那片打好地基、在扎第一道圈梁的工地心里就高兴。他盼着房子长高的心情就像孩子盼着过年。因为那片经适房中有自家的一套,等它盖好了,他和老伴就不必再跟儿子儿媳挤在狭小的两室一厅中,可以分开单过了。或是自己搬出去,或是儿子媳妇搬出去,怎么都行啊!

小两口爱新鲜,那就让年轻人住新房吧?王跟善大度地想,虽然购房款主要是老的掏,但是老鸟住惯了旧窝,就不跟年轻人抢这一口鲜了。他想,住上了经适房真得好好说说那两个开口牢骚、闭口埋怨的年轻人:得知道感恩!感谁的恩?不要你感谢老子。老子为你们花钱是前世欠下的,得感谢“我党”,知道吗?别油腔滑调地把老子加入的党称作“贵党”,若不是“我党”为老百姓着想盖经适房,你们想从金老拐手里买房子?哼,做梦也买不起啊。

王跟善早几年就打算买房,当时犹豫了一下,怕贷款太多。没想到钱越攒越不够,房价一涨再涨,买房变成了望洋兴叹。一提起这事,儿子就埋怨他,嫌他没有把握住时机。可是这能怪我吗?王跟善用拳头捣着自己的胸口说,老子哪能想到这房价涨上了天?夜晚,王跟善摸着跟儿子吵架捣痛了的胸口想:金老拐呀金老拐,你们把房价越炒越高,挣钱挣到屁眼淌油,不怕那钱变成地狱的柴薪吗?

说起金老拐,王跟善颇为感慨。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小学。那时王跟善是班长,金老拐是班上最调皮的学生。王跟善下放农村的时候,金老拐因为奸污女同学坐了牢。此后多年没有联系。直到有一天,王跟善所在的玻璃纤维厂集体改制了,占大多数股权的厂长经营不善,将厂子整体转卖给一个私人老板,这时王跟善才发现拥有雄厚财力、一口吞下自己厂子的大款,原来正是过去被同学们瞧不起的金老拐。

金老拐的发财史,被人传得千奇百怪,王跟善听到过好几个不同版本。总之,金老拐坐了牢不仅不感觉耻辱,反倒好像打入过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锻炼得胆大妄为,慢慢地变成了一只吸金大鳄。

金老拐买下玻璃纤维厂,真实意图并不在于经营此种行业。只是囿于购买协议中有安置工人的条款,加之当时主管该行业的城建局长朱寰生也有稳定工人情绪的要求,他才勉力维持生产。厂子在金老拐手里时转时停,不死不活地维持了两三年,就彻底趴窝了。所谓图穷匕首现,这时金老拐暴露出他吞吃玻纤厂的真实目的——他把这块位居城中地段、滨临湖畔的厂房全扒了,盖成了全市景观最好的商住楼。

金老拐富得流油,王跟善下岗失业。过去趴在一张桌子上的同学,如今却是天壤之别。王跟善最怕厂子停产。一旦停产,像他这样的老工人转业困难,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在玻纤厂,王跟善干了一辈子调试工,是厂里的技术大拿。所有拉丝机的技术参数他都记在一个小本本上,装在胸前贴心的衣兜里。举一个事例你就知道王跟善怎样爱厂——厂里成排的拉丝机上有许多水口,每个水口都有一个快阀,快阀用不了多久就发生滴漏,大批换下来报废掉。王跟善仔细研究后发现,快阀滴漏只是因为橡皮垫圈被高温烫坏了。王跟善买来一分钱一个的橡皮垫圈,利用班中空闲时间把几百个废快阀一一拆卸开,换上了新垫圈……王跟善这么做既不为评先进,也不想当劳模,他是真把这个百十来号人的小厂当做自己的家一样来爱护的。尤其在看到别的小厂倒闭,一道下放返城的知青好友失业后的凄凉境况,更加激发了王跟善强烈的爱厂之情。

对于金老拐收购他们的厂子,王跟善与工友们也曾给予坚决抵制。但是金老拐提出以三倍的价格收购职工股权,这个价格诱惑了大多数人。像王跟善这样的老工人多少都有一点儿股份,连占大头的厂长经理都同意了,工友们的抵制也就作鸟兽散。

金老拐带着人,开着一辆发放现金的面包车来到厂里。王跟善有1.5股,是以工龄补偿款一万五千元折换来的。金老拐的马仔坐在拉开后盖的面包车里,圆珠笔一挥勾掉了王跟善的名字,从胸前挂着的大挎包里摸出几沓子钱来,说,拿好!四万五千块。王跟善见是四沓厚的,一沓薄的,对方连数也不数。王跟善好奇地问,咦,也不要签字?一个站在车下的小喽啰笑道,签什么字?还怕你赖掉不成!敢讹我们金老板的人还没生出来……

王跟善并没有跟金老拐攀同学之谊。多年不见,沦落到他手下打工,王跟善规规矩矩地叫他“金老板”。厂子扒掉以后,金老拐需要有人看现场。问王跟善,八百块钱一个月,干不干?王跟善不干又能到哪里觅食呢?于是,王跟善先是看玻纤厂工地,然后转到看医院工地,成了一名替金老拐看现场的废老头子。

有人算过一笔账,金老拐买工人的股权出价三倍,貌似慷慨,其实这块厂址转了用途,仅地价升值就十倍于他所花的钱还不止。大鳄就是大鳄。吃人不吐骨头的本事源于能够消化骨头,变成金条。

当富丽堂皇的医院变成了废墟,原先被遮挡的视线陡然一片空旷,七歪八扭的钢筋从灰秃秃的混凝土里钻出来,在王跟善的心头像长了草一样。但是,随着另一道风景的成长,王跟善一颗乱糟糟的心又踏实起来。那是医院西边的经适房,它们适时地长高了,长大了,围着防护网的脚手架好像是婴孩的襁褓,保护着露出脑袋的小毛头一天天健康地成长。

在王跟善深情的目光注视下,那片经适房在希望中胜利封顶了。封顶的日子,建筑队特意给房子披了红,炸了鞭炮。王跟善跑到跟前去凑热闹,甚至童心大发地拣了数枚未响的散落炮仗,用烟头点着,孩子气地扔到半空里,听那一声悦耳的脆响。

这声脆响给王跟善带来的快乐还没来得及品味呢,陡然变成了一个焦雷。这个焦雷把王跟善一下子炸懵了,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疯了——

刚刚封顶正在粉墙的经适房竟然要拆除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王跟善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比听到死了亲娘老子还要震惊,还要悲痛,还要难以相信。

王跟善说,你是逗我玩的吧?玩笑可不是这样开的。

给他带来这个消息的是金老拐。他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有点不高兴地说,玩笑?谁有工夫跟你开玩笑?经适房拆除后的重建项目我中标了。这样一来,这两片工地就连成一气了。看现场的事,我不打算添人了,给你把工资涨到1000块,你把那边也照应起来吧。

王跟善把持不住内心的激动,连口齿都有点结巴地说,慢着慢着,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拆?拆了来盖什么吗?

金老拐拖了长音,漫不经心地说,哦——,那是人家政府官员考虑的事,哪能轮到你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王跟善想说经适房里有我的一份啊,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只是金老拐的雇工,他们之间犯不着说这些。

金老拐说,你管的场子大了,工作量并没有增加。我给你加上两百块钱,是好事嘛!不过你也用不着太激动……金老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跟着他,好像施了天大恩惠似的,一瘸一瘸地走掉了。

王跟善愣在那里,几乎呆掉了。金老拐的消息真好比晴天霹雳,王跟善固执地不肯相信天真的会下雨,不料随后传来阵阵风声,却把雨信凿实了。

原来,常务副市长朱寰生主持召开了一次全市医疗配套评估会,会上重新考虑了全市的医疗布局后,发现北部这一大片城区竟没有一所就近的医院。市规划局在批准那片空地建经适房时竟然没有考虑这一要素,属于典型的虑事不周,挨了批评。规划局长辩解说,原来是有一所医院的,谁知道金老拐买了后,把它拆掉呢?所以认真计较下来,规划局也没有错。那么是金老拐错了吗?金老拐是唯利是图的商人,怎么有利怎么干,他又没有义务为市民们提供一座便利的医院!所以说来说去,谁也没有责任,只是经适房建的地方不合适。那就拆了改建医院呗!

拆了经适房重建一座医院,而这所医院就在刚刚拆除的建成只有五年的医院旁边。

王跟善想用搬进经适房的事实教育一下思想不靠谱的儿子儿媳,没想到经适房拆了,反被儿子儿媳奚落了一顿。他们说的话,王跟善只当放屁。但是看见经适房被拆的那一瞬间,王跟善还是伤心了。

经适房拆除没有用人工,是采取定向爆破的高科技手段完成的。轰的一声,一座高楼倒下了。轰的一声,又一座高楼倒下了。轰的一声,第三座高楼倒下了。一共拆除了三座,为拟建中的医院留出了空间。这一声声沉闷的爆破在王跟善的心里造成巨大的回声,掀起的波澜不亚于东南亚那场海啸。

傍晚时分,天色昏沉。西边的天空好像是被爆破的烟尘染黄的。王跟善坐在看现场的寮棚前,破例地喝了一瓶酒。他的酒量很大,为了攒钱给儿子买房,几年前戒了酒。可是,经适房既然买不上,那么就算他扎起脖子来戒饭,也买不起金老拐们的房子。横竖是个买不起,戒酒还有什么意义呢?

喝了一瓶酒的王跟善昏沉沉地想,这一切都是金老拐那狗日的东西闹的。要不是他买下霍海仁的医院又拆了,就不会有移地再建的事。不移地再建,他的经适房就不会拆除。经适房不拆除,再有一两个月他就住上了。

这么一想,王跟善小腿肚子攥筋,蹿上来一股雄劲。他生肖属兔,本是个温驯的动物,但怎么也是只公兔。公兔发情时怎样没见过,拼命时曾把王跟善的手咬破过,那是他在乡下喂兔时亲历的。王跟善眼下就成了金老拐手中拼命挣扎的兔子,他的耳根已被揪得火烧火燎地痛,像中了邪一样感觉要爆了。

王跟善心里上来一股邪火,以为自己能干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可是当天晚上金老拐恰好来找王跟善,两人一对一地站在工地上,这么好的机会王跟善却什么也没干成,只是失手把那只空酒瓶子打碎了。金老拐诧异他拿着一只空酒瓶子干什么?王跟善的脸上挤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说,我喝了点猫尿就找不着北了。

金老拐吩咐王跟善说,你明天帮我去牡丹园送趟材料,别墅的浴室渗水,搞点白水泥抹抹。

王跟善知道金老拐有一套别墅,是因为这套别墅装修时,他为金老拐送过各种建筑材料。金老拐在换房子的同时,顺便连女人也一块换了。新别墅的女主人是个三十岁不到的漂亮新娘,王跟善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第二天,王跟善来到别墅门前梆梆梆地敲门,里面问谁呀?王跟善不吱声,只是敲。

出来开门的正是那位少妇。少妇一见来人是个民工模样的干巴老头,厉声责问,你干吗?王跟善说,浴室不是漏水吗?金老板让我送点白水泥来抹抹。少妇气哼哼地拦在当中,可是王跟善已经侧着身体挤过玄关,进入了客厅。

客厅里原来还有一位客人。是一个五十岁开外的高个子白脸老头儿,脸上有几粒白麻子,站在客厅中央,尴尬地搓着双手。王跟善一面朝浴室方向走去,一面睃了一眼客厅里那张沙发,柔软的长沙发上,有点零乱的痕迹,显露出不雅的气息。

王跟善不知在哪儿见过这位高个子白脸老头。心想,他与金老拐的这位三十来岁的如夫人之间是怎样一回事呢?这样想着,王跟善在浴室里干活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滑溜溜的心思。金老拐昨天说,他要出差两三天,这个白麻子老头不会是见缝插针,来钻空子的吧?

王跟善干完活悻悻地往外走,走到大街上回想那一对男女的眉眼情态,感觉那是相当地暧昧。一想到金老拐也有可能戴绿帽子,王跟善俗气地笑了。好你个王八羔子,你也有吃鳖扒灰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事事顺心,得意得要上天呢!

在金家别墅的意外发现,让王跟善十分兴奋。兴奋之余,王跟善觉得不能便宜了金老拐这个狗日的,怎么也要让他心里添点儿堵。好像发明家产生了灵感一般,王跟善那榆木疙瘩般的脑瓜里忽然生出了一丝狡黠。

金老拐再次来到工地,王跟善装出一副贴心贴肺的样子,向金老拐告了密。他没有直接说出自己在金家别墅的见闻,那样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就划不来了。他编了一个谎话,告诉金老拐说,我在一家豪华购物中心见到贵夫人了,她挎着一个老男人的膀子,真是太年轻太漂亮了,我认出这不是金老板的夫人嘛,怎么旁边的男人不是你金老板呢?

金老拐说你认错人了吧?王跟善说没错,她的左眉上方有一粒朱砂痣,不会错的。看见金老拐咬着唇髭不吱声,王跟善又详细描述那名老男人的长相:瘦高个头,白脸,脸上有几粒浅浅的白麻子,两鬓的头发有点灰白了……王跟善看见金老拐的眉毛越拧越紧,脸黑得像黑云压城的墙头了。

王跟善说完这些话,痛快之余又有点儿后悔。他想起金老拐是有黑社会背景的人,手段毒辣得很,自己跟那两个男女无冤无仇,何必害人家呢?可是,让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告密的直接后果竟然造成了金老拐的死亡!

长话短说。在宾馆,金老拐当场捉奸,抓住了那一对偷情的男女,震怒得像一头狮子。恰如早已猜中的那样,勾引金老拐如花美眷的不是别人,正是把医院出卖给金老拐的霍海仁。

霍海仁被金老拐掐住脖子,翻着白眼不住声地谢罪。金老拐打了他几个耳光,厉声责问是不是因为医院贱卖不服气,想从他的女人身上寻找心理补偿来了?霍海仁说,他对金老拐的如夫人是一片真心,此事真的跟医院买卖无关。当然,他错了,他认罪,如果金老拐愿意,他宁肯出一千万,把她从金老拐手上赎出来。

金老拐轻轻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把霍海仁的脖子掐得更紧了,金老拐说,你知道,我娶过五房夫人。两房离婚,还有三房都不得好死。如今这位小六子,难道我会轻易拱手让人吗?你把我金老拐看得跟你一样不值钱了。

金老拐的小六子吓得面如死灰,战战兢兢地跪在金老拐身后讨饶。看见霍海仁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小六子上前扳着金老拐的肩膀,轻声说,饶了我们吧,再也不敢了。

金老拐一个驴子弹腿,用脚后跟踢倒了小六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乃伊阻特!”

霍海仁没有听懂这句仿佛洋文的怪话,小六子却听懂了。这是上海黑帮里的老大叫手下“把人做掉”的意思。金老拐显然太激动了,把心底的秘密提前泄露出来。

眼看霍海仁被金老拐掐得直翻白眼,金老拐的脸上呈现出猫玩老鼠的残酷微笑,小六子的眼中放出绝望的青光,她举起一盏铜座台灯,把沉重的底部狠狠地砸在了金老拐的后脑勺上。金老拐哼了一声,转回身来,瞪着吓人的牛眼直视着年轻漂亮的妇人,“咕咚”一声倒在地上。鲜血像漫过枯草的烈火迅速扩张其领地,把霍海仁和美貌的凶手都包围在其中了。

小六子拉住霍海仁的手说,我们逃命吧!

霍海仁却把小六子的手拂了下去,说,你自己逃吧。我要去警局自首。

金老拐死了,他的五个兄弟围绕遗产争得头破血流,工程却并没有停顿。

被扒掉的医院旧址上如期建起了豪华公寓,正赶上新一轮楼价上涨,金家五兄弟赚了个盆满钵满。被拆除的经适房旧址上,由政府出资建设的区级卫生院也完工了,据说将从市人民医院划拨一批医生前来工作。

王跟善还跟儿子儿媳挤住在狭小的两室一厅房子里。媳妇坐月子了,家里飘满了万国旗似的尿布,散发着臊哄哄的味儿。王跟善彻底失业。好在这些年即使失业也没忘了缴养老金,再熬上一年半载就可以去领退休工资了。眼下靠吃老伴的退休金过活。老伴已经退休,用王跟善的话说,先进了保险箱了。

王跟善在家里呆不住,拎一只小板凳,来到街面上买一张小报,坐在墙根下晒太阳。他先翻到社会新闻版,看看有什么耸人听闻的消息。看到轰动一时的金老拐捉奸反被杀一案终于有了审判结果,那位漂亮的小六子被判了死缓,一辈子要在高墙里打发余生了。霍海仁被免于起诉。

看到这里,王跟善就叹了口气。社会新闻版内容浏览尽了,连报屁股上的广告都看完了。太阳还杲杲地照在半空,没有西沉的意思。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他把报纸翻回首页,今天报上的头条新闻是:常务副市长朱寰生被提名为代理市长。第二条新闻是:今年我市GDP总值超额完成增长目标。

王跟善把手中的报纸愤愤地一抖,像把面前的一个什么人搡了一把似的。王跟善与那个并不存在的人争辩说,要是少了医院拆掉盖公寓这一块,或者少了经适房扒掉再建医院那一块,全市GDP也许就完不成任务了,那么朱市长的升迁也就泡汤了吧?

晴朗的日头下忽然潇潇洒洒飘起雨来,一霎时打湿了王跟善手中的报纸和他那张干枯的老脸。王跟善退避路边小卖铺的雨棚里,忽然看见路边停下一辆豪华大轿车,从轿车上走下几位气宇轩昂的干部和记者模样的人,他们到老百姓中间来听取对建设文明城市工作的意见。

一位大腹便便的高个子冒雨走到王跟善面前,向他伸出手来。跟在后面的街道主任赶紧介绍,这是朱市长。王跟善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和蔼可亲的代理市长,想起自己狗咬尿泡空欢喜一场,满腔怨气恨不能化作一声怒吼,折腾!

但是朱市长已经抓住了王跟善的手,轻轻地摇着。王跟善一激动,不由得泄了气,他的腰一塌,脖子一缩,仰起头看着领导,抬头纹挤在额头上,恰像无数条蚯蚓堆叠在一起。

天空里有雨也有晴,西边竟然出现了一抹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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